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入夜。
“公子, ”
离京城六十里地的驿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个墨灰色衣袍打扮的仆从, 将一封信递给另一位青衣男子。
“主公有信寄来, 请您阅看。”
段晏随手接过,在大堂里打开来看了看。
为避人耳目, 一行人改了称呼, 伪装成“严记”成衣铺的伙计们, 带着几大箱材质上好的成衣往西南的县城行去。
“严记”铺子已于几年前就已经在昭国各个主城中开设,如今京城中这家的伙计都被燕国探子替换,就算宫中此时派人将严记铺子内外搜查一遍, 也无法找出什么异样。
而段晏跟着御膳司采买队伍出宫后, 很快在闹市中脱身, 到严记报了暗号, 早已准备妥当的一行人便更换衣物, 将车马推出,迅速地出了城。
而段晏也在脸上稍作了修饰,将修长的眉加粗涂黑, 玉白的面容敷上霜泥, 肤色比先前黑了不少,再将其他地方调整几下, 原先出众的相貌,立即变得不起眼起来。
几个“伙计”围坐在方桌旁边, 表面上埋头吃饭,实则人人竖起耳朵,时刻留意着周遭动静。
段晏倒比他们坦然自若许多,垂着眸看完了来信, 指间夹着纸张,在烛火上一点,松手便化为灰烬。
信是燕国丞相代写的,上言段晏父皇的病虽及时被控制住,但仍是成日昏迷,清醒的时候一日比一日少,务必请他尽快赶回。
“公子,怎么说?”一个伙计问道。
段晏淡淡回答:“等吃完就动身吧,时间紧迫,不能慢下来。”
旁边的一桌人正在讨论今日京城罕见的闭城,纷纷猜测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是宫中出了刺客,刺伤了陛下,逃走了。”
“不是不是,我明明听闻是陛下的爱妃带着不足三月的皇子出宫游玩,人不见了!”
“尽胡言乱语,陛下何时有了个不足三月的皇子!”
“如今城门紧闭,半点消息也无,我本要进城投奔外家,现下却只能待在此处……”
段晏一行人只当做没听见,低头吃完了晚饭,结了账后,又向驿站买了几匹强健壮实的马儿。
驿站老板乐呵呵地收了钱,看向那几个装有成衣的大箱子,随口道:“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你们还要舟车劳顿,真是辛苦啊!”
闻言,段晏微微一笑,说:“年关将至,这些衣物是早便做好的,年底挑买新衣的富贵人家许多,如今送往各城中,希望能买个好价钱。”
老板连连点头,感叹:“做生意就是不容易。”
段晏等人出了驿站,瞧见外面又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翻身上马时,段晏感到指尖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先前在北三殿磨破的双手,结了薄薄的一层血痂,却因天寒地冻,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旁边的伙计见了,忙递给他一双鹿皮手套。
等众人都准备妥当,青年才握紧缰绳,最后往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黑眸中情绪深深,而后回过头扬鞭,往另一条路去了。
驿站外的细雪下了两个多时辰,大堂里吃饭的人散得七七八八,老板正打着哈欠想收拾完睡觉,突然又见门帘一掀,走进来几个全身盔甲的官兵。
老板愣了一下,忙迎上去:“各位老爷,请问是来住店吗?”
那官兵摇了摇头,对着老板展开一副画像,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板迷惑地盯着那画中人看了半天,觉得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更好像见过好几个都长得和上面相仿……
为了不惹祸上身,老板犹豫了一瞬,说:“小的眼拙,但应是没见过。”
这驿站里,哪出现过画像上气质不凡的贵公子呀?全都是为图谋生计奔波的马夫和伙计们罢了。
那几个满脸疲色的官兵见他一头雾水,也懒得追问,收了画像就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小声抱怨:“这冰天雪地的,究竟上哪去找这狗屁贵人,指不定早被冻死了吧。”
“别乱说,听闻这男子是极重要的身份,所以才叫我们沿路盘查。”
“查个屁,赶紧去下个地方,问问没结果就先找屋子睡觉了,瞎折腾……”
驿站老板见这几个官兵怨气颇重,忙不迭关了门,缩回屋里去了。
*
宫中,御书房的烛火下,夏潋打开下面呈上来的信纸,片刻后,抿了下唇,轻声说:“还是没有消息。”
宁诩没什么反应,他已经摆烂了。
“跑了就跑了吧,”宁诩长叹口气,侧脸枕在桌案的折子上,来缓解坐了半天的腰痛:“段晏这人,迟早是要跑的,只是跑得早了点。”
也太过出人意料了些。
虽然现在想来,早前段晏就有种种异常表现,只是那时候,谁知道他心里其实打的是逃出宫的主意?
“那贼人潜入御书房行窃,却没有拿走任何东西,估计是用了玉玺。”宁诩又道。
有玉玺加印的文引可通往各县城不受阻拦,但在京城中也并非全然的稀罕物,许多高门贵族的府邸中都是放有一份,以备不时之需的,刑部与大理寺一一盘查了,进度缓慢。
而今日闭城前,出城的那几支队伍里,苏家和严记铺子都手持文引,还有其余更多零零散散出城之人,虽能排查出一份粗略的名单,但要尽数追踪,谈何容易。
夏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可是陛下,就算无法将人找回,起码要清楚宫中是否还留有燕国的内应。”
宁诩枕在案上思考了半天,开口下令:“叫刑部把宣王宁阆抓了,押入大牢,朕明日再审问他。”
夏潋惊愕:“陛下这是?”
“宁阆来找朕探听过段晏的消息。”宁诩终于坐直身,正色道:“朕合理怀疑他有极大嫌疑。”
就算没有嫌疑,他公报私仇又能怎样?
“什么话也不必告诉他,”宁诩手一挥,下旨:“把人关在大牢中一晚上,最好冻得他吐出些什么东西来。”
*
本来在府中穿着丝绸寝衣睡觉的宁阆,一脸懵然地看着禁军破门而入,把他像是抓小鸡崽一样从榻上拎起来,给他扔了件棉袍,把人捆住就走。
“你们在干什么?!”宁阆凌乱地大喊大叫:“本王是宣王,是陛下的皇弟!你们简直是罔顾王法!”
禁军首领冷冰冰道:“正是陛下的旨意,命我等捉拿宣王宁阆,押入刑部大牢,等候问询。”
宁阆被推出门外,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得他浑身一震,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难道……是他和段晏私底下的合作被发现了?
今日燕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宁阆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他被禁足府中,无法出门,收获的消息都慢了半拍,但此时被五花大绑着,立即就联想了起来。
不是……不是,那他也没能和段晏合作出个什么东西啊!宁阆茫然地想。
他虽有许多想法,但也明白不可能是一日之功,只想徐徐图之,与段晏合作,不过是想多探听些宫中的消息,是真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
更何况,段晏此人性情不驯,到了先前几日,别说合作了,连消息也没半分传出来的,宁阆还以为这步棋废了。
思及此处,宁阆自觉委屈,被押上马车时大叫道:“皇兄,陛下!臣弟冤枉,臣冤枉呀!”
*
宁阆在狱中被关了整整一夜,才被提溜到大堂里来。
他自幼娇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加上狱中冰冷,宁阆被冻得瑟瑟发抖,跪在大堂里时还打了个喷嚏,鼻涕泡都出来了。
他抬起脸,就看见首位上坐着的那人。
这几日因严寒停了早朝,宁诩穿了一件鱼肚白的常服,加罩狐毛大氅,赤色的狐毛在颈间围了一圈,愈发衬托得他面白如雪玉,唇不点而红,就是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像是没有休息好。
见宁阆被带进来,宁诩也不说话,只斜斜坐着喝茶,看也不看他。
宁阆在地上呆了好半天,才记起来自己要喊冤,于是往前膝行了几步:“皇兄,皇兄,臣弟犯了什么错,要被抓去刑部大牢里磋磨?”
他眼角下垂,做出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模样:“那狱中连床棉被也没有,我都快被冻出病来了,皇兄——”
宁诩将茶盏放下,瞧了瞧他。
宁阆巴巴地与他对视。
“段晏逃出宫了。”宁诩想了想,直白问:“是你接应他的?”
宁阆一惊:“皇兄何出此言?”
宁诩把脸一沉,道:“你不必在这里装糊涂,一夜过去,你身边的仆从该招的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宁阆本就饥寒交迫,被他一吓,顿时慌了:“皇兄,皇兄,你听我解释!我就是与那姓段的见过两次面,别的什么也没有,也没有接应他逃出宫!”
宁诩:“你既不是与他商谋出宫的计策,私底下与他见面做什么?”
宁阆一边掉眼泪,一边挪到宁诩身边,一把紧紧抱住了那人的腿。
“皇兄平日里不让我进宫探望,但我又十分想念皇兄,只能从皇兄的身边人口中打听一二,以期缓解思念之情……”
他嗓音听起来无比伤心,字字真切,把头抵在宁诩膝盖上抹眼泪,在无人能看见的角落,眼中凶恶的眸光却一闪而过。
他此时哪还能不知道,明明是自己一开始想利用段晏,最后却被段晏反利用成了垫脚石。
段晏逃出宫一事,宁阆曾经许诺过,然而从未想过将此事当真。
也没想到段晏有朝一日真的出去了,这口黑锅还无缘无故飞来了他宣王的头上,他这厢和宁诩苦苦解释,那姓段的早跑去了不知何处。
段晏利用他和宫外的燕国探子时常联络,最后谋划出逃,而宁阆自己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自打沾上这人,就没几天好日子过,又被禁足又被下大狱,真是倒霉透顶。
他当初怕是失心疯了才会找上段晏!
宁阆简直要被气死了。
他那鳄鱼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模样可谓是凄凄惨惨戚戚,宁诩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通,宁阆始终死鸭子嘴硬,什么也没说出来。
毕竟违反宫规与后宫之人私下接触,与通敌叛国,区别还是很大的。
宁阆还想着保自己的脑袋。
过了片刻,宁诩也烦了,朝刑部的人招招手,把宁阆拖开,随口道:“继续送进去关着,等找到段晏,才能洗清他的嫌疑。”
宁阆:“……”
等找到人,得是猴年马月的时候啊!
不顾宁阆在身后大喊大叫,宁诩径直出了大堂,正好瞧见夏潋从旁边走过来。
与宁诩对视一眼,夏潋轻摇摇头,低声道:“宣王府的仆从嘴里也没审出太多东西,只知晓宣王与段晏接触过几次,确有叛国之意,还帮段晏与宫外的探子联络过数回。但段晏离宫一事,他们并不知情。”
宁诩心念一动,问:“那燕国探子平时在宫外所居何处?”
夏潋道:“宣王的人不知,每次总在各处酒楼碰面,燕国那些人警惕得很,没留下什么把柄。”
宁诩扶了下额,喃喃道:“朕怎么觉得对面都是聪明人,自己这边大多是猪队友呢……”
自从先皇逝后,留下来的子女不是自相残杀,就是宁阆和“宁诩”这样的草包,全都脑袋空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瞎折腾。
这要在小说里,明明就是……亡国之相啊……
夏潋没听清宁诩的话,疑惑道:“陛下方才说什么?”
宁诩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摇头没有再说话。
*
派出去搜寻的禁军不出所料的没有任何收获。
先前出城的那四支队伍,也花了好一番气力,确认没有什么问题。
探亲的苏家一路南下,与去燕国的方向并不相同;严记成衣铺的马车如期抵达了梼县,开始贩卖新制成衣。
押镖的队伍过了半月,已经送完镖回途了。
而那何老板和小儿子因为天气严寒,行步极慢,过了十几天才走了不到百里地,被几番盘查时虽面色有异,却也没有在队伍中发现可疑人的踪迹。
而刑部大牢里的宁阆闹了许多次,见没人理会他,才渐渐消停下来。
好在宁诩不算苛待他,至少命人给他准备了床褥,一日三餐也照常送入,但无论如何也不把他放出来。
“狱中的宣王,今日又闹着要见陛下。”夏潋道。
宁诩正在练毛笔字,端详了一会儿纸上勉强算得上清秀的字迹,随口回了一句:“随他闹吧,朕给他判的可是无期徒刑。”
夏潋笑了一笑,轻声说:“陛下又在说臣听不懂的话了。”
宁诩把毛笔搁下,想起什么,问:“还是没有段晏的消息吗?”
夏潋摇摇头。
“这都半个多月了,”宁诩说:“别找了,叫外面的人都回来,快过年了,早些回家吧。”
夏潋有些惊愕,但因为是宁诩的旨意,他还是应了下来:“陛下仁慈,想必大家都会感念陛下这个决定的。”
“只是……”他迟疑了片刻,问:“质子失踪,如何向朝廷上的诸位大人们解释?”
这半个多月来,每次早朝时,一群老头子总是义愤填膺,先是扬言要宁诩大力惩戒疏于看守的宫人,而后又将话题转到宣王宁阆身上,最后再提要如何如何与燕国协商。
折子也雪花般飞来,宁诩好久没见过小山高的奏折了,每日踏进御书房又忙不迭退出去,隔着门缝对夏潋道:
“小青,快快叫人把这堆东西搬去库房,朕见了就心慌。”
段晏失踪,绝不只是后宫中少了一人这么简单,更是涉及两国之间微妙的平衡,而眼看着那个平衡点即将消失,朝廷上的官员们焦急也情有可原。
宁诩坐在圈椅里沉默片刻。
“是朕的错,”他道:“若不是那天晚上让值守的宫人减半,或许段晏不能如此轻易地逃出去。”
“他们要骂朕就骂吧。”宁诩又展开一张新的纸,叹着气说:“多骂几声,可能气就消了不少。事情虽然无可挽回,但他们年纪大了,还是要保重身体。”
夏潋有些不忍心:“陛下和善,是臣明明该主理后宫之事,却没有防范到位,以致此事发生,是臣的过错。”
宁诩临摹了几个字,听见他的话,偏过脸来看了看夏潋。
“不怪你。”他说。
前有宣王宁阆,后有太监马三钱,再有北三殿、御膳司、宫门禁军等的守卫松懈,桩桩件件,又岂是宁诩这个穿书才几个月的试用期皇帝,和夏潋这个新手秘书能解决的?
段晏身在昭国京城中这段时日,应该早已将外强中干的昭国弊端摸索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他突兀地选择在一个其实并不十分合适的时机匆忙行事……
宁诩心里隐隐有了点预感,垂下眸,又对夏潋道:“明日请兵部尚书来一趟御书房吧,朕有话要对他说。”
*
第二日,年逾四十的兵部尚书忐忑不安地踏进御书房。
他是几月前由兵部侍郎擢升至尚书之位的,上一任老尚书跟着先帝奔赴与燕国对战前线,因为舟车劳顿,病成了偏瘫,只能告老还乡,让他捡了这个漏。
吕疏月就是他的小儿子,不过兵部尚书家中妻妾众多,对这个小儿子没太多印象。
他资历虽浅,宁诩却没有给他甩脸色,依旧以礼相待,请他坐下。
“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兵部尚书小心问。
宁诩坐在御案后,默了默,才道:“朕是要叫你近日整顿好军备,调配些兵力到燕国边境、京郊外,随时待命。”
兵部尚书心凉了。
自上一战后,昭国内的军力几乎折损大半,直至现在也没能恢复一二成。
他倒是想调配兵力,但也要用足够的兵力给他调配啊!
先前听闻燕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后,兵部尚书是连日不能成眠,就怕这一日到来,但不论他如何担忧,还是从宁诩口中听见了。
“陛下……”他颤巍巍道:“是又要和燕国开战了吗?”
宁诩无奈:“只是做好准备,没说马上就打了。”
就算现在要打,打得过吗?
燕国境内兵力仍留多少,他并不清楚。但就凭段晏毫不犹豫地逃出宫一事,可见他们并不畏惧昭国出兵。
燕国与昭国不同,燕国现在皇位上坐着的,可是位举国称赞的明君,数十年来励精图治,将从前弱小的燕国治理成了一方强国。
而反观昭国,却是每况愈下,尽显颓败之势。
宁诩心里沉甸甸的,还要分神劝慰六神无主的兵部尚书,最后也累了,道:“总之你就按朕说的先去做吧,别想太多。”
兵部尚书抹了把要出来的眼泪,应了。
正事说完了,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宁诩又开口:“那你就先回去吧。”
尚书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还没迈出御书房的大门呢,就见外面一个人身影匆匆赶来。
定睛一看,是兵部的一个郎中。
兵部尚书正在想,为何自己的人会跑来御书房寻他,就算事情十万火急,也不必立即就撞到陛下跟前来啊?
除非是……要马上让他和宁诩都第一时间知晓的事情。
兵部尚书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那郎中急走至御书房内,行了礼,擦了下头上的热汗,道:“陛下,尚书大人,边境有急报送来。”
他手里握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宁诩瞥了一眼,没让他上呈,只说:“你讲一讲。”
那郎中于是道:“边境的驻军几日前得知燕国境内的消息,那原本为质子的七皇子段晏,出现在了燕国京城中!”
兵部尚书瞠目结舌,宁诩握紧了手里的笔,语气镇定:“还有呢?”
郎中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禀报:
“据闻,燕国七皇子归国那日,城中的百姓皆夹道相迎,欢呼不已。而燕国朝廷对外声称七皇子只是出外游历了一段时间,索性将曾经为质一事全然抹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