第31章 回忆-执着
苏景同尽可能侧身,避免刀砍到要害。
刀劈来只是一瞬间的事,苏景同酒醉后的大脑反应迟缓,甚至来不及出声让侍卫松手,刀尖便到了他身边。
那一刻苏景同的时间仿佛静止,刀尖在他眼前无限放大,过往种种走马灯似地一股脑在他面前上演,从他一言难尽的身世,到他自在荒唐又满怀心事的少年时代,再到滨州赈灾时顾朔教导他的日夜,最后定格在回朝论功行赏时,顾朔平静似水的侧脸。
苏景同闭上眼。
会走到今天这步实属难料,若在此刻就丧命,也算一桩好事,不必想他的事,不必想某朝篡位和苏家千余口性命的事,不必想顾朔要娶亲的事,一切在还没变得更糟糕时停止。
“孽障还不住——”这是怒喝的苏季徵。
“咣当”,重物落地,苏景同左右两侧的侍卫似乎被人踹开,紧跟着他落入一个温暖厚实可靠的怀抱。
那人比他体型大一圈,将他遮得密不透风。
“没事吧?”那人声音低沉有磁性,说得苏景同心里痒痒的。
苏景同本能地摇头,仰脸看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顾朔如玉般的肌肤、流畅的脸部线条、深邃藏神的眼睛、蝶翼似的睫毛、和高挺立体的眉骨,话本中说的遗世独立的美人,便是这般吧。
苏景同心念微动,真好看啊。
他要是姑娘,他也喜欢顾朔。
“景同,”左正卿声音带着些惊魂未定的颤意,“你还好吗?”
苏景同拍拍他的手,“没事,别紧张,没砍到我。”
苏季徵从大殿当中穿过来,直奔此处。
两个摁着苏景同的侍卫已经被顾朔踹到一边,大皇子手中的刀也被踢到一边。苏季徵怒不可遏,斥道:“叫你们把人拉开,你们就是这么拉的?!拉着我儿子,让人拿刀砍?!我儿子今天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
周文帝连忙站起来道,“左右,把这两个侍卫拉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苏季徵冷笑一声,“二十?”
周文帝立马改口:“五十,五十,重责五十。”
苏季徵目光不善。
“八十,八十!”周文帝又改口。
苏季徵走到那两个侍卫前,他俩哆哆嗦嗦不敢抬头,一人腰间的佩剑被拔走,另一人的佩剑还在,苏季徵反手拔出那把剑,握在手中把玩。他是纯文人,不懂武功,人生中提刀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拿刀,是在宫变中为了扶持当时还是郡王的周文帝上位,提刀带人闯进郡王府,把即将被逼死的周文帝救了回来。
苏季徵给了周文帝新生,给了他皇位,现在周文帝的儿子要用刀砍他儿子。
苏季徵平静道:“你们好得很。”
手起刀落。
“爹——!”苏景同骤然喊。
刀停在侍卫的脖颈,紧贴着他的皮肉,苏季徵无甚表情地侧头看苏景同,假使他没喊这一嗓子,此刻侍卫人头便落地了。
大凡习武之人都清楚,提刀想砍掉人的头是非常困难的事,需要极其大的力量和技巧,苏季徵是个纯文人,力量并不强大,但对砍头颇有几分经验,他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能最快将人头落地。
当然,若是砍到一半,刀卡住,进退两难,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脖子掉一半,死是一定会死,无非是死前更痛苦而已。
“我没事。”苏景同尽可能放缓声音,“他们只是听命行事,没做错什么。”
苏季徵冷漠地通知他:“还有空给别人求情,你以为你没错?回去收拾你。”
苏景同抓着顾朔的手不自觉紧张地握紧。顾朔冲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苏景同没接收到,“爹,放了他们吧。”
苏季徵目光在苏景同脸上打转,“你不生气?”
苏景同委婉道:“他们只是没反应过来。”
苏季徵冷笑:“下次刺客来了,他们也这般反应不过来,那还得了。”
苏景同还要开口求情,苏季徵道:“闭嘴。”
苏景同悻悻缩顾朔怀里。
苏季徵扫他一眼,又看他和顾朔的姿势,心里不悦,但没发作,把刀扔到地上,到底没真当着众人面驳了苏景同的面子,转为质问身边伺候的太监:“陛下说八十杖,耳聋了,没听到吗?”
太监们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把这两个侍卫拉下去,侍卫们劫后余生,冒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退出去,不敢在摄政王面前露面,八十板子不算什么,十天半月就好了。
直到他们被拉出大殿,一廷杖打在身上,痛到眼前发黑,险些晕过去后,他们才突然意识到摄政王和周文帝的命令不同,周文帝说的是八十板子,苏季徵不动声色地改成了八十杖。
行刑的太监自然知道这两条命令不一致,但他们选择听摄政王的指令。
侍卫们顿觉不妙,八十板子只是轻伤,八十廷杖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宫殿外廷杖声作响,宫殿内依旧气氛紧张。
苏季徵皱眉看向拉着大皇子的那两个侍卫,“这两个也一并带下去,陛下圣旨要你们拉住大皇子,你们就是这么拉的?”
太监们一拥而上,把这两个侍卫一并带走。
二皇子心里叹气,大皇子已经封王,论理该喊他廉亲王,苏季徵从前也叫他一声王爷,但苏季徵今晚喊的是“大皇子”。
朝臣们都听出这句话的意味,但谁也不敢多说。
大皇子本人烂醉如泥,被顾朔踢到手腕摔了刀后,最后一点意识也没了,趴桌子上睡着了。
苏季徵淡淡道:“大皇子醉了,送他回殿休息吧。”
又一声大皇子。
解决完闹事的,苏季徵冲顾朔点头,“多谢郡王施以援手,否则我这不成器的孽子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顾朔道:“王爷言重了。”
苏季徵瞪苏景同:“还不过来!”
苏景同瑟缩,平时他大闹中秋国宴也好,泼大皇子酒把皂角塞他嘴里也罢,他爹一般都不管,心情好还会问问他为什么炸毛,帮他出气,但现在差点被大皇子砍了,那事情就变性了。
苏景同头上是有几个哥哥姐姐的,但都不出满月便夭折了,苏景同是唯一一个活过满月,又活到十五岁的——也是唯一一个没生在摄政王府,等一周岁才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
因为前几个孩子夭折,苏季徵对苏景同的安全问题颇为看重,大皇子砍苏景同这下,不仅踩了苏季徵的雷,还踩到最忌讳的雷。
他爹现在已经气疯了,不讲逻辑不讲道理了,满脑子估计是“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你还好意思跟人搏斗”“打不过为什么非要自己上,不知道用其他方法吗”“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喝点猫尿你就没轻没重”“你还记得你多大吗,谁准你喝酒的”“你不知道他是一喝酒就发酒疯的傻子吗,你招惹他做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上你给我抄一百遍”。
苏景同愁苦,回去他爹还不定要怎么收拾他。
苏景同不情不愿往他爹那边走。才走一步,顾朔突然拉住他,“王爷,世子聪慧过人,乖巧听话,道理不妨慢慢说给世子听,您看如何?”
苏季徵意味不明地看顾朔,“怎么管孩子,是苏某的家事,就不劳郡王殿下操心了。”
顾朔扯着苏景同的袖子不放,不卑不亢地同苏季徵道:“本王同世子明日有约,不知世子可否能如约赴宴?”
苏景同没作声,这得看他爹心情。
苏季徵道:“改日吧。”
苏景同闭上眼,开始怜悯他自己。
顾朔喉头动了动,“他还小。”
苏季徵哂笑,语气中莫名带着警告的意味,“你知道他小就好。”
苏景同没听懂他俩打什么机锋,酒精上头,他的理智只残存了短暂的时间,又晕晕乎乎起来,等他清醒,人已经回到家中,苏季徵灌了他一碗解酒汤,让他洗漱滚去睡觉了。
翌日是小朝会,不少朝臣闻弦歌知雅意,弹劾廉亲王酒后无状,蓄意伤人,弹劾的奏折雪花般飞扬,一眼望不到头。
苏季徵老神在在,在朝堂上闭目养神,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小朝会结束后的下午,大皇子就来摄政王府找苏景同赔礼道歉。
苏景同早上还在睡梦中,被他爹拖起来骂了一顿,勒令他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抄两百遍,一上午堪堪抄完,刚睡下,大皇子讨嫌的就来了。
苏景同完全不想理他,不许他进来。
大皇子心知门难进,不等通传的人回来,便硬是闯进门。摄政王府的仆役没胆子把亲王赶出府邸,只能硬着头皮将人拦在听雨堂品茗。
大皇子不肯坐下喝茶,打量着寻找机会进去找苏景同,他这几日若是不能妥善解决此事,亲王爵位便真没了。
左正卿下朝来看苏景同,听雨堂就在摄政王府一进去拐角处,进门的必经之路,和大皇子不期而遇,左正卿行礼:“见过王爷。”
大皇子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搭话道:“是正卿啊,你也来看世子?”准备等左正卿答是,他便顺理成章地说“那咱们一起进去吧”,一道进去。摄政王府的仆役不会阻拦左正卿的。
左正卿将他的窘态收归眼底,知道这是来求苏景同的,看他样子,便知苏景同没消气,微笑示意,脚下生风,火速进了摄政王府,没给大皇子留下一起进来的时间。
摄政王府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苏季徵和苏景同。苏季徵没有正妻,只有两三个小妾,但都未生育——苏景同生母是谁,至今是摄政王府最大的谜团。
于是王府除正堂外,分东西两院,苏季徵和小妾住东院,苏景同住西院,苏景同的西院接近半个皇宫大。
左正卿坐在驾辇上,沿路欣赏摄政王府的风景,无论来过此地多少次,左正卿都忍不住感慨苏景同好享受。
皇宫除了周文帝皇后太后三位正经主子,还有二百余名妃嫔,28位皇子,32位公主,摄政王府却只住苏景同和苏季徵。论宽敞,自不是皇宫可比。
摄政王府内做了大面积的苏式园林,景观雅致清净,匠心独具,又请工匠在地上制造云雾,行走间仿若仙境,文人墨客最爱此景。
左正卿进来时,苏景同正窝被子中睡觉,被弦歌叫醒,苏景同懒的起床,就赖床上不起,往里滚了滚,留出半张床给左正卿。
左正卿失笑,观察他脸色,“没挨打吧?”摄政王昨晚可是放话要收拾他。
苏景同伸出两只手给他看,“好着呢。”
左正卿捏着他手左右瞧瞧,没见挨打的痕迹,只指尖被笔压出些痕迹。左正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放在苏景同床头,“熙郡王给的,说民间的方子,效果不错。”
昨天苏季徵气势汹汹,顾朔大约以为他要挨打了,所以送药来。
苏景同拿着药瓶把玩,药瓶是民间常用的竹瓶,清润微凉,苏景同突然觉得这顿罚挨得有点值——从滨州回来后顾朔基本不和他来往,这次终于顾朔主动了。
左正卿戳他脑门,“就高兴成这样?”
苏景同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抱着药瓶滚到床最里面。
“我来时见廉亲王在外面站着呢。”
苏景同窝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闷声闷气道:“不见他。”
左正卿坐在床旁,“今早大臣纷纷上书弹劾廉亲王酒后无状,莽撞伤人。”
“哦。”苏景同不意外,他爹昨天都当着周文帝和朝臣的面管廉亲王叫大皇子了,虽然这叫法没错,他加封廉亲王,照旧是大皇子,但这么叫是明确表态了,朝臣会弹劾大皇子不奇怪。
左正卿见他没松口的意思,不再多言,他只效忠国家,大皇子现在只是个皇子,还不是帝王,等他当上帝王,左正卿再为他卖命不迟。
左正卿坐在床边的软凳上,“他昨天说什么了,把你气成那样?”
苏景同不想说污言秽语,“他骂六殿下的生母。”
宫里的流言左正卿听过,大皇子酒品不好,一喝酒便发疯,什么脏的乱的都往出说,会骂卫贵人不奇怪。
左正卿掰过苏景同的头,让他眼睛看着自己,“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熙郡王?”
苏景同转开眼珠子,不吭声。
“熙郡王被禁足时,你让我忙前跑后送了三趟东西,前后加起来有六七百抬,女子十里红妆才128抬。”
苏景同“唔”了一声。
“你去新州玩了一圈。”左正卿列举。
苏景同不吭声。
“你平时不沾酒,昨天为什么喝酒?”左正卿追问。
苏景同挣脱左正卿的手,拉起被子把自己遮住,声音从被子中传来:“你说他喜欢我吗?”
左正卿呼吸窒住。
顾朔喜欢还是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苏景同是摄政王世子,顾朔是六皇子,是熙郡王。
周文帝和摄政王的事是笔算不清的乱账。周文帝皇位来得一言难尽。
苏季徵是从草根爬起来的人,童年时代只能用多灾多难来形容,他是本朝年纪最小的状元,也是从有科举以来第一个连中六元的人。苏季徵的仕途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在几个势力之间游走。
周文帝的爹只有三个儿子,但周文帝的皇位争夺战并不轻松。
那时的大皇子既嫡且长,早早被立为太子。二皇子才学出众,野心勃勃。三皇子周文帝懦弱温和。
苏季徵曾经是太子党,但太子手下能人众多,对苏季徵不过平平,只当他是个漂亮聪明会读书的花瓶,没有他施展才华的空间。于是苏季徵转而扶持二皇子。
苏季徵搞政斗一把好手,二皇子没人可依靠,对苏季徵倚重非常。有苏季徵帮忙,二皇子不到五年就斗倒太子,登基称帝,周成帝。
周成帝登基后,有从龙之功的苏季徵权势逐步上涨,声誉权力都一步步达到巅峰。
周成帝雄才大略,需要苏季徵相助时对他以礼相待,登基后便看苏季徵不大顺眼——这人太过强势,又精于算计政斗,夺皇位时这是好刀,太平年代他就有点扎手了,于是开始琢磨狡兔死走狗烹,对苏季徵磨刀霍霍。
周文帝那时竭力扮演着懦弱平庸的角色,暗中观察苏季徵和周成帝的斗争,也许他们能两败俱伤,让自己捡便宜。
为了能及时捡到便宜,不被其他皇室宗亲抢先,周文帝悄悄养了私兵。
养兵不是易事,很快风声走漏,周成帝知晓此事,勃然大怒要处死周文帝。
苏季徵那时的目标只是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周成帝不肯给他这份荣耀,还想将他连根拔起,苏季徵打算换个人当皇帝。
他带兵救回即将被处死的周文帝,又弄死了周成帝,扶持傀儡周文帝上位。
周文帝很上道,知道自己什么本钱都没有,给了苏季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加封摄政王。苏季徵也上道,他从他和周成帝的斗争中意识到他的权力需要有边界,主动上交了兵权,又勒令苏家宗亲全部回老家当富贵闲人,好叫周文帝放心。
两人曾经君臣相和。
直到苏季徵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亡,全部活不到周岁。
坊间传闻有许多,有的说苏季徵不行,有的说他操纵朝廷缺德事做多了遭了报应,但苏季徵开始抢兵权——无论是不是周文帝下手,至少苏季徵是这么认为的。
周文帝不肯坐以待毙。
这一轮政斗以周文帝认输结束。苏季徵只拿到部分兵权,想像处理周成帝般处理周文帝,已经不可能。周文帝也只有部分兵权,想扳倒苏季徵也不现实。两方只能达成微妙的平衡。朝政交到摄政王手中,周文帝开始装纸醉金迷,装昏庸无能,但是摄政王也没法真正拿下周文帝。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苏季徵的目标变了,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他要走上权力的巅峰,但每个皇帝容不下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交出兵权是苏季徵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他在此后的十余年都在弥补当时的错误。
事情走到今天,双方已经没有和平的可能。周文帝一旦得到权力,会把苏家连根拔起,把苏季徵千刀万剐。苏季徵得势,皇族覆灭,改朝换代。
这也是苏景同明知道造反谋逆不对,明知道苏季徵当上皇帝对百姓不是好事后,仍然不对此事表态的原因——已经无法停止,向周文帝求和只能换来苏家上下族亲几千口满门抄斩。
作为周文帝的儿子,顾朔处境同样尴尬。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生死。
他们两个如何能在一起呢?
顾朔和苏景同都是心思玲珑的人,在一起且不说如何冲破立场的阻隔,便是相拥在一起,都得互相怀疑对方是否是探子,来委曲求全探听动向。
苏季徵如果赢了,苏景同能否保下顾朔的命,周文帝若是赢了,顾朔又能否保下苏景同的命?
就算真的保下对方的命,他们要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杀了对方全族的事实?
背负着血海深仇在一起吗?
左正卿叹气,“景同,出来。”
苏景同拉下一点被子,露出明亮的大眼睛。
左正卿认真道:“你向来聪明,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对吗?”
苏景同眼睫毛垂下。
左正卿郑重万分:“趁你还没喜欢太深,放弃吧。”
苏景同沉默地拉高被子,挡住眼睛。
左正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他听到苏景同沉闷的声音,“你也聪明,你也能预见未来,为什么和我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