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是不是只要找到代替人族做阵眼的法子, 就能保全他们一命?”
“时间紧迫,由不得你——”
君如珩也不知答了句什么,殿内叮呤咣啷又是一通乱响, 他很快被气歪鼻子的三长撵了出来。
“嘶,下手真狠。”
君如珩边走边揉着屁股, 见一小道士拄着笤帚愣在廊下, 讪讪然放下手, 顺带比了个威胁的动作。
“不许说出去。”
褚尧先是摇摇头, 反应过来,又点点头。
君如珩绷不住笑了。
“主君这般少年心性, 哪还有半点君临天下的样子?”一个男声骤然响起, 当日在茶棚下的癫老汉披甲而来, 气势熏灼, 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褚尧已知他名陈英,原是灵兵统帅,和少年灵主间既为君臣, 亦有师徒之谊。
君如珩没所谓地跃上那棵苍梧树,两条长腿一晃一晃:“身为三界之主, 连自己的臣民都护佑不了,我哪还敢当君临天下四个字。”
陈英对高殿之中的争论亦有所耳闻, 默然有顷,道:“欲填八荒阵眼, 倒也不是只有献祭人族一法, 只不过……”
君如珩眼底倏亮, 纵身一跃, 猴到陈英跟前:“好陈伯,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求求你,快告诉我吧,别卖关子了!”
陈英扶正腰畔铜锏,英眉之间颇见踌躇,末了还是摇头:“我不能放任主君涉险。”
君如珩急了。
“陈伯!您别忘了,当年人族来归,是父君力排众议接纳了他们,人亦我臣民,更是父君亲口许下的承诺。要是被他老人家知道灵界为消弭天灾不惜牺牲自己的臣民,会不会气得从归墟里蹦出来。”
陈英顿时哑然。
也不知这样瞠目结舌了多久,他长叹一气,一字一字地道:“盘古石。能补天漏,能镇八荒之力的盘古石。”
话音未落,褚尧只觉胸腔剧震,心头倏忽一阵绞痛,半刻才反应过来那是君如珩的感受。
陈英嗓音沉闷:“当年三千恶灵挟圣物盘古石出逃,灵界耗费数十年光阴,方将其镇压在九阴枢之下。为此,千乘族痛失族长千乘雷,先主亦折损大半修为,很快便魂向归墟。他死前立下规矩,灵界中人死生不得踏足九阴枢半步,您岂能僭越!”
提及这段惨烈往事,君如珩被勾起丧父之痛,难免心如刀割。
但他很快平复情绪,正色道:“九阴枢凶险,我才更要冒险一试。父君当年有殒身证道的魄力,我又怎敢狗尾续貂,丢了他老人家的脸。”
陈英瞳孔激缩,像是终于被说动。
三华巅有重兵把守,为瞒过三长的眼睛,他摘下腰间可许自由通行的令牌递给君如珩。
但就在那瞬间,另一侧的褚尧却发觉陈英扶锏的手攥得更紧了……
是夜,君如珩拿着令牌离开昆仑宫,一路西行至于九阴枢内。
褚尧则把自己缩成符纸大小,附在羽翼下随行。符纸太薄,刚落地就被拢翅带起的气流掀出几丈远,褚尧仓促间变回原身,却已如风中树叶般在崖岸边缘摇摇欲坠。
说时迟那时快,君如珩掠地向前,一把接住了他,恼怒道:“作死啊,谁叫你跟来的?”
恶灵蚁聚的九阴枢阴气缭绕,褚尧故作畏惧地环紧君如珩后颈,往对方怀里蹭了蹭。这具孩童模样的身躯,使这一系列动作看起来都不怎违和。
“我,我也想替人族尽一份力……”他嗫喏着说。
君如珩眉间愠色渐消,只剩嘴还硬道:“那你可要搂紧了,小心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三千恶灵有多凶残,褚尧不得而知,但见君如珩如临大敌的样子,脑海中倏忽涌现一个恶作剧似的念头。
他故意放缓了语调:“主君待我人族恩重如山,倘若日后人族有负于您,您可会后悔今日以身犯险……”
话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笛声截断,褚尧蹙眉,觉得这笛声难听得有些似曾相识。
“小虫子!”
君如珩低呼一声,揪起褚尧后领往怀里一塞,被迫变回“护身符”的小小人儿委屈不已,心说等这事完了,一定让御膳房好好钻研蛇羹的八十一种做法。
三千灵不敢越雷池半步,奈何总有那不识好歹的山民误闯误入,早已异化成魔的恶灵可不会跟他们扯什么下不为例。这些年九阴枢吞人的事件屡有发生,三华巅对此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千乘蚨挺身护在三五百姓面前,一只手还紧紧扯着一个半大孩子的衣袖。
黑气流蹿中她青衫开裂,胸襟上渐渐浸出一道狭长的红。骨笛声愈发急促,石螟蛉在四周围出的结界被接二连三撕开口子,黑气钻隙而过,化作锋利流矢齐齐射出。
血一滴一滴打落,旧的未及凝结,就被新的覆盖。
这些恶灵仿佛很清楚千乘族的弱点在哪,它们聚四方阴气把对手变成笼里的困兽,却并不急着下死手。
千乘蚨的反击很快显得无力。
至此她仍有一线生机,但望了眼身后缩成一团的山民,她咬咬牙,提着最后一口气,再次吹响骨笛。
“咔咔”两响,笛身裂开了细小的纹路。千乘蚨拧眉又展开,笛音陡一下变得尖锐,石螟蛉顿如飞蛾扑火般涌向黑气最浓烈处。
而后烟迹无存。
天地寂寥的瞬息,君如珩已发足奔出,他轻巧一跃身,周遭风势先是有如被定住,继而以倒流之势飞快向其掌心汇聚。
随着一蓬赤色莲火喷涌而出,附近草木激颤,黑气也纷纷向四面逸散。
三千灵全靠九阴枢的至阴之气存活,离之愈远则灵力愈弱。
君如珩一招赤色莲引暂时将其驱散,但他心里清楚,倘若真的深入腹地,除非三长联手或派灵兵压阵,否则以自身修为想要取得盘古石,只怕够呛。
死里逃生的山民口唤恩公,争相给君如珩磕头谢恩。
君如珩略过他们,从地上搀扶起千乘蚨,冷声问:“你怎么在这?”
千乘蚨眉梢眼角写满失意,明明受了不轻的伤,却将嘴唇抿到发白,都没哼出一声。
君如珩不啰嗦,扯着胳膊就要送她离开。
千乘蚨奋力挣脱,微喘着道:“我都听到了,盘古石,我会帮你拿到的。只要能为灵界立下功劳,千乘族许就不用再受人冷眼。阿珩,我们打小就在一处,你知道我盼这天盼了多久。”
见君如珩无动于衷,她手势一顿,语气渐染上哀凉:“阿珩,你是不是和旁人一样,都觉得我此生不能驭气,就什么正经事都做不成了?”
君如珩突然如鲠在喉。
说起来,千乘族本是天生的战士,灵界初开时为支撑仙山不坠,才落得一身畸骨。宝剑藏匣,原就是这世间最遗憾的事,君如珩怎好再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他无奈地抓了抓后脑勺,“那你——”
“小心!”
千乘蚨眼神倏凛,斥尾挡开横扫向君如珩的鞭影,跟着急点向前,蓦然顿住。
沉默飞快蔓延开,仿佛无休无止一般。陡然诡异起来的氛围连褚尧也不禁探出了身。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四只耳,清楚听见千乘蚨颤颤地唤了声。
“爹爹……”
君如珩骤然瞪大眼睛。
千乘蚨口中的爹爹,亦即千乘族上一任族长千乘雷,早在先主镇压三千灵那一役中便已魂飞魄散。这些年千乘一族江河日下,除了天生畸骨外,没有一个得力的领头人,也是原因之一。
早该轮回转世之人,如今却出现在灵界禁地,不止君如珩,就连身为血亲的千乘蚨,也不由自主流露出惊愕之色。
九阴枢方向兀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怒吼,那声音上干云霄,满是愤懑和不平,好似炼狱九层的冤魂嘶声呐喊,听得人肝胆欲裂。
然而千乘雷稍一顿足,吼声便消停下来。
他气质阴狠,加之眉目深浓,往身前一立,压迫感十足。
“好小子,你倒真有胆量进来。君衍算计一世,如今这报应总算落在自家儿子头上,天意,天意啊……”
千乘雷狂笑一阵,化作一条滔天巨蟒,其眼若灯盏,尾端堪比三人合抱的树干那么粗,凌空腾摆,刮得疾风劲响,挟沙卷石直取君如珩心窝而去。
千乘蚨几乎想也不想,就扑挡在前。巨蛇急急收势,愤怒地摇晃着脑袋,蛇信喷吐。
“你若还是我千乘雷的女儿,便先杀他、再杀我!带出盘古石,重塑千乘一族的根脉!”
千乘蚨眼皮狂跳:“爹爹,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当年平叛之征,您不是早就……”
“那是场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
千乘雷语衔悲愤,回忆道:“数十年前三千恶灵叛出灵界,它们得盘古石加持,实力远非灵兵可以抗衡。君衍屡战屡败,被逼到绝处,竟想出玉石俱焚的一招……”
先主和千乘雷君臣多年,知道这位老部下做梦都想扭转天生畸骨的命运。他允诺,只要千乘雷以身作饵,将叛军诱至九阴枢附近,等此战告捷,便将盘古石作为战利品赏赐与他。
“我独力与三千恶灵厮杀缠斗,直到力竭的那一刻,也没有见到君衍口中的援军。最终我等来的只有一道封印!原来那老匹夫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用我心中对盘古石的贪念作引,将我与三千灵一道困死在这九阴枢里!他是在拿我献祭!”
咆哮声经久不绝,得知真相的千乘蚨霎时僵在了原地。
“不过好在天公开眼,这些年我阴差阳错,凭借至阴之气将盘古石与自身筋脉相融,除了千乘族,谁也别想染指圣物分毫!”
千乘雷的语调渐渐癫狂:“我儿听劝,在这九阴枢里,灵气聚合愈急则消散更快,他不是你的对手。杀了他,再剖了为父的灵骨,带出盘古石振兴千乘。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儿切不可迟疑!”
最后的机会。
千乘蚨涣散的目光被这几个字重新聚拢,魔怔似的喃喃着:“阿珩,你知道我有多想突破凡境的,对不对?我不想一辈子屈居人下,你别,不,你不能怪我,不能。”
语无伦次间骨笛已举至唇边,然而她齿冠打颤,根本连个像样的音节也吹不出。
千乘雷怒而拔高蛇身。
“你还在犹豫什么?”
“千乘族没落至今,都是拜谁所赐?”
“你就想眼睁睁看着千乘族继续被人踩在脚下吗!”
声声急催犹如魔音贯耳,挣扎了良久,千乘蚨终是颓然落手,爆发出一阵阵绝望而不甘的痛哭。寸步不离身的笛子也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废物!不中用!”
在千乘雷怒不可遏的咒骂里,褚尧恍觉眼前青影暴涨,蛇头扑空即至。
千钧一发之际,君如珩不退反进,踏着满地竹骸奋起一搏,那行将消散的灵力在最后瞬间迸射出刿目怵心的异彩!
伴着剧烈的颠簸,褚尧被甩飞出去——
万幸半道又被人伸手拽了回来。
褚尧一整个匍在君如珩胸口,隔着衣料感受那起伏未定的肌肉和贲张血脉,不禁又一次感叹这具身躯永远无法磨灭的鲜活。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对于这样一个人,百转不能改变其心志,那么千回也未必可以。
当空一道惊雷长劈直下,耀亮了层层浓云。三万灵兵整装待发,诚如一汪无涯的黑海,扑面而来的杀意甚而弹压了此地的阴气。
千乘雷:“陈英,你好大的胆子!君衍有约在先,不许灵界众人踏足九阴枢半步,你胆敢抗旨!”
陈英横锏于身,一言既出,地动山摇:“大胆千乘雷,蛰伏九阴枢多年欲谋不轨,而今行刺灵主,罪不容诛!三长有令,即刻遣灵兵缉拿逆贼归案,若有违者,就地格杀。”
电光石火间,褚尧似窥见了真相一隅——
或许填补八荒阵眼,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法子。
灵界对九阴枢里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知道欲取盘古石,不可避免要让这位数年前便“以身殉道”的千乘族长重见天日。
君衍当年纵有万般不得已,设套让多年的老部下往里蹦,终归都是件让人不齿的事。
天劫要挡,先君的名声也要保全,当年之事绝不能旧账重提。
但更重要的,是不能给千乘族留下任何兴风作浪的由头。
如此一来,就便只剩一条路可走。
褚尧猛然又想起陈英递出令牌时,那只紧紧攥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