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高烧
在游客中心的广场上找了辆还算干净的中巴, 甩掉后头紧追不舍的工作人员后返程。
绕路去商场里翻了几件换洗衣物, 怕带血回去病毒传染小孩, 就先去前天那家快捷酒店里冲了个澡。
一切顺利得没有真实感,下午近四点,小孩们没有午睡, 听到车声从教室里探出头来,见车上下来五个人都全须全尾齐齐整整,齐齐爆出一阵的欢呼,蜂拥下楼迎接。
学校里已经通上了电,足以说明他们行动的成功, 范正远远站在人群后, 脸上表情变了好几变,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谢从心受不了这种场面, 对他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冷淡道:“我去睡一会,晚饭再叫我。”
他不是裴泽等人经过专业的训练,七个小时的高强度运动,体能早已到达极限, 身体迫切需要一点睡眠来恢复状态。范正也看出他的疲惫,只得咽下感激的话, 道:“楼上教室有床铺,你去睡吧。”
他上楼去,几人也从孩子们的包围圈里挣扎出来, 范正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裴泽看了一眼楼梯口的方向,道:“明天。”
范正点了点头,只道:“今晚好好休息。”
他看得出他们着急赶路,愿意前往电站已经是让步之举,便没有再说挽留的话。
怕影响谢从心睡觉,众人没上楼,都进了食堂,彭禾夸张得给小孩们讲大坝里发生的事,听得孩子们一唬一唬。其他人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商量着晚上再出门一趟,补一些物资回来。
周安道:“子弹剩得不多了,尽量在这里多找点东西吧。”
电站一行消耗的子弹超过半数,接下来再进城市补给会更加困难,程殷商道:“汽油也不够,中巴耗油快。”
彭禾从小孩那边探过头来,嬉皮笑脸地:“也找点零食呗,我看谢院士不爱吃面条。”
程殷商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是你自己想吃吧。”
开晚饭前程殷商上楼叫谢从心。
教室里没人,程殷商进了办公室一看,发现谢从心竟然没有铺床,就那么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程殷商走过去叫他,叫了两声都没醒,以为他是累了,便上前推他,然手一按上肩膀就发现他体温高得吓人,竟然是发烧了,而且已经烧晕过去。程殷商赶紧下楼喊了周安上来,温度计一测——39度8。
这温度已经高得有些危险了,程殷商忙问:“吃退烧药吗?”
周安摇头道:“必须挂水,药不管用。”
范正立刻起身,“学校外面有个诊所,我带你们去。”
诊所离学校不远,裴泽和周安砸门进去找了注|射|器和药,范正从保安室搬出一把不大的躺椅,成年人躺上去束手束脚,但总比睡在地上好一些。
铺上一层棉被做垫子,谢从心便被移到了那上面,因为高烧呼吸沉重,一张脸从额头到下巴都通红,像是长了满脸的痱子。
没有设备验不了血,无法判断病因,就只能先挂一点葡萄糖看看情况,周安在他手上左右找着能下针的位置,找了几圈都定不好,叹道:“血管太细了,怪不得。剧烈运动血管扩张,血液流速不够,血压骤降导致肌肉收缩、心率过快,严重时可能昏厥,天生的毛病。”
他试着扎了一针,位置偏了,只好又拔|出|来,谢从心半昏半醒中感到了痛,蹙着眉手不自觉向后收,被周安按住,扎了第二针。
第二针总算扎进去了,周安起身把吊瓶挂在范正拿来的衣架上,看向依旧坐着的裴泽,道:“一时半会挂不完,你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行。”
裴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周安顿了顿,道:“……那你看着吧,我去睡一会,挂完这两袋叫我。”
并非裴泽不放心周安,只是他有话要单独问谢从心。
两瓶葡萄糖下去,没去叫周安,裴泽给他拔了针头,再测了一次体温,39度6,没退下去多少。
裴泽给他额上换了张冰贴,他大约是来重城前刚理过发,头发半长不短,刚好盖在眉毛上方,露出底下那双精细的眼睛,眼距与眼尾长度仿佛拿尺子量过,略有些长,却正正好好地配他这个人。
裴泽时常会觉得他像狐狸,大多也是因为这双眼睛,眯起来时像极了狐狸,漂亮到无法令人因为他的狡猾而心生厌恶。
外头天早已黑了,秋日温差大,夜里降温很快,一阵凉风从窗缝外头吹进来,谢从心往被子里缩了缩身体,手臂微动间差点从狭窄的椅子上掉下去,被裴泽眼疾手快接住,塞回了被子里。
而后他蜷着身体,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一些。
这样一个细小的暴露虚弱的小动作,忽而令裴泽想到了另一种动物——
像翻身的刺猬。
半夜三点半,谢从心终于醒了。
裴泽给他倒了杯水,他一口气喝完,温度像是稍微退了一些,喝完水后眼中渐渐恢复一点清明,见裴泽坐回了椅子上,便抬起头道:“裴队长有话要说?”
“……”
他真的敏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哪怕上一秒还烧得浑浑噩噩,下一秒醒来便能精准洞察旁人的意图。
睡到现在胃中饥饿,谢从心舔了舔唇角的水迹,把杯子递给裴泽,问:“有吃的吗?”
“有。”另一张桌子上的电饭煲里一直给他热着粥,裴泽过去盛了一碗,回来时手里还拿着瓶空了一半的玫瑰豆腐乳。
谢从心发出一声轻微短促的笑声,道:“粥就好,谢谢。”
裴泽并不能领会不他这一笑是为什么,将那豆腐乳放在桌上,坐在一旁等他吃完,谢从心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勺一勺动作奇慢无比,像是故意在考验他的耐心。
他有问题要问谢从心,包括这瓶豆腐乳,也包括他手上再次开裂的伤口,那两名变异的丧尸,以及他急着回京的真正原因,还有周安的事……
其实他并不确定谢从心会不会回答他。
“裴队长想从哪里开始听?”十分钟后谢从心终于喝完了那一碗粥,空碗搁回桌上,靠回椅背上看向那豆腐乳,道,“从这个开始?”
他这样说其实已经间接证实了裴泽心中的猜想,裴泽淡淡道:“随你。”
谢从心干脆非常,抬起已经被周安重新包扎过的手臂,道:“就是裴队长想的那样,我身体里有抗体,早上给你们喝的粥里放了一点血,怕你们看出来只能多放了点调料。本来我也没有把握,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说不意外也不可能,但这样一解释,所有事情便顺理成章。
他们在大坝里接触了那么多丧尸都没有发生感染,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两颗奥司他韦。
裴泽凝视了他片刻,道:“所以重|城要留下你,国科院要我们接你回去。”
“不,我之前告诉你们的,关于我父母的实验并不是假话,”谢从心却道,“许山和国科院都是为了这份资料。至于我的抗体,除了我本人,裴队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他似乎是在表述信任,裴泽却清楚感受到了这句话中的试探。
或者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在以各种方式试探着他们这个队伍中的每一个人。
裴泽淡淡道:“为什么怀疑周安?”
他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却反客为主提出这一个问题,谢从心一笑,弯着有些红的眼睛看他,道:“一人一个问题怎么样?裴队长有问题要问我,我也有问题要问裴队长,你可以先问。”
这要求很公平,裴泽略一点头算是答应,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怀疑周安?”
“周副队太心急了,”谢从心坐直身体调整了一下呼吸,道,“他逼我去电站,应该是为了确认我身上到底有没有抗体。”
周安逼他们前往发电站的行为可以说破绽百出,他在察觉这一点时便决定利用这件事,反过来试探周安。
谢从心道:“裴队长又是怎么看出来我怀疑周副队的?”
裴泽看向他包着绷带的手臂,道:“伤口叠加,他不会看不出来。”
周安是军医,与普通的医生不同,更擅长伤口的判断和处理。
第一次见面时,连他都能一眼看出谢从心的伤口是两次受伤的叠加,周安没有道理判断失误,但当时周安选择了沉默。
这倒是出乎意料,谢从心挑眉,他为了伪装这个伤口,玻璃划得很深,自认为处理得还算完美。
裴泽这个回答,与其说是在解释他的问题,不如说是在给他提供另一个怀疑周安的理由,谢从心坦诚道:“是的,病毒爆发的第一天早晨我被咬伤了,也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体内有抗体,没有被病毒感染,但是这件事我在给国科院的电话里没有提过。”
所以周安只可能是从其他地方得知了这件事,而那个告诉他的人也因为无法确定,才会要周安来试探。
在重城里没有合适的机会,恰好遇到电站这件事,有足够的理由去冒险,也有足够的风险迫使他暴露自己来保全队伍,周安才会如此急切地逼迫他们前往电站。
这猜疑并没有多少多少实质性的证据,臆测的成分不少,“只是你的猜测,”裴泽道,“他是我的队员。”
“当然,”谢从心笑了笑,眼中有些轻微的讽意,“但是裴队长,心脏尚有万分之二的几率长在右边,我要保护自己,总要想得多一些。我没有要给周副队定罪的意思,更不是要你现在就去一枪崩了周副队,不过是对诸多可能潜伏的危险保持警惕,希望裴队长能够理解这一点。”
谢从心的态度好的出乎意料,甚至有几分推心置腹的诚恳,裴泽略一点头算是回应,随即提出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信任我?”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谢从心信任的事情,谢从心完全有理由和防备周安一样防备他。
“谈不上信任,”谢从心道,“我也不过是赌了一把,赌以裴队长的责任感,应该会对我这个任务对象负责到底,无论我是对是错,你都会送我活着回到北|京。”
“……”确实。
“那么轮到我了,裴队长,”谢从心微微一笑,“既然你选择单独询问我关于周副队的问题,说明我没有赌错,对吗?”
裴泽沉默了片刻,谢从心真的太像狐狸,洞察人心,聪慧狡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每问一个问题,谢从心便顺着这个问题反问,兜兜转转,还是在逼他表态。
他也必须承认谢从心赌对了,他会把谢从心平安送回国科院,哪怕谢从心无恶不作,哪怕谢从心真的一枪崩了周安——
那与他对谢从心这个人的感受没有任何关系,任务就是任务,他作为军人,必须完成任务。
或者说谢从心的重要程度,容不得他和第三小队的所有人有任何反对情绪。
片刻之后,裴泽道:“我会送你回去,如果周安对你不利,我不会偏袒他。”
谢从心等的就是这句承诺,唇角总算勾起两边,露出了一个颇为真诚的笑容,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他的承诺,语气也比平常柔软了一些:“那么裴队长,合作愉快了。”
用“合作”两个字并不恰当,裴泽想,这一场深夜谈判更像谢从心对他单方面的利用。
初步建立信任关系后谈话进入正轨,裴泽问:“地下的丧尸是怎么回事?”
谢从心道:“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目前我也只是推测而已。大坝地下水汽重,空气中病毒含量高于外部,你可以认为那两名丧尸是比其他丧尸先一步获得了进化的能力。”
LDV可以促生生物生理上的快速进化,但这一次爆发的病毒与二十年前那颗陨石中的LDV并不完全相同,属于同种病毒的不同毒株表现。就像HIV也分为HIV1与HIV2,病理表现上1的毒性远强于2,潜伏期上2却大都长于1。
以此类比,若将当年的病毒称为LDV1,这一次的为LDV2,那么LDV2的潜伏期更长,进化也更为缓慢,所以这两名丧尸在长达十余天的第一阶段后才爆发进入第二阶段,病变达到峰值,获得了所谓的“进化”。
裴泽淡淡道:“其他丧尸也会进化。”
这其实应该算是下一个问题,但他用了陈述句,而谢从心并不介意给出这一点附赠,便答道:“也许,我不能确定。能否‘进化’与个体的身体素质有关,大部分生物的寿命都不足以承担‘进化’带来的负担,二十年前的实验对象中并没有人类,等我回到国科院分析出这两个样本的信息,也许可以解答你的问题。”
裴泽略一点头,示意谢从心提问。
谢从心客气笑了笑,道:“算不上问题,希望裴队长能陪我去一趟郑|州。”
裴泽道:“理由?”
谢从心问:“那三个冒充你们绑架我的人,裴队长还记得吗?”
裴泽“嗯”了一声,谢从心道:“他们要带我去郑|州。”
裴泽沉默了片刻,道:“是陷阱。”
能够在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立刻判断出郑|州是陷阱,裴泽确实比他以为的有用很多,谢从心道:“所以我需要裴队长,当然还有你的队员。假如周副队真的有其他目的,应该也会想办法把我们引向郑|州。我提前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裴队长保持警惕,既是为了我的安全,也是为了你和你的其他队员。”
如今裴泽已经可以理解谢从心急切回京的原因,不会有任何事情的优先程度高于这件事,谢从心却一反常态,明知郑|州是陷阱还要去闯,郑|州会有什么值得他耽误时间?
裴泽蹙眉道:“国科院在等你回京。”
谢从心却摇了摇头,道:“裴队长,有一件事我必须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这样的人也会认错?裴泽十指交叉于身前,等他把话说完。
“我太急躁了,”谢从心垂下眼睑,“刚发现自己身上有抗体时我也很震惊,难免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在你们面前表现出的急迫是我高估了自己的作用,送那些学生去市区当然不会耽误什么,人类的生死存亡怎么会是我个人的三个小时能够左右的?那时是我不够冷静了。”
不可思议,他明明高傲而自负,却又可以在谈笑中坦然客观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哪怕以裴泽看来,错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们——
谢从心的时间太宝贵了,他身上的抗体值得一切全力以赴。
“裴队长可能会认为我说的不对,”谢从心笑了笑,浅色的瞳孔的底部在月夜里泛着一点微弱的光,像一簇细小的火苗,“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只有一个人,哪怕身体拆成零件也救不了多少人。我体内的抗体,目前最大的意义也不过是证明这病毒并非无法对抗,凭借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完全有战胜的可能。”
“所以?”裴泽无法领会他的意思。
“所以这场灾难终会过去,裴队长,病毒疫苗制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就算获得了我这一支抗体,也需要非常长的时间进行解析。我这个个体的意义,与其说是提供这一支疫苗,不如说是以我所拥有的一切条件参与解析工作。”
鼻腔堵塞呼吸不顺,他略一停顿换了口气,继续道:“但这工作的关键未必会发生在国科院中,那里有我的老师,有其他学者,他们都拥有足够的能力展开工作,所以我个人的意义,应当在他们无法完成的事情上。”
“……”
从前的他已经足够令人惊讶,今晚的他更是不可思议。
仿佛也如那两名丧尸获得了“进化”一般,他与从前,或者说与他之前表现出的自我有了非常明显的不同,裴泽必须承认他在人格与思想上的透彻。
时刻清醒的头脑,洞若观火的冷静,明确清晰的自知之明……他说的没有错,他这个人的价值,远不止于血液中的那点抗体。
——这世上不会有所谓的救世主,但谢从心一定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存在。
裴泽看着他瞳孔中的那簇微光,“郑|州?”
谢从心点了点头,“郑|州。”
他如此坚持,那便也不需要再问理由,谢从心做只有他能做的事,而他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谢从心,裴泽道:“我明白了。”
谢从心勾了勾两侧的唇角,道:“裴队长,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如果你还有,我可以回答你。”
裴泽缓缓问道:“为什么你体内会有抗体?”
谢从心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问这个,直着后背坐在椅上,微笑着道:“抱歉裴队长,这件事我暂时还不想说,如果郑|州之行后我们都还活着,我会告诉你。”
那么他也已经没有其他问题,裴泽站了起来,“早点休息。”
他走至门口,谢从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早尽快出发,不用管我。”
裴泽按在门把手上的手顿住,忽而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回头道:“你恐高?”
谢从心一顿,即使是苏时青和严慎都不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他在大部分时候都掩饰得很好,那天如果不是低血压状态太差,必然也不会被裴泽发现。
他沉默了两秒,道:“是的,我有轻微的恐高症。”
问这个问题不过是确认今后是否需要避开类似的情况,裴泽点了点头,再次欲走,谢从心却喊住他:“裴队长,一人一个问题。”
裴泽停下,眼神示意他问。
谢从心眯着眼睛一笑,维持了一晚上的心平气和后又露出了一点狐狸一般的狡猾,问道:“我恐高,裴队长恐同?”
“……”
这报复心真的是很重了,他当然不恐同,却不知为何并不想回答谢从心。
裴泽淡淡看他一眼,道:“你说过你没有问题了。”
“……”
裴泽没有再给他机会,推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