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云水镇
转最后一次车时,是在一处半山腰。
公交站的后面就是高高的山谷,山崖边上围了一圈围栏做防护,底下就是一望无边郁郁葱葱的山林。
曲音扒着栏杆往下望,一阵风恰好从山底呼啸而来,吹得他头发衣角翻飞。曲音忍不住想,这要是摔下去,大概尸骨无存吧。
闻简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栏杆上拉了下来。
“危险,站好。”他说。
曲音心中偷偷嘀咕,他又不会脚滑摔下去,把他当小孩子吗?
他没说什么,手撑着栏杆,抬头望向远处,他们几乎坐了一天的交通工具,天色也快黑了,橘红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天际线上是重峦叠嶂的山峰,像是起伏的海浪。
如果自己是真的来旅游,大概也会感叹一声好景色。
因为是最后一站,公交站牌上的终点站就写着云水镇三个大字。
曲音想挡都挡不住。
闻简知似乎是看了一眼,那一眼把曲音看得提心吊胆,已经到最后关头了,可千万不能这个时候出差错。他心里打起了腹稿,想着如果闻简知问起什么来,自己要怎么糊弄过去,如果他强行扯着自己离开,自己又要怎么反抗。
脑中演示了千千万万遍各种可能,等了半天,闻简知只是简单扫了一眼牌子就移开了目光,意外的,并没有说什么。
他不问,本就心虚的曲音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提。
莫名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闻简知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要来什么地方,全程都在配合自己演这出蹩脚的烂戏。
曲音蹲在地上,揪着地缝里的枯草,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贱得慌,明明闻简知不问是好事,他却开始好奇闻简知为什么不问。
他们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等来那辆公交。
曲音想,原来‘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是指坐在车上的时间,不包括他等车的时间。
上了车,曲音彻底瘫在了椅子上。
公交车摇摇晃晃,驶往他此次的目的地云水镇。
车上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俩,司机是个自来熟,可能是工作了一天没人说话闷坏了,倒豆子一样和曲音他们打起了招呼。
曲音只能强撑着一张笑脸回应。
司机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方言口音,但也能听懂:“你们不是本地人啊,来干啥的?”
他偷偷觑了眼身旁的闻简知,见他一脸平静,没什么反应。
曲音说:“过来玩。”
司机闻言,大嗓门里都带了稀奇:“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能玩什么。”
他是本地人,这么说当然可以,曲音却不行。他说起了不会出错的客套话:“这里风景好。我看到不少帖子说可以来这里旅游,心痒痒,就过来看看。”
司机不屑一顾:“嗐,旅啥子游,山有什么好看的。”
曲音笑笑,不再应声。
物以稀为贵。
靠山的想看海,靠海的想看山,城里的想看村里的油菜花,村里的想看城里的樱花。平日里见惯了的东西都不稀奇,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人之常情。
曲音说他们来旅游,热心的司机话就更多了。
听司机说,他们云水镇只有每年年底才会热闹一些,那个时候出门打工上学的孩子们都回来过年了。往日里并没有什么客人来。
“哦不对,前几个月有一个,一个男生,不知怎么进了山,可能是迷了路,被发现的时候叫都叫不醒,可吓人。”
曲音一激灵,目光又不受控制地往闻简知身上瞟。
这一次,闻简知有了反应,曲音和他的眼睛对了个正着。他也在看自己。
司机口中还在念叨着:“后来是发现他的村民把他送到镇上,报了警才接走的,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曲音很想去捂司机的嘴。他大概想不到他口中的那人现在就在这里,就坐在他车上,甚至……
已经不是人了。
闻简知眼底好似一片不见底的深潭,森森寒意摄住了他,曲音无法挪开眼睛。
闻简知默默无言看着他,在想什么谁都不知道。曲音意识到不能这么一直沉默下去,嗓子干哑着,他试着和他解释:“我……我来这里,真的只是想,来看一看而已。”
“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如,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到时候你自己留在屋子里,我出去简单逛逛就成。”
“你看,我们都上了车,现在天也快黑了,这是最后一班,也不能掉头回去了……”
越说,声音越低。
在司机没有提到这件事之前,闻简知都没有主动开过口,对曲音的任何安排都全盘接受,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谁知道半途多了个司机,猝不及防地把他们最忌讳的问题搬到了明面上。
曲音再装就是缺心眼了。
他是来找闻简知的尸体,可闻简知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这里,对这块让他丧命的土地感情肯定很复杂。万一不高兴暴起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怎么办?
他安抚着,战战兢兢地握住闻简知的手,和他再三保证:“我来这里,真的没想干什么……”
闻简知垂眸看了眼他轻微颤抖的手指,他的沉默让曲音愈发不安。
曲音小声问:“你……你没什么话要问吗?”
半晌,闻简知反握住曲音的手,说:“问,问什么?”
曲音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了一愣。
“问你为什么来这里?”闻简知道,“不是你说的吗?想和我出来走一走,散散心,这趟出门是约会。”
“……啊,是,是这样没错。”曲音讪讪的,猜不透闻简知是什么想法。
“既然是这样,那你带我去哪里都可以。”
曲音手指一蜷,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只是,”闻简知又道,“不管你接下来去哪里,都一定要让我陪着你。”
这就结束了?曲音稀里糊涂,连连点头:“好。”
车开了一半,原本还算宽敞的柏油路渐渐变成了陡峭的山路。
路边一侧是嶙峋的山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转弯的弧度很大,曲音不敢看,生怕连人带车翻下去。
“哎呀。”行到一处,司机突然踩了刹车,面露难色。
“怎么了?”曲音问。
他伸头一看,车前不远处,地上有一块落石。
司机拉手刹,解开安全带就离开了驾驶座,他对着曲音道:“我们这里经常有落石,天快黑了,就这么搁中间会有车子撞上的,我下去挪一下,你们坐着别动。”
司机撸起袖子,云淡风轻的,好似习以为常。
那块落石是从山上滚下来的,道路边上矗着一块小心落石的黄色警示牌。
曲音望了眼头顶上的峭壁,舔舔嘴唇。这要是不小心被石头砸到,就成饼了吧。
“没有别的道吗?更安全一点的?”
司机笑了一声,道:“我们这地方,能修出一条路来就很不容易了。就这条道,还是五年前刚造好的,大量的人力物力都耗在上面了,这是我们这里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哪来其他的道。”
那块石头很大,司机一个人挪得很吃力,曲音想要帮忙,闻简知也跟着他下车,他挡住了正欲上前搭把手的曲音,说:“我来就行。”
也是……他那怪力,搬个石头轻而易举。
曲音就没上前,倚在栏杆边上往远处眺望。
层层叠叠的山林绿意葱茏,偶有几只白色的飞鸟惊起,山林里没有污染,空气很好。他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弥补了这一路吸到的汽油味和灰尘。
目光瞄到某处时,隐隐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树木间一闪而过。
曲音一愣,定睛去看。
那个东西距离太远,蚂蚁大小,在很缓慢地走着……似乎是个人。
“山里有人?”曲音没忍住问。
司机正吭哧吭哧搬石头,闻言头也没抬:“有啊,靠山吃山,我们这里的人会经常进山采些药材和新鲜蘑菇,能在外头卖不少钱呢。”
曲音了然地点点头。
闻简知接了手,没见他怎么用力,石头就像一块泡沫板一样被他推到了路边。司机没预料到,本来手脚并用使了吃奶的力气在推,一下子推了个空,力气都来不及卸,险些栽一跟头,他喘着粗气直起腰,惊讶地瞅了闻简知两眼,竖起大拇指就夸:“我的乖乖,小兄弟,你这力气,牛啊!干什么工作的?”
曲音再次转头往山里的那个人影看去,却发现那个人影不动了。
那人立在汪洋一般的树林之中,远远的,似乎也正看着曲音这边。
“……”是在看这里吧?
曲音瞟了眼身边这辆显眼的公交车,猜测那村民应该是远远看到了停在公路上的车,好奇,所以想要一探究竟吧。
正这么猜着,突然,远处那蚂蚁大的人影抬起了双臂,冲他这边大力地挥了挥,看上去很激动,很兴奋的样子。
好像在打招呼?
和谁打招呼?
曲音一头雾水。
回头看去,他的身后是正在和闻简知说话的司机。
难道是认识司机的村民吗?
司机搬完了石头,也没再耽搁,重新上车赶路。
曲音上车前回头看了眼山里,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好似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云水镇的位置比曲音想的还要偏,进了镇子后,一路上都是些分散在各处的自建小平房,是云水镇居民的住所。
司机把车开往镇上的公交总站,经过了一条街,应该是云水镇的‘镇中心’,司机介绍:“这里是我们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和外面不能比,不过也能买到基本的生活用品。”
曲音一瞧,那是一排各式各样的小店,五花八门什么都卖,电器,服装,小吃,种类杂乱地挤在一起,门店都不大,看上去生意也很惨淡。没有什么娱乐场所,而且大部分店面已经开始关门了。
镇上的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了,小学生这个点都已经回了家,没有人,自然关门关的早。
好吧。
四面环山的镇子占地面积并不大,很快公交拐了弯,驶过两扇生锈的铁门,停在了一处较为宽敞的平地上。那里已经停了一辆一模一样的公交车。
“到了。”
司机下了车,曲音和闻简知跟在他后面。
“我们是两班倒,镇上没有私家车的居民出行都是从我们这儿坐公交出去。”司机说,“白天一小时一趟,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如果你们要出去,记得别错过时间。”
曲音道:“谢谢。”
司机在车上说了闻简知的事,曲音本来还想再问一问他细节部分,但闻简知本人在场,曲音也不能说太多,等明天再说吧,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和这司机再聊一聊。
曲音累得不行,找了一圈,镇上只有一家小宾馆,价钱很便宜,环境算不上好。
房间在二楼,没有电梯,上楼是走一条很长的木楼梯,脚踩在上面,地板吱呀作响发出腐朽到快要散架的骇人声响。
宾馆里入住的人不多,房间自然也不多,曲音得到了一间狭小的大床房,刷卡推门而入,房间一览无余,转身都嫌困难,除了门,居然连个窗户都没有,棺材一样。屋子里一股隐隐的霉味,想要通风就只能开抽风机,可是一开之后那玩意儿发出的噪音,仿佛有一群人拿着麦克风嚎叫着在他脑子里蹦迪。
曲音忍了又忍,在难闻的气味和噪音中,选择了承受怪味。
大不了晚上睡觉把鼻子堵起来。
他现在急需睡一个好觉,有噪音他还怎么休息,怎么养精蓄锐,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现在这情况,也不容得自己挑了。
房间就一张床,曲音也没纠结,反正在家里他也是和闻简知睡一起的。
他换了衣服就掀被躺进了被窝,没有去管闻简知,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烦躁地睁开眼睛。
屋里没有开灯,又没有窗户,连点微弱的光都没有,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往身边一摸,摸到了冰凉的床单。
闻简知没有睡在他旁边。
那嘎吱嘎吱的声音还在响。渐渐拖长了,耳朵里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靠近。
这样的黑暗下,这种声音免不了让曲音发憷。
他伸手摸索着床头的开关,按下去,一盏微弱的床头灯亮了起来。
闻简知就站在门后面。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他盯着紧闭的门扉,不知道在干什么。
“闻简知?”曲音喊他。
闻简知头也没回,说:“关灯。”
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温度,闻简知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自己说过话。
“……”曲音不明所以,下意识照做。
房间恢复一片黑暗。
一暗下去,曲音又听见了那嘎吱声。
起初以为是什么老鼠或者虫子,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声音他不久前刚刚听过。
是脚掌踩在老旧木质楼梯上的声音。
有人在上楼。
曲音看了眼手机时间,凌晨两点多了。
都这个点了,宾馆来新客人了吗?
几秒之后,外面的嘎吱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脚步声。
只是这个脚步声,很怪。
间隔两三秒才闷声响一次,就像是,外面的人,在跳着走。
曲音不寒而栗,紧紧裹着被子,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两眼,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总感觉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要掀开他的被子,或者从身后突然冒出个什么人脸来。
他坐不住了,也不敢出声,闻简知在门后面,他下了床,一点点挪过去,碰到闻简知的后背之后,就仿佛有了主心骨,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衣服。
他挤在闻简知身后,用气音道:“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嘴巴就被一只手掌死死捂住,堵住了他的话头。
是闻简知。
闻简知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嘘’了一声。
曲音不敢再说话,抓着他的衣服,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那诡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他们房门口。
曲音眼睛都要瞪出来,抓着闻简知的手都僵住了。
下一秒,他们的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短促的两声。
一个女声在外面响起,尾音拖长,绵软如丝,甜腻娇媚,似是在笑:
“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