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怜南怔在原地, 眼眸直直地望向宋津言,就那么在爱人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的眼泪顺着长长的眼睫滑落,声音开始随着眼眸一起颤抖。
那一滴泪落在宋津言的胸口, 丝质的睡衣上划过浅浅的水渍, 怜南垂下头有一瞬间很想现在就走, 但宋津言在他身下他一点都走不动, 只能眼眸无措地看着宋津言。
怜南没有说话, 可宋津言却好像听见了声音。
求求你。
求你你。
求你……
宋津言望着怜南, 床头昏黄的光照不亮怜南整个人,长久之后宋津言能看清的也只有怜南那一双眼睛。明明他们隔得很近,可怜南似乎离他很遥远。
谁的叹息声在房间里响起。
可房间里明明没有声音。
怜南红着一双眼,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就那样, 一滴又一滴,落入宋津言的心中。就那样, 蚕食了宋津言想要抬起手的动作,让他整个人乃至灵魂僵硬于上空。
摆在宋津言面前有两个选择, 但宋津言一个都没有选。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怜南,他轻声问自己,是不是即使他长了一张和那个人如此相似的脸,也仍旧无法抚慰怜南的灵魂。
怜南每一滴泪都告诉他同一个答案。
是的。
是。
宋津言缓慢地垂上眼, 手没有去轻拍怜南的背,嘴也没问出责问的话。他轻声道:“睡吧。”
他的声音还是和往日一样温柔, 其中却带了丝丝缕缕的疲倦,怜南几乎一下就抓住了宋津言的手,他眼中含着泪:“不要……”
“宋津言, 不要……”可能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宋津言的人,明明宋津言还没有将“放弃”这两个字说出来,但怜南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怜南想起宋津言最初的冷漠,想起那些厌恶的眼神,想起他身上斑驳的伤口和宋津言再也没有说出过口的爱。
他惶然地处于一种无解的无措中,并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已经接近于哀求。
于是一滴泪又一滴泪,粉饰太平的一切都显露出原本的模样,怜南崩溃地伏在宋津言身上哭,一声又一声说:“不可以,宋津言,不可以。”
说着,他开始褪去自己的衣衫,丝质的睡衣几乎是一下就褪下来了,也露出了他一直遮掩得很好的身体,那道疤横细长狰狞地蔓延到胸膛,但这只是一处,幸而昏黄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见。
他低下头笨拙地去亲吻宋津言,宋津言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怜南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突然变成了这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实在没有用的人,他为什么会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他为什么要哭,如果不哭,如果没有刚刚那滴泪,宋津言就不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怜南近乎苛责地埋怨着自己,得到有时候是毒药,它使失去变得如此不可接受,使自己变得陌生和面目可憎。
宋津言止住怜南的吻,他轻声开口:“怜南。”
怜南捂住自己的耳朵,随后是宋津言的嘴,他颤抖的眼眸和宋津言对视着,不让宋津言说出后面一句话。那时他只想怎么让这件事情过去,讨好地再一次去亲吻宋津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宋津言渐而沉默的呼吸。
宋津言没有再阻止他,而是任由怜南解开他的衣衫。两个人一黑一灰的睡衣混在一起,像是夏日午后炙热交缠的光影,温热的眼泪混着盲目的吻落到宋津言棱角分明的脸上,两个人赤|裸着上身相见时,怜南很明晓感受到宋津言呼吸重了一分。
他不再觉得用身体留住爱人这种方式悲哀,或许也有一丝悲哀,但这一丝悲哀被浓浓的庆幸湮没,像是皑皑的雪盖住了草地上枯萎的花。怜南牵着宋津言的手往下,他能感受到宋津言逐渐炙热的呼吸,即将张开将他拥住的手。
可没有,在情意正浓,昏黄的光几乎成为氛围最好的催化剂时,宋津言的手突然在怜南身上某一处停住,随后眼眸缓慢地变得清明。
宋津言慢慢地握紧了怜南的手,青年修长骨感分明的手停在爱人细白的手腕上,这本来应该是极尽暧昧的一幕,如若爱人的手腕上没有一道道狰狞叠加的伤痕的话。
怜南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被糊弄过去的庆幸托举着升向高空时,房间的灯“砰——”一下开了。
很亮,足以照清两个人只剩寸缕的身体,和怜南手腕上狰狞的伤痕。
宋津言敛眸,周边的情绪已经全然消失,他眸光平淡地看向怜南。不是怜南茫然的脸颤抖的眸急促的呼吸还未褪去的情愫,而是他握住的那一截手腕。
割腕的伤痕不是一道,很多道,很深,重重叠叠交错在一起,用作装饰的腕表松开卡扣,“啪嗒”一声落在床上。
怜南这才回神,下意识要收回自己的手,但没拉动。
宋津言安静地看着他的每一道伤口,眼眸停在最新的一处,才结了痂,明显是不久之前的,宋津言一颗心缓慢地在胸腔里面跳动,眼眸从怜南的手腕处移开,缓慢地落到怜南的脸上,最后定在那双无措的眼睛。
宋津言轻声道:“怜南,你可以解释。”
灯很亮,灯好亮,怜南的惶然被直白地映在宋津言的眼眸。
解释……
怜南眼睛一颤,眼泪就落了下来,他快声道:“对不起,我……我没有,我只是……”他说不出后面的话,无法面对宋津言现在的眼神,他将手腕一把从宋津言手上扭开,藏到身后。
那些疤痕不横在两个人之间后,怜南的呼吸才顺畅一点,他狡辩道:“都是从前的,我……我没有这样了,你不能责怪那时候的我,我……那时候你不在,我不是故意的。”
撒谎的时候,怜南忘了宋津言是一个医生。
宋津言眼眸中没有流露出一分失望,他只是很茫然地望着怜南,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怜南几乎从未在宋津言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怜南将手腕藏得更深,灯照的他眼睛很疼,但不知道为什么疼,他的眼泪却掉不下来了。就好像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一切就完了。他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倔强望向宋津言,不明白宋津言为什么眼中不是心疼,甚至不是愤怒。
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宋津言又恢复了平静,他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怜南,不带任何情绪和感情。
在怜南漫长的一生中,宋津言没有这样对过他。哪怕是重逢后第一次见面,宋津言都不曾如此。
怜南想跑,直觉他不应该再呆在这里,跑出去才有一线生机。但从很久以前开始,看见宋津言,他就失去了逃走的能力。他是一株向日葵,宋津言是他清冷的太阳,他的眼眸永远望向宋津言会出现的方向。
他摇着头,想重复刚刚的事情,让幸运再一次降临。
但还什么都没有做,宋津言就起了身。宋津言捡起了一旁的衣服,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给他穿好,安静耐心地给怜南扣上了最后一颗扣子,随后轻声道:“怜南,我们分手吧。”
话音落下之时,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那颗扣子上停留了一瞬间,但很快就移开了。
怜南不可置信地望向宋津言,即便刚才始终有过猜测,但是当宋津言真的把这几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一切像一场梦。他掐了掐自己手心,明明已经很红了,但是一点都不疼。
是梦吧。
是梦。
梦醒了就好了。
怜南几乎在这个声音在心里面落下的那一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很快睁开,又对上宋津言平静的眸时,他身体塌软了下去,浑身力气都失去了。宋津言拿上衣服,抬手要走,怜南没有力气拦,在宋津言转身离开的时候,轻声道:“你今天走了,明天就会见到我的尸体。”
他说着天下最恶毒最愚笨的话。
宋津言的手止住,隐忍下去的怒火变成了更深的沉默。他说不清是对怜南的,还是对自己的。
怜南没有再说话,宋津言也没有再动,白炙的灯光下,南方夏日独有的闷湿透着墙缝传进来,高楼听不见蝉鸣,这一刻连很远处呼呼的风声也没有了,世间在这一刻和两个人一起静止。
宋津言到底没走,但也没有再上床。回身走到床边,按灭灯光,房间里面又只有床头那一盏小小的灯,但刚刚头顶的灯光太亮了,即使一瞬间陷入黑暗也依旧残存着些许亮的影子,没有人能看见那盏小灯。
“睡吧。”
很久以后,黑暗中传来宋津言的声音。
怜南诧异自己真的就这么睡着了,但他牵住宋津言的手,在这个惶惶的夜就这么昏睡了过去。宋津言坐在窗边的地板上,一只手被怜南握住,一只手上拿着那个被怜南遗忘的腕表。
隔日,怜南清醒时,顺着自己的手看向坐在地上的宋津言时,怔了一瞬,随后记忆开始缓慢和苦痛一起复苏,其实最近怜南的记忆已经不是很好了,已经不太能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即便再能自欺欺人,此刻也做不到。
宋津言抬起眼,一晚上没睡但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疲倦感,这个早上怜南听见宋津言说的第一句话是:“怜南,是明天了。”
怜南眸颤了一下,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宋津言的眼神截断。
他其实不太知道有什么比宋津言离开他更糟,但白天太阳恍恍照在两个人身上,怜南看着宋津言的眼睛,突然就再也说不出昨天晚上的话。
“现在,松开我的手,怜南。”宋津言淡声说,眼底的表情怜南看不见。
怜南没有松开,但还是在对峙之中败了下来,一阵沉默之后他松开手。
宋津言转身要走,怜南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宋津言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怜南声音就大了起来,几乎是在哭喊:“我不分手,我没有同意,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
宋津言脚步未停,怜南想从床上下来但是没有力气,所有的力气已经全部用在哭喊上。他其实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哭喊着:“你不许走,你要是走,我就去找别人……”
前方,宋津言终于停了下来,垂上眸没有什么情绪地说:“那你去吧。”
怜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房间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他终于有力气下了床,站立就因为疼痛跪了下来,胃中的一点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呕吐物中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是一块安静被放在地上的腕表。
半个时辰后,葵花拿着钥匙直接进了怜南的房间,在见到怜南呆呆地坐到床边时,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一些。她快步上前将怜南搂住,也没有嫌弃身下的呕吐物,轻声道:“怜南,怜南……”
怜南认出了是葵花,他的意识才回来一些,推开葵花一些道:“脏。”
看着这样的怜南,葵花将人抱住,眼睛里泪已经出来了:“不脏,等会去洗澡就好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熬粥,不,还是点,点更快一点,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有胃病的人怎么能不吃早饭,先起来,没事,都没事的。”
安置好怜南,葵花点了外卖叫了阿姨上门,几乎是怜南重新哄睡之后,葵花冷着脸敲响了对面的门。
她不敢出声,怕吵醒怜南,一遍一遍按门铃宋津言没有开门之后,一脚踹了上前。踹了几脚之后,葵花看见了宋津言冷淡的脸,她一巴掌要打上去,被宋津言一把握住手甩开。
葵花关上门,彻底隔绝怜南听见的可能后,她愤怒道:“宋津言,你是不是有病,你知不知道怜南……”
宋津言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喝着一杯水,相对于葵花的愤怒,他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葵花崩溃地望着宋津言,她并不觉得宋津言是那种玩玩就分手的人,只能愤怒之后整个人泄了气问:“为什么?”
宋津言淡声道:“不合适。”
葵花捏住手中的杯子,闻言还是没忍住朝宋津言脸扔了过去,“砰——”玻璃锋利地把宋津言脸划出一道口子,血顺着伤口流下来,几乎是蔓进了脖子。
宋津言没有生气,只是很轻地看了一眼葵花。
葵花原本因为愤怒鼓起来的气彻底泄了下去,她恶狠狠看着宋津言,声音因为死死压抑着愤怒变轻:“宋津言,你记住你今天干的事情,我不可能让你再接近怜南,再也不会。你最好,最好不要后悔。”说着,葵花拿起手机转了账:“我砸的,我负责,医药费给你打过去了,你要是想报警我也随意。”
说完,葵花摔着门就走了。
宋津言没有看向手机,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雨从天空落了下来。晚上的时候,宋津言去了医院,换上白大褂开始上晚班。
深夜的时候,林灿眼神复杂地站在宋津言办公桌前。和葵花不同,林灿更了解宋津言一些,也知道之前宋津言为了怜南决定从医院离开的事情。比起葵花,林灿平静很对,他只是蹙着眉问宋津言:“为什么?”
宋津言对待林灿和葵花的态度也不一样,葵花的质问他多少会回两句,林灿的他一概当做没听见。林灿说了很多,宋津言一直处理着工作,一句都没有回应。
林灿在宋津言对面坐下来,等宋津言处理完病案本,接着开口问:“宋津言,到底为什么?”
宋津言终于抬眸,望向林灿。
看见林灿,他就会想起怜南。
林灿蹙着眉:“别说你突然不爱了,你要是真的不在乎为什么要刚出门就给葵花发那样的消息。”
宋津言的手止住,脸上的伤痕没有再泛血。
在林灿还要说消息的内容时,宋津言终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只是分手。”
林灿脑袋直疼,他眸色复杂地望向宋津言:“你知道分手对怜南意味着什么吗?”
宋津言抬起眼,望向林灿,他眼眸中又露出昨天晚上那种茫然,然后在林灿着急的眼神中,很轻地笑了一下。
“林灿,意味着什么?”
林灿说不出那个字,手直直地压着桌子。
宋津言轻声道:“我昨天晚上在怜南手上看见了割腕的伤口,新的。”
林灿的眼睛随着这一句话变大,抓出手机要给葵花打电话的时候被宋津言拦了下来:“他的手腕上还有很多割腕的伤痕,很旧的,不太旧的,很多,密密麻麻叠在一起。”
林灿握紧了手,其实不需要宋津言再说的更明白了。
但宋津言还是很平静地说了出来:“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他的父母,是因为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我和他长得很像,应该很像。”
林灿被封住了嘴,他和葵花多多少少都能看出来一些,但宋津言如此直白地点出来,林灿还是有些说不出话。很久之后,林灿开口:“所以你是因为那个人…..所以和怜南分手吗,其实……”
林灿想说喜不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从眼神中看出来的,怜南看向宋津言的眼神不可能不是喜欢,但他说不出,因为怜南第一次看见宋津言就是那样的眼神了。林灿几乎已经准备走了,也不准备再从宋津言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但宋静言开了口,青年取下了眼睛,露出一双清冷好看的眼。
“不是。”
说出这两个字时,宋津言很平静。
他望向林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怜南透过我的眼睛看着别人,我在意过,但是后面还是和怜南在一起了,自然也就不会因为这个事情和怜南分手。”
林灿满心满眼地疑惑:“那是为什么?”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却又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宋津言平静说:“因为看见我,他就会想起他,我救不了他。对于怜南来说,我这张和那个人相似的脸,不是可以将他从沉溺的海里救起来的浮木,是慢性的毒药。”
宋津言望着窗外,轻声说:“怜南很爱他,我和怜南在一起,不过是成全了自己的卑鄙,我以为我可以取代他,但不行,我很认真地论证过了,林灿,我不行。”
“比起看着我永远想起那个人,不知道那一天割腕伤口深了无力回天,不如就这样吧,麻烦你们这段时间陪在他身边。”宋津言轻声道。
林灿一句话都说不出,眸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好友。
他知道宋津言到底要多不容易才能说出这一番话,林灿起身,声音小了很多:“我知道了,不需要你交代,我本来也是怜南的朋友。”走了两步,林灿又回身:“宋津言,我也是你的朋友,在一个朋友的角度,我觉得你应该再好好想想,我没有看见怜南身上的伤口,但我看过怜南看你的眼睛。即便……即便一切真的如你所言,真的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吗?”
宋津言看着林灿,似乎在问,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林灿茫然地关上门,是啊,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夏天下着雷雨,下着下着,居然也就这么过去。
葵花住进了怜南的房子,那一间曾经怜南为她留下的客卧。她暂时辞去了公司的事务,也关了花店,一心一意守着怜南。
比她想的好一些,怜南并没有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举动。
她以为怜南在逐渐放下,却在怜南的一次梦魇中看见怜南按住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蹙着眉焦急地说:“不可以……不可以,宋津言会生气。”
林灿将那日和宋津言的对话告诉了葵花,于是葵花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窗外的星星像是一眨一眨的小灯。
怜南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比如有一天他突然问葵花。
“葵花,玉兰花什么时候会开在春天?”
葵花怔了一瞬,轻声道:“春天,怜南,玉兰花开在每一个春天。”
于是怜南又跑到日历边,一页一页翻着,但直到把今年的日历翻完,也找不到一个春天。怜南的焦急和不安几乎写在颤动的每根手指里,葵花上前一把拿过日历:“这个日历不是最新的,我明天去给你买一个新的。”
“会有春天吗?”怜南期待地问。
葵花眼泪下来,泣不成声,顶着怜南茫然的目光点头,一下又一下点头:“会有,怜南,会有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