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沈迭心有一张明艳的脸。
与生俱来的摄人心魄。
而这张脸上最漂亮的,就是那双眼。
浓密卷翘的眼睫点缀着上扬的眼尾,轻轻眨眼时,仿佛轻盈的黑色蝴蝶落在眼尾。
可就是这样一双眼,却像是蒙着层看不透的纱,藏住了他内心的所有想法,也隔绝了他对外释放情绪的可能。
他仿佛永远站在雾里,明明近在眼前,却和他的内心相距咫尺天涯。
谭臣双膝不自觉地跪在医院冰凉的地面上。
这是个狼狈又臣服的姿势,可他却浑然不知。
他望着沈迭心冷淡疏远的面容,心头好似被揪住,喉结上下滚动数次也没说出话来。
沈迭心的小半张脸埋在衣领中,脸色介于白皙和苍白之间,消瘦的面容更显得双眸大而空洞。
就像医生说的那样。
沈迭心年纪轻轻却也死气沉沉。
如同北国死寂的湖,湖心早已冻结成难以融化的模样,也不会因为任何一只飞鸟而泛起波澜。
谭臣握紧沈迭心的手。
刺骨的冰凉。
一个成年男人的手,怎么会瘦的一把就握住……
“我不知道会是这样……那天晚上我在谭家。我记得你第二天下午还要去比赛,所以我就没有半夜再回去。
我想让你睡个好觉,让你能好好去比赛,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在那样一个平静的夜晚,好似无事发生,所有事情都好极了。
大哥的手术也顺利完成。
南南在学校也过得很好。
林听的病好了,比赛后就彻底分开的事情也做好了约定。
却有一个人在隐匿幽暗的角落逼入绝境。
时隔两年,沈迭心无声的绝望终于传入谭臣的耳中。
但一切都来得太迟太迟。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谭臣的声音有些颤抖。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迭心本该准备第二天的比赛,迎接他哪怕输了也是季军的颁奖仪式。
可最后他捧起的不是奖杯冠冕,而是至今都没有治愈的伤痛。
沈迭心淡然地回答:“没什么,就是被警告了。”
“告诉我,你要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沈迭心眉头轻轻皱了皱,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痛苦打破了以往的淡漠。
那段他不愿意再回头看的记忆已经过去两年。
现在再被谭臣翻出来反复提及,沈迭心胸口堆满了恶心的感觉。
在小巷的任何一秒钟,都让他生理性地反胃。
——
“他还真是漂亮。”
“要不怎么会逼得谭家下手……普通人哪会构成威胁。”
“可是我对男人真得没有性趣。”
“就这样拍几张照片了事吧。”
“你们过去,把他按住,让他别乱动。”
“诶,你别到那边去,再往那边就有监控了,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耍的吗?”
“对,把他的脸掰过来。”
“姿势,摆个姿势。”
刺眼的白光闪烁不停。
眼眶里被刺激出的眼泪却成了烘托气氛的利器。
不屑的笑声渐渐兴奋起来。
“照片拍够了吗?让你做做样子你还上瘾了。”
“最后一张,让我也上。”
“拍得真不错,到时候多印几份。小美人,你要吗?留个地址也给你寄一份。”
“真他妈的骚,你说他要是个女的,今天哥几个就有福气了。”
——
不堪的回忆像软体的虫,一节一节蠕动着地爬上皮肤。
沈迭心闭上眼睛,以此对抗呕吐的冲动。
“你当晚去医院的诊断就是证据的一部分,如果你还能再多想起一点,也许找到那些凶手。”
谭臣握着沈迭心的手,却不敢用力。
谭臣轻声说:“我知道这有些难,但是你要想一想……”
“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沈迭心反复呢喃着。
起初,他躺在床上夜夜无法入睡。
挥之不去的幻痛伴随着他在生活里的每时每秒。
即便身下的床再软,也像是躺在尖锥上,疼得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比起疼,他更怕的是可能从某个角落伸出来的手。
哪怕用被子把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起来,他也无法控制地担忧。
透明的空气里,充满了他的畏惧。
他像个受惊过度的蜗牛,躲在壳中,惶惶不可终日。
两年……
他用了两年时间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不想再回忆过去了。
回忆还有什么用吗?
这么长时间过去,当初不小心遗留下来的痕迹也会被处理干净。
谭臣握着沈迭心的手,却没有感觉到沈迭心体温的回升。
他用两只手合起来捂住沈迭心的手,却愈发觉得沈迭心手骨的突出。
空荡袖口下,沈迭心的手腕仿佛一折就断。
谭臣低声说:“这件事情可能不是谭家做的……”
沈迭心睁开眼,一片郁结的雾气盖住所有情绪。
“无所谓了谭臣,这些都无所谓了。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继续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查清真相。
也没想过要去报仇。
这些人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不过就是这个悬浮在空气里的灰尘而已。
如果不是南南,他早就归入泥土。
可是他还有南南……
那些人今天可以对他下手,明天就可以找到南南。
如果南南出事,沈迭心自己都会恨透了自己。
“我不在乎,我记不起来……求你了,都无所谓的。”
沈迭心口中的呢喃变成病态的自语,几乎是央求地看着谭臣。
他活了二十多年,活出来唯一一个道理就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和结果。
逃避也好,懦弱也罢。
他真的不需要答案。
一只有力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炙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而来。
沈迭心茫然地看向谭臣,得到了一个克制温柔的拥抱。
“不想了不想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谭臣的手抚摸着他的后背,通过微不可察地颤抖感受着沈迭心的恐惧。
“我向你保证,你以后不会再有同样的危险……南南也不可能被别人动一根手指。”
–
原定的返程时间被直接推迟。
沈迭心这个状态,谭臣必然不能离开带他走。
但谭臣也不敢再把沈迭心单独留在N市。
这两年他不在,沈迭心看似过上了平安无事的生活,但实际上恰恰相反。
这些年来,沈迭心不过是模仿着正常人在生活里的样子,早睡早起、定时吃饭。
可他只是人躺在床上,却未必能够睡着。
每餐吃饭,也没把自己吃得多健康。
他努力扮演着欣欣向荣的模样。
虽然成功骗过了他身边的人,但终究没有骗过医院检测出来的报告。
长期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慢性胃炎,心肌炎……
这一串病名加在一起,构成日趋虚弱地沈迭心。
两年时间几乎把他本就单薄的身体底子预支到底。
超出负荷的运转已经让他的身体机能快要崩溃。
如果再这样下去,在前方等待沈迭心的,不知是什么情况……
但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是好结果。
–
医院终究不是好地方。
谭臣把沈迭心带回了酒店。
但经历医院里的对话之后,本就话不多的沈迭心更是沉默。
若非南南还在,沈迭心将更安静。
谭臣也默契地没再挑起话题,而是让沈迭心独自消化一段时间。
中午吃的是从沈迭心家附近打包来的家常菜。
这些是沈迭心这些年吃习惯的口味,加上他没办法拒绝谭臣夹来的菜,就这么吃下去,明显比过去吃得要多。
南南有午睡的习惯,沈迭心本是陪着南南,但他靠在床上,也轻轻睡着了。
谭臣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被,再悄悄退出房间。
刚出房间,就有电话打来。
来点对象恰恰就是谭臣准备追问的人。
谭臣回头确认门已经关好,抬脚往房间更远处去。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你心里还有谭家吗?”
谭父的声音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换做别人,早就被上位者的强势压倒。
可谭臣早就习以为常。
甚至有些想笑。
这种冷血的人从来都不会关心别人。
他们永远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和名声。
“全家都在啊,那好,正好当着所有人的面来谈谈两年前的事情。”
谭臣冷冷的笑了一声,转问谭父:“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这两年是怎么能睡得着的?”
谭父:“这是和父亲说话的语气吗?”
“你少在这里倚老卖老,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话客气过。
我在问你,凭什么把沈迭心赶走,又为什么骗我只是给了他钱就让他走了?”
谭臣字字说得愤怒。
如果不是要留在这里看着沈迭心,现在就不止是在电话里和谭父对峙。
但谭父没有被他激怒,而是淡淡地说:“我说你突然去N市是做什么,原来是还死灰复燃……”
他的语气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告诉谭臣:
“那天他的确是带着伤来和我见面的,但就像我说的,我只是用了一张支票就让他离开了,其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作为谭家的一家之主,他需要面对的不仅是家里的四个人,而是一整个谭氏家族。
从他的视角来看,很多事情都不值一提。
因此提起沈迭心的这些事,他的态度冷漠到了残忍。
一个靠脸上位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正眼看待。
“你也应该明白,他从那种地方出来,和社会上一些下九流的人结仇是再正常不过。
他拿到手的每一笔钱都不光彩,被人惦记或者报复也是情理之中。你之前不是也帮他解决过追债的人吗?”
谭父的人生阅历无比丰富,也轻易就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从他的视角来看,谭臣还是过于幼稚和冲动。
“我不屑用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小孩子。过了两年你才想起来找我,看样子你对他也不算多用心啊。”
谭臣的手紧紧捏在阳台栏杆上,手背迸出卉张的青筋。
这两年里,他一直以为沈迭心带着足够多的钱,和念念不忘的前男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也很卑鄙地幻想过,也许有朝一日,把钱挥霍一空的沈迭心会重新找到他。
可亲眼见到沈迭心之后,他心里也并没有痛快的感觉。
沈迭心带着钱,也重新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
但他过得并不好。
谭臣的心底里泛起的酸涩,一点点地占据了整个心室。
就像沈迭心给他的糖。
明明应该是甜的。
可最后化开了,就只剩下酸涩。
在这段沉默之中,谭父读出谭臣的无力。
“你这两年是做得不错,可你要记得,这还不足以支持你在我面前趾高气昂。
如果不是谭家给你做背书,你算什么?
你呢,你心里还有谭家吗?
你还记得你大哥刚才医院里出来吗?”
谭臣沉寂的愤怒一朝爆发,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栏杆上。
“你说够了吗?你少在这里数落这些有的没的,既然这么嫌弃,为什么要插手我的事。如果不是你当年让沈迭心离开,我也不会到现在才知道他的事情。
他一个学音乐的人被弄哑了嗓子,左耳耳膜被打得穿孔,手术修复都修复不好……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什么都没有做!”
谭父依旧淡然,“有因必有果,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不会招致这些祸端。”
谭臣冷笑一声,“好一个有因必有果,那你倒是说说,我哥是种了什么因,才有了现在的果?”
无懈可击的谭父,却也有不能提及的软肋。
谭玉谨是谭父过去最大的骄傲。
如今,也是他最大的疮疤。
谭臣的反击正中谭父最难介怀的痛点。
谭父的端庄再也无法维持,他愤然地痛骂谭臣是混蛋。
“首先,不是我做的,我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
其次,你两年都没有在意过的事情,现在在意也太迟。
最后,找不到答案是你自己能力不足。
你既然觉得自己可以摆脱谭家彻底独立,就不要在我这里撒野。
你这个儿子,我已经仁至义尽。”
谭臣立刻结束了通话。
他想要的答案已经有了,剩下的话就没必要再听。
不是谭家,还能是谁……
沈迭心不愿意回忆,一条最重要的线索就断了。
错过了最佳调查时间,想捡起来也举步维艰。
谭臣知道这次谭父说的有道理。
沈迭心之前的生活里一直被虎视眈眈。
在需要挤破头才能获得生存空间的残酷底层里,即便沈迭心无意去开罪谁,也会在不知觉中树敌众多……
谭臣咬紧牙关。
树敌众多又如何。
哪怕是一千个一万个,他也要挨个查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