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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文明和规则的界限消失

第34章 文明和规则的界限消失
高云歌并不反感被叫做小夜莺。

比这更轻巧的称呼又不是没有过,三年前在温州的酒吧里,总会几个醉酒的客户失态,先是寻常地调戏,美女,小姐,小夜莺,见他没有回应后恼羞成怒,面子上挂不去,骂得就难听了,biao子,小姐,小夜莺。

清吧老板娘刚开始还挺紧张,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说辞要来安抚高云歌,高云歌心理素质强得可以去干真正的夜场。他并不会感到委屈,反而觉得悲伤,人的素养和财富并不挂钩,他们仗着自己消费过所以肆意辱骂时的表情是狰狞的,他们看起来很可怜。

但高云歌知道,自己在那些有钱人眼里,才是可怜的。

没有人会相信他是开心的,尽管他确实很容易满足。早在他从温州来到山海市的第一年,他也找过轻松的工作,ktv里的送酒员,按摩足浴店里的后厨,地点全都在麒麟湾大厦附近。

这些工作的时薪未必比鞋厂高,但胜在环境好,周围的同事都是正青春的少男少女,来自五湖四海。高云歌做了一段时间后还是选择进厂,他给高云霄的解释是哥哥是天生的劳碌命,不干体力劳动就浑身不舒服。高云霄年纪小小,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问他是不是又受到了骚扰。

高云歌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告诉高云霄。只有靠自己双手劳动得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高云歌进厂后整个人确实明朗了不少。和在服务行业时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他在车间里就像个孩子王,屁股后面总会跟着一串年纪不满二十的黄毛。

麒麟湾的务工人员大多来自云贵川,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工人基本上都已经结婚了,聊天的话题都是家里长短,这个房那个车的经济压力。黄毛们就不一样了,还在一放假就想着去海边玩的阶段,赚了点钱就花,买和他们的收入并不匹配的手机和智能音响,人在哪个厂里打临工,音响就被带到哪个车间里外放,播到喜欢的歌曲后咿咿呀呀地胡乱跟唱,高云歌笑着,有时候也会被范围感染地唱两句。

他唱歌好听这事儿一开始只有黄毛们知道。打工人消费不起市区的V19,偶尔会凑够十几个人一起,去麒麟湾大厦里的KTV,黄毛们唱他们云贵川的山歌,高云歌也唱自己的山歌,一些甘肃的民谣和花儿,还有许巍的老歌。

这种娱乐持续到有一次组团的人里有个管理,高云歌不认识他,他那天喝了点酒,有些口无遮拦了,说高云歌唱得跟夜莺似的,可不得把那些老板娘们迷得神魂颠倒啊。

在场的都是男性,哄堂大笑后,没有人会把这种玩笑话当真,高云歌却再也不唱了。

黄毛们依旧“哥”“高哥”这般称呼他,但随着淡季的到来,他开始频繁地在不同的厂里打临工,总会有几个管理,明明不认识他,却很熟络似地叫他“小夜莺”,还问他下班以后要不要喝几杯,去KTV里唱两句。

很没有边界感的言语上的逗弄。

高云歌通常第二天就离开,这年头工人要走,当老板的根本拦不住,还要立刻马上清工资。

但记工本上频繁的更换还是被高云霄发现,当弟弟的能猜到背后有什么猫腻。他很愤怒。

他才七八岁,他就会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自己的哥哥,质问他为什么不愤怒,高云歌还是那种平淡的态度,他已经很知足了,可以用自己双手的劳动换取报酬,经济上不窘迫,弟弟有学上妹妹有工作,他感恩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愤怒?

就像现在,他被天骐的卢总使唤个玩意儿似的叫“小夜莺”,嘴长在别人脸上,他又能如何?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麒麟湾的精英汇聚在一起!”宋洲微笑,迈着大步向卢总和多鑫老板走近。

高云歌沉默地跟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做到像宋洲这样游刃有余,见鬼都能忽悠鬼说几句人话。

模具厂的老板不至于也熬大夜,此刻还留在去办公室里加夜班的是飞扬模具的总管,三十五岁上下,瘦瘦小小一个。宋洲来之前,卢总和多鑫跟盯着牢犯一样守着他,现在他们三个当老板的坐到另一张办公桌前,反客为主的烧起了茶水,高云歌就坐到了总管边上。

“你们是鞋厂还是鞋底厂?”总管问高云歌。

高云歌这些天跟宋洲呆久了,耳濡目染了些当老板的架势。他说他们是金成的客户,金成的鞋底实在接不上了,他们才催到模具厂。

“小老板娘说JC23010的加模本来可以今天晚上完工,但你们这边有工人感冒耽误了。”高云歌稍作停顿,问总管,“我看楼下车间的人不少啊。”

“那也不多吧,有一半的工人还没来齐,随便什么环节一耽搁,晚一天很正常的。”总管的电脑还开着,大屏幕上刚好是JC23010的数据档案,但右下角的编号改成了XDX9901。

高云歌对这些细节很敏锐,随即问:“你们不会把模具先给多鑫了吧。”

“怎么可能!”总管被吓得花容失色,咋咋唬唬又小声,“我们模具厂都是按入库顺序排单的,电脑哪里懂人情世故那一套,只讲究先来后到,不然谁急谁催先给谁,那电脑不得崩溃掉啊!”

说得也有道理。高云歌余光里,三个老板茶普洱喝喝,黑利群烟抽抽,谈笑风生到可以称兄道弟。

他问总管那为什么这俩老板这么晚都还在这里,总管说,当然也是来关注模具进展,他们有六双模具订的比金成早那么个半小时,能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完成。

“多鑫在山海市的价位很低。”高云歌以前在其他厂里用过多鑫的鞋底,除了次品率高,送货也很混乱,明明单子上开了黄金码号,他们会拿35或者40码的充数,而不是像金成,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高云歌嘀咕一句:“你们接客户的时候……都不挑吗?”

他没指望总管回应自己,这涉及到一个厂内部的决策问题了,实在是天骐卢总和多鑫老板整宿地坐他边上,给他都整无语了,所以才逮着高云歌就和他吐槽:“六天前他想来我们这儿开模具,也是卢总带着来的。他在我们这儿原本是上黑名单的,除了金成,好几个走高端品质路线的鞋底厂都强调过,如果把同样的模具开给下三滥的多鑫,那他们会联合起来拒绝跟飞扬合作。是维护老客户还是开拓新的,我们老板心里也有一杆秤的,但天骐的名气多响亮啊,你们麒麟湾里论规模和产量,他排第二没人说第一吧,天骐的卢总亲自一起来给多鑫担保,那我们老板肯定也心动的。”

六天前。

高云歌脑子里算了算,正是金成鞋底哪一家都接不上的时候。

卢总一边催促金成加模,一边物色好了下家,带着多鑫来同一个模具厂开模。

老板桌的高谈阔论也飘到了高云歌的耳朵边。多鑫一边抽烟,一边跟宋洲保证,他今年的品质跟以往相比绝对会有飞跃!不然他也不会牵线搭桥来温州这边开模,就是为了追求细节的质感,至于价格嘛……

“我伙计在流水线上试过你的鞋底。”宋洲扭头,看了眼高云歌,“你那套本地开来的模具,是真的不太行。”

“所以我把原来的一整套都扔掉!就等马上组装好的这一套温州品质的拿回去生产,保证和金成的品质一模一样,不!是比金成的还要好!。”

宋洲眼珠子瞪大。

怎么回事,凭什么多鑫今晚能拿到模具,金成的就要推后。总管留有发给铝厂的存根,上面白纸黑字做有记录,六天前多鑫的下单的时间,确实比金成早半个小时。所以多鑫的六双9901早一天从福建的精雕厂回到温州,金成的还在路上,只能等到明天。

多鑫的订单边上还赫然标注八个大字:现金结算,货到付款。

“澳……嗯,宋总。”多鑫老板看了看不远处的高云歌,目光又挪回宋洲身上,请他借一步说话。

宋洲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跟他前后脚一起出门,天骐卢总独自喝茶没什么意思,伸直手向高云歌的方向,招了招。

还真像勾搭一个玩意儿。

高云歌装没看见。

他还在纠结模具生产的前后顺序,隐隐觉得说不过去。就算差了半个小时,没道理就这么一板一眼,一定要给新客户。就因为他给现金?可干鞋子这一行,一忙起来,多得是手握现金却拿不到货的,金成最早扔掉的客户,不就是嚷嚷着要把全部尾款都提前付掉的路尔德吗?

高云歌又听到卢总叫自己:“喂,小夜莺。”

高云歌终于看向了他,不卑不亢的眼神,他说:“我叫高云歌。”

卢总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语气越发轻蔑了,巴不得用鼻孔看向他。所有人在这个缺乏睡眠和休息的凌晨都濒临失去耐心的零界点,他故意叹了口长气,说:“比起置办那么多设备,你直接问他要那么多钱,岂不是更落袋为安?”

高云歌一开始没听明白。

等他意识到卢总这是在隐约其辞,认定他表面上和宋洲拼伙计,暗地里有中饱私囊的嫌疑,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还要快,已经三两步冲到茶桌前。

倒不是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而是涉及到宋洲。

高云歌以前选厂还有个指标,就是合伙人一定要少,曾经有一年他就在那个厂里干了半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三个老板推来推去,谁都不愿意给,都说客户的钱被另外两个合伙人拿走了,自己凭什么要付工资和供应商的货款?

合伙办厂是会有这种矛盾。

但宋洲是多么聪慧机敏的一个人呐,居然被卢总说的如此蠢笨,会被一个工人坑蒙拐骗。

“落袋为安……你怎么不去入土为安!”高云歌话说得狠戾,他心里极其诧异。自己居然有跟天骐的卢总叫板的一天,那可是麒麟湾里规模最大的鞋企。平日里他教那些黄毛也是要沉默忍耐,受了批评指责能不反驳尽量不要接话茬,不要和你人生里的匆匆过客争执较劲,不值得。

但这个老登说宋洲眼光不好诶。

高云歌可以屏蔽一切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别人怎么看他,他都不在乎,可别人说宋洲一句不好,他就受不了。

“哟。”卢总跟看戏似的,还有心情笑,“鸟急了也会啄人了。”

如果不是宋洲和多鑫老板及时回来,高云歌绝对会跟卢总起肢体上的冲突。

宋洲也很意外,他从来没见过高云歌有过什么很激烈的情绪,卢总到底跟他说了啥,他居然要跟人干架?!

“怎么回事啊,怎么了怎么了?”宋洲叽叽喳喳的更像一只鸟,等两人离开厂房往停车位走的路上都不停歇,一问到底。高云歌不说话,良久他反问宋洲,多鑫老板拉他出去又聊了什么悄悄话,宋洲笑,一点都不遮掩:“还能有啥,让我小心你,别是中了美人计,被你迷的神魂颠倒。”

高云歌停下脚步,一脸的心事重重变成错愕。

“你想啥呢?我倒是希望整个工业区都知道咱俩是一对。”宋洲觉得高云歌真好逗,这么明显的玩笑话都容易当真。

“他特意把我单独叫出去,是怕我不懂行,以为鞋底和鞋底之间,真的会天差地别。其实不同厂家的都是能用的,他让我别听管理,嗯,也就是您这位小夜莺的一面之词,如果管理点名说谁家的材料好,谁家的不好,那反而要防着自己人有二心,别是这位管理吃了材料商的回扣。”

宋洲用手肘戳了戳高云歌的手臂,板着脸拷打他:“快说,林文婧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嗯?怎么不说话了?”他的声线加粗,是演出感觉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审讯官,就差把腰带解出来当皮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宋洲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

他说多鑫老板如果没多说这些话,他都有些心动了,想报点订单过去。但一个当老板的竟如此揣度客户的伙计,那就没什么合作好谈的了。

高云歌却一如既往的扫兴,幽黑的眸子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长久注视,他说:“你真的很信任我。”

“高云歌。”宋洲不再插科打诨,用很平静的语气,“如果你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我确实有点伤心。”

夜色正浓。

两人在温州乡镇的小道上,两侧杂草丛生,脚下碎石坎坷,冰冷的路灯稀疏照在他们口鼻之间身上勾勒出呼吸的形状,他们停下脚步时靠得事故那么近,两道影子几乎交融在一起。

身后传来铝块碰撞的声音。

回头,天骐卢总和多鑫老板眯弯着眼睛,又累又困,又忍不住想要庆祝。模具厂的工人用铲车叠起六双XDX9901,货叉缓缓上升,停留在和货车后厢齐平的程度。

那是多鑫的一辆五菱货车。卢总开卡宴来,多鑫驾驶着货车。

和洛诗妮的临时起意不同,天骐和多鑫显然是有备而来,争分夺秒要将模具连夜带回山海,马不停蹄地上机台生产。

“没事儿,没事,多鑫就算拿回厂里了,调试也需要点时间的。让天骐守着他这位老乡吧,反正我回去后是不睡了,一早就守在金成的喷漆线上。”关键时候,宋洲还挺会自我安慰的,掏出手机正准备将不远处这两位老总喜得模具的眉开眼笑拍摄下来,他的镜头突然猛烈晃动——

宋洲差点没能抓住自己的手机。

他被高云歌拽住衣领,往后撤退两步后一个猛烈的侧身,高云歌在两盏路灯的阴暗角里噙住他的唇。

月色清冷。

高云歌的唇舌比月色还要冷,蛮横又肆意地充斥宋洲的口腔,搞得宋洲毫无招架之力,练呼吸都急促。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去回应,高云歌已经在他下唇处咬了好几下。

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在鼻间,比起慰藉,这个吻更像是占有。

野兽用脚印画圈地盘,高云歌用这个吻给宋洲盖章。像是获得了确认和肯定,他转身往模具交接的方向走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直接跳到货叉上。

多鑫老板正蹲在车厢里,小心翼翼地挪动已经进仓的四只模具,高云歌站姿挺拔,正对着叉车的驾驶室,一手攥紧提升链条组织叉车司机继续操作。

“哎哟哟,有话好好说!危险!危险!”叉车那的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做投降状,生怕一个不慎伤到赤手空拳的高云歌。

链条上的润滑和汽油弄脏了高云歌的手,车间里的焊接工人并不关心外面正发生着什么,继续手上的操作,滋滋冒出的火花映在高云歌的脸上,他的瞳孔灼灼如火光——

“打开!”高云歌低头望向围在叉架两侧的卢总和多鑫老板,命令道。

多鑫老板没反应过来,怔怔地伸手,下意识要将叉车上的模具继续往自己车厢里搬,高云歌单脚高高抬起,重重踩在铝模上的上盖上,震得多鑫老板刷的缩回手,使劲摸了好几下自己耳朵。

还是拽着链条,他最大限度地蹲身,整个人悬在叉架上盯着多鑫老板,不容置疑道:“打开!”

“诶哟,哎哟,抢劫了,抢劫啦!”多鑫老板像是能感受到差点被踩一脚的疼痛,嗷嗷乱叫。卢总比他冷静,目光注视着走近的宋洲:“你的伙计,什么意思?”

不再是一句戏谑的“小夜莺”,卢总面色肃穆,问宋洲:“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你们洛诗妮要明抢?”

飞扬模具的总管也听到了动静,从二楼探出半个身,神色紧张地围观楼下的剑拔弩张,却不喊停。

在场所有人里最紧张的就是叉车司机了,赶紧关闭按钮下车,急不可耐地催促多鑫:“是你的模具,那就是你的模具,咱一只一只把上盖打开,给这位小伙子看一下编码,这事儿不就解决了吗!”

说完,司机自己先动起了手。多鑫老板寻思是这个理啊,腰板也更直了,有人替他打开,他也双手叉腰,在边上看。

“XDX9901-35右,XDX9901-37左,XDX9901-……”司机人高马大有的是力气,随着每一声闷哼,他就打开一个给高云歌过目,念完编号后关上,双手抱起,“哐当”推进多鑫的货车厢里。

眼见着六双十二支模具都被一一打开,只剩下被高云歌脚踩的那一只,高云歌也没僵持着,抬起腿,蹲在叉架的一侧,眼睛直勾勾盯着最后一只被打开,被司机念出里面的编号:“XDX8801-38右。”

宋洲注意到,卢总此时此刻露出个如释重负的隐隐的笑。

“哎呀,虚惊一场,这位小——”卢总的笑容干巴巴地挂在嘴角。

只见高云歌双手往前扑阻止最后一支模具的闭合,还是双脚踩在叉架半空的姿势,他的后背绷出一道弧度,手臂则梆直,沾染着黑色润滑的手指抚摸过模具上瓣刻有编号的位置。

随着油性物质的沾染,那原本被打磨平整的上沿露出了些许凌厉的粗糙光芒,在精雕厂的激光雕刻上XDX之前,二手设备的激光也将之前已经雕刻好的字母磨平,并不太精准的坐标定位导致上瓣内侧有些凹凸不平,得凑近了目不转睛,才能发现“D”的肚子下方,有隐隐约约的半个“勾”。

是“J”

是“JC23010”,被后期人为的改成“XDX9901。”

高云歌仰头看向二楼的窗户。

总管先是往后缩脖子,然后迅速没了人影。这个斩钉截铁说电脑不懂人情世故的管理不可能没参与其中的猫腻,连带着那张下单时间表都变得毫无可信度。他站在高位都不敢和高云歌对视,那明明是个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猎物的野兽。

“把车开过来!”高云歌指示宋洲。宋洲点点头,转身就要往帕拉梅拉跑去,多鑫老板突然双手抓住他的臂膀,宋洲回头,这位比自己大至少一轮、江湖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居然用一种乞讨的眼神——

“我是真的要产业升级,XDX,新多鑫!新多鑫!我是真的要更新换代走高品质路线啊。”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脸颊两侧的点点老人斑,像是在这一晚突然冒出来的,“我、我贷款都背了五百万,新的厂房,新的设备,新的模具,”多鑫又回头看了看天骐卢总,他继续哀求洛诗妮的宋洲,“我真的很需要这套模具。”

宋洲双眼频繁眨动。老实说,有种灵魂被震颤的恍惚。

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一个老前辈对自己低三下气,他要是一意孤行,确实显得不尽人情。

“我后面下单的模具明天也能到,我那六双给金成就行了。你们不差这一天,我差、我差啊……”

宋洲闭上眼,那举步维艰的样子,几乎是要勉为其难地答应。

可高云歌发出一声喉咙里的嘶吼,当真像只月光下苏醒的恶兽。

他拒绝一切的谈判,从叉架上跳进了多鑫的货车厢内,将模具都拢到了一起。

“凭什么要给你?凭什么?”高云歌的强硬将大家伙最后的一丝温情和体面都撕裂,“这是宋洲叫金成加码的JC23010,生产出来的鞋底,要给我们洛诗妮!”

宋洲没有听错。

高云歌说,我们。

我们的洛诗妮。

那是高云歌从未有过激烈情绪。车间里隐隐的火光勾勒出他抢夺的身影,他的愤怒如洪水猛兽,能将所有人淹没。

卢总说话都没底气了:“你别颠倒黑白,六天前、六天前明明是我叫金成加的模具……”

“那你给钱啊!钱呢!”高云歌的目光转向多鑫老板,他也会挑拨离间了,“天骐如果不是在金成欠不了更多的账,他会来找你合作?他麒麟湾最大鞋企看得上你?你刚你说贷了多少?你别到时候连本带息的,都被他拿来垫资!”

宋洲毫不犹豫地甩开多鑫老总的手,往车子狂奔而去。下一秒,老男人就变了一幅面孔,狰狞而狠辣。

卢总也加入争执,危机感十足地走到车厢边,双手抓紧最近一只模具的边缘,一张死嘴还在训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不要乱抢哦,洛诗妮!”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在抢我的东西。”高云歌不仅语言上顶撞回去,还蛮横地拉住那只模具的另一边,他毫不客气:“还给我!”

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带着血性,他不容置疑地再次勒令:“还给我!”

卢总松开了手。

货车响起了引擎声,卢总摇晃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必须要仰起头,才能跟站立在车厢里的高云歌对视。他当卢总已经很多年了,几乎要忘却,他在高云歌的年纪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卢”。

是曾经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煎熬和辱骂、枯燥和无望,在无数个如同今晚一样难眠的夜里,毒蛇吐信子一般淬成一股不甘心的劲儿,使得他一步一步往上,不回头地追名逐利。

但高云歌跟他不一样。

这个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不屑自证。

这个人抢夺的也不是尊严和名誉,这些骄傲他从未失去。

他自恃颇高不把高云歌放在眼里,他在高云歌眼里才是可悲又可怜的蝼蚁。

而高云歌只是要拿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高云歌一个踉跄,随着五菱车辆的启动而倒在模具堆里。

伴随多鑫老板猛踩的一脚油门,十几只重四十斤的铝制模具受惯性往后,撞到高云歌身体的各个部位。高云歌没能感觉到疼,就颤颤巍巍地站起,艰难走到最前面,在单排挡板的后视镜处用手掌猛烈敲击,试图引起驾驶者的注意力。

但多鑫老板却像是没听见,换挡,提速,再换挡,再提速。远光灯所及的最远处,一辆凌空灰帕拉梅拉比他更快的横在必经之路的拐角尽头,宋洲摇下了所有窗户,也打开所有内饰灯,他就坐在驾驶室,如果多鑫不减速,就会直接撞上的驾驶室。

“喂!”高云歌开始敲五菱副驾的窗户,试图用寻找角度钻进去,他们毕竟不是在演好莱坞电影。

他身后追随着新的两道远光,是卢总的卡宴紧随其后。高云歌随即解开后车门的两道锁链,车门哗啦啦乘一百八十度掉落,多鑫老板如果再加速,十二支模具绝对会随惯性翻落在地,底盘高如保时捷卡宴,来不及急刹被磕碰到,也会失去方向甚至翻车。

文明和规则在这一晚失去了界限。

疯狂生长的,是草野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