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讲点关于爱的垃圾话
“咔啦。”
黑洞洞的扭蛋机内部,一个蓝色的捏捏玩具掉了下去。
前方亮起正方形的光,入口处,一只手伸了进来,抓住玩具,又退出去。
谢可颂摸出扭蛋,看一眼,不是想要的那个,随手放到脚边。
蓝色扭蛋落于地面,缓缓滚动着,跟另一个黄色扭蛋轻轻碰到一起。
半小时过去,谢可颂不知道投了多少代币,拧了多少次把手,身边夸张地环绕着一大圈扭蛋池。
他坐在地上,怀中、膝头全都塞满了扭蛋,像一棵会长扭蛋的树,枝丫承受不住果实的重量,噼里啪啦,全都掉在身边。
原本害怕谢可颂的小朋友们渐渐围了上来,挤满真空地带,好奇地打量谢可颂。
不多停顿,谢可颂从塑封袋里拣出三枚代币,投入。
扭蛋机入口再次掉出新扭蛋。
绿色的。
不是想要的。
脸上没有赌博的刺激感,也没有屡战屡败的沮丧,谢可颂心平气和地将扭蛋拿出,放到身边,又投代币,旋转把手,宛如一台执行标准化筛选任务的机械臂。
他知道自己手气向来不太好,对事情的结果不会有过高的期待,只是找照着最可行的路,一股脑走下去而已。
还好谢可颂不喜欢风险,不怎么买股票和基金。不然按照他这样执拗到底的性格,不管赌什么,无论是金钱还是感情,一定会全盘皆输。
“咔嗒”,又来一颗,紫色的。
似乎是隐藏款,但不需要。
谢可颂正打算把紫色扭蛋丢到旁边,被一个凑上来的小朋友叫住。
“哥哥,我想要这个……”小朋友可能有点怕谢可颂,期期艾艾地,指着他手里的紫色扭蛋说,“我有这个……可以跟你交换吗?”
他手里拿着一颗粉色的扭蛋。
谢可颂怔了怔,急忙道:“可以,当然可以,谢谢你。”
小朋友获得梦中情蛋,喜笑颜开,挥舞着手臂跑开了。
“等一下。”谢可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小朋友死死捂住手里的东西,紧张,怕谢可颂反悔。
“这些……”谢可颂左右看了看,见自己被扭蛋困住,流露出些许困扰的表情,“你要吗?我送给你。”
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手一松,紫色扭蛋掉在地上,小朋友目瞪口呆。他懵懂地想,大人好厉害,想买多少玩具就能买多少玩具。
上班真好,他什么时候才能上班啊,真是太想快点赚钱了。
身旁,小朋友们一哄而上,叽叽喳喳捡扭蛋。谢可颂拍拍裤子站起来,缓缓酸软的腿,举起的手中来之不易的玩具,对准楼层顶部的照射灯。
粉色外壳薄薄一层,光线透过,能看到里面蜷着一个牛角包形状的影子。
晃一晃,扭蛋里的牛角包也跟着动一动。
谢可颂的心也随之跃动。
不如……先告诉展游一声吧。
怀着哄展游开心的意思,谢可颂拨通了展游的电话。
*
与此同时,yth办公室。
“我喜欢小谢。”展游说。
“对。”柳白桃回答。
“我为什么喜欢小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展游新奇道。
“你……”
办公桌上,书本重重叠叠,垒成几座高塔。柳白桃身着柔软的宽松白衬衫,眉目温润,手边摊开着一本《毫无意义的工作》,坐在那里宛若聆听告解的神父。
就是今天来忏悔的人有点无可救药。
“算了,”柳白桃重重叹息,“我还是不浪费时间了,早点过去还书吧。”
“别,你别走。”展游连声道,“我好好说。”
柳白桃瞥了展游一眼,见对方表露出相应严肃的态度,复而坐下。
展游手肘拄在台面上,十指交握成拳,抵住下半张脸,正肃缄默如同一尊石像。
柳白桃的耐心算得上好,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忍受展游十分钟不置一词。他催促:“你至少说点什么吧?”
“说实话,我现在有点混乱。”展游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桌面上,埋着脑袋闷声道,“我不会真的喜欢小谢吧……”
“喜不喜欢,你自己不知道吗?”柳白桃毫不留情道,“你都这个年纪了,以前不是也谈过恋爱吗?”
展游从桌上弹起来,反驳:“我什么时候谈过?”
柳白桃哽住。
一时之间,二人视线胶着地对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
半晌,柳白桃见展游斩钉截铁的模样,不欲同对方多争论,往手机网页搜索框里打了几个字,搜索几个名人的维基百科,调出,摆到展游面前。
展游如梦初醒:“哦,确实认识。”
“这些人……”柳白桃切换页面,“你不是都约会过?”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展游辩解,“而且……”
“而且?”
“而且……”展游郑重其事道,“我就真的只是跟他们吃过几顿饭而已。”
不管在哪个年龄段,展游都相当受欢迎。
曾经有很多次,晚宴上、路演上、亦或是工作接洽中,展游被某人的闪光点所吸引,主动结交,双方都觉得彼此合眼缘,交换联系方式,以为玫瑰色的恋爱即将展开,却每次都无疾而终。
爱情就跟剪掉根茎的花束一样短暂。
知觉太敏锐,也不全是好事。
长不过三天,短不过一杯咖啡的时间,展游通常会在某一瞬间顿然大悟,哦,原来对方也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展游是个相当精明的观众,坐在台下第一排观赏魔术表演,只要让他发现其中关窍,他就会起身离场。
根本没有必要看到结尾,太没意思了。
“我不希望……我和小谢也变成这样。”展游谨慎道,“至少我不想伤害他。”
“为什么?”柳白桃忽然问。
“什么为什么?”展游完全没搞清状况。
“这个问题太难了,我换一个。”柳白桃头疼道,“你觉得小谢怎么样?”
“小谢啊……”
展游提到谢可颂就会笑。
他垂着头,嘴角轻轻上扬,流露出一种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眷恋,缓缓开口。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第一次遇见小谢的场景?”
“好像没有。”
“那是在一场产品发布会上,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又当策划又修理工又当主持人,我觉得他很有趣。”
“然后呢?”
“然后……你们休整的那天,我先去了公司,又遇见他。我当时还挺没礼貌的,但是世界上居然会有叫可颂的人,太可爱了。后来我们加了微信,不知道怎么又凑到一起,他居然会做蛋糕诶,而且还做得很好吃……哦对了,小谢看起来很稳重吧?其实不是的,他也会不安。现在想想,他不开心大多都因为我……”
展游自顾自地回忆着。他迄今为止的人生是一个不断拆礼物盒的过程,拆开,丢掉,再去拆下一个,再丢掉。
而谢可颂似乎是一个不打开也可以的盒子,他从不包装自己。
见展游喋喋不休,一副要从黑夜讲到白天的架势,柳白桃才没这闲工夫,打断:“可以不用再说了,你……”
“所以小谢是不一样的。”展游总结,“事情有一个开始,就会有一个结束,而我希望小谢能够一直待在我身边。”
无人回应。
办公楼层很高,交通杂音被隔绝在外,落针可闻。
窗帘缝隙漏进几丝黄昏的光线,书页散落下来,飘到桌面上。
柳白桃轻柔开口:“都这样了,你还不知道你喜欢小谢吗?”
“我……”
原本为自己准备的证词倒向对方,展游百口莫辩。
不知道到底在强撑什么,展游调整了一下状态,坐得笔挺,换上开会时要求大家做工作汇报的口吻,问:“为什么?”
明明是在解决他自己的问题,展游却需要别人说服他,给他一个答案。柳白桃认为展游简直不可理喻:“你一定要为喜欢找一个理由才行吗?”
喜欢能讲得出什么理由,可不管是事业还是为人,展游向来对不够清晰的东西如临大敌。
他像个因为求知欲而去拆遥控器的孩子,去解构,去剖析,却无法得出任何有效结论。叫不上名字的情绪不讲道理地膨胀着,几乎称得上是对他的攻击。
展游只是想把事情搞清楚。
“跟小谢在一起很简单,恋爱、结婚,都很简单,但是……”展游反复开合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但是你怕你又只是好奇心作祟。”柳白桃接口,条理清晰地反驳,“你想想吧,你如此小心对待,唯独害怕小谢离开你,这难道不算是爱吗?”
展游反问:“这难道就算得上是爱吗?”
展游求证的表情过于认真,让人不好轻率地给出答案。柳白桃深思熟虑许久,谨慎回答:“这个问题……有点难到我了。”
他站起来,挑挑拣拣,从书堆里抽出几册,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开始给人解释。
柳白桃娓娓道来:“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描述了……”
“停。”展游制止,他耐心欠佳,只愿意快速解决问题,“从这么早开始吗?这里每个字都是要钱的,让我们长话短说吧。”
柳白桃有点想骂人。
算了,展游连自己坠入爱河都不知道,跟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柳白桃平息愠怒,重新开口。
“前人眼里的爱情几乎都是痛苦的。想要保持理智,同时也主张纵欲;有人远离爱情,也有人不断陷入爱河,以避免失恋的痛苦;
爱情是排他关系,但也盛行过开放式关系,免于承受执着之苦;计较回报和索取的平衡……”
“你的意思是……”展游总结,“爱是矛盾与痛苦,永远得不到解脱。”
“不是的。”柳白桃摇头。
“我听下来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观点?”
“你说。”
柳白桃把书放到桌上,面带微笑地提问:“沙子和白砂糖入口的感觉,起初其实是一样的,但为什么大家喜欢白砂糖,而讨厌砂子呢?”
展游对这种新鲜而奇怪的讲法很感兴趣,配合地问:“为什么?”
“因为白砂糖会在嘴里融化。”
“如果你看过《呼啸山庄》,就会知道凯瑟琳表白时说‘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你去读《傲慢与偏见》,听见达西讲爱的前一句是,‘你把我的躯体和灵魂都占据了’。在世界上第一台电话被成功发明的那天,拿起听筒的人对电话那头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要你。
冰淇淋、蛋糕、浴缸、温泉、被窝……几乎所有没有伤害性的、能帮助人类融化的东西,都相当受欢迎。
看来,虽然我们外表看起来都像一根根裹着肠衣的香肠,干干净净地跟外部世界分割开来,却总期待着跟什么东西合二为一才好。”
“因此,站在我的角度……”柳白桃换了一口气,周身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爱是想跟对方黏糊糊地融化在一起。”
展游听懂了,抬手掩住口唇和下巴,陷入深思。
沉默占据了整个办公室。
柳白桃且不催促,慢慢走到落地窗前,拎起链条,将窗帘一点点拉起来。
残阳火红。
“你好像说服我了。”身后,展游反复确证,“你的意思是……两个人相爱,就像一坨沾在苏打饼干上的烤棉花糖?”
“对,就像烤棉花糖那样。”柳白桃回头说。
身体里的结节“啪”地消失掉一块,展游轻松不少,撇开脑袋笑出声来。
下一秒,他嘴角的弧度减淡,状似无意般,跟柳白桃闲聊。
“小白,你不像是读金融出身的,瞧瞧这些……”展游缓缓扫过柳白桃办公桌上的书桌,浮夸地恭维,“这些智慧。”
“我没跟你们说过吗?”柳白桃坐回工位,“小青帮我读了四年金融,作为交换,我帮她读了四年英语文学。”他手心轻轻拂过脸颊,“我们长得很像的。”
“那毕业论文……”展游顺着话问。
“我们自己写的。”柳白桃如实说,“本科而已,相互恶补一下就能过了。”
展游紧接着再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读文学系?”
“母亲希望我念金融。”
“那——”
“——不要岔开话题。”
柳白桃平时温温柔柔的,暗地里很会观察人的情绪,云淡风轻地指出:“展游,刚刚你是不理解,但你现在在逃避。”
展游:“我只是忽然发现……你刚才在诡辩而已。”
“哼。”柳白桃不屑一顾,笑了笑,“你的嘴比小说男主角的小男主角还硬。”
展游故作淡定:“你用了一大堆象征和比喻,听起来逻辑通顺,挺唬人,但并没有得出什么实质性的结论……”
“嗡!”手机在展游裤兜里震动。
交谈暂停,展游掏出手机,摆在桌面上。
屏幕中央赫然写着“谢可颂”三个大字。
有那么一刹那,展游的脑子仿佛失灵了。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接,跟柳白桃四目相对。柳白桃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性,说“你自己想”。
展游无法拒绝谢可颂,按下接听键。
“喂,小谢。”展游的嗓音艰涩且沙哑。
“嗯。”谢可颂在外面,背景音嘈杂,似乎没有听出展游的异状,如往常那样恬静,“我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可颂捏捏。”谢可颂的声音染上几分笑意,“在洗衣机上。”
展游呼吸微滞,一下把听筒捂住。
藏有真心的迷宫,被关于爱的长篇大论渐渐蚕食,光秃秃地暴露在外。
爱情如此陌生而模糊,展游摇摆不定,搭起坚固的心墙,可那么多的反复、纠结、衡量,只需要谢可颂的几个字就被随意击垮。
谢可颂熟悉的声音仍然从听筒里传出来,“我下周上班带给你好吗?如果你急着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回公司给你送过来……”
我来找你,我现在就来找你。情绪翻涌堵了嗓子,这样简单的话展游怎么也说不出口。
“展游,听得到吗?怎么不说话……嘟嘟嘟……”
相遇以来头一次,展游一语不发,挂掉了谢可颂的电话。
他盯着暗掉的手机屏幕,静坐了一会儿。夕阳斜照如同一张毛茸茸的、温暖的毯子,披在他的肩背上。
展游浸在余晖里,看起来仿佛马上要燃烧。
“我先走了,我要去找一下小谢。”他突然出声。
柳白桃点头。
来不及收拾东西,展游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拿,揣着手机疾步朝外走去,步伐生风,似乎在获得失而复得的珍宝之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距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手里的东西再次震动。他陡然停下,侧过半个身体,点开谢可颂的消息。
谢可颂:是不是在开会?
谢可颂:我急着想告诉你,没有考虑换位思考。这次算我的,抱歉。
怎么还要跟自己道歉啊。
展游如此想着,仰面,闭上眼睛。呼吸起伏,他碰了一下额头,转而揉捏鼻梁,几秒后再次睁眼,表情明明是笑着的,虹膜上却覆上一层光。
前所未有的感情直冲脑门,比孤注一掷的豪赌还要刺激无数倍,酸涩、惊恐、欣喜若狂,展游眼里情感浓郁得快要滴出来。
原来这就是恋爱啊。
“怎么回事……我现在有一点想落泪了。”他笑着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