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谢府。
灯火通明的书房中正有客来。
换了家常衣着的谢照,毕恭毕敬请前来的老者坐下:“父亲近来总觉体虚乏力,夜汗淋漓,吃了几味药也不见好,是故请王公您来瞧瞧。”
书案的另一端,是刚放下笔的谢敬泽。在身前这位曾历任刺史、又名满天下的前辈面前,他丝毫不敢端着一州吏长的架子,亲自起身去扶。
王焘摆一摆手坐下:“伯瞻,令郎既请我来,你我便只是病人与医者,你且坐下,老夫替你诊脉。”
谢敬泽颔首代替行礼,坐下后将手腕伸出。
书房中点了数盏油灯,四面的光源照着对面而坐的两人,在空阔的墙壁上映出重叠的影子。
王焘垂腕压指,凝神地为他诊脉。片刻后,语重心长地道:“你是忧思过重,所以脾虚肝郁,老夫可替你拟一方。不过用药只是治表,要根除疾病,则要将心放下。”
“王公所言甚是。”谢敬泽被他说中了心事,长长地嗟叹。
“昨日杨光翙太守公与郭公书信,提及突厥在太原异动。九门等地亦传有胡人作乱。如今局势动荡,事端异生,听朗之说陈留有身份不明的胡人出没,我不得不挂心啊。”
说完,他将手指轻轻扣在案面上,目光在灯影中明晦不定。
王焘缓缓收回手,明白了对方夜请自己的目的。
“老夫已经致仕,朝堂上的事恐怕不能为郭公与伯瞻分忧。”
他伸出手,旁边的年轻人便立即递上纸笔。王焘一边伏案写方,一边平心静气地道:“至于那突厥少年,于老夫而言只是病人。而老夫如今也不过是个医者。”
他将写好的药方折了两折,交给谢照。
“王公误会晚辈之意了。”谢敬泽叹道,“您是医者仁心,自然对所有病患一视同仁。而我等为官宦,为了百姓则不得不有取舍。不瞒您说,近来晚辈这里也吹来些边地的风声,所以心绪难安,辗转难眠,才特特请了前辈来。”
这话说得恳切。
于公,王焘是六朝元老,见惯了风云变幻。于私,他亦是谢望的恩师,更是谢敬泽一直仰赖的前辈。所以他今夜请王焘来,并不为指摘官医署里的事情,而是希望对方能指点迷津。
王焘注视着他紧绷的面容,唇角含了淡而深远的笑意:“伯瞻可曾听说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
韩非子的文章谢敬泽自然是读过的,他点点头:“扁鹊数见蔡桓公,告知其病情,而蔡桓公讳疾忌医,最后病入骨髓而死。”
话到这里,他似乎有所领悟:“您老的意思是……”
“人之有疾,不应惧怕医治,有时甚至需要用刀割去病灶。虽难免疼痛,但正所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王焘的目光,不因年迈而显得迟钝,雪亮地看向对方,“医者治人,相者治国,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谢敬泽神情微微震动,起身恭肃地行了一揖:“晚生受教了。”
王焘笑着摆摆手:“老夫不过是和你说些行医所感罢了。”
见天色已晚,谢敬泽便也不再留他,令谢照亲自送这位老前辈回府。直到走出谢府,王焘才似承受不住地咳嗽两声,脸上露出隐忍之色。
谢照担忧地搀扶着他:“王公,您……”
“不妨事。”缓过一阵,王焘才松了眉头,“老夫已老,很多事情也无能为力,你父兄都是重责重任之人,还需你多行开解才是。否则忧思过重,难免伤身。”
谢照便不再多言,颔首道:“晚辈明白了。”
几个时辰后。
天空白了一线,初升的日光穿破云层,由远及近,逐渐将整个陈留城照亮。仵作房的小院中,三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齐齐盯着慢慢退去火红的陶器,看着李明夷伸手将盖子揭开。
“这就是甜油?”
被李明夷期盼已久的新物质,正似油一般浮在水面的上层,看上去透明清澈,闻着却是刺激扑鼻,带着一种古怪的甜味。
经历了一整夜的失败,不断调整火候,比例,报废了无数个陶锅,还险些把院子都点着了,拢共才熬出这么小半碗甜油。
马和实在想象不到,这种油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敛亦费解:“它可以将人麻醉?”
李明夷小心翼翼地将得来不易的甜油慢慢倒入一个碗中,用手扇动气味,轻轻嗅了一下,确定地点点头。
不过第一次制备出来,要检验其功效,肯定不能用在人身上。
他目光四处转了转,忽然落在门口那头恹恹闭着眼睛的毛驴身上。
尚在梦乡中的毛驴,仿佛感受到注视的视线般,猛然惊恐地睁开眼睛。
三个两脚的生物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它的面前,没有掏出萝卜,也没有掏出刀,而是端出一个油亮的水碗。
毛驴疑惑地甩甩尾巴。
“动手吧。”端着碗李明夷压低了声音道。
张敛和马和,一个压住毛驴的身子,一个按下它的脑袋,不讲武德地将那长长的嘴筒子摁到碗里头。
突然被刺激性的味道包围,毛驴本能地挣扎起来。可不过片刻功夫,它悚然睁大的眼睛便慢慢地翻白,眼珠在眼眶里晕眩地转了两圈后,眼皮终于坚持不住地耷拉下来。
压在它身上的手终于放开。
毛驴身子一歪,沉沉倒在地上,虚空地踹了一脚蹄子,接着便在噗噗的鼻息中酣然睡去。
“世上竟然真的有能麻醉的气体。”张敛目光难以置信。
马和也惜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地方少有外人来往,要是他们仨都倒了,岂不是要被直接抬进里头?
“不用紧张。”李明夷却丝毫没有畏惧,甚至笑了一笑,“甜油一散发进空气,浓度就降低了,不至于麻醉人。”
要真有一闻就晕倒的气体,一千年后的世界早就乱套了。
“浓度降低?”马和却对这句话产生了兴趣,眼珠转动,似乎在观察着什么,“所谓浓淡,必然是和别的事物相比,难道空气也和甜油之气一样,也不过是一种物质?”
越是熟稔习惯的东西,越难发现其本质。
不必李明夷回答,马和眼神兴奋地抬起手臂,感受着平时忽略的东西。
在此之前,他已经观察过绿矾焚烧的浊气,现在又见识到这种甜油挥发的气体,一想到环绕在自己身边看似不可捉摸的空气,竟也可以寻得本质,马和忍不住地咧嘴而笑。
“李兄,多谢你。我终于知道我该去哪里了。”
张敛疑惑地打量这人一眼,把目光投向李明夷——
他只懂死人,不太懂活人。
李明夷却用陈杂的眼神注视着手里这碗奇妙的液体。
器械,手术室,麻醉剂,这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终于一一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回到他的手中。
之后的几日,他又分别以小鼠、猫狗、牛马等不同体重的生物做了实验,根据少年的身高体重,大致计算出一个可用的浓度和计量。
但为确保用药安全,他提前在少年的皮肤上涂抹了两次甜油。
之前出过药疹的位置已经恢复得和正常情况差不多,而这一次,并没有任何副作用出现。
没有过敏,就可以准备手术了。
“这就是你说的麻醉方式。”
跟他一起行动的林慎瞳孔震动地凝视着眼前的装置,不可谓不震撼。
装满甜油的陶器,通过一根中空的竹管连接至一个三角形状的面罩上,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将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进入面罩中。他嗅过那甜油的味道,可以想象罩在其中是什么滋味。
在试验剂量的同时,李明夷便拜托张敛替他做出这个简易的道具。虽然不能像麻醉机那么安全高效,但相比于事故高发的中药汤剂,这种原始但科学的麻醉方法绝对值得尝试。
林慎表情也变得跃跃欲试:“那我们现在就准备手术室,争取马上手术。”
李明夷却给他的兴奋泼了盆冷水:“不能马上手术。”
他随即起身,向有些失望的年轻人解释:“甜油会刺激胃肠道,有可能导致呕吐。如果病人在麻醉的状况下呕吐,则会引起窒息,所以手术必须在空腹三个时辰以上进行。”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药剂是完美的,比起第一次见乙.醚,为其优越性所兴奋的林慎,李明夷更加重视其可能致命的缺点。
“那便只有明早上手术了,我让师弟们夜间准备。”林慎现在已经对他的话丝毫不加怀疑,将手术安排好之后,便拿出纸笔将这个知识点记下。
写着写着,他笔锋忽然一顿。
听李明夷的语气,好像他之前已经使用过很多次这种叫甜油的麻醉剂。
可这不是他第一次制造出甜油吗?
林慎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一同准备着手术的李明夷,想起他之前对师兄说的种种话语,一个惊悚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他该不会……不是人吧?
“那就有劳你们了。”
又熬了几个大夜,李明夷也没有坚持劳动的想法,手术需要清醒的主刀,而他现在比病人还像磕了乙.醚的精神状态。
说完这句话,他随便找了个位置躺下,几乎在下个刹那便昏迷地进入睡眠。
林慎:“……”
看来是他想多了。
次日,卯时。
一切已经准备完毕,李明夷、谢望和林慎三人站在已经重复消毒过的手术室中,与上次唯一的区别是多个装着甜油的麻醉装置。
“手术刀。”
随着李明夷抬手的动作,林慎深深呼吸一口,递出器械的同时,宣布了手术开始。
李明夷压低刀刃,在判断骨折的位置划下一道弧形切口。
掌骨骨折内固定,骨科入门级别的手术。现在唯一的难点在于没有X光透视,对于手掌这种骨骼小巧的部位,如果不切开外层的组织,很难用肉眼确定是否复位成功。
刀刃如他伸出的手指,灵活流利地游走在人体最精密复杂的部位中。
矢状束,伸肌腱,最后是关节囊。
一层一层将组织切开,折断的骨骼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
解剖经验较少的林慎往前探了探头,抓住难得的机会仔细观察这种病症的真面目。
而谢望则将视线落在那柄锋利的手术刀上。
有骨折的遗体他也解剖过不少,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人的手法。显然对方已不止一次地操作过这个过程,才能做到如此熟稔。
“医用尺。”李明夷一边观察着骨折的情况,一边向器械伸手。
掌骨头骨折,一种关节内骨折。不知道该说这少年是幸运还是不幸,骨折的位置不算太糟,但因为骨骼错位造成的关节面台阶,却肉眼可见地超过了一毫米。
王焘预估的一点不错,如果任其自行愈合,这个重要关节的运动功能将会永久损害。
在他做出初步判断的同时,林慎也将医用尺递了过来。李明夷再次用刻度尺验证了他和王焘的想法。
“开始复位吧。”这句话是对谢望说的。
在手术前,李明夷已经和他再三核对过手术步骤。谢望保持与他的距离,确定他可以施展操作,伸手将那只伤手固定住。
李明夷右手握住那根受伤的手指进行牵引,左手则按压住掌骨基底部,在林慎眨了个眼的功夫,便将骨折的断端整齐复位。
这样直接剖开皮肉对骨骼进行操作,对旁边的两位中医医官而言,仍是新奇的体验。
李明夷维持着手势,继续指挥手术:“交换。”
谢望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双手上,在主刀慢慢松手的同时,接替了他的工作,继续着这个叫做复位的过程。
李明夷则向林慎说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道具。
“克氏针。”
林慎将早已准备好的长针递过去。
那是两枚米粒粗细、却足有半尺来长的银针,笔直光洁。细细的针身,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武器都更加坚硬。
李明夷仔细地探查过周围的神经血管,确定好进针的位置,开口向林慎要了手摇钻,将针穿入其中。
他不得不庆幸,手术器械课没有忘记这些已经逐渐被电动取代的老家伙。
已经落伍的手动装置,在这个手术刚刚起步的时代,重新展现出它曾经的先进和科学。
谢望已经见识过手摇颅骨钻,因此并不感到意外。而林慎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器械如何被使用,仍不觉瞠目。
那细细的针尖随着钻头转动,破入骨皮,轻而易举地将骨折的断端连接起来。
两枚克氏针被钉成一个完美的角度后,谢望才松开了手。
本已断裂的骨骼仍保持复位的位置,断端严丝合缝地对齐。
虽然在理论上已经提前知道了这种手术的目的,但亲眼见证下,林慎才算真正理解了其存在的意义——
不仅是保全了手外观的完整,更重要的是可以让病人回复到完全正常的功能。
确定复位良好,李明夷开始逐层缝合切开的部分。到了最上层的皮肤时,他忽然停顿了动作,将持针器递给旁边的谢望。
“试试?”
对于一个助手而言,缝合是成为主刀的第一步。
比较重要的步骤他都亲手操作了,就算谢望在缝合皮肤的步骤出错,顶多也就是给病人多留点疤痕。医学的进步,总是需要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的。
谢望似乎并没预料到他会这么做,却也没有在宝贵的手术时间里废话,接过持针器便向林慎递去:“弯针。”
“……哦!”有些意外的林慎愣了一瞬,赶紧把穿好线的针夹上去,再次递给谢望。
李明夷则将手指压在旁边一点的位置,一边监测脉率,一边监督着这位助手的第一次缝合。
事实证明,尽管换了工具,但对于有解剖经验的谢望而言只是更加得心应手。除了一两个有些歪斜的针脚,整个切口的缝合可以称得上干净漂亮。
林慎缓缓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他对谢望的那种担心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最后将露出皮肤外的克氏针用白布包裹好,这个手术就算完成了。林慎终于松懈了精神,准备宣布手术结束。
然而李明夷的脸色却在这个时候一变。
他明显感觉到指腹下的血管跳动在慢慢减弱。
“怎么了?”
谢望话音刚落,便看见刚才表情还算轻松的李明夷眼神在一瞬间紧张起来。他已经无暇回答这个问题,立刻掀开盖在少年身上的厚重白布,目光定格在那微弱起伏的胸口上。
一、二……
二十秒的时间,几乎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计数完呼吸频率的一瞬间,李明夷几乎来不及考虑更多,立刻将盖在少年鼻上的面罩撤去。
动作的同时,他以飞快的语速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两人解释——
“麻醉引起呼吸抑制,准备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