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33章 33、渔翁得利

第33章 33、渔翁得利
一辆半旧的汽车载着一车各怀心事的年轻人驶出了租界的繁华地带,开往东郊。
陶方圆开着车,一边用眼睛余光悄悄看了一眼薛时。
这还是当年那辆被人拿来抵债的旧汽车。这两年,虽然大家都不知道时哥在做什么生意,但他赚了不少钱,买了一处小公馆,还换了辆崭新的福特汽车,已经极少会坐这辆车,他已经记不清时哥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他们挤在这辆旧汽车里一起出行了。
薛时一手撑着额头,揉着太阳穴,将一双眼睛藏在手掌的阴影之下,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尼姑传来消息,李先生今天出狱,他本想去迎接,偏偏,他现在被一些事缠住了,暂时无法脱身。
从上车的时候开始,他的眼皮就一直在跳,心里焦虑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汽车在东郊一条狭窄的街道边停下了,薛时没有说话,下了车就领着几个人沿着街道一直走,走了没多久,一座带有顶棚的大型菜市场出现在面前。
几个人一头雾水地跟着薛时拐进菜市场的一间杂货店,进了一扇隐蔽的暗门,暗门后是一段向下的台阶,薛时带着一行人穿过台阶底部一条长长的过道,他一直面无表情,几个人也不敢多问。
不多时众人就看到他打开过道尽头的一扇大铁门,一脚跨了进去。
“你们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穿过铁门,薛时停下脚步。
大铁门后拐个弯,就进入一处非常开阔的空间,看起来似乎是间什么工厂,机器轰鸣,工人们来回穿梭其间,是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还没明白薛时带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叶弥生在空中嗅了嗅,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薛时的手,紧张地问道:“时哥,这里是?”
“兵工厂。”朱紫琅观察了片刻,替薛时作了回答。
“时哥来了?”一个管工模样的年轻人走上来朝薛时打招呼,随即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困惑道,“这几位是?”
“都是自家兄弟,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是外人,”薛时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何越,你去忙你的,我带他们随便看看。”
“好,那你们自便,有需要就喊我。”何越朝那几个人礼貌地笑了笑,捧着一盒铜质原料走远了。
在薛时领着他们参观兵工厂的时间里,几个人出奇的安静,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薛时关上兵工厂的铁门,几个人走来时的通道返回地面,岳锦之忍不住了:“时哥,你这两年一直瞒着我们,就是在帮顾先生造武器卖军火?”
叶弥生脸色发白,一把抓住薛时,颤声道:“私造军火,罪名可大可小,时哥你,这是在为顾先生卖命你知道吗?你有想过事情败露的后果吗?”
薛时目光从几个人脸上轻轻扫过,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当年顾先生把我从监狱里弄出来,保我性命无忧,我欠他的,所以我愿意为他卖命。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我最好的兄弟,时哥盼着你们都能走条正道,都能活得堂堂正正的,以后可以娶妻生子,安安分分过日子。而我走的这条路,是条死路,我不希望把你们拖下水……”
话还没说完,薛时就被侧后方冲上来的朱紫琅一拳打中侧脸!
薛时退了两步,晃了晃头,看到朱紫琅又冲上来,在他另一侧的脸上又狠狠招呼了一拳。
他没有躲,被那力道打翻在地。
“这两年你骗我们,瞒我们,什么都不说,自己偷摸着干,你还当我们是兄弟?你睁开眼看看我们都是谁?!”朱紫琅揪住他的衣襟,跨坐在他身上,恶狠狠地看着他,吼道:“你起来!起来跟我打。你要是赢了,我们从此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你要是输了,刀山火海哪怕是下地狱都要带着我们兄弟几个一起!起来!”
朱紫琅越说越激动,他跨坐在薛时身体两侧,又扬起青筋毕露的拳头。可是这一次,他迟疑了很久,那拳头好像被撤去了所有的力道,轻轻落在薛时肩膀上。
所有人都没有拦他,陶方圆呆呆地望着他们,岳锦之默默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叶弥生脸色青白,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朱紫琅低垂着头,双肩颤抖,轻声说道:“我们跟着你,不是为了要娶妻生子安安分分做个好人,而是因为你是薛时,是我们的时哥……”
薛时长出了一口气,伸展开四肢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好了,我知道了,抱歉一直瞒着你们。”
这时,叶弥生突然转过身,摸索着墙壁向外走,岳锦之困惑地看着他:“小叶,你干什么去?”
“我去巡捕房,我杀了人。”叶弥生幽幽道,“这一次,我不会再让时哥为我顶罪了。”
朱紫琅立刻跳起来拦住他,严肃道:“人是我杀的,要去也该是我去。”
陶方圆急了:“警察还没能查到我们这里,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我看还是暂且等一段时日,再随机应变。”
岳锦之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圆子说得对,我们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我有个客人,是工部局的高官,我去帮你们打听打听风声……”
“够了!都别说了,”薛时打断了他们,坐在地上瞪着岳锦之,“客人?什么样的客人?又是给你送花送钱满脑子龌龊东西的那种人?你给我离那些人远一点,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要是敢碰你,我打断他们的手!”
“……”岳锦之低声咕哝了一声,退到一边不说话了,然而心里暗暗高兴,他觉得那个霸道强势喜欢管天管地管他交朋友的时哥又回来了。
“圆子说得有道理,都不准去。”薛时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服,“弥生你从今天开始在家面壁思过,哪里都不准去。朱紫琅你离开上海一阵子,出去邻省避避风头,明天就走。圆子、锦之,你们回去翻每天的报纸,和二哥保持联系,一有什么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刻通知二哥让他跑路。”
四个人默然点了点头。
“行了,都别在这杵着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不会叫你们去蹲监狱的。”薛时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他们往走道外走去。他第一次见识到了叶弥生和朱紫琅这两个做事不计后果的兄弟凑在一起的破坏力,只能暂且想办法把这两个人分开。
“还有,你们要是愿意来帮我,就来吧,反正工厂也缺人手,多一个是一个,”薛时回头看了几个人一眼,“这个行当虽然有风险,成日里刀尖舔血,但是赚得多,能让你们几个攒够老婆本,早点找个女人管管你们,我一个人快要管不过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个个喜不自胜。
午后,提篮桥监狱门口。
当那扇巨大的铁门在身后慢慢关闭时,莱恩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监狱的大门如同大张的兽嘴,无端端吞噬了他三年的时光。
更可笑的是,被无罪释放后,他去领取入狱时随身携带的物品时,陌生的狱卒告知他因为两年前监狱发生了火灾,监狱的一间储物间被烧毁,他入狱时带在身上的背包也毁在大火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提出要找赵看守长,那名狱卒冷漠地说赵看守长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供职了,说完这番话,狱卒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只是递给他一套不知是谁的旧衣物,让他脱下囚衣换上。
那只被烧毁的背包里装着他的护照和通关文书,还有两本乐谱,一本是他平日杂乱记下的灵感,另外一本,是神父给他的宗教曲目大合集,那本乐谱里藏着神父的秘密,他当年得到神父的暗号时一瞬间就领悟了。
“在跳跃的蓝河上”中的“蓝河”,其实就是那本乐谱。
那时他刚刚来到中国,神父收留了他,让他留在教堂工作,并且交给他一本乐谱,那本乐谱的书名就叫《蓝河》,但是因为太过破旧,封面损毁,没有人知道。
神父的这句密电,其实是传递给那位中国军火商的,神父想告诉那位军火商:他将武器图纸藏在了那本乐谱里。没想到密电被情报局截获,辗转传到莱恩这里。
如果莱恩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将图纸制作成微缩胶片,粘贴在五线谱的跳音符号上面。他甚至还记得入狱那天,在情报局的汽车里,那名情报局调查员随手翻了翻那本乐谱,都没能察觉出异样来。
这个秘密,现在大约只有他、神父、以及那位一直藏身在幕后的中国军火商知道,然而那本乐谱没有落入日本人手里,没有被情报局拿走,也未能被那位军火商得到,而是毁在一场大火里,还让他无端端蹲了将近三年毫无意义的冤狱,这让他觉得可悲又可笑。
他穿着狱卒给的旧衣服,把手伸进衣兜里,手指触到一只粗布小包,那是一小包各式各样的扣子,是他这两年来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他悄悄把它们从地牢里带了出来。
薛时知不知道他会在今天出狱?
莱恩站在监狱门口,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他。
可是他现在一无所有,甚至连初到中国时的好奇心和热情都在监狱中耗光了,除了去找薛时,他又该何去何从?
一辆汽车缓缓驶来,停在他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正装的年轻人朝他笑了笑,然后跨了出来。
“你……是……”莱恩困惑地看着他,突然眼睛一亮,“是你?”
凌霄朝他笑了笑:“是我,李先生,我来接你出狱。”
“你怎么知道我出狱?”莱恩放松了下来,凌霄这两年长高了不少,五官也褪去了过去的少年气,刚刚他几乎没认出来。
“你别忘了,我供职于情报局,”凌霄朝他偏了偏头,笑道,“上车说。”
莱恩犹豫了一下,朝左右两边的道路张望了两眼,没有其他的行人和车辆,薛时没有来。
他跟着凌霄上了车,凌霄转过身对他说:“自从那次在崇民岛上越狱之后,他们对我起了疑心,把我调去政治科刑侦队,我再也接触不到你的案子。我是最近才听说他们抓住了神父,缴获了图纸,才知道你要被无罪释放了,急急忙忙租了辆车来接你。”
“抓住了神父?缴获了图纸?”莱恩心里稍微产生了一点怀疑:明明那本乐谱已经被大火烧毁了,哪来的图纸?
凌霄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李先生,对不住,这两年,我什么忙都没能帮得上,让你受苦了……”
莱恩释然一笑:“不,你为我做了很多,我很感谢你。”
凌霄看着他,有些紧张地问道:“你现在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莱恩一怔,想了想,答道:“没有。”他始终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薛时。
凌霄鼓起勇气发出邀请:“你如果没有住的地方,先去我那里对付一阵,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安顿下来。”
莱恩没有回答,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
——再等一等,说不定,他会来。
“我那儿虽然有点小,但是有浴室,你和我挤一挤,总比去住亭子间要强……”凌霄朝后方看了一眼,却发觉莱恩根本没有在听。
汽车行驶在路上,两个人不再交谈。
这段路因为靠近监狱,相当偏僻,大白天的除了他们没有其他的行人车辆。
莱恩正在发怔,凌霄手握着方向盘,警觉地左右看了一眼,突然压低声音道:“李先生,我想我们有麻烦了。”
话音刚落,车窗外就传来两声枪响,莱恩本能地缩起身体,双臂护着头弯腰伏在座位上,只听一声巨响,侧面车窗被子弹打穿,整片玻璃呈蛛网状碎裂了,摇摇欲坠。
“你在车里躲一下!”凌霄掏出手枪,迅速打开车门,借着车门当掩体,朝梧桐树后一名刚刚探出头的枪手开了一枪,但这一枪没有击中。他随即遭到了对方猛烈的反击,子弹如骤雨一般打在车身上。
凌霄毕竟在情报局当差,见这阵仗丝毫不慌,他注意到那些人一直在试图向他的车靠近,并且始终没有朝后座开枪,汽车前半截车身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莱恩躲着的后半截车身还完好无损。他立刻就判断出那帮人的目标——他们想要的是李莱恩,并且,要活的。
这个认知让他稍稍安了心,这表示李先生暂时没有什么危险,而自己才是有性命之虞的那一个。他只有一把手枪而且弹药不多,对方的火力很猛,强行突围他毫无胜算,只能智取。
他脱下外套盖在座位上,露出外套的一角,给对方造成一种他还藏身在车里的假象,然后从枪手看不到的一侧矮身从车里钻出来,悄悄穿过了花坛中的一丛冬青树,绕到一棵梧桐树背后,无声无息接近了其中一名枪手,猛扑上去用胳膊堵住那人的嘴从侧后方精准地将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对方的脖子!
枪手颈动脉喷出的血溅了他一身,等到尸体软倒下去,他将尸体踢到一边,捡起那把掉落的枪,先发制人,将一名闻声正赶来支援同伴的枪手击毙在路上。
但他的位置暴露了,一时间,枪声此起彼伏,凌霄成为被集中攻击的对象。他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在地上翻了两滚,钻进冬青树丛中,却远远看到一名帽檐压得很低的枪手举着枪跑向他租来的那辆汽车,打开车门,将莱恩强行拖了出来。
枪手的动作十分粗暴,莱恩试了几次都没能挣脱,被对方用膝盖狠狠顶了下腹,又被胳膊肘击中后背,引起一阵强烈的反胃和眩晕。
光天化日,当街劫人,而且还是从他这个情报局刑侦队小队长眼皮底下抢人,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凌霄气得火冒三丈,但又毫无办法。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办法穿越这样密集的火力跑去车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枪手扯着莱恩离开。
但那个枪手拖着莱恩还没跑出去几步远,就听前方一声枪响,那人眉心绽开一个血红的枪眼,他瞪着眼睛缓缓倒在莱恩身边。
这时,所有人才注意到,前方的围墙顶端静静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材瘦小,披着藏青色的斗篷,从凌霄这个方向看不清面孔。
那人击毙拖着莱恩的枪手之后便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走到莱恩跟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莱恩感到不知所措,他站在那里,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这是一个妇人,约莫有五十岁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向脑后,一双眼睛凌厉中透着温和,正细细打量着他。
那老妇人没有说话,从兜里摸出一枚衣扣,放进他手里。
那是一枚贝扣,常见于男性贴身穿的白衬衫。莱恩看着衣扣,一瞬间就明白了。
身后有三个枪手飞快地追了上来,那妇人一把扯过莱恩,朝追兵开了两枪,拉着莱恩转身就跑!
虽说年近半百,但那妇人显然是个练家子,她身手矫健,一边带着莱恩左冲右突,一边朝后方的追兵放枪,很快就带着他拐上了另外一条街道。
这是条宽敞的闹市,两遍店铺林立,街上车来车往。
一大群穿着学生制服的男男女女从街上走过,他们挥着旗子,打着“抗日救国”、“不做亡国奴”等各种各样的横幅,高喊着口号,缓步穿过热闹的街市。
这是一群正在游行的爱国学生。
那妇人扯着莱恩艰难地穿过了这群学生,隐入一条窄小的弄堂,看到追兵被人群阻隔在另一边,这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那妇人毕竟上了年纪,如此剧烈的体能消耗让她难以负荷,而莱恩因为常年待在囚室里,缺乏必要的锻炼,四肢没什么力量,两人不顾一切奔逃了一路,此时都疲惫不堪,喘得厉害。
两人刚歇了口气,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莱恩抬头一看,一名枪手已经追踪到他们,正伏在他们上方二楼的窗口朝下开枪。
听到枪声,街上的行人顿时乱作一团,人们抱着头尖叫着逃窜,另外两名枪手听到枪响正奋力排开人群朝这边赶来。
这时游行队伍里有人喊了起来:“巡警来啦!”“巡警开枪啦!”年轻的学生们沸腾了,他们情绪更加高昂,口号喊得更加响亮,步伐更是惊天动地,仿佛要将这病怏怏不成气候的国家点燃。
汹涌而至的游行队伍瞬间就将那两名枪手淹没了。
楼顶的枪手见同伴无法赶来支援,朝莱恩他们连发数枪,随后整个人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之后翻了两滚作缓冲,稳稳站好,但是他帽子掉落了,一头长发散落下来,这名枪手居然是个年轻女子。
那女特务站在莱恩和妇人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摆出打斗的架势,冷眼瞧着他们。
老妇人偏过头,对莱恩道:“跑!”
见莱恩还在犹豫,便又推了他一把:“你留下会妨碍我。”
莱恩自知她说的是实话,以这个老妇人的身手,他留下将成为她的负担,便毫不犹豫转身飞奔了出去。
女特务见目标逃跑,想要跟上去,却被那老妇人挡住。
“你很优秀。”老妇人用日文说道。
女特务听到这句日文,愕然地望向那个妇人。
黄尼姑缓缓脱下斗篷,甩了甩胳膊舒展筋骨,对她笑道:“那么,作为前辈,不得不出手指教了。”
莱恩一路奔出了小弄堂,一头扎进了街道上密集的人群里。
枪声已经惊动了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街道上混乱不堪,游行的学生群情激愤,如同黑压压的一片雨云朝他碾压过来。
莱恩很快就被裹进学生的队伍里,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年轻的面孔,他决定干脆跟着这群学生,这样反而更安全。
他弯腰悄悄捡起地上一顶不知道哪个学生掉落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跟在一条写着“中国不能亡”的横幅后面,就这样混进了游行的学生之中。
身后有人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
莱恩浑身一僵,慢慢回过头。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有点面熟。
那人仔细瞧了他好一会儿,怀疑道:“你是……李先生?”
莱恩突然想起来,这人竟然是当年和他一起协助吴老先生完成教堂壁画,之后一同在监狱的学习班当助教的另一名囚犯,名叫宋义青。
此时宋义青手里正抱着一沓传单,一脸惊喜道:“我刚才从背后看着像你,没想到果真就是你!”他又上下一打量,看到莱恩一身不干不净的旧布衫,诧异道:“李先生你这是……刚出狱?”
莱恩点点头,视线顺着人潮向后看过去,一眼就看到远处那两个枪手正艰难地排开路边的人群,到处东张西望在寻找他。
他身形瘦削颀长,皮肤又是异于常人的白,这个身量站在学生们之中确实有些突兀,他警觉地弯下腰,压低帽檐挡住半张脸,试图把自己淹没在人潮中。
宋义青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也看到了那两个不同寻常的黑衣人,不由压低声音问道:“李先生,你这是惹上麻烦了?”
莱恩不想把无关紧要的人牵扯进来,所以没有回答,脑中在思考着脱身方法。
宋义青立即打开挂在肩上的帆布包,从包里翻出一件黑色的学生制服塞给他:“给,快穿上!”
莱恩一怔,依言飞快地套上学生制服,压低帽檐,这下,他算是完全融入了这个队伍之中。
宋义青握紧他的手腕低声道:“待会儿游行结束你就跟着我,我想办法把你带回学校去躲一躲。”
“学……校?”
宋义青笑了笑:“我出狱后在教会大学神学院里当助教,你看到的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学生。”
教会大学偏僻的西南角坐落着一间废弃的天主教堂,几年前因为一场台风,教堂外面一棵十几米高的松树被连根拔起,斜靠在了教堂的主体建筑上,这间教堂就此成了危房,摇摇欲坠,校方就把教堂用铁栅栏圈了起来,计划着重建。然而这些年一直不太平,战场硝烟弥漫,政坛波诡云谲,学界也是暗潮汹涌,这处危房就暂且搁置了。被吹倒的松树根部尚且有一部分连接着土壤,这棵松树就以这种歪斜的姿势重新生长起来,而且愈发蓬勃,几乎跟破败的教堂环抱在一起,倒也成了学校里的一处奇景。
入夜,宋义青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匆匆跑进废弃的教堂,他停在黑黢黢的松树阴影下,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他觉得有点呼吸不畅,于是放下包袱,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从瓶子里拈了两粒药片捂进嘴里,一伸脖子用力干咽下去,又掏出一方布巾仔细擦了擦额角鼻尖渗出的细汗,努力平定了脸上无法控制的抽搐着的肌肉,抚了抚胸口,觉得情绪平稳了一些,这才站在门口整了整衣襟,轻轻敲了敲门,低声唤道:“李先生,是我。”
他一敲门,那扇红漆已经掉得斑斑驳驳的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里面漆黑一片,宋义青抱着包袱钻进门里,又反手掩上门,并且插上门闩。
教堂里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几副破破烂烂的桌椅,由于屋顶被松树的枝杈撞破漏雨,那几副桌椅经常被雨水浸透,已经开始朽烂,有些甚至长出了形状类似于木耳的菌类。
莱恩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仿佛一尊雕像。
宋义青眉眼嘴角又开始隐隐抽搐,他甩了甩头,以一种痴迷的眼神定定地看着那人的背影,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莱恩动了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入秋了,夜里凉,我给李先生弄了点烧酒暖身,”宋义青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李先生吃饱喝足先在这将就住一晚,明儿一早我再想办法替你另觅住处。”
莱恩淡然点了点头:“多谢。”
宋义青快步跑到祭台前,窸窸窣窣到处摸索了一阵子,点燃了一盏烛台,又端着烛台折返回来。
借着烛光,莱恩才看清,虽然这座教堂能用的部分都被搬走了,但十字架居然还在,仍然端端正正立在祭台上,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十字架的影子印在地上,与松树的暗影融为一体。
外面起风了,松树影子的形状犹如一只恶魔,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你在发什么呆?”宋义青放下烛台,打开桌上的包袱,包袱里是个食盒,他将食盒中的食物一一摆上桌,“以前在狱中我们共事的时候你就总是爱发呆,真是一点都没变哪!”
餐食可算是丰盛,有酒有菜有肉。宋义青摆好食物,拿出两只杯子斟满烧酒,朝他殷勤招呼:“快,趁热吃!”
上午还身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下午为了躲避歹徒奔逃了半日,此时莱恩又饿又渴又累又乏,然而他并没什么食欲,所有的思绪都梗在头脑里,一直让他感到困惑和不安。
到底是什么人,在他刚出狱就得到消息,不惜派出那么多杀手光天化日之下劫人?凌霄怎么样了?那个老妇人既然是薛时那边的人,薛时得到消息会不会来找他?
所有的问题都纠结在一起,思绪如同乱麻。
出狱第一天,他的人生又错乱了,完全找不到头绪。
他只喝了两杯酒,勉强吃了几口食物就放下筷子,表情恹恹地剥了一颗花生,默默放进嘴里。
宋义青笑着看他:“李先生还是那么寡淡少言。”
莱恩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他从小就是个不善交谈的人,因为这样的性格,他在唐人街成群结队的孩子们之中成为被排斥的异类。
“你知道么,当年你那手壁画真是让我震惊了很久,时至今日,我还是念念不忘,总想着哪一天能再去监狱里看看,看看壁画,看看你。”
莱恩羞涩地笑了笑,那时他是从薛时随口一句话中得到启发,从而找到突破口完成了那副特殊的壁画。
“看看你……看看你完美的脸、眼睛、头发、身体……”宋义青还在继续说着,脸上的肌肉开始了不正常的抽搐。
莱恩抬起头,看到宋义青的表情变了。他嘴角淌出酒液,脸上显现出一种癫狂的神色来,口中却还在兀自喃喃着:“那样美好的肉体……应该被人妥善收藏、欣赏,而不是烂在监狱里……烂在那种鬼地方……”
“幸好你出来了……让我看看你……”宋义青此时已经完全不想再掩饰,他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酒杯,酒洒了一桌,他索性扔了酒杯,站起身,抖抖索索地向莱恩伸出双手,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扭曲:“让我看看……让我……”
莱恩这时才觉察到这人不对劲,他身体后仰想躲开那双手,却没能控制住平衡跌倒在地,想爬起来的时候发觉四肢酸软,手指都在发抖,完全使不上力气。
是食物里下了药!
他瞳孔紧缩,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扶着桌子勉强站起身,左脚却绊上右脚,再次摔倒了。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松树的暗影映在地面上,仿佛倾巢出动的恶魔,在地面上扭曲、蠕动。
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朝着教堂门口慢慢爬出去,想要逃离那片暗影,药力正在迅速抽走他的意识,朦胧中,他看到宋义青提着一条椅子腿慢慢朝他走来,然后,他的头部受到了重击,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绝望之中他想抓住什么,然而什么都没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