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宁诩回到自己的寝殿, 一头栽进了被褥里,一动也不动了。
夏潋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 这时见宁诩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忍不住上前,轻轻叫了两声:“……陛下?”
过了好半天, 宁诩才稍微抬起点头来。
因为闷得太久, 他一张雪白的面容都被捂得泛红, 颊边鬓发更是凌乱散落在脸侧,眸子里蕴了点水雾,又像是怕被夏潋瞧见似的, 生硬地别开头, 把脸转向另一侧。
夏潋犹豫了一会儿, 自己搬了个小圆凳, 在榻边坐下。
“陛下,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诩的声音响起,闷闷的:“不是。”
夏潋想了想,又问:“那陛下是因今夜段侍君的言行而生气吗?”
宁诩沉默了半晌, 才抬起眼:“不仅生气, 还要被气死了。朕真讨厌他!”
夏潋顿了顿,似乎有几分诧异:“陛下……讨厌段侍君吗?”
宁诩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猛地翻身爬起来, 对夏潋道:
“他总是骗朕,还爱把朕骗到榻上欺……欺负,又出言恐吓说要一辈子缠着朕,要把你们都杀光!这样的人, 朕难道不该讨厌他?”
夏潋看看宁诩的神情,点头:“所以陛下让段侍君搬去冷宫,是对他的惩罚。”
宁诩抿了下唇,低声道:“朕才不会……被他那些拙劣的手段所迷惑。”
夏潋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可是陛下看起来,心情并不如何畅快。”
宁诩:“……”
不过也就是一点点不痛快罢了!
段晏说什么喜欢他,钟情于他……那又怎样?光是御书房遭贼一案,就让宁诩心生防备,如何能相信段晏是真心待他?
那些话,说不定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而编造的花言巧语。
宁诩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涩,使劲眨了两下眼,才生硬地回答道:“朕当然心情不佳了,段晏一人牵连两国,把他打入冷宫,也不知燕国那边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澜来。”
夏潋:“那陛下是想……”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让他在冷宫待个几天,就送去郊外的质子府吧。朕实在是——”
实在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每次见面,必定牵动心绪,一次比一次剧烈,现在都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那人的脸泄愤。
想起他对着段晏怒言讨厌的那一刻,青年眸中的神色和泛红的眼圈,宁诩就心里头兵荒马乱的。
“好,那臣去处理接下来的事宜吧,陛下不必再费神了。”
夏潋接过话,又等了半晌,见宁诩情绪稳定了许多,才放下一颗心。
临别前,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对宁诩道:
“陛下,臣虽然不太懂这情爱二字……但人与人之间若有了隔阂,横在心中总是难忍疼痛,就算是为了身体考虑,也还是……不要让自己太伤心了。”
宁诩垂着头,闷声说:“放心吧,朕就只难过一天。”
夏潋无奈地笑了一下,起身行礼告别:“已经很晚了,那臣先回去,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人来唤臣便是。”
宁诩点点头,等夏潋出了寝殿,在榻边坐着发了会呆,又往后倒下,对着被子恶狠狠地拳打脚踢片刻,才累得闭上眼。
*
第二日,宁诩还是遵守了承诺,和小黄出宫打猎。
吕疏月的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昨晚也没有睡好,但还是尽量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和宁诩说话,试图活跃气氛。
“陛下,我今天带了最喜欢的弓。”他朝宁诩举起手,晃了晃拿着的大弓,眼神亮了起来:“是我爹爹特意命巧匠打造的,一般人都拉不开。”
宁诩正挺直腰背骑在匹马上——他学会这项技能还不算很久,此时精神紧绷,好不容易才分神扫了一眼吕疏月。
小黄手里那把弓比半人还高,弓身通体乌黑,两端用金线细细刻出繁复纹路,乍一看去就是沉重无比。
宁诩瞧了几眼,也终于提起两分兴趣,不禁问:“是不是能把箭射得很远?”
吕疏月挺了挺胸,骄傲道:“两百步以内,百发百中。”
宁诩好奇:“那你上过战场吗?”
像小黄这样的武将世家,许多子弟年纪轻轻便从军,在战场上搏杀后,功名才能挣得更快。
不过小黄也就十六七岁……
果然,吕疏月的脸色垮了下来,垂着脑袋道:“没有……我和爹爹提过,但他不——”
说完这儿,吕疏月的话停住了,咬了下唇,没继续往下说。
宁诩想了想,索性问:“如果今后给你一个参军的机会,你愿意去吗?”
吕疏月抬起脸,忐忑不安道:“我行吗?”
宁诩:“那要试一下才知道。”
“我……”吕疏月思来想去:“虽然兵器用得好,但爹爹总说我不通兵法,那些布阵图也背不下来……”
宁诩能理解,四肢发达的人,头脑简单点也是可以被容忍的。
“还用不着你排兵布阵,”宁诩说:“你到时候跟着将军,他指哪你往哪打就行,多打死几个就有功了。”
吕疏月豁然开朗,高兴道:“那这个简单!”
宁诩:“……”
怎么傻乎乎的。
两人到了猎场,吕疏月就像是见到了水的鱼一样,一头扎进去,骑着匹枣红马在猎场上驰骋奔腾,射箭、耍枪花、在马上做些奇奇怪怪的宁诩看不懂的动作,整个人如同没有管束的小黄狗,兴奋地在草地上撒欢奔跑。
宁诩在猎场边上慢吞吞地训练自己的马术,时不时看一下吕疏月,忍不住想,看来在宫里真的是闷坏了。
明明可以不留在后宫中,为什么吕疏月一定要留下来呢?
就和另一个人一样——
宁诩猛地刹住了思绪。
……好险好险,差点又想到姓段的了。
他赶紧把段晏从脑子里扔出去,又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吕疏月在他身旁勒马停下,额上满是亮晶晶的细汗,快活地对他道:“陛下,您不一块儿来玩吗?”
宁诩犹豫了一下:“朕……身手不佳。”
岂止是不佳,他能在马上坐稳,不掉下去摔个狗啃泥都不错了。
毕竟上辈子没学过骑马只当过牛马。
吕疏月听见他的话,跃跃欲试地说:“我来教您吧!我可以到您的马上去吗?”
宁诩:“等……”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吕疏月灵敏地在马儿上方转过身,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宁诩背后。
骤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这匹白马喷了喷鼻息,往前走了几步。
宁诩惊得忙夹紧腿,正要扯紧缰绳,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吕疏月牵住那绳子,手上不知如何用劲稍微扯了两下,那马儿立即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陛下,这些马都是很聪明的,您给它下个命令,它就能听懂了。”小黄说。
接着,他又认真介绍了几种扯动缰绳来控制马匹的方法,宁诩从前并未听过这些知识,倒也颇感有趣。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又驱赶着白马在猎场上跑了几圈,宁诩起了兴致,又向吕疏月要他那柄弓箭,也想试一试马上拉弓射箭。
谁料那弓沉重无比,别说将箭搭弦射出去了,就连抬臂把弓平稳举起,也要费好一番力气。
宁诩尝试数次皆是失败,摇头道:“不玩这个了,朕玩不了。”
吕疏月愣了一下,见宁诩神色失落,有些不安地把弓往身后藏了藏,又绞尽脑汁思索,问:“那我们去玩红缨枪好不好?”
宁诩甩了甩酸痛的手腕:“不了吧,随便走两圈就回去了。”
吕疏月抿了下唇,他不想这么快回宫。
等回到宫里,又要整日待在那个小小的华阳堂中,马也骑不了,箭也不能射很远,要见宁诩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他想在外面待得更久一点……
于是吕疏月想了想,说:“陛下,我给您讲讲这些天京城中发生的趣事吧?”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从宫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口中探听到的,宁诩肯定也没听过。
果然,宁诩侧了下脸,把耳朵对着他:“什么趣事?”
有八卦?
吕疏月如数家珍:“四十三岁的徐御史最近偷偷纳了一房小妾,是他家后院洒扫的五十八岁的嬷嬷,徐夫人前几日正闹着在御史大人房门前上吊。”
宁诩被震撼了一下:“老、老妾?真是老当益壮……”
吕疏月:“京城里开了数家染色铺子何老板的小儿子,突然怀上了个孩子。”
宁诩颇感迷茫:“???他自己怀上的?”
吕疏月挠了挠头,显然也不是很理解:“是呀,也可能是女扮男装吧。”
宁诩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
哈哈,不然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
“还有,京城里最近流传风流帝王对我狠狠爱的话本,听闻是、是……”吕疏月呛了一口,才结巴道:“是后宫中那个叫王知治的家伙写的!”
宁诩:“……”
原来铺垫那么长一堆,是为了来告状。
吕疏月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此时憋红了脸,大声控诉:
“他见不到陛下,就成日臆想,将些淫词浪语写在话本上,比如什么陛下为了他怒斥御前大太监、他夜半腰疼陛下就丢下侍寝的公子去看望他、陛下外出巡河时与他在古寺颠、颠鸾倒凤……入宫几个月就将他晋为君后,宠冠后宫!”
宁诩:“呃,同人文……”
而且这些桥段怎么听起来有那么一丝丝耳熟啊?
吕疏月说着说着就快气死了:“他还叫自己府上的仆人把话本私印了拿出去卖,这几天都卖去了各酒楼里,那些说书先生都把里面的东西当成真的来讲呢!”
“……”宁诩反问:“你是不是都看完了?”
吕疏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没有!就翻了那么几页,马上烧掉了!”
宁诩略感无语:“如此杜撰言论,的确抹黑朕的威猛形象,等回了宫,朕立即叫人去把那些书通通收缴回来。”
吕疏月惴惴不安:“那王知治……”
“他既然这么喜欢写字,”宁诩琢磨了一下,磨牙道:“那就让他帮忙抄写佛经百卷,每日送去寺庙祈福,也算做了些正事。”
吕疏月被震慑得不敢说话。
佛经百卷……得把笔都抄断吧!
宁诩转过身看了看小黄,又说:“还有你,你这么喜欢看书,回去之后就把御书房里的兵书都搬回去看了吧,朕过段时间会考较你。”
吕疏月:“…………”
*
两人在猎场待到傍晚才离开,宁诩一时兴起,又命其余人先行回宫,他带着吕疏月还有几个近身宫人,在京城里找了一家茶楼用膳。
和吕疏月所说的一样,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真在讲一出《风流皇帝俏公子》的故事。
“话说那古寺位于深山老林,毒蛇蚊虫甚多,这夜半时分,忽有一条人臂粗的大蟒溜入王公子房中!”
“王公子被毒蟒惊醒,连衣袍也顾不得穿好,惊得泪花连连,奔出房外,正巧撞进对面的厢房中!”
“进门一看,那风流皇帝正与一侍女眉来眼去,半倚半躺在榻上,突然见王公子闯入,看他衣襟散乱,露出的胸肌结实有力,顿时兴趣大增,一把将那容貌普通的侍女推开,道:‘你来!’。”
宁诩被茶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
接下来的剧情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离奇古怪,最后以风流皇帝与那王公子双双归隐田园种地为终,直听得茶楼里的人惊叹不已,不自觉地多续了几道菜。
宁诩转头问旁边跟着的宋公公:“朕能把这些人的嘴堵住吗?”
宋公公正听得一愣一愣的,闻言小声道:“陛下,他们并未指明是哪朝哪代,该以何种理由责罚?”
宁诩:“……”
现在改行当暴君可还来得及?
好在这说书先生的故事虽然辣耳,但茶楼里的菜品还是不错的,匆匆吃完后,宁诩正想走,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讨人厌身影走到他跟前。
宁阆弯了弯圆眸,一张天真的清秀脸庞挂上笑意,开口道:“皇兄!”
宁诩:“。”
心已死,今天出门前应该先让大师算一卦的。
“你来干什么?”宁诩没给他好脸色:“你不是还在府中禁足吗?快滚。”
上一次,段晏当着宁诩的面喝下那一整瓶秘药,把宁诩折腾得够呛。
知道又是宁阆给的药后,宁诩宣人入宫,才骂了一顿,没想到这人是个皮痒的,这就不老实跑出来找揍了?
宁阆怔了一下,才委屈地说:“……我都已经把私藏的秘药都交出去了嘛,皇兄,你还在生气?”
他不理解,就算段晏服用那药后,淫性大发,在榻上兴风作浪过了头,也不应惹得宁诩这么愤怒啊……
难道是被榨干了,身体迟迟不能恢复,所以才——
宁阆很有两分焦躁不安。
他今朝听闻宁诩出宫,忙想方设法换了衣袍跟过来,否则以宫中禁卫的森严程度,宁诩又下过旨不许他无召随意进宫,他想见宁诩一面难如登天。
而他见宁诩,是想打听段晏的事情。
宁阆与段晏失去联系多日,另一个安插的眼线太监马三钱更是不中用,听说在宫中半死不活的了,传话也做不到。
宁阆在宫中安插人手,屡战屡败,而昨夜后宫的风波早已传出宫外,他一知晓段晏被废去位份,打入冷宫,立即惊得连脑瓜子都嗡嗡的。
……难道又是一枚失败的棋子?
他还不愿相信,今日特地来寻宁诩,妄图试探一番。
“听闻宫中那叫段晏的质子言行无状,惹怒了皇兄,被发配去了冷宫?他是做了什么事,竟将皇兄气至这等地步。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段晏毕竟是燕国送来的质子,若是让燕国知晓,未免也……”
宁阆怎么也料不到,他好死不死的,正巧撞在了宁诩心情最暴躁的时候。
今日出宫散心整整一天,明明做了许多事情,却依旧无法缓解半分郁闷情绪。
而现在又听见段晏的名字,宁诩终于忍无可忍,掀桌而起。
“宣王无视禁足令擅自出行,宋公公——”
宁诩顾忌着不远处还有人,压低嗓音愤怒下令道:“给朕把人抓回去,禁足再加两个月,如有人再在宫外看见宣王,先打一顿板子再揪回府上!”
宁阆:“等等,皇兄——”
宁诩:“傻叉,滚呐!”
宁阆:“…………”
*
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吕疏月回了华阳堂,宁诩瞧见他的背影颇有两分雀跃,连脚步也不自觉地蹦起来,心道还真像个没长大的高中生。
宁诩听闻夏潋还在御书房等候,有点疑惑,于是先过去看了看。
御书房里灯火融融,各色奏章文书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宁诩进去的时候,发现夏潋还在灯下执笔写什么,不由得羞愧起来:
“咳咳,小青,其实也不必整天待在御书房里,朕今日出宫去了,你也可以抽空寻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
夏潋听见他的声音,才意识到宁诩进来了,抬起头来,笑了一笑:“陛下,臣没关系的,以前在府上也是常闷在房中看书写字,已经习惯了。”
宁诩绕到他面前,摇了摇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在朕的地盘里上班,又没有加班费,你不要太强求自己了,多在业余时间发展点兴趣爱好吧。”
夏潋经常听宁诩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如今倒也能听懂七八成,乖乖把笔搁下,不再写了。
“宋公公说你特意等朕回来?”宁诩又问:“有什么事啊?”
夏潋被提醒起正事来:“臣是想和陛下说一声,段公子已经从竹意堂搬去了北三殿,原先伺候的宫人们也已分配去了各殿,臣记了名册,陛下可要过目?”
宁诩沉默一瞬:“不用,你安排就行。”
夏潋轻轻应了一声,见宁诩似乎不愿深谈,很聪明地不再进行这个话题了。
反而是宁诩无意识地用手指拨了拨案上的书卷,好半天后,才又忍不住开口问:“他……怎么样?”
夏潋斟酌了一下语句:“段公子神情冷静,并未太过失意。”
宁诩蹙了下眉,哼道:“也什么都没说吗?”
按段晏的性子,明明早该耍起心眼拖延了。再不然,真就没有出声骂两句?
夏潋却迟疑道:“段公子今日确实比较安静。”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宁诩面上的神色,见那人垂着长长的睫,秀丽眉眼间尽是复杂难言的郁闷烦躁,淡红的唇紧抿得微微发白,一副很苦恼的模样。
“要不……”夏潋小心地说:“陛下若是得空,可以前去看一……”
“不看!”宁诩条件反射地拒绝。
看什么看!段晏都没出声,他自己跑过去像话吗?
闻言,夏潋也不说这话了,点点头,转移话题:“时辰也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宁诩使劲蹂躏了一会儿手底下的书页,低头一看纸页都快成咸菜状了,又无辜地拿手摸了几下试图抚平。
“明日便派人去郊外的质子府中清扫一番吧,不过那质子府守卫不够,你再命人从宫中抽出些人手,安排过去,以免在看守上有了疏漏。”
宁诩语气低低道:“等打理好了,就让段晏搬出宫去。越快……越好。”
夏潋轻声应道:“好,臣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