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都督府,阿蛮沉默地盯着眼前的闹剧,比之前在太守府还想捂脸。
庞泽和少司君的关系的确不怎么样。
两人的对话比起桑仲还要唇枪舌战,仿佛都能看到空气中有刀剑飞舞,一刀一剑都恨不得戳死对方。
不过庞泽这人还是有几分爱护士兵的心,在意识到这些与军户有关后,还是勉强应下会追查此事。
本来事了,少司君便打算走人,偏生庞泽嘴贱,看到楚王身边难得有人这么亲近,就嘲讽了起来。
“怎还带了人在身边?大王呀大王,先前还只抢女人,现在又看上了男人?这种兔儿爷……”
少司君那迈出去的步伐就转了个方向,一拳将人揍翻在地。
庞泽那话都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下,他也不是个好性,就地打滚翻身起来,就朝着少司君扑了过去。
嚯,打起来了。
两人都有真材实料,打得那叫一个拳脚生风,眼睛都快追不上他们的速度。
只听到庞泽府上的管家惊恐地叫了声:“都督,别打了,桌椅都要坏——”话没说完,半张碎掉的椅子就自他脑袋飞了过去,吓得他连滚带爬。
阿蛮提了他一把,免得人真摔出门外去,他无奈地看着这闹剧,倒是没怎么生气。
一来这辈子听过远比这还要难听的话,二来庞泽那话说的是有些不好听,可那语气却莫名没什么刻薄,仿佛那是为骂而骂。
……难道庞泽是故意的?阿蛮怎么觉得这两人都很熟练?
阿蛮问管家:“他们是不是经常干架?”
管家抬手用袖子擦汗,“没有呀。”
阿蛮挑眉,可要不是习以为常,外头的那些士兵怎么一动也不动,没人喊着叫着扑过来护着的?
紧接着,那管家又说。
“都好长时间没这样了……大王有些日子没来,原本以为这些桌椅能完好上一年,没想到刚开年,就折了。”
阿蛮:“……”
得。
这就是他们的常态。
眼看着少司君一个侧踢,将庞泽给踢飞出去,砸碎了一张桌子。那轰然响起的崩坍声,还是引来了好些个护卫的瞩目。
怎么瞧着他们一个个都很想靠近点?这看起来还有点兴奋?
管家哎哟了声,拍着膝盖说:“完了完了,要是被夫人知道,又要挨训了。”
不多时,少司君施然然出来,身后传来庞泽的怒吼:“大王,您给我等着,下次可不会这么轻易就饶了您!”
阿蛮:“……”
说不得体吧,人还口称大王,说得体吧,这后面说的又算是个什么?
少司君路过阿蛮,牵着他的袖子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说:“别听他的那些,他就惯爱说场面话,打一顿就听话了。”
“少司君,你放他娘的狗屁!”
一根半截的桌腿飞了出来。
阿蛮猛地一个转身抓住那桌腿,右臂带动手腕一抛,又给甩了回去。
“啊!”
阿蛮和少司君对视一眼,那么巧,还真砸中了?
“快跑。”
少司君长臂一拥,搂着阿蛮的肩膀大步往外跑。
阿蛮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出了都督府,阿蛮扶着马车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他们这一天干的事情都没头没脑的,回想起来就很好笑。
“揍他那么高兴?”少司君看着阿蛮,沉思了片刻,“那回去再揍一顿?”
“到时候人发动人海战术可怎么办?”阿蛮靠在车厢边,揉着脸说,“都督府内的守兵,可比大王带出来的要多得多。”
“那就只能等阿蛮救我了。”少司君笑了起来,拖着阿蛮上了马车,“该回去了。”
阿蛮懒洋洋在少司君的怀里打了个哈欠,是啊,该回……他微微愣住,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楚王府的感觉,竟可以称之为“回”?
…
都督府内,一片狼藉。
管家正在招呼着人将那破碎的大堂先行整理,就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他心中一突,转头一看,正是庞夫人。
庞夫人身材微胖,容貌秀丽,待看到大堂内的狼藉,原本还算平静的脸上已是变了脸色。
“夫人,都督没有……”管家赶忙上前,正要解释,却见庞夫人摆了摆手,人已经跨过门槛,“庞泽!”
庞泽正盘腿坐在大堂内唯一一把幸存的椅子上,听到女声,忙站了起来:“夫人。”
庞夫人见庞泽脸上又青又红,没忍住叹了口气:“你这又是和谁打起来了?”
庞泽性格爽朗豪放,和底下的士兵时常称兄道弟,闲到没事干的时候经常玩摔跤。庞夫人不喜欢庞泽每次回来就弄得一身伤,两人还为此闹过别扭。
庞泽:“这次可是楚王上门,不是我非要打的。”
跟进来的管家欲言又止。
……那还不是怪您那张嘴吗?
庞夫人皱眉:“楚王,他来做什么?先前害你如此,怎还有脸登门?”
庞泽:“话不能这么说,这到底是祁东,也是楚王的封地。他若想来,我也不能将人往外轰。”
庞泽将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庞夫人坐。
“况且他这一次来,也是有事。”
他想起少司君说的话,就没忍住皱眉,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粗粗看起来好像是很简单的事,可细究之下却有点奇怪。
可别是真出什么麻烦。
最近这些风声听起来,可真是不太妙。
“……你和楚王的关系,没有外头说的那么差吧?”庞夫人的目光扫过这一屋子的狼藉,再想起刚才庞泽说的话,“我看你这语气,倒也是平静。”
以前楚王也曾来过,那时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交手弄出这般场面,也是有的。
如今看着庞泽的态度,与从前却是一般无二。
庞泽笑了起来:“夫人聪明。”
庞夫人:“好啊,你这人,怪我平白为你担心那么久。”还以为庞泽真记恨上楚王了呢。
庞泽忙上前给夫人捏着肩膀,笑嘻嘻地说:“我毕竟是都督,要是和楚王的关系太好,肯定会引来旁人的芥蒂。”更别说,天子本就不喜欢楚王。
他们这些个祁东的官员就只能更加谨慎小心,避免和楚王有太多的接触。
只是庞泽并不厌恶楚王。
相反,某种程度上,他还蛮钦佩楚王的。
就好比当年那事。
人到底是慕强的,更是渴望保家卫国的,当二者结合为一,就算曾经有再多的隔阂,都在此时化为乌有。
庞泽:“要是楚王不是皇家人氏就好了。”他叹息着说。
庞夫人听得这话,没忍住飞了他一个白眼:“荒唐,这话要是传出去,小心你的脑袋。”
庞泽不以为意,又重重叹息着。
要是楚王不是藩王,亦非皇室中人,以他的天分,怎会屈居在祁东,只当个闲散王爷?这直接当个将军多好,那样的才华天赋,都叫人嫉妒。
一想到这,庞泽就忍不住挠心挠肺。
多可惜呀。
…
是啊,真可惜啊。
阿蛮想。
要是手再稳些,这幅画就圆满了。
他停下毛笔,转动了下酸痛的手腕,而后毫不留情地将画纸张揉皱,丢到了废纸篓里。
“三紫”在边上说:“夫人怎么画都不满意,要不要出去走走?”
阿蛮看着外头清朗的天气,想了想,便说要去问渠阁。
好些日子没到问渠阁来,阿蛮原本带出去的那几本书早已看完,来还的时候,那老太监笑眯眯地说:“夫人,可有些时日没来了。”
阿蛮还蛮喜欢这位老人的,便也笑着说:“这几日偶尔会出去,便拖延了些时间。”
楚王连着拖着阿蛮出去了好几次,还是这几天要出远门,许是事态紧急,这才没带上阿蛮。
临走前,可是将人好一番折腾,阿蛮都快进气多出气少,恨不得人早早走。
老太监:“这几日二楼增添了些书,就在上楼左手边,或许会是夫人喜欢的。”
阿蛮谢过后,慢慢上了楼。
他在二楼的左手边,当真翻到了几本有趣的书。
新书散发着淡淡的墨水味,阿蛮翻动了下,发现是最近新出的。他将这几本抱在怀里,又慢吞吞往楼上挪。
只是不经意间,他瞥到了三楼拐角处有个身影。
那人也听到了动静抬头看来,原本平静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惊讶,旋即合上书朝着阿蛮走来:“某见过夫人。”
阿蛮沉默。
先前因为身边的人一直夫人夫人的叫,他被迫习惯了。可现在发现新的不太熟悉的人这么叫,他还会有一种忍不住掩面的冲动。
“你是……”
这人看起来有些面熟,可说起来,应当也是不曾正式打过招呼的。
文士欠身:“在下郎宣。”
阿蛮缓缓眨了眨眼,原来是少司君身旁的谋士。
他朝着郎宣点了点头,就打算继续往上走,却听到文士出声:“夫人没来前,其实某正在独自对弈,只是自己和自己下棋,到底是有些无趣,不知夫人可有兴致?”
阿蛮:“我棋艺一般。”
学嘛,到底是学过。
可下起来怎样,就不好说了。
郎宣笑起来:“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事,有个棋友便是庆幸,怎能强求其他?”
阿蛮的确是无聊,而他也的确是对少司君身旁的谋士有些兴趣,便应了下来。
随着郎宣走到三楼尽头的桌椅,那上头的确摆着一盘未尽的棋局。
阿蛮以自己浅薄的棋艺,勉强能看得出来,这黑白两方真是旗鼓相当,谁都胜不了谁。
郎宣原本是要收拾棋局,发觉阿蛮正在认真打量棋局便停了下来,“夫人觉得,哪一方更妙?”
“说不出来。”阿蛮坦然说道,“只觉得一个剑走偏锋,一个中正直接,两方都旗鼓相当。”
郎宣哈哈大笑,伸手拨乱了棋子。
“夫人已是看出许多了。”
郎宣收拾好棋盘,请阿蛮入座,又问了先后手,这才开始下棋。
阿蛮说自己不会,那就是真的不会。他能记得住棋局的规则就很是不错,于是下起棋来,就很随意散漫。
棋盘上,左边都要被围攻死了,阿蛮却还一心一意在右边堆堡垒,愣是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郎宣捋着胡子,落下一子,终于出声。
“夫人要是不继续回护,再过几步,这一片可就都要被我吃掉了。”
阿蛮:“原来如此。”
郎宣:“夫人不担心吗?”
阿蛮:“不过是一场棋,而相比较那片要被吃掉的棋子,我更在乎这一边。”
于是,哪怕被蚕食殆尽,他也无动于衷。
郎宣听得这话,不由得挑眉打量着阿蛮。
阿蛮不是那种十分出挑的容貌,细看之下才有几分韵味,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外表,猛一看,气质还挺温和。
只他刚才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和外表不尽相同的淡漠。
郎宣在和阿蛮接触之前,倒是没想过他会是这个脾气。
因着楚王的性格,许多人还以为,能够容忍接受楚王的,或许是个性格非常温顺的人。
“先生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阿蛮抬头,捕捉到郎宣的目光,“难道是我要输了?”
阿蛮仿佛这个时候才认真看过局面,而后笑着摇了摇头:“当真是要输了。”
棋盘上,属于他的棋子只剩下一小半,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胜算的。
“若是夫人愿意剑走偏锋。”郎宣伸手在棋盘上的某个地方点了点,“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
阿蛮盯着那个地方看了半晌,忽而丢下棋子,叹息着说道:“有时候就这样顺其自然,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郎宣扬眉:“哪怕还有一搏的机会?”
“焉能知道,会不会输得更惨。”阿蛮漫不经心地说,“一步输,步步皆输。”
郎宣笑着说道:“夫人这想法,倒是有些,太过随波逐流。”
“人生不过几年,随波逐流,也不是什么坏事。”阿蛮点了点棋盘上的局面,“明显看着是死局的,随它去便是。”
郎宣的目光缓缓落到阿蛮的最后一片阵地,忽而挑眉说道:“若是如此,夫人此地,怎会暗藏杀机?”
阿蛮:“其他地方无所谓,这地方嘛,总是要好好护着的。”
郎宣扬眉,别的地方就放弃防守毫无所谓,偏生在意的地方就处处杀机,藏得那叫一个严密,这究竟是……这看起来不像是下棋,更像是某种奇怪的攻防战。
阿蛮没等郎宣继续想下去,便笑着打乱了棋盘,紧接着站了起来:“我认输。”
郎宣:“夫人不欲再手谈一局?”
阿蛮笑着摇头:“不必了。我已知自己的本事,是不能叫先生尽兴的。等我|日后精进棋艺,再与先生一战。”
他这般说完,朝着郎宣点了点头,就抱着书籍离去。
待听着阿蛮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渐渐远去,郎宣这才看向三楼的另一端。
有个人正不疾不徐地朝着这走来,却是卜雍。
卜雍在郎宣的对面坐下,就看到郎宣正在一点点复原刚才的棋局。
郎宣的记忆力很好,很快就将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复原到了一开始的位置。
卜雍的目光扫过棋局,微微蹙眉:“你们方才,真的在下棋?”
这看起来真的毫无章法。
如果不是卜雍旁听了整个过程,只看这个局面,他会以为是胡乱摆放出来的。
郎宣懒洋洋地说:“至少这位夫人,不像是面上所说,真的对棋艺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的人,是不会下成这样的。
卜雍:“那他是故意为之?”
有时候只看一个人下棋时的模样,就能隐约推测出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脾性与风格,难道这位夫人基于这个原因,方才会胡来?
郎宣摇了摇头:“一开始,他下棋还是蛮认真的,只是突然……”他这么说着,忽而抬头看向卜雍,“你方才漏出破绽了?”
卜雍冤枉:“我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怎么可能发现我?”
郎宣半信半疑,却也知道卜雍刚才真的安安静静,如果不是他俩是一块来的,郎宣事先知道卜雍的位置,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三楼还有其他人在。
最开始那盘棋,的确是郎宣自己和自己下的,卜雍只是在边上看着。
只是下了一半,卜雍去翻书,郎宣也跟着漫无目的地溜达,这才会碰到阿蛮来。
这是巧合。
只是郎宣出言邀请阿蛮时,光听他那话,卜雍就猜到他要做什么,这才隐在边上没有动作。
郎宣用手指敲着桌面,本能地觉得这件事里有古怪。
卜雍漫不经心地说道:“或许不用多想,只是碰巧这位夫人真的不会,也或许,他是只想随便玩玩呢?”
“可大王,对他却不是随便玩玩。”
郎宣这句话,让卜雍抬起头来。
正月前后,楚王有几桩要紧的事情要处理,都是带上阿蛮一起外出的。
两人同进同出,同吃同住,端得是亲密。
卜雍:“这是大王的私事。”
他暗示着。
郎宣没好气地说:“我当然没想管大王私底下到底是喜欢谁。”这和他们这些幕僚又有什么干系?
卜雍:“那你为何在意这个?”
郎宣嘀咕着:“我和潘少伯说这些,都好过和你聊。”
潘山海近来在外,并不在王府出入。
卜雍:“那可别,少伯对你印象极差,要是整日和你待在一块,怕不是要别气晕过去……不过你既然说起少伯,难道还在担心谙分寺的事?”
最近几个月,能和潘山海,那位苏夫人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谙分寺了。
郎宣没有说话,只是蹙着眉。
卜雍:“谙分寺的事,大王不是已说了不必深究了吗?”
郎宣:“而这发话,是在得知夫人男扮女装之后。”
这时间上,可当真微妙。
谙分寺的事不是卜雍经手,所以他了解并不多,只隐隐知道,有段时间潘山海和郎宣为了这件事奔波许久。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楚王自谙分寺抢人前,郎宣早已盯着这地方了。
当年刚到祁东,楚王就将一个任务交给了郎宣,目的是为了找到一个人。
郎宣花了许多时间,方才确定人就在谙分寺。
那个人,叫殷妙。
她在谙分寺住了好几年,外人眼中的殷妙是一个半疯半癫的女人,在谙分寺这样的地方,疯傻的人又不止她一个,更没有人会和这样的人接触。
这样的身份,很好地庇护住了她的存在。就算是她被带出谙分寺,也仍是一副无神呆愣的样子。
可郎宣觉得,她应当是在装疯卖傻。
果然,殷妙被带到楚王跟前,到底是露出某种微妙的神情,尽管脸上的呆愣没有散去,郎宣却能感觉到她的害怕。
楚王并未让人旁观这场审问。
郎宣只知道,第二天殷妙被送回谙分寺时,人是真真正正地疯了。
在处理完殷妙的事情后,楚王并不曾让人散去,原本盯梢的人便也还在。
又过了不久,谙分寺来了一拨新人。
许多人。
有那权贵的下堂妇,也有那普通小民的妇人,而这位苏夫人,恰在其中。
后来楚王无意间在谙分寺看到苏夫人,对其一见钟情,强行掳走回府的时候,哪怕是郎宣都有些诧异。
他还以为楚王这辈子都不近女色。
……好吧,虽然后来这位夫人大变男人,可以前的楚王也不近男色呢!
就那么巧,刚好就在这几个月,就那么巧,潘山海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个苏喆的存在,就那么巧,“苏夫人”哪怕男扮女装也要进到谙分寺里去……
这不能怪郎宣多思。
“你是想怀疑夫人的身份?”哪怕郎宣什么都不说,和他共处多年的卜雍也猜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可你要知道,大王对他,是真的上了心。”
没谁能比他们更清楚楚王的变化,而这变化究竟是为谁而生,那简直是赤|裸裸的答案。
楚王已将他划入自己的领域,不许任何人惦记。
卜雍可不愿意见郎宣为了一个谜题,而将自己搭进去。
郎宣:“我自不会那么蠢。”
卜雍:“你有时候是挺蠢的。”
郎宣是聪明人吗?
当然。
不然潘山海有时为何会那么咬牙切齿地痛恨他,不正是因为他狡诈多思,老谋深算吗?
可聪明人也往往会被聪明误,敌不过自己心里那份好奇,为了证明这份好奇而付出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事,到底也是常有的。
郎宣喃喃:“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就找不到苏喆呢?”
潘山海分明能找到他存在的种种证据,不论是来往的商客,还是落脚的驿站,更有远方传来的回信,都说明了真的有苏喆这个人……
可谁真的见过苏喆?
苏喆这人,眼下又在哪里?
卜雍捡起一颗棋子,随意在棋盘上填了一个眼:“夫人的身份是假的,那苏喆的存在,为何不能是假的?”
“那当然可以是假的,可为何要做得那么逼真?”郎宣不紧不慢地说,“为了瞒过谁的视线?”
卜雍和郎宣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低头看着桌上的棋局。
“你说……”卜雍迟疑着开口,“这些猜想,难道大王……”
郎宣往后一靠,整个人毫无形象地瘫在椅背上,慢吞吞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这世上最难猜测的,怕就是楚王的心思。
依郎宣来看,楚王的行事作风根本不能依靠逻辑情理来判断,而应当依赖着某种本能。
以前,郎宣总是很难判断出楚王的选择到底凭借的是什么,可若是不将楚王当做个会在意情理的人来看,而作为一只肆无忌惮的兽,那就可以解释得了太多的事情。
而今这位夫人身上的种种疑点,楚王之所以会选择不在意,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对这头兽而言,这恰恰是最不需要芥蒂的。
郎宣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深思。
正如卜雍所言,他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可真是自寻麻烦了。
如果大王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要是让他打草惊蛇,那可就不妙了。
问渠阁发生的事,不多时就传到了楚王的耳中。
那个时候,他正在杀人。
少司君抬手擦去脸上的血痕,随手将手上的兵刃丢开,“没被发现罢?”
“属下没有靠近,应当没被发现。”
少司君冷漠地瞥去一眼,“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只有一次,也不能被他发现。”
“唯。”
阿蛮是一尾滑不溜啾的鱼。
不知何时起,少司君有了这样的印象。
要让人盯着他,却又不让他发现,是一件极为难的事。
少司君只是钻了个空子。
他没让暗卫盯着阿蛮与身边的人,而是让暗卫在王府内任何一处阿蛮有可能去的地方远远守着,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踩在阿蛮提防的界限上。
而用这样的办法,的确勉强盯住了阿蛮的行踪。
少司君是怀疑阿蛮?
呵,并不是呀。
他仅仅只是想将阿蛮攥在手心,无论用何种方式,不论用哪种办法。
起初少司君并不在意阿蛮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要人留在身边就好。
可现下,他却更加贪婪。
他要阿蛮爱他。
要长长久久地爱着他。
哪怕现在阿蛮就在他的身旁,少司君仍某种空洞洞的,怅然若失的感觉,那迫得少司君恨不得时刻将人捆在身旁。
少司君仰头深呼吸,让那血气缓缓穿过胸腔肺腑,仿若是兴奋的良药,叫他的思绪更加清楚。
他想,派去宁兰郡的人,应当要回来了。
……这几日没有抱着阿蛮一同睡,反叫少司君越发做着梦。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如同雪花一片又一片,要累积成山。
伴随着那破碎的梦境,在血气弥漫的此刻,少司君却在想着阿蛮。
阿蛮的生辰,是在何时呢?是不是梦中的时辰呢?
他带着笃定,却又几分兴奋地揣测着。
少司君看向身后的师阆,淡声说:“都处理干净。”
师阆欠身:“唯。”
少司君迈步往外走,屠劲松急急跟上来,说是热水已经备好了。
从前少司君倒没这么精细,身上就算带血,也便直接回去了。可偏生阿蛮敏|感得很,他身上哪怕带着一点血气,都能叫阿蛮发觉。
“屠劲松,”少司君开口,“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如何?”
屠劲松:“东西正在送来的路上。”而后,他又道,“大王,是不是要奴婢去让郎先生……”
“不必。”少司君漫不经心打断了屠劲松的话,“他自省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今日之事,他该知道可一不可再。若是刻意提醒,反倒落了下成。
“唯。”
目送着大王进屋沐浴,屠劲松守在外面,想起方才的事,在心里也不免叹息。
其实不怪乎郎宣等人会诧异,就连他们这些整日跟在楚王身旁的人也是这么想。
夫人的身上,当真疑点多多。
可楚王看起来并没有追究的打算,是因为大王已经心中有数,还是因为过于喜欢夫人,所以才不愿追查?
不论是哪个,屠劲松都有些惊叹。
这事发生在楚王的身上,当真是古怪到极致。他本以为,除了皇后和太子外,大王不会对第三人这般在意了,谁能想到……
他摇了摇头,是啊,这世上感情的事,就是最没办法说清楚的。
…
这日,是少司君说好要回来的日子。
“我觉得,”阿蛮坐在书桌前噘着嘴,一根毛笔就顶在上头晃来晃去,“你最近最好小心些。”
守在他边上,正在看他鬼画符的“三紫”扬眉,低声说:“你发现些什么了?”
“我只是觉得,”阿蛮慢吞吞地说,“有些不安。”
“怎么?”
“你确定你最近身旁没人盯着?”
“没有。”
“三紫”很确定一个人都没有。
阿蛮歪着头,那根毛笔也跟着啪嗒掉下来,为桌上的鬼画符增添了一笔更为玄妙的黑痕。
“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就算楚王真的忽略了我身上的种种疑点,并且真的没查到破绽,可男扮女装与谙分寺,这到底是一个惊人的‘巧合’……”他拖长着声音,慢悠悠地说,“那么,就算不觉得你我有问题,可起码也会怀疑我们为何而来。”
十三狐疑地皱起眉头,这个问题,他们先前已经讨论过几次,可那个时候,阿蛮看起来甚是淡定,为何这个时候还会再提起来?
十三再一次问:“你是感觉到什么了吗?”
阿蛮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楚王真的发觉了问题,却又按兵不发的缘由,究竟是为何?”
十三挑眉:“放长线,钓大鱼?”
阿蛮捶了他一拳:“是钓你这只鱼吧?”
十三拍着阿蛮的肩膀:“要这么说,你有问题,就约等于我有问题,何必钓呢?”说着说着,他忽而意识到一个问题,猛地看向阿蛮。
“你俩刚处了没多久,就闹掰了?”
“那没有。”阿蛮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我快活着呢。”
十三看着阿蛮那一脸不顾其他人死活的潇洒样,一拳回击给他。
“你现在真欠揍。”
阿蛮抓住十三的拳头,认真地说:“可你也别将我刚才的话当做耳旁风。”
他是真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像是一种奇怪的预感,或许是那日郎宣的奇怪邀约,也或许是这几日过于敏|感。
十三抽回自己的手,叹气着说:“可你也该知道,别的事便罢,若是长久没有反馈,这解药可未必会送来。”
一提起春风愁,阿蛮也跟着沉默。
这到底是个隐患。
“你可以换个方式。”阿蛮说,“反正你又不愿意我替你完成任务,不如就将我与楚王的事说出去。”
“你疯了!”十三压低声音,“你难道是觉得自己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
阿蛮:“你觉得我会背叛主人吗?”
十三突然语塞。
先前他可以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可在这一瞬,他却发觉自己不确定了。
阿蛮低低笑了:“十三,将消息报回去罢,你说,总比等到其他人说,要好些。”
不知为何,听着阿蛮这话,十三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他低声道:“我当初支持你,可不是为了叫你去送死。”
“死才是最容易的事。”阿蛮的笑意更浓,拍着十三的胳膊,“我们为了活着,已经挣扎了这么多年,自不可能轻易去死。”
十三欲言又止,只能看着阿蛮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
阿蛮慢悠悠地说:“他说今日要回来,那我就去府门前等着。”反正闲来也是无事,他有得是时间。
十三沉默了,先前一脸严肃的人是你,现在转眼又开始惦记着你情|人了?
十八,你可真是个狗崽子!
阿蛮晃晃悠悠到了府门前,还没让秋溪去和阍室打一声招呼,就看大门缓缓开启,少司君一行人自外而来。
少司君面无表情,一脸肃杀之气。
只他一眼就看到了阿蛮。
若春风化雪,大地回暖,少司君在看到阿蛮的那一瞬间便不自觉弯了眉眼,他大步朝着阿蛮走来,“怎么知道我这个时辰回来?”
阿蛮一本正经:“掐指一算,正是良辰吉日。”
少司君朗声大笑,扶着阿蛮的肩膀往王府去,徒留下|身后一行人面面相觑,只得各回各家。
“阿蛮的生辰在何时?”路上,少司君许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不曾听你提过。”
阿蛮:“二月初九。”而后他又补了一句,“大王呢?”
其实他是知道少司君的生辰。
“七月初八。”
少司君揉着阿蛮的脑袋:“你看起来很高兴?”
“要是大王早一日,那就是七夕节了。”阿蛮笑眯眯地说,“只是觉得有意思。”也让他想起了以前和司君度过的生辰。
那时候,他还送了司君一份礼物。
少司君的手指抚摸过阿蛮的头发,继而落在后脖颈处捏了捏,本该对此非常敏|感的阿蛮却是连反应都没有,反倒是自然往他身旁靠了靠。
两人并肩同行,许是阿蛮沉浸在思绪里,并未意识到少司君望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古怪的兴奋。
——“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七月初八。”
——“那不就是明日,怎么不早说?”
——“那你的生辰呢?”
——“不大记得了,应当是,二月初九罢?”
那些曾在梦中听到的话语叮当作响,如同某种预兆,少司君喟叹了声。
阿蛮仰头看他,轻声道:“怎么了?”
“亲亲我。”少司君也跟着他一般轻声,“我好高兴。”
阿蛮左瞅瞅,右看看,发现没人看着他俩,就偷偷摸摸踮脚去亲少司君的脸。
怪物有些贪婪,又更加得寸进尺,“不要只是脸。”
阿蛮怒视他,拽着衣襟啃了一口就想离开,少司君却反客为主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纠缠的吻。
真好。
少司君愉悦地想。
他的确不是个好|色之徒。
他从头到尾好的,就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