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蛊惑
叶弥生笔直端坐在一张偌大的餐桌前,窗外天光晦暗,暴雨倾盆,他逆光坐着,影子倒映在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桌面上,显得分外孤寂。
不等了。
他捧起面前一碗快要凉掉的粥,自己慢慢动着勺子,送进嘴里。
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如同一个沉默的巫师,在暴雨天独自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粥是淡而无味的白米粥,他吃得十分克制,只吃了一小碗的分量,便放下勺子。
残疾人不需要太多的食物,因为他有一些器官用不上,活动量也很小,他每天只需要摄取供应头脑运转的能量就够了。
他一直过着这样清洁自律的生活,和某人花天酒地的生活模式截然相反。
自从搬进了这栋小公馆,过上了当初流落街头时想都不敢想的优渥生活之后,他像今天这样在漫漫长夜枯等到天明,却还是没等到时哥归家,叶弥生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明明是从小就认识亲如兄长的人,是在他落难时不离不弃一直扶持他的人,在他大错铸成时毫不犹豫为他顶罪的人,为什么到了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院外传来铁门的响动,接着是汽车马达的声音,不多时,叶弥生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是这小公馆的主人回来了。
薛时接过仆人拿来的毛巾擦着脸和头发,将皮鞋上的泥巴在门口磕干净便走进屋,径直朝楼上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光线昏暗的饭厅里坐着一个人。
也许,如今的他,早就忘了这栋房子里,还有一个总是默默等着他的盲人。
叶弥生木然地默数着他上楼的脚步声,胸中愈发冰凉。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期待,薛时突然停下脚步,朝饭厅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餐桌前呆坐的叶弥生,动作一顿,又蹬蹬蹬地跑下楼,折返回来。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薛时诧异地拉起他的手,关切道,“天气不好,怎么不多睡会儿?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我不冷。”叶弥生反手握住他淡笑。那个瞬间,他突然嗅到薛时身上除了烟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味。
薛时牵着他走出饭厅,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叶弥生捏住他的袖子,摸到他仅剩的一只袖扣,低声道:“这个、只剩一只了,戴着不好看,摘掉吧。”
薛时一怔,随即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成,这是你送的,我弟长大了,第一次送我礼物呢,我得一直戴着,丢了一只也要戴着。”
叶弥生羞涩道:“时哥要是喜欢的话,我再送你一对新的……”他如今在百乐门弹琴,收入还算可以,时不时还能得到客人的打赏,之前送给时哥的那对蓝宝石袖扣就是他用攒下来的钱买的。
薛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弯腰替他脱了鞋,按着他的头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下,拉了一条薄毯,盖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肩:“时间还早,睡吧,我也眯一会儿,下午还要出门。”
叶弥生枕着他的大腿,只觉得胸中暖暖的,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就算他如今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就算他有了相好的女人,可是在他的心里,一定还有一个地方,是为他这个从小患难与共的盲眼弟弟留的。
思及至此,叶弥生突然就放下了彻夜纠结的事情,原谅了他,就这么睡着了。
叶弥生睡醒的时候,发现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沙发上只剩下他自己,仆人匆匆赶来提醒他:二哥来了。
朱紫琅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盖着条薄毯呆坐在沙发上的人,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嗅了嗅自己,确认身上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才走上前去。
盲人对声音、气味都很敏感。
“出门?”朱紫琅一贯的简单直白。
“嗯。”
在得到了他的回应之后,朱紫琅像往常一样蹲下为他穿鞋、给他套上外套、系领结、将发油擦在梳子上为他梳头。
叶弥生闭着眼抬着手臂任凭他摆布,两人相当默契。他的工作要求他要有体面的行头,这些平时都是二哥亲自为他打理的。
“二哥,”叶弥生面无表情地开口,“时哥最近,是不是有了相好的女人?”
朱紫琅正在为他梳头,听到这话突然动作一滞,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好像是。”
“是谁?”叶弥生的语调突然变得十分尖锐,“什么样的女人?”
事实上,朱紫琅知道薛时从去年开始就有了一个相好的女人,有一天他看到薛时臂弯里挂着一条花色时髦的旗袍从一个陌生的弄堂里走出来,说是旗袍的盘扣掉了,要送去裁缝店修补。朱紫琅犹豫着,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叶弥生和缓了语气,解释道:“二哥,你知道的,自从两年前时哥把顾小姐救回来开始,鹤爷就很赏识他,去年甚至把手底下一半的场子交给他打理。鹤爷这么看重他,他很有可能成为顾家的乘龙快婿,成为顾家唯一的继承人,时哥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在这个时候,我们都不希望他闹出什么绯闻,我们不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坏了他的大好前程。”
朱紫琅看着叶弥生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长久没有动。他知道,叶弥生这一大串冠冕堂皇的话全都是出自嫉妒,他在嫉妒一个女人居然能够得到时哥的垂青。
从时哥入狱那时候算起,他和叶弥生待在一起快三年了,他早就看出来了,叶弥生对薛时的感情,早就超越了一般的兄弟范畴。
“那女人,似乎是个歌女,我再去查查她的身份来历,”朱紫琅安慰道,“你别担心,时哥正当好年纪,对女人有需求,这很正常,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那么二哥,你呢?”叶弥生转向他,露出笑容,“你也正当好年纪,也会有这种需求么?”
朱紫琅怔住了,他呆望着叶弥生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喉结动了动,目光转向别处。
因为他觉得叶弥生那双眼睛此刻仿佛能洞察一切,洞察他长久以来刻意掩埋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我说你俩干嘛呢?动作快一点啊!”陶方圆在门口探出头,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朱紫琅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朝门口应了一声:“马上就来!”
说着,他给叶弥生披上外套,不想叶弥生却一把按住他的手,仰着脸凑到他跟前。
这距离已经近到不正常了,朱紫琅想要闪躲,突然听叶弥生低声道:“二哥,我身边只有你了,帮帮我!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兄弟几个,都是为了时哥……”
朱紫琅动作一滞,怔怔地看着他那双分外漂亮却十分岑寂的眼睛,好像受到了蛊惑。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陈玉瑶猛然惊醒,一脸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前行的汽车里,车里很暗,她隐约看到脚边坐着个人。
她伸手揉了揉脖颈后面,那里还有点肿,一按就疼得她直抽凉气。她记得她像往常一样从舞厅出来,在一条里弄被人袭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脚边的人影突然动了动,一个陌生的声音幽幽道:“陈小姐,你醒了。”
陈玉瑶强撑着坐起身,惊恐地问道:“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那陌生男子没说话,倒是前面的汽车夫答道:“时哥让我们送你走。”
“薛时?”陈玉瑶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为什么?”
一只微凉的手触到她的脸,她一惊,害怕得猛地一缩脖子,侧头一看,坐在身边的男子正伸出一只手细细抚摸她的脸。
“陈小姐,你长得很美丽。”他收回手,称赞了一句,“难怪时哥会钟情于你。”
汽车开上了一条有街灯的道路,这时,陈玉瑶才看清,那是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街灯投射在他脸上,她从他那双死寂的瞳孔中看到了异样。
她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在他面前晃了晃,发现这青年居然是个盲人。
汽车夫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这一举动十分不满,但没说什么。
“你们……是薛时的什么人?”陈玉瑶警觉道。
盲人青年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开口,问了一句:“你爱他吗?”
她一脸费解地望着他。
“你爱上他了,陈小姐。”盲人青年轻轻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在陈玉瑶看来有点恶毒。
正在这时,汽车停了,外面似乎是一片空旷之地,街灯很稀疏,可以听到车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潮声,陈玉瑶猜想这里应该是码头。
“陈小姐,不管你接近时哥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们都不会放任你不管,”盲人青年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时哥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才能有今天,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你的存在只会妨碍到他的前程,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你爱他对吗?你爱他,那么你一定愿意为他做一件事,”盲人青年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从他身边永远消失吧,陈小姐。”
“你们要干什么?!”陈玉瑶惊恐地看着他,这番话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她感觉到危险的逼近,慌忙自己打开车门跨了出去,却撞上了迎面走上来的黑影。
汽车夫已经先她一步下了车,绕了过来,挡在她面前。
码头上空无一人,风很大,四周黑黢黢的。她绝望地看着逼近的男子,转身想逃,想大声呼救,可是刚刚张口,一根粗麻绳冷不丁绕到她面前,绳圈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向后拉去。
她眼睛翻白,拼命挣扎着,双手在空中乱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可是始终都无法挣脱套在脖颈上的绳圈。最后,窒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渐渐地,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车门开着,叶弥生听着外面的动静,只觉得心中烦躁:凭什么是这个女人?凭什么这样的女人能得到时哥的亲睐?
——你爱他是吗?你爱他就应该为他去死啊!就像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一样。你还在挣扎什么?!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诅咒,女人放弃了挣扎,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头发披散下来,眼睛瞪得很大,鞋子蹬掉了,一双细白的脚在粗糙的地面上蹬了最后两下,终于静止了。
叶弥生突然冲出车门,快步奔到江边,背对着凶杀现场蹲下身,捂着嘴开始剧烈干呕,他不知道是因为车里的气味感到恶心,还是这个女人让他觉得恶心。
不多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女人的尸体被抛进了江水里。
朱紫琅做完了一切,折返回来,掏出一块方巾很认真地擦了擦手,这才走过去,轻轻替他抚着后背。
“我没事,二哥,”叶弥生抬手制止了他,“有了这次的教训,我们需要监督时哥,以免再跑出个什么王小姐张小姐,影响他的前程。”
“好。”朱紫琅眼神温柔。他是一条自由惯了的野狗,谁能给他信仰他就跟谁走。
薛时蹲下,仔细帮叶弥生把裤脚上的褶皱抹平整,然后捏了捏他的脚踝,又站起来捏了捏他细瘦的腰。
那一瞬间,叶弥生呼吸一滞,脸色开始发烫,但他没表现出来。
“今天就满十九岁了,是个男人了,怎么还是那么瘦?怎么就是不长肉呢?”薛时又把双手按在他瘦削的肩头捏了捏,一脸费解。
叶弥生不着痕迹地挡开他的手,勉强笑道:“我一个盲人,自然不需要太强壮。”
“胡扯!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薛时突然凑到他耳边,悄声问道,“你有没有……夜里做梦梦到和女人……做那事?”
叶弥生急得直跺脚,红着脸道:“时哥你不要拿我开玩笑!”
“好了好了,今天你是寿星,不逗你了,走吧,你二哥在给你煮长寿面呢,我们弟兄几个也好久没凑一块了,今天大家一起给你过生日,难得这么高兴,我们不醉无归!”
叶弥生笑了笑,他听出来了,时哥今天似乎心情很好。
当然,薛时心情好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不知道的。
这两年,薛时一直在努力经营顾家的兵工厂。他聘请了几位资历深厚的洋人工程师,带着他们在工厂里日夜钻研,终于将神父的图纸都消化吸收,并且运用到了实际生产中去,造出了质量精良的枪械。
这些优良的武器在黑市为他打响了口碑,订单纷至沓来,短短两年,兵工厂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制造工艺越发炉火纯青,他无意垄断市场,神父的图纸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用了,于是,他悄悄施行了一个密谋已久的计划。
他将那些图纸印刷装订在一起,成了一本图册,并且雇了个落魄的白俄男子当神父的替身,使了一些手段让他带着这本图册四处逃窜,满中国地跑,试图引起情报局的注意。
他千方百计接近一个情报局高官的情妇——一个名叫陈玉瑶的舞女,凭着金钱和外表勾搭上那个舞女,借她的口向情报局放出风声,引诱情报局去追捕那个冒名顶替的神父。
情报局果然上当,就在上个月,尼姑那边传来消息,“神父”已经被抓到,那本图册也顺利落入情报局手中。
至此,神父盗窃图纸一案终于可以告破,李先生也能被无罪释放。尼姑正在积极活动,时刻盯着情报局的动向,等待李先生脱身。
所以最近这段时日,薛时心情很不错。
薛时他们到达白家澡堂的后院,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忙得团团转。
角落搭起了临时的炉灶,锅里冒着热气,朱紫琅守着那锅鸡汤,不时拿一柄大铜勺搅一搅,看到薛时和叶弥生到了,这才抓起篮子里自己亲手擀的长寿面放进锅里。
陶方圆被那锅鸡汤面的香味勾引,拿着锅铲从厨房里跑出来,探头朝面锅里瞧了一眼:“行啊,二哥,看不出来嘛,你平时那么正经严肃一个人,煮面倒是有一手!”
朱紫琅不耐烦地挥了挥勺子:“干你的活去!”
陶方圆看到旁边的碗里装着切半的水煮蛋,是待会儿要放在面条上的,便想去拿一颗蛋来吃,却被朱紫琅打了手背:“不准动!洗手了吗你!”
“吃你半颗蛋怎么了?吝啬鬼!”陶方圆骂了一句,说着,闪电般地抓了半颗蛋塞进嘴里。
他吃完就跑,回头一看,见朱紫琅抄着大铜勺追过来了,连忙挥着锅铲招架。
岳锦之蹲在墙角剥大蒜,他厨艺不好,只能帮着打打下手,看到那两人打闹起来了,他就抿着嘴偷着乐。他知道这两人是死对头,一碰上就要吵架,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
薛时牵着叶弥生走进热闹的院子,按着他的肩让他在露天摆放的八仙桌前落座,脱下外套扔在长凳上,对他道:“饿了就先吃点花生米垫垫,时哥下厨给你炒盘猪腰子去!”
叶弥生微笑着坐在长凳上,听着二哥和陶方圆拌嘴,听着岳锦之在一旁劝架,听着从厨房里传来的菜油浇在热锅上的声音,只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他们五个人,各有各的不幸,却能奇妙地走到一起,不管遇到什么困境都能互相扶持着,一起往前走,努力活下去,争取活得更好。
虽然这些年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总算大家都全须全羽地活着,如今,该有的都有了,生活富足,衣食无忧,他们五个人还能像现在这样,分工合作,一起弄出一顿像样的饭菜来,一起坐下来热热闹闹地喝酒,这比什么都来得珍贵。
不多时,朱紫琅这边的长寿面就出锅端上了桌,薛时端着一盘香气四溢的大蒜炒猪腰子走了出来,眼角余光就瞥见半开着的院门那里鬼鬼祟祟地探进一张小脸。
薛时一怔,眼皮跳了一下,赶忙走过去,将那个小孩挡在了门外。
那是一个小报童,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凌乱,浑身脏兮兮的,鼻子底下还拖着一条黄绿色的鼻涕。
小报童“呲啦”一声将那条长长的鼻涕吸了进去,仰着脸问道:“你是薛时?”
薛时点点头。
小报童立即朝他伸出手。
薛时神情有些紧张,他胡乱地掏了掏口袋,抓出一些零钱放进那小孩脏兮兮的手里。
他觉得自己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黄尼姑认识许许多多这样的小孩,她常常差遣街上陌生的小孩跑腿,来给他传递一些紧急消息。可是现在,薛时无法从这个孩子的脸上猜测出黄尼姑这次带给他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那小报童收了钱,眉开眼笑,把钱揣进裤兜里,那条鼻涕又颤悠悠地挂了下来,他吸了口鼻涕,一板一眼地说:“李先生出狱了。还有,陈玉瑶死了。”
报童说完就立刻飞也似地跑了。
尼姑的消息总是那么简短,寥寥几个字,可是薛时好像不能理解似的,怔在那里没动。
陶方圆正巧走上前来,看到呆立在门口的薛时,又朝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看了看,诧异问道:“陈玉瑶是谁啊?”他只听到了后面这一句。
这一次,院子里的人全都听清楚了。
正在锅里捞面条的朱紫琅放下长筷子,看向叶弥生,而叶弥生背对着他坐着,身形僵硬,一动不动。
薛时缓缓转过身,他嘴唇微张,还保持着愕然的表情,过了片刻才缓过劲来,匆匆奔到摆满食物的八仙桌旁边,捞起长凳上的外套穿上,对院子里的几个人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岳锦之诧异地着他,平日里安静稳重的时哥,此刻非常慌乱,他双手微微颤抖着,一边穿外套一边把扣子扣了个乱七八糟。
岳锦之关切地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陈玉瑶是谁?”
薛时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径直向外走,却被奔上前来的朱紫琅挡住去路。
薛时困惑道:“你干什么?”
朱紫琅表情冷漠,反手关上门,插上门栓,冷冷说道:“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比我们这些跟了你这么多年的兄弟还重要?”
“你想说什么?”薛时蹙眉看着他,冷声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要问你。”说这话的,是背对着他坐着的叶弥生,他说着,慢慢站起来,转过身,“时哥,今天我们兄弟几个都在这里了,我想,有什么话这一次就说清楚吧。”
陶方圆眼见着气氛不对了,慌忙奔上来扯开他们:“时哥,二哥,你们有话好好说。”在他的印象中,二哥一直是个非常听话的人,总是对时哥的指令无条件服从并且一丝不苟地执行,这两个人从来就不曾有过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
朱紫琅毫不避讳地与薛时对视,坦然道:“陈玉瑶是我杀的。”
薛时突然就怒了,一把甩开陶方圆,上前揪住朱紫琅的衣领,将他重重按在门上,怒道:“你杀她干什么?!”那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被他随手利用了一下套取情报,如今却被夺去了生命。
陶方圆听得一头雾水,使劲拉扯了两下,分开两人,疑惑道:“你们到底在说啥?陈玉瑶是谁?”
朱紫琅指着薛时:“是他在外面养的情妇,前几天被我勒死,扔进了黄浦江。”
“二哥,你这、这我就不懂了,”陶方圆瞪圆了眼睛,“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闹成这样,就是为了一个女人?”
“时哥,我相信二哥有他的苦衷,你听他解释。”一直没能搞清楚状况的岳锦之这下总算是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了,忙跑过来,朝陶方圆使了个眼色,和他两人一人抱一个,搂着腰强行把薛时和朱紫琅拉开了。
朱紫琅整了整衣襟,没有说话,而是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叶弥生。
薛时突然就意识到什么,望向叶弥生,冷声问道:“你也有参与,是么,弥生?”
叶弥生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一脸悲哀地问道:“时哥,你不觉得你变了么?”
“自从你那年出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你不再是我们过去认识的那个时哥了,是我的错觉吗?”叶弥生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以前的你,常常说:财去人安乐,从来不会把金钱名利放在眼里,你所重视的,只有玉姨和我们这帮兄弟,为什么出狱后,你变得这么急功近利,整天钻在钱眼里,而我们,我们这些从小跟着你的兄弟甚至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你交往的对象都是些什么人!二哥、我,我们几个,现在都有些看不懂你了。”
岳锦之和陶方圆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薛时,深深点了点头。
这两年,时哥和他们渐渐疏远,他们也早就察觉到了。
“你要钱,要出人头地,我们都会尽全力帮你;你攀附权势,搭上了鹤爷,我们也全都支持你,毕竟当年,是他把你从监狱里捞出来,他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也知恩图报,舍命救了顾小姐,鹤爷有意让你迎娶顾小姐,你早就是顾家内定的女婿了,这件事几乎整个上海滩都知道。可是你后来又干了些什么呢?你和一个舞女勾搭在一起鬼混,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那个女人会毁了你的前程?你说她该不该去死?”叶弥生越说越激动,他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过了一会儿,他用手背抹了把脸,颤声道:“这件事不怪二哥,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求他帮我杀了那个女人以绝后患,错全在我,你要怎样处置我都随便你。我们这些兄弟自小就跟着你,我们盼着你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记住了……”
叶弥生说完这些,好像用尽了力气,靠在墙上默默流泪,再无言语。
薛时沉默着听完,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思考了片刻,抬起头缓缓环视着院子里的人:“你们呢?你们都是这样想我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岳锦之走上前来,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时哥,这几年,我们都知道你一个人在打拼,太苦太累,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所以,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妨说出来。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我们几个一向不分彼此,现在你这样,什么都不说,全都自己一个人扛,真的太见外了。这个问题若不是小叶今天提出来,我们几个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你说,就感觉,你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你把我们就这样抛下了,怎么追你都追不上了……”岳锦之说着说着就哽住了。
“是啊时哥,你现在行踪成谜,我们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你人,”陶方圆附和道,“这回是二哥做得有点过了,有了女人就带回来给兄弟们瞧瞧,若是成了,那她以后就是咱们的嫂子,哪有你这样偷偷摸摸的道理?”
朱紫琅双手抱臂冷哼一声:“你们的嫂子,是个舞女,还不知道跟多少男人有染……”
他话没说完就被陶方圆打断了:“你少说两句行吗!”
薛时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岳锦之的手背,站起身,脱力了一般低声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没想到这事对你们影响这么大。”
说罢他走到叶弥生身边,掏出一方手帕替他擦了擦脸,缓缓对他们几个说道:“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个地方,这回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