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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番外七

第326章 番外七
春寒凛凛,伴随着庄严鼓乐,身着玄端的新任丞相诸葛亮,在新搭筑的高台之上,舞拜受命。

新任尚书令常林、御史中丞司马懿二人,捧上宰相金印、绶带,骠骑将军荀襄奉上镇国大将军虎符。

啊……对了,已经不是司马懿,应该叫司马靖。

荀柔恍然想起。

由于他坚持,先帝的谥号定为“孝懿”,司马懿只能被迫改名。

他没料到诸葛孔明居然敢用司马懿,他一直压着司马懿在监察御史位置,就是为了方便新丞相上任调度他没想到诸葛亮气度如此。

那就让他来当这个坏人。

他为先帝定了美谥“孝懿”,却昧下刘辩培出新稻的功劳名为“长安稻”,再迫司马懿改名也就不算什么了。

毕竟,被迫改名总比被迫下野好。

荀柔倚坐在温暖如春的定国公车驾内,身后、身下都垫了厚厚绵絮垫,听着奏乐与太常礼官的赞喏,一条条默着今天宰相拜任的典仪。

同车是堂兄荀彧,荀彧六子荀粲,与养子刘端。

看得到高台拜相的车窗,让给眼神尚好的文若反正他也看不清楚。

荀家退了休的兄弟中,就他们两有兴趣前来观礼,他原本想叫上公达一起,结果大侄子嫌弃天冷,不愿意出门,荀柔也只好悻悻作罢。

典仪是他一条条定下的,听着乐曲节奏也知道进行到了哪一步。

授过虎符后,是在乐曲《大雅。泂酌》中祭祀天地,祭祀天地后就是群臣恭贺新任丞相之礼。

望着窗口的荀彧突然一愣,接着轻轻喟叹一声。

随着礼乐,祭拜天地过后,那位新任宰相,恭敬的转向马车方向,长揖一礼。

群臣亦跟随,转身、弯腰、行礼。

荀彧回过身。

半卧于绵褥中的堂弟,双颊消瘦,泛着浮红,呼吸轻促,双睑低垂,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但他知堂弟定然未睡。

含光今日特意穿了玄端冠带来,便是想亲自一贺新任丞相。

“阿弟、含光……”他轻声唤道。

“……阿兄?”

细布皱纹的眼睫颤了颤,艰难睁开。

依旧是天旋地转,昏蒙摇晃的视野,在光线暗淡的车厢中,荀柔需要一会儿才辨得清人。

“方才,诸葛丞相方才领群臣向你敬礼。”荀彧温声道。

“……啊……”荀柔一怔,接着一声轻叹。

历任丞相之间,应当平等,因为这样的想法,他让人删改了印绶、虎符由前任丞相交给继任的步骤。

不过……这或许表示旁人觉得,他这几十年还干得不错?

“阿兄……”荀柔喘息着开口。

“什么?”荀彧温声回应。

“阿兄……一定要长命百岁,享享这清平之世。”荀柔弯了弯唇角。

真不容易啊,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生于暗涛汹涌的时代,年少时的高阳里,从来不是世外桃源,他们从小明白,乱世终将来临。

而乱世果然如期而至。

然后

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这是他们一手缔造的安定太平之世,若不能一享,实在太遗憾了。

荀彧心中一恸,却敛住神色,只笑道,“好、好,你好生修养,去岁不是还道要回颍川?大兄也早说过想回乡去,春和日暖时节,与兄一同归乡如何?”

“此话真不似出于阿兄”

荀柔展颜一笑,接着皱眉急喘起来,几息就脸色发绀,病势急迫。

刘端忙伸手将他扶至前倾,以手扪叩背腧,十余息,荀柔呕出一口血痰,吐在了绵褥上。

鲜血刺目,荀彧抿紧唇,别开眼。

“典礼将毕,我们该离场了。”

荀柔满头冷汗淋漓躺回褥上,声音虚弱道。

自先帝去后,他一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连送刘辩入陵寝时,全程都只能躺在马车上。

如此,宰相交接才如此急迫,否则原该等到阳春三月,忙过第一轮春耕。

他自然想回家乡,但大概不能活着回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往高阳里去,荀柔昏昏欲睡,闭目养神,直到快入里门才想起,今天原还有一件事忘记。

“阿兄,阿薇……可已归家?”

荀彧微微一愣,愧疚道,“伯言一向守礼,并无过错,阿薇幼时娇惯,如今这般年纪,竟还任性擅作主张。我已教训过她,过几日便让景倩送她回豫州。原不欲惊动阿弟,不想还是让你劳神。”

荀柔想了想方才明白,失笑摇头,“阿兄……错会我意,我岂会”

他怎么会为陆议“主持公道”?阿薇才是亲侄女啊。

他是接到陆伯言来信,才知侄女荀昭带着女儿自己回了家。

陆议信中很是深情,只一味道歉,言道皆为己过,望荀公怜悯,勿使鸳鸯失伴,幼雏无依,劝一劝荀昭。

末了还委屈道,阿薇独自归家,俱是诸葛亮之妻黄氏挑拨,不知她为何如此。

似乎从头到尾将荀昭摘干净。

如此深情动人,可惜并未打动荀柔。

他要容易相信夫妻情深,就不会当一辈子单身狗了。

何况,他至今认为陆议娶荀昭动机不纯。

“能否,让我见见阿薇?”

“何劳阿弟费心?”荀彧担忧道。

“也再无他事,能让我用心了。”荀柔缓缓一叹。

因为这句话,次日荀彧便让长女登门。

“拜见阿叔,回京之后未前来拜见,请叔父恕罪。”荀昭在内堂拜下,膝行至榻前,担忧道,“阿叔千万保重身体。”

“久等了罢?”荀柔倚在枕上,无奈一笑。

他每天不定何时醒,就是有人拜访,也不来催唤,他心下恼怒,众人只小心宽慰,过后却依旧如是。

荀昭先摇头,又想起来开口道,“端兄先告知昭叔父起身时辰,昭并未等多久。”

“陆伯言可是,”荀柔缓吸一口气,道“因仕途不顺,恼恨于你。”

他早就想过了。

陆议信中所言,因他纳两个士族孤女,就惹恼荀昭要离婚,显然不可信。

但陆议仕途,久经蹉跎,三次想调入京城,都被他所阻,是事实。

他既心存疑虑,陆议又成了荀氏女婿,自然直接摆明态度,与荀氏子弟一视同仁,在他为相之期内,不许回京。

而敦煌沟通西域,陆议既不安本职,恐生事端,荀柔在第一次他想调度时,便将他调入内地。

内陆不便刷功绩,绩效任务又严,与之同龄的诸葛、司马已位极人臣,他依旧还只是个郡守。

这一次,陆议分明故意表露态度,什么纳妾,皆是试探。

荀昭与他夫妻十年,怎会不知,阿薇性情外柔内刚,既然知道,自然会顺了他意。

“陆君温柔体贴,并未恼怒于我,”荀昭先习惯性垂头,又立即强令自己抬起头来,“是我,虽结璃数年,不能与陆君心意一致,故自请下堂归家。”

“果然是他。”荀柔轻轻道,眼中微泛怒意。

陆伯言真以为他老糊涂了,拿他没办法?

“叔父,确是昭想与陆君离婚。

“昭想明白了,昭不想作陆夫人,想为荀先生,荀博士,荀师……荀大家。”

“与陆君无关。”

就算陆议十全十美,如诸葛欣赏月英一样欣赏她的才能,她还是会不足。

月英喜欢为夫君谋划,贡献才智,喜欢政令之中存自己的影子,喜欢所造之器物,施惠百姓,装备军队。

月英喜欢。

可她并不。

她不喜欢政治,不喜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言不由衷,防范猜忌。

“昭,非良人,与陆君并不相匹,久则必生怨怼,欲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与陆君五子,三男随其父,前程必无忧,两女随我归家,我自教之,将来欲嫁则嫁,若不愿嫁,必使之自持立世。”

荀昭已经想得很清楚。

“我观如今《诗》、《易》,世儒多为附会,已失本意。”

“昭欲正本清源,注《诗》、《书》、《易》,驳其谬论,以成一家之言。”

“我欲借蔡太后藏书与太学所藏典籍参考,太学处,已请得同窗帮忙,宫中,也请姑母代为请求太后。”

说出这些话的荀昭,自信坚定,神采奕奕。

“这很难,当努力。”荀柔缓缓点头。

既然侄女已经想清楚,要成就自己的事业,他当然支持。

成为一代学问大家很难,而身为女子,要使学问为世人所认可,更难。

不过,正因为难,才更值得去做。

“姑母说,叔父一定会赞同,果然如此。”荀昭满脸欣喜。

“可需我,替你说服你父?”荀柔笑问。

“多谢叔父,”荀昭低头致谢,接着一笑,“不过不必了。我若连父亲都不能说服,又何谈其他?”

荀柔既欣慰,又不免些微失落。

他似乎,终于没什么事可做了。

光阴渐渐失去感知,辰昏也不再具有意义,新天子登基典礼,他未参加,只听前来探望的新任丞相说起。

族中兄弟常来探望,连回颍川的兄长荀棐,也到了长安,兄弟又住在一起。

地方豪族兴起要小心……

吏治腐败要重处……

百姓教化不可懈怠,乃是朝廷根基……

四方边境,务必注意……

感到寿命将尽,荀柔时常感到莫名紧迫与忧恐,糊涂时拉着身边的人,固执的絮叨不休。

清醒后,又暗生气恼,自厌自闭。

周围人越是耐心宽慰,他越烦躁不安,一时知道自己脾气古怪,竭力克制,一时又忍不住乱发脾气,拒绝服药治病。

这样古怪、难伺候、坏脾气的老头,竟然还未招嫌弃。

荀柔偶尔能静下心想,也觉得自己烦透了,实在讨人厌,又实在愧疚。

可一旦情绪起来,又不能自已。

直到某日,新任丞相来探望,带来了构画中的新政。

以通过策试与武试,则晋升爵位的办法,以此鼓励百姓学文习武,对抗豪族势力。

所谓晋升爵位,便是减免税赋了。

荀柔怔愣良久,耳边隆隆,是历史车轮碾过的声音。

这是科考完成体。

是士绅,即小地主阶级崛起开端。

它有许多缺陷,但在工业革命之前,这已是国家政治集权最高等模式。

他忽然一霎清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他,已经结束了。

自那天之后,荀柔重获安宁。

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陷入昏睡。

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睡过去,某天夜里,他冥冥中预感,睁开眼睛。

前一天白日,仲豫大兄拄杖来了他。

他们聊了许多他幼年往事,有些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想到兄长却还记得。

再前一天,他吃了文若堂兄带来的榆钱羹。

再往前,公达带了次子适来,给他讲了不少长安城内小道消息……

再前一次,阿云告诉他,自己将辞职归家,恤孤寺交给手下一名叫甄宓的女官,她想开办女学,在长安为女童启蒙……

胸口的闷痛,一下接一下,不留一丝喘息机会。

荀柔手指绞紧身下绵褥,不想惊醒靠在榻边疲惫小憩的阿义。

遗书都改了三稿,如今终于可以用上……

身后事也早就嘱咐清楚……

原本他想火化了事,可考虑到兄弟与养子的接受程度,还是定了棺材,葬回族地,父亲身边,不别起墓室……

他死后,荀氏外任的子弟,也能被正常招还京城……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清晰渐促,直到

咚!

胸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一切归寂。

下一刻,久病沉重的身躯,忽然变得轻灵。

随着无名的风,飘出卧室、屋舍、越过屋檐、树梢、里门、城墙……不知多久……来到一片幽暗水泽。

流水潺湲清寒,荀柔低下头。

熟悉的玄端,枯瘦双手,云纹博带,绶带组玉,翘头舄履。

而水中倒映出的人影。

短短黑发,年轻脸庞,白色衬衣,藏青长裤,黑色运动鞋。

陌生又熟悉。

他动动唇角,影子也露出一个微笑。

是谁?

我。

俱是我。

荀柔恍然若悟,缓缓向水泽深处行去。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自彼及此,吾心无悔。

足矣。

……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乙巳,丞相荀柔

太后蔡琰笔下一顿,抬头看向窗外,是时春光灿烂,却风絮满城,哭声满城。

柳絮团团逐风,飘飘飏飏落在案上,点点清白。

她再次落笔。

丞相荀柔,崩于长安私第,年五十五。

柔身长七尺,姿表瑰丽,举动风华,每出行,所过者莫不延首瞻望。及其没也,满城戴孝,百姓哭于道路,柳絮如雪送之。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月经行,数十载,得失具在吾心,省来无负则足矣。

常言道:天下九州。苍天之下,岂止眼前之九州,宇宙之大,岂止头顶之苍穹,万象之中,又何止一片之宇宙,以大之为见,人不过渺渺一尘埃。

然草木亦争一时,国家天下,天下人造就,吾辈未负吾世,后来诸君,当自砥砺,其江山兴亡,天下人之共当勉励奋进。

吾向来不念死后,今日却念,死后有灵,柔先候诸兄于地下,至梨花白雪,稷麦采采,佳酿已成,迎来同饮一杯,不亦快哉。荀柔绝笔】

从山中来,随水而去。

是我所能想到极致的中式浪漫。

阿善的遗书,写于进度一半时,放在正文中,似乎有些累赘,故附在末尾。

阿善的故事就此全部结束。

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有缘再见。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