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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芙蓉村祭(10)

第34章 芙蓉村祭(10)
小黑猫意识到自己正在“旁观”那罗刹女的生平往事。要支撑宏大的幻境属实不易, 哪怕是小黑猫自己也多年不曾见到这样的大手笔。

只是,往事已逝,不可变更, 再如何也只是枉然。

他看得兴致缺缺,抬尾欲走, 转而想起, 这是不是就和传说的看电视一样了?

久居深山的小黑猫可是知道的,电视机是了不得的家用电器。小玉山地远妖穷, 早些年谁也没见过电视机,此前的小黑猫也只在苟富贵珍藏的小人书中匆匆瞧过几眼。一个小黑盒子, 四四方方, 能播西洋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放大版的手机。

往年,更是有多嘴的小妖直言:谁家拥有电视机, 村长也得在他家过年。——可据小黑猫所知, 这么多年过去了,苟富贵一直都是独自过年的。

想着“看电视”的机会得之不易, 且幻境内容往往与所有者的“奇遇”息息相关, 或许能从中刨出来有关不知名宝物的线索。左右无事, 不如再看看。

于是, 小黑猫的屁股抬起来又再次坐定, 耐着性子继续看了起来。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许空虚, 若是能来点有嚼劲的小鱼干, 一边啃一边看,定然再惬意不过。

只是后面的镜头也并无新奇,大约便是女童成长为少女的几年间, 发生过的平平无奇的几件事。明明皆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记忆却那样深刻,哪怕身消,魂魄深处也刻着深深浅浅的痕迹。若按照佛说七苦来划分,这大约便是凡人所扰的“生苦”吧。

小黑猫刚这么想着,很快又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世人谁不苦,就算只是度过短短一瞬的生命,也需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哪里只用一苦就能说清?众生芸芸,疾苦芸芸,交织如麻,分不清、道不明,只知吞入腹中,都比莲心更甚百分、万分。

或许,这幻境影射的是所有者自认的人间疾苦,塔的层数由低到高,痛苦程度由浅到深。

小黑猫如此想着,紧随着纵身一跃,朝高处飞去。

这一回,塔并未再多作阻拦,小黑猫轻轻松松便已来至第二层。

在这层幻境,原先的女童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她似乎过得还不错,不再骨瘦如柴,也许是初入社会有了自己的收入,衣着打扮时髦靓丽,显得与其余村人格格不入。父亲正式当上村长,颜悦色不少,早已不见当年的疾言厉色。

幻境中同样出现了另一个年纪稍小的男孩。男孩个性毛躁,经常吵吵嚷嚷,少女对他却十分宽容。按前情来看,这位应当就是少女“招来”的弟弟。只是小黑猫观其面相,一眼断定这男孩同村长一家绝无血缘关系,或许也是从别处“抱”来当做亲生子的吧。

一家人相处的模样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其乐融融”。

只是不知怎的,除了一开始被一张门板抬走的模糊女人,幻境中从未出现过少女的母亲一类的角色。

小黑猫不停变换耳朵尖摆放的位置,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画面再度切换,少女穿着一身血迹的长裙,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浑身狼狈地出现在平房前。

紧接着幻境又开始扭曲起来。小黑猫听见争吵声、尖叫声、摔打声,有铁链当啷作响。此后,芙蓉村的天空再也没有晴朗过。

小黑猫不明所以,无奈只好又往上走。

结果,第三层塔中竟然是一片浑浊的浓黑,无声无息,无光无彩,无边无际,看不到任何出路。偶尔有类似仓鸮嘶哑难听的叫声如火花呼啸而过,很快便被浓稠的黑吸收得一干二净。身处其中,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一般。

小黑猫抖抖毛毛,只觉得浑身不适,想也未想,直接迈爪蹦上第四层。

第四层终于恢复色彩,却也极其有限。仍旧是阴云密布的芙蓉村,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淤泥味和鱼腥味。

村长的平房却比以往要热闹不少。不时有陌生男人进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老,有的瘸,——唯一相同的是,这些男人的脸都是黑白色的。他们来时,怀中塞得鼓鼓囊囊,手里往往提着一桶清水。他们去时,偶尔会抱走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脸上露出或喜或悲的神色。

村长年纪大了,越发显得和颜悦色,早年眉宇间萦绕的戾气在岁月的冲刷下几乎散尽。他交友甚广,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不碍事的,医生说不是脑子的问题,不影响孩子。就是以前受了点刺激,得锁着,别的方面都是好的……挺好挺好,现在好吃好喝的,不需要她操心……女娃想送走就送走吧,现在福利好,说不定就进好人家了呢,吃穿都在城里……”

小黑猫探着脑袋四处打量,也没见村长女儿。

铁链声混着被压抑的争执声,嘈杂刺耳,吵得小黑猫心情焦躁,忍不住伸爪挠了挠地面。

就在小黑猫忍不住要出爪时,幻境终于迎来新的画面。

寒冬时节,夜沉如水,万赖俱寂。

许久不见的村长女儿踉踉跄跄地奔走在林子里。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团东西,像是忘记如何正常行走,每走一步几乎都要摔一跤。她走着、摔着,一路来到溪流边。

她一下子扑倒在地,怀中的物事滚落出来,竟然是一个刚出生、浑身染血的婴孩。

婴孩同来时一样,不哭不闹,好似一团死物。

村长女儿深深看了它一眼,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将那婴孩留在彻骨的冬夜。

小黑猫坐在原地,静静看着那一小团。

他临下山前,苟富贵翻遍全村,找出最好的一块凡人布料给他做包袱皮。而这个小东西,寒冬腊月,身上包着的只是半件破了洞的单薄秋衣,竟连包袱皮也比不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只灰白色的仓鸮悄无声息地停在婴孩身侧。它将脑袋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一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婴孩,一边发出咕咕的动静。

许是受到仓鸮的影响,那婴孩骤然爆发出一声啼哭,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变成细小的呱呱声。

远远地,突然出现两道身影,像是一对夫妻。他们小声商量着,彼此搀扶,循着哭声找来。

小黑猫抻长脖子正想看个究竟,却见那只仓鸮一拧脑袋,直愣愣地朝他望来。——不是那种毫无目的性的放空眼神,反而像是穿透幻境本身,凝视着小黑猫的存在。

仓鸮再次“啊——”地一声叫唤,振翅朝溪流方向滑翔出去了。只是它看起来并不如何擅长低空起飞,只能狼狈扑棱翅膀以维持平衡,哼哧哼哧,肚皮偶尔还会撞上结冰的水面。

小黑猫心念一动,在那只仓鸮身上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令他感兴趣的气息。他连忙掐爪一算,很好,他的人类暂且安然无恙。

小黑猫于是放心地摇动尾巴,圆鼓鼓的毛爪子轻轻一点冰面,身姿轻盈地一跃而起,跟随那只仓鸮而去。

再远一些,那条溪流结冰的水面逐渐松动,到某处时,水流蓦地变换走势,居然朝“天上”流去。远远望去,就像一柄好端端的银剑被硬生生翻折过去。

那条仓鸮无知无觉,依旧沿着水流飞行,于折弯处腾空而起,紧接着便消失在一片虚空之中。

小黑猫微眯双眼。

上头,便是塔楼的第五层!

他并未犹豫,迎头追了上去。

而此时,被小黑猫认定安然无恙的墨观至的状态却称不上好,确切地说,他本人确实无恙,但大殿内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一触即发。

且说小黑猫进入塔楼第一层后,殿中众人苦苦支撑,终于等到李道长从保守的酝酿状态苏醒过来。那李道长也不含糊,几乎没有多浪费一秒就适应了当下的危岌情形。他翻身跳起,随即和冯道长两人互为项背,默契十足地组成能攻能守的二人剑阵。

浑身捆满链条的怪肉感应到杀机,登时调转攻击方向,直直朝着李、冯二人扑去。李道长不慌不忙,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的桃木剑挡下来自链条的攻击,旋即从袖中摸出一沓符箓,咻咻一连甩出四五张。那些符箓不同于冯道长之前使用过的那种,上头的纹样更为复杂,且自带难以言喻的玄妙气息,飞动时,周身散发出一股震人心魄的暖流。

李道长脚踩魁罡,口中念咒。当是时,符箓簌簌作响,金光扬起,在半空形成阵法,围着怪肉飞速绕转,组成困兽之势。

两位道长加入战局后,原先一边倒的局势很快出现转机。其余人见状,慌不迭地逃离怪肉周遭,寻找到更安全的位置,这才来得及庆贺自己的再一次死里逃生。他们并非玄门出身,或许看不出李道长所用的具体法门,但仍能从他的一招一式中感受到玄之又玄的韵味,由此心中又燃起一丝希冀。

那怪肉 惨叫着跌倒,匍匐在地,身体剧烈起伏,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渐渐地,符箓组成的阵法越收越紧,怪肉也越埋越低,身上的动作幅度变小,很快便没了动静。

偌大的大殿之内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李道长神色严肃,仍旧站在几米之外观望着。其余人更是一动不敢动,惊恐地望着被困在殿中央的那团怪肉。

就在这时,姚立矮着身体一寸一寸挪动,悄无声息来到王道士近旁。

王道士正躲在那张简陋的供桌底下。桌面早已狼藉一片,浣纱神女的泥塑小像早已不知去向。他抱着桌子腿哆嗦,震得供桌愈发摇摇欲坠。

姚立便也跟着蹲下来,凑到王道士耳边,压低声音道:“道长,那怪物已经死了吧。之前我来芙蓉村多次,也察觉到这里的人挺奇怪的……”

王道士忿忿一甩袍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迁怒的意味表现得十成十。

姚立讪讪一笑,却并未退缩,反而朝着王道士的身边又挪动两步,语气也变得更加讨好。

“道长别怪我,严格算来我也是不知情的受害人啊。我过来就是想和道长分享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我谁也没告诉过。也算是将功赎罪吧,别让这个意外坏了我和道长的交情,日后我还是想要多多仰仗道长的。”

“哦?”王道长转动眼珠看向姚立,语气颇为阴阳怪气,他道,“你还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是来过芙蓉村好几回嘛。我看那个胎神太太就还行,没什么特别的,倒是我发现胎神庙里藏着一个宝物,原先村长他们看守得特别严实,我也只远远看过一眼。但我敢肯定,能显灵的一定是那块宝物。”

“宝物?”王道长一双眼珠转动得飞快。

灵炁溃散已有千年。如今的玄门之中,没有先天灵炁支撑,修士修炼极其困难,还能被称之为“宝物”的法器更是屈指可数。修炼资源可是金银俗物买不着的、几乎不可再生的好东西。如今各门各派都是关起门来自家经营,也只有背靠国家的非人办能有这么大手笔肯拿出资源来奖励任务者。别看那李道士耀武扬威的,背地里耗费的资源不知有多少,说不准日子过得有多紧巴呢。他肯来芙蓉村这种鬼地方还不是因为有非人办积分钓着。

说起来,芙蓉村这地方邪门是邪门了点,但能形成这么大一个场,这里的鬼东西可是实打实的有些道行啊。它们要是真供奉着什么宝物,那绝对不差,就算不能做法器,将里头蕴含的灵炁炼化后也足够供一名甚至更多修士精进一步了。

王道士本人是个不求上进的俗人,有野心但也很实在,自知在修行一道绝无寸进的可能,就喜欢金银享乐。他若是能拿下那宝物,自己用不了,却可以进献上去换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思及此,王道士不由得咂咂嘴。

姚立见他已经心动上钩,说得越发眉飞色舞。

“肯定是宝物!我不像您这样厉害,但我有眼睛能看啊,我自己也能有感觉啊。那宝物不用光,自己能发光,靠近了很舒服,感觉什么陈年病痛都缓解不少。要不是亲自感受过这种神效,我哪能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这种地方来拜神啊。”

姚立越描述,王道士的眼睛越亮。这说的的确像是富含灵炁的天材地宝啊。他抑制不住激动地搓了搓手。

姚立又道:“我呢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种宝物普通人肯定无福消受。但我看道长是个有福的,所以我特意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只不过呢,我也是有个小小的请求……”

姚立话锋一转,那头的王道士随即双眉竖起,警惕地看着她,然而他脸上的怀疑却也随之又消减两分。

免费的才是代价最高昂的。比起无缘无故拱手相让,适当要价才能增加可信度。

姚立轻笑出声,竖起一根指头,先是点了点自己的腹部,又指向那团安静伏地的怪肉。

“您知道我就算要来那宝物,求的不过就是儿子。之前您也看到了,马敏君生出来的明明是一条鱼。我不想重蹈覆辙,我只想要个儿子。只要您肯出手帮我达成所愿,我就将那宝物的位置告知,助您一臂之力。不仅如此,事成之后,我还另有酬谢。”

说着,她熟练地比划出几个手势。那王姓道士一看,哪里还不明白,这简直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无本买卖。他的两只眼珠子贼溜溜地越转越快。

姚立趁热打铁,怂恿道:“我看拿那宝物也不难。我之前意外撞见过村长背着我们把宝物藏起来,就是直接吞下去。现在肯定还在那怪物身上。如今怪物死得透透的,把东西掏出来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是不知那两位道长也不知道要不要留着怪物尸体,万一他们拿走了尸体,只要稍微一检查,肯定就会发现不对劲。道长您可要早做打算。”

姚立详尽地描述了一番她所见到的藏宝部位,听着取宝确实易如反掌。

王道士自从入局后就暗骂倒霉。他狡猾得很,一路跟着普通人东躲西藏,偶尔乘人不备将人推搡出去挡灾。如此,他自己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得几度快要吓尿裤子。此时,他见李道长二人占了上风,姚立许诺的数字也不算少;再有,姚立的要求也很简单,世间虽然不存在只生男孩的符箓丹药,但是除个煞、保个胎什么倒是可行。反正事成之后,就算生不了儿子,宝物已到了自己手上,区区一个女人能奈自己何?

如此,王道士地心思不由得更加活络起来。只犹豫不过数秒,他朝姚立暗暗点头。他从藏身处狼狈地爬了出来,也顾不上理会姚立,自己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朝李道长小跑过去。

离李道长还有三五步时,王道士刹住脚步。他脸上带着谄媚而恭顺的笑意,和和气气地朝两位道长一拱手,口中赞道:“不愧是两位道兄,道法高深,老王我钦佩不已钦佩不已。等我回去,自然要向观中长辈如实禀告,非人办那头我也会为两位尽心美言的。”

李、冯两位道长听罢,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被奉承的得意之色,甚至都没正眼瞧王道士。

王道士脸皮厚得很,自然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往下说道:“两位道兄降妖辛苦,妖物已灭,接下来的不过就是些琐碎的杂事。我看李道兄面色不好,需要好好休息。不如就让我来出一份力,替两位看管这妖物吧。”

李道长和冯道长两人相视一眼。谨慎使然,他们守了多时,不敢有半点分神。然而王道士所言也有道理。刚才那一番斗法,几乎令李道长内中的灵炁消耗一空,冯道长也有损伤。两人若是不抓紧时间调息,久了怕是有损根基。

李道长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团怪肉。

符箓阵法的灵效渐渐消散。怪肉依旧倒在原地,好似一滩烂泥,看样子是完全死透,再也无法暴起伤人。

李道长小心地又等了约一刻钟,最终在冯道长和王道士的双重说服下,终于同意让王道士继续留守,自己和师弟前往安静的角落里修养。

在方才那场逃亡中,不少人或多或少地都受了伤。尤其是粉毛,突然换了一具极其柔弱无力的身躯,行动各种受限,成为普通人中最弱的那一波,在逃跑中不断摔倒,几次三番都险些被人群踩踏。此时,粉毛蜷缩着身体不住哎呦叫唤,全身青紫交加,大概是肋骨和内脏受了伤,是除马敏君等直面怪物伤害的人以外,受伤最严重的。

此时,墨观至等人的注意力都在安排、照顾伤员身上,王道士身边空无一人。只见他左右观望,不断调整姿势,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那具怪肉。

怪肉浑身缠绕着粗链条,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只是看起来依旧渗人。由丝线凝结而成的链条,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竟散发出诡异的金属光泽。

王道士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他身上空无一物,想要把宝物掏出来只能上手。他死死拧着眉,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几番想要伸出手去摸尸体,又害怕得缩回来。

不管了,富贵险中求!

他在心中不断激励自己,一咬牙,一狠心,飞速探出右手,直接抠向怪肉的喉结位置,——正是姚立告知他的藏宝部位。

怪肉的身体组织绵软黏腻,手指才触碰到皮肤就不由自主地陷了下去。那触感简直令人头皮炸裂。王道士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坚定。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

王道士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加大手上的力度。指尖刺破肉皮,朝着喉结管道深入。

咕叽——咕叽——

随着黏糊糊的搅动声响起,王道士两眼一亮,终于摸到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物件,大概是圆形的薄片,带着些许弧度,就像是某种贝壳。他当下狂喜,立即用食指和中指将那东西夹了出来。

随着他的拖动动作,就像是啪嗒一下猛然按下开关,某种一直被压抑着的无形力量蓬勃而出,汹涌如潮水,向四面八方席卷。

王道士脑海中的警报系统忽地铃声大作,他本能地往下看去,视线斜斜地上一双死鱼目般浑浊不堪的双眼。

原本已然了无生息的怪肉竟然睁开了眼!

在巨大惊恐的冲击下,王道士两眼一翻,直接瘫软晕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早已恢复平静的大殿重新刮起阴风,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抱臂打了一个寒颤。正抵着墙盘腿调息的李道长遽然正眼,脸色大变。

“不好!”

他喊道,快速起身的同时一把将身旁的冯道长揪了起来。

“快散开!快!”

李道长往怪肉的方向冲去,口中只来得及下达最简洁的指令。

他的话音未落,哐啷啷,链条碰撞,蠢蠢欲动,无处不在。

殿中众人有些人还沉浸在死里逃生后的恍惚中,竟没能理解李道长的话。而另一些人虽然跟着动了起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墨观至反应最及时,率先暴起,拖着近旁的两人往后倒去,正巧避开攻击而来的链条。只是这样一来,他自己也无法迅速起身再跑。

情势急转直下。

间不容发,一直藏在墨观至发丝间的小木偶扑身飞了起来。只见她一个凌空翻滚,小小的身躯冒出无数黑色的浓雾。雾气挥舞如同小小的八爪鱼,朝着抽向墨观至的链条缠去。那链条被黑雾一抓一吸,像喝可乐一般,顷刻间消散无影。

只可惜,小木偶只有小小的一只,从小黑猫那里获得的能量也极其有限,只能同时拦住几只链条的攻击。

然而怪肉挥动的链条何止千千万,密密麻麻,交错成无数细密的网罗,眼看着就要将整个大殿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届时众人将再也没有容脚之处,再也无处可逃。

墨观至不知为何袭击自己的链条居然主动退缩了,然而尽管如此,他能够活动的范围也极其有限,只能够勉强在身后护住贺老汉和他的孙儿。

幸好,李道长踩着富有韵律的奇妙步伐,风风火火赶来。他一剑挥来,如有虹气,瞬间斩落无数链条,窸窸窣窣往下砸落。他身后的冯道长紧随而来,也是不断挥斩桃木剑。

只可惜,这两人尚未完全休整好自身,离全盛状态相去甚远,连续挥剑不过几分钟,灵炁耗费过大,气势瞬间转弱。然而链条在怪肉的加持下,源源不断地产生,不知疲惫、不知进退,眼看着就要将两人缠绕成茧。

在危急关头,原本被挡在身后的冯道长猝然翻身,死死抱住自家师兄,以己身挡住链条的攻势,瞬间被其中一根穿胸而过,口中、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李道长口中大喝一声,目眦欲裂。

墨观至刚趁机将一老一少塞到更安全一些的角落,扭头便见到这样一幅令人揪心的画面。他只觉脑海一片空白,电光火石间,他感受来自内心深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身体的本能代替他的理智作出决断。

墨观至往两位道长的方向狂奔而去,不再顾忌会吞噬血肉的链条。奇怪的是,这些链条似乎也害怕起来,没等墨观至靠近,它们瑟缩着,如有灵智般自发地往旁边退让,霎眼开辟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通道。

紧接着,殿外响起一片啊啊的鬼叫声,叫得人心惊胆战。

有仓鸮振翅而来,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泽。看羽毛花色,正是之前停在墨观至手臂上的那一只。

它并非独自而来。

一只、两只……无数只仓鸮飞入殿内。

如同一支静默无声的死神队伍。

啊啊——

它们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无视张牙舞爪的链条,直直朝着墨观至飞去。而未曾及时躲避的链条碰上仓鸮锋利的钩爪、有力的双翼,如同滴水泼上滚烫的铁块,滋啦一声便化作水汽消散无形。

墨观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讶然看着眼前堪称奇景的一幕。

领头的那一只熟鸟,抓准时机,一下停在墨观至的肩头,扑棱着翅膀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力气之大险些将对方打得背过脸去。

墨观至:“……”

仓鸮连忙摆动双脚往旁边让了让。它笨拙地收起过于舒展的翅膀,歪着脑袋,无辜地瞪着大眼睛看向人类。

被仓鸮这么当头来了一翅膀膀,墨观至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去看李道长二人。

李道长此时已离他很近,因仓鸮团的加入,身边的链条几乎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压力骤减。他抱着师弟缓缓往地上坐下,不断从口袋中掏出丹药符箓,看也未看,一股脑儿地塞进冯道长口中。

墨观至暗自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仓鸮们的意外出现,也算是解决了众人的燃眉之急。

同样缓过来的张玄沄背靠承重大柱,抚着胸口直喘粗气,忍不住出声询问道:“那怪物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越变越强?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看着不像是寻常鬼物。”

墨观至不知玄门之事,只能摇头。

在灵丹妙药的修复下,冯道长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控制住了,只是人还昏迷着,一时半会儿看来是不能好转。此时李道长终于泄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腰板也随着塌了下来。

他叹气道:“也是我们经验不足,不仅错估了那妖物的实力,恐怕还错估了它的成分。这东西应该不是单纯的恶鬼或是某一灵物成精,而是被人为炼化的魔物。它身上有不同的气息,其中有一道属于大妖。”

说到这,李道长停顿片刻,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普通人,无声叹息,再次强调道:“是接近两百年修为的大妖。”

张玄沄当即闭了嘴。

阿波却不解,好奇问道:“不到两百年就这么厉害吗?是我飘了吗,怎么听着就像是小妖怪一样?”

回答他的却是张玄沄的无语和李道长的一声苦笑。

玄门中人哪里不知普通民众的想法。

坊间戏称建国后不许成精,实则不然。相反地,凡人能“遇见”的绝大多数精怪都是建国后的户口。百年以上的大妖世间难得,类似王道士之前使用的玄景寻踪盘这般的小法器,已是够用。

修行乃逆天而为,自古不易。志怪小说动辄五百年女鬼或是千年狐妖,皆为穷酸书生的臆想。道行百年听起来无甚分量,须知女娲伏羲距今不过五千年,大禹治水四千年,周穆王拜谒西王母三千年。诸朝诸代莫不三百年即亡,哪怕自诩为天命之子的人间帝王也无法阻遏朝代更迭,刘伯温斩龙脉亦未能助大明逃过如此宿命,君权天授不过如此。

精怪一朝得道,主要靠的非是日复一日的苦修,而是血脉,或者科学一点解释——基因,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一丝气运和契机。若按重要性排序,反而是最后一点最为难得,只因大气运总是可遇不可求,绝妙契机也无法复制。

这就好比广为人知的“成功配方”——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人们总爱滥用这句名言来激励那些尚在泥淖中挣扎的失败者,却避轻就重,缄口不谈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指若没有最初的百分之一,便无需再浪费心力完成后面的百分之九十九。

在感应天地自然的道上,或许唯有人类是“异端”。人又被称之为半神,能依靠发展科技手段强行将自身寿命延长至百岁。若放在普通物种身上,此举属实是想也不敢想的逆天而为。由此可以说,近几千年来,人道大运在人。修出人形由此也成了所有精怪的修行目标。

如今天地灵炁不盈,成精年份浅的小妖在修行上难有精进,能维持灵智和人形已是不易。多数精怪亦要经历生老病死,除了寿命更长久,危害程度与凡人无异。而那些开了灵智但无法修出人形的精怪更是如此。由此,国家往往只在意建国前成精的修者,因它们才是真正有能量扰乱人间秩序的存在。

梦遇神龙事件确实将很大一部分玄门中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毛春,但他们中的谁也不曾想到,毛春附近的一个小小村落,竟然也潜藏着足以为祸一方的两百年大妖。

李道长算是玄门公认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处理两百年的妖怪已是棘手非常,动辄就会丢了性命。而像普通人类幻想中的动不动就上千年修为的大妖更是想都不敢想。

更可怕的是,这或许只是一个开端,往后还有数不尽的邪魔之事,揭示着一场浩劫的降临。

若果真如此,仅仅依靠现存的玄门力量,他们真的有能力守护人间太平吗?

李道长越想越是心惊,然而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他也闭上嘴,只安心守着师弟,利用难得的偷生时刻,争分夺秒地恢复自身的耗损。

若是上天能庇佑他们这群人成功脱险,或许李道长回到山门后,自有擅长观天卜卦的门中长老为他答疑解惑。

此时,李道长想都不敢想的千年大妖小黑猫正身处高层塔中,并不知自己选中的人类正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早在逆流而上时,那只仓鸮就只身入河,片刻就已无踪无影。小黑猫遍寻不得,只好沿着水流一路往上。不曾想,河流同时连同了五、六、七层。从外头往里望去,五、六层塔内皆是茫茫虚无,好似幻境梦主的人生在此阶段一片空白,又好似她早已无悲无喜,无恨无爱,麻木漠然,既可以不为失去哀伤,也不再乞求得到,由此无法再幻化出相应的场景来支撑更加高级的幻境。

小黑猫于是一路未做停留,摇着尾巴奋力往上“游动”,最终直接在第七层塔内,也是最顶层的一级停了下来。

第七层塔内有光。

不仅有光,而且有温暖的清风拂面而来,是青草的芬芳和果子的香甜。

他一爪子迈出去,眼前的场景变幻万千,最终定格在两千年前的玉山宗。

皑皑白雪,千里冰封。

有一道人,白须鹤发,满脸沟壑,若非一袭飘飘道袍仙衣,看着就好似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

他看向踏雪而来的小黑猫,笑得眉眼弯弯。

他正是小黑猫的师父浑元真人。

原来如此,小黑猫心道,原来是先是通过别人的幻境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一只旁观猫,由此放下防备,继而那鬼东西便伺机悄无声息地侵蚀他的神识。

然而他的爪子未停,依旧一步一步朝着“浑元真人”的虚影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几步竟然跑跳起来。

雪花漫天之间,却听浑元真人笑骂道:“真是只贪睡的小东西,早早便央求我带你来看雪。你师兄们都来喊你八百回,怎不见你起床,小赖皮呢。”

他说着,弯下腰来,拿手指点了点小黑猫的鼻子,似是在责备,力度却极轻,比不上一粒雪花落下的重量。

“你去哪儿了呢?”真人问道。

小黑猫沉吟,扬起脑袋,奶声奶气地回复道:“师父,我听你的话,去了人间。”

“是么?”

小黑猫重重点头,脆生生地大声嗯了一句,眼睛里闪啊闪啊,全是细碎的雪光。

浑元真人侧耳倾听,微微颔首,倏尔展颜一笑。

“如此听来,那一定是一场很漫长、很厉害的旅程。为师有酒,亦有一盏明月,徒儿快随我来,让我听听你都干了些什么淘气事。你可真是长大了呢。”

小黑猫扬起小脸,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脱口而出的,是和当年截然相反的回答。

“我不想长大呢,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