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世上多了一个不说话的林驯
霍霆霄站在夜色中,眼神晦暗不清。
和六年前森林分别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微妙的相似。
林驯恍惚起来,用力眨眨眼,霍霆霄的样子又变得清晰,他一身西装没沾任何泥污,矜贵挺拔,让人移不开视线。
林驯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霍霆霄穿西装,就看呆住。
父亲闻东浩叫了他几声都没听到。闻东浩不太高兴,又碍于这是霍家爱孙的18岁成人礼,他不好教训儿子,只能耐心再叫他一遍。
“驰川。”
17岁的闻驰川终于回过神。
闻东浩将一杯酒递进他手中,指了指人群目光聚焦的方向,低声说:“霍霆霄不是跟你在一个网球社吗,你等会儿机灵点,给他敬杯酒去,嘴甜点。”
闻驰川迟迟没动。
闻东浩咬着牙在他耳边说:“你知道霍家这次肯把霍霆霄的成人礼办在咱们闻家的酒店,能给我带来多少好处吗?好好巴结那位大少爷。”
闻驰川被强行带到了霍霆霄面前。
父亲阿谀奉承的话听得他满心羞愧,只想快点走开。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把那杯酒递了过去。
“生日快乐。”他小声说。
霍霆霄当时空着手,便接了那杯酒,还对他说谢谢。
事情从这一刻开始不可控地走向悲剧。
半小时后,生日宴会的主角无故失联,霍家人遍寻无果后报警。联盟警署调取监控,发现霍霆霄疑似被绑架,而外面雷雨交加,追踪难度可想而知,霍老爷子急得当场心梗,送进ICU急救。
而敬完酒便回了家的闻驰川,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知道这事。
父亲闻东浩的举止十分反常,每隔半小时就要躲去一边打电话,用的还是防监听的专线电话。
“把人弄死?!咱们不是事先说好的,只是绑了人,给你在董事会那边争取点时间吗?!这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闻东浩急得来回踱步,咬牙切齿地对电话那端小声说:“我杀了他,我也活不成的呀!我不像你,我不姓霍,我没有保命符!”
躲在门外的闻驰川,越听越心惊。
他从书包里翻出一柄小刀藏在身上,冒雨出了门。然而成功救出霍霆霄,并没有令他真的感到轻松, 他在霍霆霄安全脱身后,开始后知后觉地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
尤其是在得知霍家掌舵人因为担心爱孙、突发心梗去世的消息后,闻驰川更是五内俱焚。
霍霆霄该怎么办?
他又该怎么办?
还没理出个头绪,闻驰川就被自己的父亲当胸一脚,踹翻在地。
闻东浩指着他,目眦欲裂:“是不是你把他放了?!是不是你!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闻驰川倒在地上不吭声,冷冷瞪着这个才养了他不到两年的便宜父亲。
东窗事发在即,闻东浩满心的惊惧在这时变成了无能狂怒,闻驰川就成了他发泄怒火的目标。
“不说话是吧,逞英雄是吧!我让你不说!我让你不说!”
闻东浩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之大,掐得闻驰川眼前阵阵发黑,喉咙也是剧痛无比。
窒息引发的强烈濒死感,让他剧烈挣扎起来。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会死掉时,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冲过来,拉开了失去理智的闻东浩。
“还不赶紧跑,警署的车都在路上了,你跟他纠缠这个做什么!快走!”
闻驰川捂着被掐出青紫的脖子,想大喊一声“别跑”,喉间却像被割了一刀,疼得他浑身发抖,舌根阵阵发涩,最终呕出一口血来,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咽喉深处的痛感仍未消失,脖子上的绷带缠得很紧,勒得他呼吸困难。
警署的人来做笔录,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喉软骨骨折,声带充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说话,你先打字吧。”警官递给他一块平板电脑,方便他打字,“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明白吗?”
闻驰川点头,缓慢地、一五一十地将他知道的全部写了出来。
他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半个月的时间,已足够让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
闻东浩被火速批捕入狱,在他的供述下,霍霆霄的三叔作为绑架事件的主谋,随即落网。另外还有两名协助犯在逃,被全联盟通缉。
闻家遭到查封,闻驰川无处落脚,又成了流浪街头的一员。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再踏进那个家一步。
那里从来就不属于他。
闻驰川徒步走了很远,很远。
走到学校,办了退学。
听闻霍霆霄参加完爷爷的葬礼后没过两天,就离开联盟,去了海外,闻驰川又慢慢从市区走到了机场,走到脚都肿了,于是坐在路边呆呆看了一天的航班起飞、降落。
霍霆霄是怀着什么心情离开联盟的呢?
他想了很久。
他想,霍霆霄一定很恨他,恨闻东浩。
如果没有那杯加了料的酒,没有绑架这回事,霍霆霄的爷爷应该不会愕然离世,他们爷孙还能享受天伦之乐。
喉咙又在痛了,连带呼吸都困难起来。
每每想到霍霆霄,他就会被潮湿的内疚、惭愧和自责浸入口鼻。
自此之后的每一刻,都像在慢性溺水。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脱,也许这辈子都没法再解脱。
闻驰川又拖着走破的鞋子默默往回走,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了很久,他走进了户籍所。
权当是给自己一点点心理支撑,他申请了改名。
在申请表新名字的那一栏,他写下了去世母亲的姓氏,林。
“驰”字才写一半,他又顿住,想了想,直接把“川”续写在后面。
“林驯。”
户籍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问:“确定改成这个?”
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她抬头,看见窗口外的少年脖间缠着绷带,无声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个哑巴。工作人员面露同情,敲印盖章。
于是,世界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林驯。
然而事实是,无论他做过多少次自我催眠,再如何切割与闻家人的关系,一旦见到和当年有关的人,那些埋在记忆深处的愧疚与悔恨,眼泪与疼痛,还是会翻涌上来,把他淹没个彻底。
林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咽喉仿佛再次被死死扼住。
强烈的幻痛激发出躯体化症状,他呼吸困难,双腿难以支撑,整个人靠着船舱向下滑。
霍霆霄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林驯。”
霍霆霄拍了拍林驯的脸,沾了满手的泪痕,他打横把人抱起,从舷梯下到二楼,回到休息室,把林驯放在沙发上。
“冷静一下,”霍霆霄给林驯喂了点柠檬水,引导他的呼吸节奏,“慢慢吐气。”
林驯一点点找回了理智。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变得更白,他先用手指比划了一句对不起。
霍霆霄没接他的话,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林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找出手机,因为指尖在发抖,所以一句话、一个名字写了很多遍才写完整。
[闻泰,我看见他和何坤在聊你。]
霍霆霄“嗯”了一声。
林驯缩回手,又写了很久。
[他们看起来私交很好,我猜可能和你想查的药剂有关系。]
霍霆霄脸色沉了一些,目光越过手机屏幕落在林驯惨白的脸上。
他问了个致命性的关键。
“你怎么认识闻泰?”
林驯心里一咯噔。
要坦白吗?敢坦白吗?
当年无论自己是否知情,结果就是他做了绑架犯手中的凶器,间接害得霍霆霄痛失亲人、远走海外。
身为闻家的一员,他也该被霍霆霄憎恶、痛恨,而不是作为加害者,还堂而皇之地留在受害者身边,博取关心与同情。
如果把一切都说清楚,霍霆霄会不会用枪口对准他?
林驯不怕疼,但他怕从霍霆霄脸上看到嫌恶的表情。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厌弃,都能比一颗子弹更快速有力地杀死他。
迟迟没等到答案,霍霆霄换了个问法。
“你跟闻泰有过节?”霍霆霄看着林驯,“你刚才如果开了枪,势必会惊动船上所有的人。”
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也要第一时间瞄准对方的脑袋,是为什么。
林驯攥紧手机,答不上来。
霍霆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你不能说话,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林驯闭了闭眼,喉咙一阵哽住似的钝痛。半晌,他勉强算是点了下头。
毕竟闻泰当年也有参与绑架的事,这不算冤枉他。
而他也只是一个胆小又自私卑鄙的贪心鬼,试图藏好尾巴,做个无辜又缺爱的人,尽量多待在霍霆霄身边。
久一点,再久一点。
霍霆霄倒了杯温水,递给林驯,“你先休息下。”
林驯闪躲地、飞快地看了一眼霍霆霄的脸色。
有点沉郁,但看不出更多的情绪。
他一直都猜不透霍霆霄的想法。
霍霆霄沉默了许久,才说:“闻泰这个人,暂时不能动,我要查他背后还有没有人,要固定证据。”
林驯捧着水杯,点点头。
霍霆霄问他:“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一直在查那只药剂?”
林驯好奇,但从不敢细想。
尤其是今晚看到闻泰,他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害怕霍霆霄想要追寻的真相,再次以闻家人做终结。
“这是我的秘密,林驯。”
霍霆霄擦掉林驯眼角的泪痕,温声道:“秘密是需要交换的,你要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