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年前, 终于到了医院定下的手术日期。
前期已经准备得很充分,雌虫很快被推进手术室,而在经过八个小时的漫长等待后, 手术才终于宣告完成。
西泽勉强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模糊而熟悉的惨白, 消毒水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夹杂着新鲜的血液气息。
他恍惚了一瞬后瞳孔骤缩, 浑身肌肉都绷紧痉挛起来。
指尖死死卡在冰冷的床架边缘,用力到手背青筋鼓起,寒铁材质的床架都被捏得微微变形。
但在他即将半虫化的前一秒——
“医生, 手术怎么样……西泽?”
耳边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蕴含着些许急切和担忧, 像是真空中灌注进来的氧气, 勘破了眼前错乱的幻境,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他松开了床架,借着不清醒的理由, 指尖勾住了垂在旁边的那只手的尾指。
“怎么了?”
被拉住手的耶尔停止了和医生的交谈,转头看向尚未从全麻中清醒的雌虫。
却只看到了一双半阖的金眸,安抚一般向他弯了弯眼尾。
手术很成功, 但直到这一刻耶尔才真正放松下来,反手握住雌虫的手捏了捏, “继续睡吧。”
……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窗帘只被拉开了一边,浅淡的阴影笼罩着病床, 耀眼的金色阳光从另一侧窗户照进来, 将病房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身侧传来浅淡的呼吸声, 是耶尔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细碎光影在那纤长眼睫间跃动, 沉睡的雄虫漂亮得几乎像发着光, 一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鼻尖,被呼吸吹拂得一动一动,又显得分外可爱。
西泽凝视着他的睡颜,胸腔里的某处撞击到有些发疼,指尖情不自禁抬起,隔着几寸距离虚点了一下后又落下。
“感觉怎么样?”
收到机器发出的消息,医生很快赶过来,直接推门而入,中气十足地道。
然后就被不善地看了一眼,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吵醒了趴在旁边的雄虫,顿时有些僵硬起来。
雄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啊?!
他内心咆哮,表面却不显,只是默不作声地来到病床旁边等候。
“西泽……你醒了?”
耶尔揉了揉眉心缓解陪床的疲惫,活动胳膊时僵硬的肩颈猝不及防一阵酸痛,让他蹙了蹙眉。
一只手则非常适时地出现,坚硬骨节的力道适中,帮他用力按了几下穴位,效果立竿见影,那股酸疼立刻被缓解了。
感觉自己像被拎着后颈挠下巴的猫,耶尔按住后颈轻轻重重揉捏的手,瞪向病床上的雌虫,“别动,手不是还在打吊针吗。”
“咳……”
半天没有存在感的医生低咳一声,向前走了一步出现在雄虫的视线里。
得益于这个雄虫非一般的干脆利落,根本不必有多余的寒暄。
医生开始着手检查雌虫的术后情况,等终于收手,脸上的神情舒缓了很多。
“目前来看情况不错,比预期的效果还要好,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行走了。”
“在彻底痊愈之前,则需要佩戴矫正器辅助恢复。”
医生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东西,“等会你可以戴上试试效果,如果没有多少疼痛的话……”
那矫正器的原型是一块银色的金属薄片,无数精密的零件组成蜿蜒盘旋的纹路,可以摸到上面细微的突起。
医生将薄片递给西泽,还没等讲解使用方法,西泽指尖按住金属片的中间,贴在膝盖侧边,随着嘀一声轻响,上面的银色花纹被渐次点亮——
纤细但坚固无比的支撑从薄片中突出,沿着修长的腿部轮廓不断延伸,直至形成一幅完整的腿部矫正架。
医生赞赏地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么用的。”
耶尔观察了几眼那个高科技矫正器,有些期待地看向西泽,“这样就能站起来了吗?”
虽然在监控中见过雌虫站起来的样子,但是因为剧痛根本没办法站直,显得非常辛苦,他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到什么美感上面。
现在就显得非常恰当,让他不禁生出隐秘的期待——
“我试试。”
西泽掀开被子下床,稍微感受了一下这个支架的受力点,双腿发力,顺利踩到地上然后挺直了腰,最终稳稳站在了地上。
“……啊。”
好、好高。
耶尔愣愣地看着高他整整一头的雌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在人类世界中是属于高海拔的,修长但绝对不纤细,但来到虫族就显得不太够看了。
尤其军雌的体格天生高大而强壮,站在面前好像一堵挺拔坚实的墙。
雌虫坐在轮椅上时还不明显,但脊背挺直地站着时,姿态显得从容而强势,狭长深邃的眼眸漠然地垂下,更散发出沉静而天然的压迫感。
耶尔回神,打了个响指唤回雌虫的神志,“走过来试试看?”
他后退了几步,微微张开了手,似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清俊漂亮的眉眼中笑意盈盈。
西泽缓慢地眨了眨眼,被诱惑到一般,仍然有些颤抖的腿紧绷起来,有些不熟练地动了动,泛起一阵沉闷的刺痛。
他一步步向着雄虫的方向走去,动作原先还有些生涩和别扭,身形甚至有些摇晃,但两三步之后就十分迅速地调整好了状态。
等到了雄虫面前时,西泽已经能完全控制住双腿,像是身体健康的虫一样脊背挺直地站着,军雌的气质在他身上再次显露出来。
耶尔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的雌虫,漆黑眸光一点点亮起,仿若黑夜中猝然绽放的繁星,让虫几乎移不开眼。
西泽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面前——
他真的把雌虫养好了。
被绞断利爪戳瞎眼睛,被迫落入泥泞的雪豹,终于不再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倒在泥泞中任由苍蝇和血蛭欺凌骚扰,落魄至极。
那裸露的白骨中疯长出新的筋骨和血肉,无比艰难又坚韧地站了起来,不久后也将重新奔跑于森林和旷野之中。
强烈的成就感和欣喜让心脏充血饱涨,几乎按捺不住要跳出胸膛,喜悦的火苗噼里啪啦点燃每一根神经纤维。
耶尔努力克制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真的能站起来了,也很快就能走路了,恭喜!”
雄虫的眸子灿若星辰,明亮至极,里面满溢着纯然的欣喜和雀跃。
让虫看着就忍不住心软陷落,恨不得继续把美好的事物都捧到他面前,只为保存多一秒这个笑容。
“是啊……多亏了雄主。”
西泽出神地凝视着耶尔,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不忍惊扰眼前的一幕场景,“谢谢您。”
如果不是耶尔,他根本活不到现在,更遑论重新站起来,甚至于……心生不可能的奢望,企图伸手去触碰天上的月亮。
西泽和雄虫对视半晌,又突然侧头低咳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咳……能抱一下吗?”
权当做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
耶尔故作思索地犹豫了一会,在雌虫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忐忑时,才笑起来利落点头道,“抱抱抱!”
但靠近之后他愣了一下,本来一直都是他站着西泽坐着,抱起来就非常顺手,现在如果要抱的话,感觉就……有点奇怪。
没等他纠结多久,西泽就弯下腰,将身体放低到耶尔觉得舒服的高度,轻轻地把他抱进怀里,双手克制地轻按了一下雄虫的肩背。
熟悉的浅淡体温和气息扑了满怀,西泽闭了闭眼,将心间潮涌的心绪勉力压下。
几秒后,耶尔放开他,深吸口气调整好亢奋的情绪。
他推着雌虫的肩膀把他按回床上,然后看向医生,“要带着这个矫正器多久才能完全拆下?”
从刚才就一直背景板的医生上前一步,尽职尽责地解释道。
“这个要结合病虫的恢复能力,如果恢复力强的话一周就可以拆了,如果恢复得比较慢就需要一个月左右。”
医生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例如不能过度运动,注意保护膝盖什么的,然后就识趣地离开了病房。
“好像快中午了,雄主饿不饿?”
西泽估摸了一下时间,看向正翻看病历单的耶尔,雄虫脸上还有睡出来的粉色印痕,显然是陪床刚睡醒连早饭都没吃。
“医院的饭菜可能不合雄主的胃口,现在可以办出院手续,我回去给您做。”
耶尔头也不抬地否决了,“不要,你现在不能久站,想什么呢,才刚做完手术,奴隶主都不带这么奴役牛马的……”
后面的话他说得含糊,然后又道,“想吃什么,我去食堂打饭吧,或者叫015做好送过来?”
还没等西泽回答,病房的门突然被敲响。
耶尔有些疑惑地回头,如果是医生的话根本不需要敲门。
他起身去开门,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军雌,看见他的瞬间表情变得非常僵硬,似乎很紧张,“你好?”
“您好您好!请问是耶、耶尔阁下吗?”
那军雌紧张得有些磕巴,在得到确切的回应后加快语速道,“我是伊莱恩叫来给阁下送午饭的,一共两份,请问您是收下还是……”
“这样啊,谢谢。”
耶尔道了一声谢,接过他手里的两个保温桶,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又拿出光脑询问道,“多少钱,我付给你。”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
那军雌立刻摆手,拒绝后还怕他一定要付钱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快步离开了这条走廊。
然而转角处就撞上了等候一旁的同僚,双方几乎同时痛呼一声,“我靠……你跑什么?!雄虫阁下有这么可怕?”
然而将那军雌按住才发现,他的脸红得和猴子屁股没什么区别,感觉两只耳朵都要冒热气了,“你咋了,脸这么红??”
“……你自己去就知道了!”
那军雌吭哧吭哧地喘了一会,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在其他虫的吁声中死活不肯说到底怎么了。
“搞这么神秘做什么!虽然那个雄虫阁下是很好看啦,性格又好,有同理心又慷慨,愿意低价支援医院,对自己的雌虫又好……我靠,这么一说,好像也能理解了。”
那边军雌正应付着难缠的同僚们,而对此一无所知的耶尔关上了病房门,将保温桶提了进去。
这个保温桶从外表看朴实无华,打开才知道里面的菜色有多丰盛,肯定不可能是在食堂里买的,应该是在哪个餐厅专门打包出来的。
耶尔给伊莱恩转去一笔钱,得到了一条疑惑的讯息。
【伊莱恩:怎么了阁下?】
【wwn:这是饭钱,麻烦你了。】
【伊莱恩:什么饭钱,我刚想问要不要帮您送饭呢,是已经有虫给您送了吗?】
【伊莱恩:如果是军雌的话就没关系的,他们应该是阿尔文的部下,为了感谢您特意准备的。】
耶尔若有所思地看着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色,还冒着白腾腾的蒸汽,和刚从锅里铲出来的一样。
而且送饭的虫好像怕他吃不饱,饭和菜都压得严严实实,海鲜和肉类占据大半江山,是根本吃不完的大份量。
他无声笑了笑,将手里的筷子递给西泽,“吃吧。”
*
因为术后情况比预期的还要好,第二天耶尔就能把雌虫带回家了。
而几个小时后,几样医生推荐的辅助锻炼器材被搁在了玄关。
015嘿咻嘿咻地把那几个大包裹搬进客厅,然后开始激情开箱,“哇!这个是什么?……这个又是什么?”
耶尔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开箱,捡起箱子里的一个器械上下掂了掂,递给一旁的西泽,“康复训练,你应该比我懂。”
西泽接过来,指腹摩挲了几下器材粗糙的表面,唇角微勾。
“是啊,接下来就是我擅长的领域了,关于如何最大程度地恢复和开发身体潜力,成为一个合格的……”
战争机器。
他无声道,没有说出口让雄虫听见。
那套康复器械被安置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刚好和015的充电桩排列在一起,那里也成为了雌虫的专属训练场地。
西泽自有一套完善的训练系统,而且非常自律,每天耶尔路过客厅,都能在固定时间段见到他在做康复训练。
雌虫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至少表面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结痂,买衣服的范围便拓宽了许多。
相比那些滑溜的丝绸睡衣或者软乎乎的毛衣,他更喜欢那些利落的、方便行动的衣服。
比如贴身的黑色背心,还有非常耐磨耐穿的迷彩军裤。
背心紧贴着饱满漂亮的肌肉,露出了宽阔的肩膀和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胸肌那块被撑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一丝褶皱。
甚至于那两条吊带也被扯细了一点,颤颤巍巍地卡在肩上,看起来很快就会绷断的样子。
相比形状饱满的胸肌,他的腰十分劲瘦,虎口能完美卡在腰窝上掐住,而上面的腹肌块垒分明,分别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深色的迷彩军裤布料粗糙,会摩擦到他膝盖上的伤口,但裹上一层纱布后情况也还行。
裤子是有些宽松的版型,背心扎入高腰的设计中,显得十分干净利落,完全将西泽那两条修长有力的腿突显了出来。
而一般耶尔不会允许他只穿背心和军裤走来走去,毕竟冬天需要多穿点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
所以雌虫多数时间会披上一条宽松的白衬衣,遮掩住那好像小蛋糕一样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身体。
但锻炼的时候就完全不讲究这个了。
雌虫总是热腾腾的,顾忌着耶尔在没有脱掉背心,但裸露的地方总是布满晶莹的汗珠,沿着下颌线不断滴落,顺着饱满的肌肉沟壑流淌而下。
不知道是体内激素紊乱,还是身体机能没恢复,导致他锻炼时总会不自觉释放出信息素,浑身都散发着浅淡的苦涩气息。
所以每次见到耶尔靠近都会有些僵硬,要等洗完澡将残余的信息素都散去,才会放松下来主动接近雄虫。
偶尔耶尔空下来,也会去围观雌虫的训练现场,权当做放松眼睛和心情。
“这个要怎么做,教教我?”
等西泽终于结束今日的训练,并从浴室中出来后,耶尔饶有兴趣地捡起地上一个金属圆球,询问雌虫道。
虫族的很多东西和人类世界是很不一样的,非一般的高科技,再加上极简的外表,曾经一度让耶尔这个外来生物无法正常生活。
“先点这里启动,然后用手抓住中间……”
因为只有一个金属球,西泽虚点着耶尔手里的东西,利落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这样吗?”
耶尔看得似懂非懂,摸索半天仍然按不到开关。
西泽便来到他身后,将手轻覆在雄虫拿着球的手背上,用手指一点点引导他。
因为专注于手把手教学,西泽微弯着腰,另一只手按在耶尔的侧腰上着力,没注意到自己快把雄虫圈在怀里了。
他们靠得很近,西泽的鼻尖几乎可以触及耶尔鬓角的发丝。
还未平复的灼热呼吸将那块皮肤染上一丝薄红,仿佛那皮下的血肉中,已悄然奔涌起隐秘的暗潮。
“然后呢,应该要怎么弄?”
耶尔蹙了蹙眉,虽然被教会了基本用法,但在使用时还是有些不顺手,下意识转头想询问西泽。
却没注意到他们的距离已经太近,不再适合剧烈的动作——
余光瞥到雌虫低垂的眼睫时,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太对,但已经收不回动作。
唇瓣猝不及防擦过另一抹柔软,甚至因为惯性往后继续摩擦了一段距离,在鼻尖相撞前堪堪停止。
耶尔的眸底倒映着雌虫有些错愕的神情,而身体几乎严丝合缝地撞入雌虫的怀抱中,亲密到……甚至算得上交颈相拥。
他缓慢眨了眨眼,纤长眼睫几乎能碰到雌虫的脸。
没有呼吸交融,因为不管是他还是雌虫都屏住了呼吸,空气安静到近乎凝滞。
“……”
西泽瞳孔微缩,手上的动作顿时僵住。
雄虫好像愣住了一样,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双漆黑湿润的眼眸仿佛深潭下潮湿的洞穴,无知无觉地引诱着旅者陷入其中。
那丰软的唇瓣还停留在他脸颊上,灼热的喘息被屏在了喉间,仿佛一场演到精彩处陡然定格的闹剧,沉默无言,却又石破天惊。
明明他们已经做过更为亲密的事,信息素甚至精神力交融,但那些都没有这一个不成型的吻,更让西泽心生颤栗。
那是更为隐秘、深入、不见天日也不可言说的心情。
几秒后,耶尔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拿着那个圆球上上下下把玩,“这样是吗……我好像懂了,嗯,应该懂了。”
其实他就是胡乱玩了一通,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发出点什么声音来缓解一下尴尬,把这页迅速翻过去。
西泽没吭声,手仍然握着雄虫的手,帮他稳住手里沉甸甸的东西。
这种器械看起来小,但因为设计的缘故,不注意时可能会扭到手。
可能是因为氛围过于僵硬了,路过的015探出一个脑袋,“你们在干什么呀?站这半天了。”
耶尔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将手里的东西搁在一旁,低咳了一声,“没事。”
“你继续练吧,我回房了。”
他完全忘记雌虫已经练完甚至洗完澡了,说话时视线全程游离,没好意思看西泽的脸一眼,没等话音落下就匆匆往房间里走去。
“……好。”
西泽哑声道,眸底倒映着雄虫有些慌乱的侧脸。
那颤动的眼睫让他喉结一阵麻痒,又心知肚明那不是可以通过咳嗽派遣出来的……无比奇异的心情。
随着房间门关上,客厅里再次恢复一片寂静。
只剩下015滑动时轱辘轱辘的声音,还有细雪在空中飘落时的簇簇轻响,足以掩盖一切,粉饰一切。
但却无法阻止在阴暗中疯长的渴望和欲念,无声无息地积蓄打着旋的暗流。
等待着千溪汇聚万河成海,势不可挡地冲破千里堤坝时,汹涌奔腾呼啸新生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