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女人约莫五十岁左右，或许实际年龄会更年轻一些，目光浑浊，精神明显有些不太正常。
江炘遥扫了眼她头上的标记，白色。
他仔细看了眼照片上的小女孩，正要说话，突然一个男人从旁边跑了过来，男人看起来要比女人年轻一些，不过两鬓也有了白发，他按下女人拿照片的手，朝江炘遥歉意笑道：“对不起，我妻子精神有些问题，我正准备带她去燕城看病，没吓着你吧？”
“没有。”江炘遥摇头。
“自从孩子十几年前丢了，她就不太正常，你别见怪。她没有攻击力的，只是喜欢到处问人见没见过这孩子。”男人又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才带着女人离开。
江炘遥静静看着两人走远，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也没收回视线。但其实他瞳孔此时并没有焦距，像是单纯的在发呆。
好一会，江炘遥才回过神，他这时才注意到，刚才那个女人给他看的照片竟然掉在了他的脚边。
江炘遥俯身捡起，照片的虽然封了塑边，也被主人保存得很好，但还是没有经历住岁月侵蚀，里面的颜色被蒙上了一层雾色，显得女孩开怀大笑的表情都有些失真。
江炘遥正打算找找照片主人的身影，这时旁边传来一道略带迟疑的女声，“你好，这张照片能给我看一下吗？”
女生约莫二十一二岁，面容有些稚气，拖着个小型行李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炘遥手里的照片。
她的头上是红色标记。
江炘遥把照片递过去，女生接过仔细看了许久，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你见过她？”江炘遥问。
程雨这时才如梦初醒，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摇头，“没有，没见过。”
“小伙子，哎呀，你看到我女儿的照片了吗？”这时刚离开不久的中年男人搀着女人走了回来。
程雨看到显得格外苍老的两人，还有精神明显看起来不太正常，正呆愣着流泪的女人，不禁愣了愣，好一会才把照片递过去，说道：“是这张照片吗？”
“啊，对，对。谢谢谢谢！”男人连声道谢，接过照片塞进女人手里，“来，找到了，快别哭了。”
女人接过照片，仔细看了又看，小心翼翼抱着它又哭又笑，过了好一会，她把照片递到程雨面前，“小妹妹，你见过她吗？她是我女儿。”
程雨目光落在女人脸上，半天没说出话，男人连忙上前拉住女人，一边朝程雨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姑娘，吓到你了，我妻子精神有些问题，不过你别怕，她不伤人的。”
“没，没事。”程雨说道。
男人又朝两人都道了谢，这才拉着仍拿着照片不停朝周围问询的女人离开。
两人离开后，江炘遥看了眼失魂落魄站在原地的程雨，没有和她交谈，坐回椅子上继续闭目养神。
程雨呆愣愣地站了许久，直到广播中开始播报检票，才拉着行李箱离开。
一路上她心事重重，上飞机时都差点绊在阶梯上摔一跤，好在旁边的空姐扶住了她。
“女士，您没事吧？”空姐声音关切。
程雨勉强露出个笑脸，“没事，谢谢你。”
“不客气，女士请小心。”
坐到位置上，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夫妻二人正好坐在程雨后面的位置。
上飞机后，男人就在低声地哄着女人，他的声音不大，不过由于程雨的过度关注，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老婆乖，你闭上眼睛，睡一觉咱们就到了，那边人多，说不定有人见过我们女儿。”
“听话啊，筱筱喜欢懂事的妈妈，你以前怎么教育女儿的？公共场合不能乱翻东西。”
“好了，来吃颗糖，然后乖乖睡一觉……”
听到这，程雨把耳机声音开到了最大。
江炘遥上飞机的时间比较晚，上来时其他人都已经坐好，而他的位置是商务舱，因此并没有和程雨等人碰面。
飞机内虽然空气循环不错，但到底有些憋闷，江炘遥一落座便不停咳嗽。
“同学，你没事吧？”坐在江炘遥旁边的是一个年级和他差不多大小，头顶着橙色标记的男生，男生浓眉大眼，显得格外阳光，此时他看向江炘遥目光有些担忧。
结束了一轮咳嗽，江炘遥将捂过嘴的纸巾迭好放进垃圾袋，看了眼男生，“没事，只是空气有些闷，过会就好。”
“那可就没办法了，要是汽车我还可以帮你开开窗，现在是飞机，你只能忍着点了。”男生笑眯眯道，“你叫江炘遥是吧？我看过你照片，你是江城的参赛选手，你竞赛很厉害。我叫梁响，是玉城七中的，今年第一次入围全国赛名单，请多关照。”
“你好。”江炘遥点头。
“听说这次赛制和以往不太一样，前十名好像有机会作为代表成为世界赛选手。据说进入世赛就可以亲自面见卡诺夫斯老先生，那可是物理学泰斗级人物。”梁响喋喋不休。
只是单纯想赚点生活费的江炘遥闻言微微皱眉，“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叔叔的舅舅在国家物理研究所上班。”梁响神秘兮兮道，“而且奖金也会有所不同，往年第一名只有十万，今年第一名足足有五十万，如果拿到了世赛冠军，个人奖金至少七位数，还有国家专项扶持研究基金。”
江炘遥本来觉得有些麻烦，不过在听到奖金数量后，又歇了退赛的心思。
他现在生活压力大，回头上大学还得拖家带口重新找房住，得多赚些钱。
说完竞赛的事，梁响又说道：“你身体看起来不太好，我知道燕城有个老中医，特别厉害，要不我把地址给你，你找他看看？”
“不用，我的病是先天性的，治不好。”江炘遥说道，“谢谢，我休息一会。”
被拒绝了，梁响也不生气，“那好，你休息吧，我看看书。”
两个小时后，飞机落地，来接江炘遥的是徐廷，江炘遥现在的班主任。
“徐老师。”江炘遥朝徐廷打招呼。
徐廷朝他露出笑容，“惊不惊喜？高不高兴？”
“高兴。”江炘遥点头，“还有其他人吗？”
看着江炘遥用波澜不惊的表情说着高兴，徐廷被哽了一下，“加上你，江城一共有六个入围国赛的选手，其他人先到，已经被一中的秦老师带去酒店休息了，我留下来接你。”
“谢谢老师，我们走吧。”
从机场出来，江炘遥目光扫过正好也在打车夫妻俩，他们不远处，程雨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注意到江炘遥的视线，徐廷问道：“认识？”
江炘遥摇头，“不认识。”
心情复杂地看着两夫妻离开，程雨打了一辆车。她今年读大四，课程比较轻松。这次回家是因为过两天表姐结婚，她专门回来给她当伴娘的。
很快，车子便抵达了她在燕城的家，程母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开门声，忙探出头来招呼道：“小雨回来啦！你这孩子，怎么没告诉你爸爸来机场接你？女孩子自己打车回来多危险吶！”
“哎呀，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程雨一边把行李箱交给爸爸，一边蹬掉鞋子跑到厨房，给程母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了好了，还说不是小孩，这么大了还要抱抱。”程母眼角都笑出了细纹，“快去洗手休息下，马上开饭了。”
看到母亲较同龄人都要年轻许多的模样，程雨突然想起那个目光浑浊，看起来格外苍老的女人，心里划过一丝酸涩，又很快掩下去，不让母亲看出异常，“好嘞，遵母上大人指令！”
“就知道贫嘴。”程母笑骂了一声，“快去，妈妈做了你最爱的红烧鸡翅。”
程雨从厨房出来，又看到从自己房间放行李出来的爸爸，也冲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谢谢爸爸。”
程父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赶紧洗手，我先去端菜，待会还没弄好你妈又得骂了。”
“知道啦。”程雨嘻嘻笑着朝洗手间走去。
很快，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其乐融融开始吃饭。
“吃鸡翅。”
“今天的红烧鱼炖得好，小雨多吃点。”
“这个猪脚上没有肥肉，小雨吃。”
程父程母一通操作，程雨的碗里很快码起了尖尖，她哭笑不得，“爸，妈，你们这是把我当猪养吗？”
程母瞪了程父一眼，“叫你给女儿夹这么多菜，女儿都不高兴了。”
程父一脸无辜，他就夹了一块鱼肉啊，不过这口锅他还是背了下来，“对不起老婆，都是我的错，我不夹了。”
程雨噗地一声笑了，差点喷饭。
吃过饭，程雨回房间，她前两天告诉过母亲表姐结婚要回家，所以床单被罩都是新铺好的，房间也是干干净净，一丝灰尘也没有。
进入房间后，程雨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好，然后就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这时程母敲门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火龙果，“小雨，吃水果。”
“谢谢妈妈。”程雨说道。
“小雨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程母放下水果，坐到程雨身边，“我看你好像有点不高兴，能和妈妈说说吗？”
“妈，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住在江城时，对门的邻居阿姨吗？”程雨问道。
“记得，小时候你叫她袁妈妈，还说她长得漂亮，想给她当女儿，不想当我女儿呢。”程母笑道，随后又问，“怎么突然想起她了？”
程雨抿了抿唇，抱着抱枕，闷闷道：“我今天回来时看到她了，她精神出了问题，到处找女儿。”
听见程雨这么说，程母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唉，她是个苦命人。我能理解，要是你弄丢了，我估计也得疯。”说着，她伸手抱了抱程雨，“好了，别想了，各人自有个人命，小雨别想那么多了。”
程雨张了张嘴，“其实……”
“嗯？”程母问道。
“没什么，妈妈，我累了，你先出去吧，我躺会。”程雨挽着母亲撒娇，“晚上我想吃糖醋排骨。”
“好好好，妈妈下午就去给你买新鲜的排骨。”程母笑盈盈应道。
程母出门后，程雨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开始翻找起来。
几分钟后，她从抽屉最底部翻出了一个相册。
相册很老了，原本漂亮封皮也已经起皮褪色，里面的照片也更是都泛了黄。
程雨小心仔细的一张张往后翻，遇到有站黏在一起的，也是谨慎地把它们轻轻分开，生怕错看其中任何一张照片。
终于，翻了十几页之后，程雨分开两页相册纸，看到了熟悉的照片。
小女孩穿着米色的衣服，黄色的裤子，手里拿着一个棉花糖，对着镜头咧嘴大笑，两只眼睛弯的像月牙，灿烂得比阳光还耀眼。
而她旁边，站着一个同样拿着棉花糖，梳着公主辫，穿着白色蓬蓬公主裙，笑得腼腆的小女孩。
公主裙小女孩是程雨自己，大笑的女孩，名字叫袁筱筱。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们三岁。
程雨记得，那天太阳很好，妈妈终于愿意带她去游乐园，她很高兴，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公主裙，还让妈妈给她编了个特别好看的公主辫。
出门后，他们一家正好碰上隔壁的袁妈妈和袁筱筱，四人结伴去的游乐园。
她那天拍了好多照片，这是唯一一张和袁筱筱合拍的。
拍完照之后，她们去一个室内游乐区玩那种塑料球和弹簧床，她和袁筱筱是一起玩的，两人在游乐区你追我赶。
家长在旁边的等候区，当时两人跑远了，跑到了另一边，正好处于两个妈妈的盲区。
这时这一边的家长等候区有一个带着白帽子的女人走过来，她亲切地问程雨，“小朋友，你妈妈呢？”
程雨当时懵了懵，回头看向自己妈妈站的位置，不过视线被挡住，她没看到，便摇了摇头。
白帽子女人又看向正朝程雨跑过来的袁筱筱，突然眼睛一亮，“那她的妈妈呢？”
程雨回头看向另一边的等候区，没有看到袁妈妈的影子，说道：“没看见。”
这时袁筱筱跑到了程雨身边，要抢她手里的球，程雨当然不想让她抢到，便快速跑开了，等她回头，才看到那个女人朝自己伸出却抓空的手，不待她反应过来，她就看到女人把刚好在她身边的袁筱筱抱了起来，笑着说道：“宝贝玩累了吧？跟妈妈回家。”
不知道那女人做了什么，袁筱筱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就被她抱着出了人群，离开前，她还恶狠狠地瞪了程雨一眼。
程雨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要瞪她，但下意识有些害怕，就那么直直的看着袁筱筱被陌生人抱走，她当时还在想，为什么那个阿姨要自称是袁筱筱的妈妈呢？
过了一会，程雨开始继续玩球，然后袁筱筱的妈妈找了过来，她握住她的肩膀，问道：“小雨，你看到筱筱了吗？”
程雨现在还记得，当时那个年轻的袁妈妈眼里的惊恐与慌乱。
她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当时年幼的自己在想些什么，鬼使神差地摇了头，说：“没看到。”
袁妈妈闻言眼里满是世界崩塌的绝望，她又把整个室内游乐区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袁筱筱的身影，又再次回到了程雨面前。
她流着眼泪，两眼通红，尽量克制着语气，问道：“小雨，你再想想，刚才你和筱筱一起玩的，她是往哪边走了？”
程雨被她的样子吓到了，直往妈妈怀里钻，一句话也不说。
袁妈妈崩溃了，她站直身体，朝四周大声喊道：“有谁看到我女儿了？我女儿刚才还在这里玩呢？谁看到她去哪里了？筱筱！筱筱！”
当时的监控还没有怎么普及，室内游乐场里面虽然装了一个监控，但那个女人显然是踩过点的，正好在监控死角抱走的袁筱筱。
之后袁妈妈辞了工作，每天上街发传单找女儿。
起初程家还一同帮袁家找袁筱筱，后来因为程父工作变动，程家一家搬到燕城，就和袁家失去了联系。
这件事程雨一直没有忘记过，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
起初她不懂，但自从开始上学，接触了更多事物，她便明白，当时的自己，是做了多大的一件错事。
在认识到这一点后，她心里就一直压着这件事，原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将这事淡忘，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在机场遇到了那对夫妻。
原本记忆中光鲜亮丽，漂亮得好像画中人一样的袁妈妈，变成了目光浑浊，两鬓斑白的疯癫老人。
——他们还在找袁筱筱。
程雨定定地盯着相册中小女孩灿烂的笑脸，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有了压力，裹挟着她无法呼吸，名为愧疚的海浪，一浪一浪地席卷而来，冲刷着她的心脏，压得她眼前昏黑。
她想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回答那一句没看到？
她明明看到了……
如果当时她说出实情，说不定就能找到袁筱筱。
如果当时她能够大声喊她不是袁筱筱的妈妈，说不定袁筱筱就不会被抱走。
再如果，她当时能拉着袁筱筱一起跑，也许那个人贩子也就放弃了。
这么多如果……她怎么一个也没做呢？
程雨打开计算机，深呼吸了一口，开始搜索小女孩被人贩子拐卖后的后果。
这是她这十几年一直不敢去看，也不敢去触碰的东西。
但今天，在看到那对父母之后，她却再也忍不住了，她想看看。
家里的网络没有提速，很慢，但程雨却是第一次觉得它太快了。
网页上一条一条搜索结果，每一条都那么触目惊心，她脸色惨白，点进一个结果，退出来，又点进下一个结果，又退出来。
越是往下看，她瞳孔越是紧缩，放在鼠标滚轮上的手指也颤抖得越发厉害。
今天我更得好早（夸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