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当天空中的细雪、逐渐扑簌簌连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幕之时, 鲜红色的丰田轿车缓缓降低车速。
在逐渐遮蔽住公路路面的纯白色积雪之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刹车辙之后,很快,红色的丰田车就停到了一处偏僻街区的路边位置。
从车上下来, 警惕地观察了一阵四周的情况后, 反舌鸟拢了拢羽绒大衣的衣襟,两手插在衣兜里,快速朝着某间在深夜仍然亮着一盏暖黄的灯光的门面小跑过去。
咚咚——
被雪风吹得有些僵劲的手指费劲地微微曲起, 反舌鸟清瘦单薄的身躯完全暴露在寒风之中,哆哆嗦嗦地敲开了店铺的大门。
接过值夜班的护士小姐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后,反舌鸟并没有立刻喝下去, 而是将一次性水杯转手摆在了咨询台的桌面上,歪头望向坐在咨询台里的护士小姐。
“——最近,除了我和早川君之外,还有人来这里看过冰、矢目先生吗?”
小护士翻了翻咨询台上摆着的登记表,片刻之后,抬起头,冲反舌鸟笑了笑:“没有哦~内田小姐, 除了你和早川先生之外,最近都没有其他人进去过矢目先生所在的病房~”
反舌鸟努力活动了一下稍微有些冻僵了的嘴角,冲对方露出了一个轻浅的微笑:“……麻烦你了。”
“没关系哦。不过, 内田小姐今天这么晚才下班吗?”护士小姐有些关切地望着反舌鸟的面容,“您的脸色不太好看呢……是因为担心兄长的病情吗?”
在得到反舌鸟胡乱的点头承认之后,护士小姐轻轻叹了口气:“很抱歉, 内田小姐,关于您哥哥的情况……艾维尔医生在他的身上, 除了检查出来一些过去出警时不慎受伤、因此遗留下的陈年暗伤之外,之后, 便再也无法找到任何有可能导致他昏迷不醒的因素了……”
“——很抱歉……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反舌鸟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了几分:“……不怪你们。”
她转过身,想朝矢目久司所在的病房方向走去,然而刚刚提步,那位健谈的护士小姐便再次叫住了她:“内田小姐——”
“……什么事?”她只好再次回转过身,勉力安抚了一下躁动不安的心脏,“突然叫住我,是我、我的兄长的病情,出现了什么转机吗?”
护士小姐犹豫了一下。
“那个……”
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踌躇了好半天之后,这才在反舌鸟微微有些不耐的眼神催促下,小声开口:“矢目先生……长出白头发了哦?”
“……?”
白……头发?
反舌鸟愣在了原地。
好半晌过后,她这才缓缓在护士小姐的呼唤声中醒过神来。微歪着脑袋,反舌鸟有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耳朵:“不好意思……但你刚才说,白发?”
“嗯嗯。”
护士小姐点了一下头,脸上表情看起来很是担忧:“上次为他加药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看到——矢目先生的鬓角,有好几簇黑发变白了哦。”
“那个、虽然这样问显得有些冒犯,不过——内田小姐,”护士小姐略微迟疑,“矢目先生的工作压力,很大吗?”
反舌鸟:“……”
面对着对方的这个问题,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冰酒的压力大吗?
应该也还好吧。他毕竟是算无遗策、才智双绝的[上帝之眼],能带领整个行动组无数次从必死的绝境中死里逃生……除了无法跨越的、横亘于生死之间的鸿沟之外,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冰酒呢?
但……
她难道能说……冰酒从未感受过压力吗?
如果冰酒大人从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亦或是压力的话……他又是怎么,从曾经那个开朗而温和、促狭且话痨的人,一点点转变成如今这副自己都不敢认的沉默冷峻的模样的呢?
——她到底有多久未曾见到过冰酒大人的脸上、露出曾经那种鲜活而又欢欣的微笑了呢?
反舌鸟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恍惚。
分明距离冰酒大人上次失忆并没有过去多久……
但……她总觉得,曾经那个轻狂恣意的冰酒,已经成为了再也回不来的过去式了。
就连她与曾经的冰酒大人的相识,也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小姐?”
“内田小姐?”
“——内田小姐!您有在听吗?您没事吧?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扶您去观察室休息一下吗?”
一个激灵,反舌鸟很快就被几乎贴在自己耳畔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呼唤声吓得心跳漏了一拍。
“啊……我没事。”
护士小姐明显不信,狐疑的眼神在反舌鸟微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来回打转:“您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真的不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吗?请您放心,矢目先生这边,我们医院会仔细帮您照看着的。”
短暂沉默了一下,反舌鸟推开了对方意图搀扶自己的双手,轻轻摇头:“我没事……我先去看望一下兄长,暂且就不打扰你工作了。”
这样说着,她不再理会护士小姐接踵而至的劝诫与呼唤,紧了紧领口,一溜小跑着、朝着矢目久司所在的病房快步而去。
五分钟后。
按下门把手,反舌鸟蹑手蹑脚地推开了病房房门,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豪华单人套房的病床跟前。
入目之处皆是纯白。
眼神扫过有条不紊地工作着的监测仪器,眸色微微一顿之后,反舌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病床中安然沉睡着的俊美青年脸上。
此刻的青年面色恬静淡然,眉宇间常盈着的冷峻和沉郁,都伴随着他的沉眠缓缓消散,极少见地,在外人面前展露出了这副温顺无害的样子。
青年的脸色很白,不是那种白皙自然的健康肤色,而是丧失血色一般、病气萦锁的苍白,连带着原本如墨玉一般的鬓角,也都星星点点地掺杂了几缕苍白的发丝。
在他形状完满的眉弓之下,那双宛如荒原春风一般呈现出清透的薄绿色的眼。眸,此刻正紧紧闭阖着,修长浓密的睫羽轻轻搭在下眼睑上,极致的黑与苍然的白两相比对,勾勒出了一抹令反舌鸟忍不住心尖酸楚、眼眶泛红的支离病容。
——本应自由而鲜活的春风,终于还是被枯骨累累的深渊所俘获,在那仿佛人世间最深沉的绝望之中寸寸枯萎。
“冰酒大人……”
嗓音中夹杂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反舌鸟的尾音微微颤抖着,抬手去拉扯贴在对方身躯上的各种监测仪器的贴片。
眸中神色快速闪动、最终停留在了一片义无反顾的决然之上。
她将披散在身后的深紫色长发高高束起,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伸手扶向病床上沉眠的青年的肩膀。
“这里不适合您久居,我这就带您离开——”
“很抱歉打扰到你们。”
冷峻低沉的男声,猝不及防地在病房门口响起。
“——不过,我想,你们恐怕暂时还无法离开。”
浅琥珀色的瞳孔骤然紧缩,反舌鸟猛然抬头、呆呆地望向门边那道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的长发身影。
“莱伊……”
在一瞬之间,她的心瞬间跌落谷底、手脚冰冷,蒙在心头的那道不详的阴影迅速扩张、直至将她整个人都吞没其中。
如海潮般汹涌而来的绝望,几乎瞬间将无力反抗的她吞没其中。
在短暂僵硬之后,反舌鸟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猛地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拦在了病床之前。
“你……”
眨眼间血色尽褪的唇瓣微微颤抖着,反舌鸟用尽可能冷静的声音,低声质问:“——是贝尔摩德派来抓我们的吗?”
哒……
哒……
男人的步伐宛如猎豹般轻巧而敏捷,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的情况下,很快便接近了病床。
在反舌鸟濒临绝望的注视之下,直面着对方握在手里、正在不断颤抖着的手/枪枪口,面容冷峻的长发男人忽而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
“——这可不能告诉你。”
话音未落,趁着反舌鸟分神之际,赤井秀一迅速抢步上前,右手一错一探、灵巧地夺过对方手里的枪支之后,左掌微竖,毫不犹豫地朝着反舌鸟纤细的颈侧重重落下了一记手刀。
“唔……!”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下一秒,反舌鸟的身躯便软软地朝向前方一头歪倒下去。
总算赤井秀一还有点良心,没有听凭骤然陷入昏厥的反舌鸟、就这样脸朝下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之上,手臂一展将人捞起,接着便随意地将人丢到了病房内提供给陪护家属休息的小沙发上。
病房之内,躁动骤止,一切重归于静默安然。
望着昏迷在病床之上、面色苍白失血的青年,赤井秀一按了按耳麦,极富磁性的嗓音低沉而冷静:“朱蒂,詹姆斯,我找到他了——唔、!”、
话音未落,下一秒。
——异变突生。
赤井秀一的话尚且只说到了一半,紧接着,便忽然察觉自己的面门微微一凉。
条件反射地一个后仰、险险让开了这记直奔自己眼窝刺来的锋锐刀刃之后,赤井秀一动作迅猛地挥拳迎上。
“秀……?”
耳麦的另一边,听见赤井秀一这边传出的异动,朱蒂有些紧张地一叠声询问道。
“——发生了什么?是遭到黑衣组织的埋伏了吗?需要增援吗?”
然而,还不等她的话音落地,耳麦的通讯频道中,很快就传来了信号中断的提示音。
通话……被切断了。
不管朱蒂和詹姆斯那边怎样担忧,另一边,迅速从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中反应过来之后,赤井秀一望向面前这个据说“目前仍处在昏迷状态之中”,如今刚一见面却招招狠辣致命、力图直接送自己告别这个美丽人间的病弱人士,短暂沉默之后,忍不住发问。
“……你没事?”
矢目久司没有答话,只是指尖再动,被对方眼疾手快格挡在咽喉前方的指间刀快速上挑、毫不犹豫地抹向了对方的眼角。
对方来势极快,赤井秀一根本来不及扭头闪躲,只好微抬手臂、掌心缠上,用自己的手掌生生接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嘶——!”
他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淡淡的血腥味,很快就在病房之内蔓延开来。
突袭未果,披着一身松散飘荡的病号服,矢目久司迅速后撤、抬手去摸自己藏在枕头之下的伯/莱塔98FS。
“——还真是无情啊,千间君。”
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矢目久司的身体微微一僵。
迎着一身病气的青年微微震颤的眸光,赤井秀一抹去那一小滴飞溅到自己眼角位置的血渍,冲矢目久司微微勾唇。
“好久不见,千间君……没想到七年前一别,再见面时,我们竟然会成为敌人。”
“……”
短暂沉默之后,矢目久司缓缓撩起眼眸:“……我不认识你。”
“哦?这还真是令人伤心啊,”姿态随意地甩了甩自伤口处慢慢渗出的血珠,赤井秀一缓步上前,一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一米之时,这才缓缓停住脚步,“毕竟你曾经可是亲口对我承认过——说我‘将会成为你永恒追逐、直到超越为止的界碑’之类的话哦?”
站在原地,他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情似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细微的惊讶。
“——不打算对我动手吗?这可不像过去的你。”
他笑了笑,望着矢目久司沉默不语的模样,意有所指地道。
“收到你放弃学业、与我这个前辈不告而别的消息之后,我还以为你会回到日本、继续在心理学方面深造,或者重拾你的理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呢,只是没想到,如今的你,居然成为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模样……这还真让我感到意外。”
“……你是来试探我的?很抱歉,我完全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嗯?”
目光里带了些玩味,赤井秀一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对面青年苍白而且修长的脖颈之上。
“是在担心这个?”从夹克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发讯器模样的小零件,赤井秀一冲矢目久司晃了晃,“——卫星信号屏蔽器,军方开发出来的最新款产品,应该足够应付你脖子上佩戴的小东西了。”
下意识抬手摩挲了一下颈侧的金属制项圈,矢目久司沉默了一阵后,别开了视线。
“你过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好吧,那就长话短说。”
狭长的眼眸轻轻眯起,赤井秀一望向矢目久司的眼神中,很快浮现出了一抹令人不适的、尖锐的探究之色。
“——千间君,我很好奇,七年前,你从普林斯顿学院离开、返回日本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而你,又为什么会从普林斯顿的日裔插班生‘千间目’、变成如今黑衣组织的行动组干部——冰酒‘矢目久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