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2.5
百老汇25号被四面高三十米的电子帷幕团团包围着,帷幕上印有一幢白色的摩天大楼。百老汇这一片林立的全是些印着各色建筑或者树木图案的电子帷幕。有风拂过时,柔软的帷幕轻轻飘荡。
如意斋先下了车,直接从百老汇绕到了巴特利道上,电子帷幕面对着的不再是华尔街铜牛的虚拟投影了,而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片空地,那空地上到处都是土坑,空地上方飘着一道横幅:人类第三避难所遗址,免费参观,提供游览解说,二十四小时开放!!
如意斋左右看看,周围没有人,纽约的早晨略显冷清,如意斋把手伸进了罩住百老汇25号的帷幕里,掀开帷幕一角,闪身进去。悟醒尘紧跟着他。帷幕里面出现了一道呈四十五度角向上的石灰岩阶梯,如意斋拾阶而上。台阶很窄,一边是墙,墙壁很高,墙壁也很厚,和台阶的材质一样,也是石灰岩的,摸上去很凉,透过电子帷幕,华尔街的街景尽收眼底。悟醒尘和如意斋往高处走,那铜牛逐渐小得像只老鼠了,那空地上的土坑逐渐变成了一个个蚂蚁洞穴一般。两人走到顶了,再没台阶了,高处吹来绿色的风,风穿过帷幕的瞬间,一些发白光的数字往下掉落。
如意斋翻到了墙的另一头去,悟醒尘探头往墙内一张望,这才发现原来他们这一路是沿着一艘航船的船身在走着,那“围墙”便是船身,翻过“围墙”,他们就到了甲板上了。
甲板上能看到两层高的华美船舱,如意斋熟门熟路地通过一扇小门进了船舱。船舱内部的装饰也很华丽,地上铺着松木地板,顶上挂着水晶吊灯,地板油亮发光,吊灯全开着,水晶片折射出迷人的光芒,天花板上绘有精致的大航海时代蒸汽船扬帆远航的壁画,一副十八世纪的欧洲宴会舞厅的派头。
悟醒尘问道:“这里是哪里,你之前来过?”
如意斋回头一看他,笑着说:“你就这么跟着进来了?看来你很想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嘛。”
他笑着又说:“还是你只是想跟着我?”
悟醒尘左看右看:“这儿怎么都没有人?”
如意斋推开一扇门,进了厨房,叮嘱悟醒尘:“要跟就跟紧点。”
他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悟醒尘紧随其后,他们接着又穿过了一间客厅,来到了一间书房。在这里有一段通往二楼的楼梯。书房里的布置比起先前的舞厅温馨了许多,能看到些织物,或铺在地上,或挂在墙上,挂在墙上的织物描绘着希腊神话故事。普罗米修斯取火种,雅典娜从宙斯脑中诞生,缪斯在林间围绕阿波罗起舞。从配色到人物都充满了古典的韵味,悟醒尘不由陶醉地说:“这屋主的挂毯收藏不亚于博物馆馆藏了,真美。”
书房的墙上还挂着二十幅男子单人肖像画,一幅一幅紧密地排列着,从书房的墙壁一直铺展到楼道的侧墙,实在叫人难以忽视。从画里画着的男人的眼睛,脸型和身形,悟醒尘判断这些全是同一个男人的人物像,只是每一幅画画的都是处于不同年龄阶段的他。它们并未按照年龄递进的顺序排列。常常是老年的男人挨着中年的男人,中年的男人挨着壮年的男人,壮年的男人又挨着老年的男人。在仔细观察了四幅处于中年和老年阶段的男人的画像后,悟醒尘确定这些肖像画画的是杰克·蒙哥马利。
悟醒尘看着走在他前面的如意斋,问道:“你怀疑杰克·蒙哥马利?这里是他家?”
他不解道:“那他为什么要烧了日记,为什么要阻止日记面世?他那么崇拜西蒙·罗德,难道不应该好好珍惜,保护好关于西蒙·罗德的记忆吗?”
如意斋说:“问题就出在崇拜上。”
他转身看悟醒尘,指着一幅画像,问他:“你不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吗?”
悟醒尘犯起了嘀咕:“就是杰克·蒙哥马利啊,当然会觉得眼熟。”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如意斋所指的画像上时,他怔了一秒,随即发出感慨:“他和克拉拉那里经过脸部复原的机械体长得一模一样!”
画里是年轻的杰克·蒙哥马利,那么年轻,是所有画像里最年轻的他。画像边缘写着一行小字:杰克·蒙哥马利于学院毕业典礼纪念。
悟醒尘更不解了:“所以他得到了那个机械体之后,把他改造成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他让年轻的他去纵火?为什么?”
如意斋没回答,他们走到二楼了,他摸进一间房间,悟醒尘仍跟着,小声问:“你要和他对质吗,你打算让他赔偿你的损失?”
这又是间书房,如意斋进来后就在一面书橱前摸来摸去,他摸到一本蓝封皮的书时,他面前的书橱向两边打开了。书橱后头还有一间房间。
如意斋走了进去。
悟醒尘现在可以确定了:“你肯定来过这里。”
书橱后的房间乍一眼看过去说不准是什么房间,说是书房吧,因为它配有一张杉木书桌,还摆着一台西德1956年产的高森替帕飞行员打字机,一盒铅笔。可书桌上还有两架对机械体专用的绝对反击2型战斗机模型,两盏手摇灯和两支小孩儿臂膀那么粗的白蜡烛;说是储藏间吧,因为它的东墙上挂着一杆改良式单发猎枪,靠墙堆着十个金属工具箱,西墙上挂满了相片,有西蒙·罗德的单人照,有他提着一只猎豹的脑袋的照片,有他和李明洗的合照,还有他那张最广为人知的穿空军服,望向远方的照片,但是工具箱上还放着一箱威士忌;若说是客厅——毕竟这儿有一张三人座的皮沙发,一张玻璃茶几,一张木靠背的椅子,一张圆凳,两张吧台高脚椅,可是圆凳上摞着两本很厚的,理应出现在书房里的书。
悟醒尘盘算着,眼下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房间完完全全关于西蒙·罗德。
他又好好把周围看了一遍,他道:“这是西蒙·罗德的车库!”
他忙从手环里调取了西蒙·罗德车库的复原文件,抽出图像,在半空调整比例,以一比一的形式放大,虚拟的影像在房间里铺展开来,从书桌的大小,到打字机的位置,再到猎枪的尺寸,每一张相片的悬挂的角度,相片的大小,威士忌酒瓶的数量,单人椅子磨损的边角,皮沙发上的皮纹,倒在地上的雨靴,全都分毫不差。就连那台书桌后头的转盘密码锁保险箱也对上了。
悟醒尘看着那打字机,比对着资料,不由发出惊呼:“这是西蒙·罗德最爱用的打字机,战争时电压很不稳定,他经常用打字机创作。”
如意斋正站在那保险箱前转动密码锁。悟醒尘问道:“所以……这里是西蒙·罗德爱好者聚会的地方吗?”
锁开了,如意斋半个身子探进了保险箱里,不停往外扔东西。书啊,匕首,野狼雕塑,雪球啊,他一样一样扔,悟醒尘一样一样捡,急着问:“你在找什么?你怎么知道密码的?别人的东西这么乱扔……”
“你在找什么?你怎么知道密码的?”
悟醒尘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不是他刚才问话而引起的回音。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悟醒尘回头看去,杰克·蒙哥马利就站在这间身份不明的房间的入口。
他身后,那两扇打开的书橱慢慢合上了。
悟醒尘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在了书桌上,和杰克打了个招呼,杰克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紧紧盯着保险箱前的如意斋。如意斋转过身来了,问了句:“日记呢?换了个地方藏起来了?还是……”
杰克上下打量着如意斋,显得有些意外,又显得有些惊喜:“原来你是真的。”他笑出来,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瞥了眼悟醒尘:“原来你们认识。”
悟醒尘微微颔首,道:“这位是经营古董店的……”他看看眼下的情境,突然哽住,不知道该不该介绍杰克·蒙哥马利和如意斋认识了。
不过不用他介绍,杰克就自如地和如意斋攀谈了起来,他说道:“那天在酒会上,你出现又消失,还以为你是梦里的人。”
“酒会,”悟醒尘奇怪了,“什么酒会?”他看如意斋,“你真的来过这里?这里是……”他又看杰克,揣测着问:“是您组织的西蒙·罗德爱好者俱乐部吗?”
杰克哈哈大笑,如意斋舒出一口气,一手搭在保险箱门上,指了指杰克,说:“这里是他家,一个星期前我从这儿的这个保险箱里偷走了朱南希的私人日记。”
悟醒尘连出两身冷汗,只觉后背凉透了,他道:“日记是你偷的??从这里??然后你现在……你回来这?你??”他皱紧眉头,头痛欲裂,“这得报警,你得和警察坦白,你先别说下去了,什么都别说了,这里没有人是警察,没人有这个权力听你的告解。”
如意斋倒很轻松,说:“反正日记又回到他手上了,物归原主了,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嘛,对吧,大作家杰克·蒙哥马利?”
如意斋笑着看杰克。他笑着问:“日记是回到你手上了吧?”
杰克抿了口酒,垂下手,摇晃了下酒杯,说:“你怎么知道保险箱里有朱南希的日记?”
如意斋耸肩摊手:“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保险箱里有什么,你想啊,你的书房里有一间密室,哇噻,密室里还有一个保险箱,那肯定藏了不得了的东西吧,”他搓搓手,笑眯眯的,“我便略施小计,打开来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呢,我最喜欢这本日记,就拿走了。”
悟醒尘实在头疼得厉害,扶着墙坐在了皮沙发上。如意斋冲他挥了挥手:“失主都没有要报警的意思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悟醒尘问杰克:“不报警吗?”
杰克问如意斋:“你喜欢它的什么?”
“它的封面,它的内页,它的手感。“
“你看了吗?”
“当然,当然看了,我不在乎它的内容,但是市场在乎,所以……”
如意斋说到这儿,杰克的脸一下涨红了,高声打断了他:“是那个女人诱惑了西蒙!都是因为她!她的日记全部是一派胡言,她勾引他,诱惑他!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名誉!为了更多的钱!她还传染了那要命的病给他!!是她害死了他!”
他一口气说完,神情僵**,闷了一大口酒,走到书桌边,用力放下酒杯,深吸一口气,声音和情绪稳定了,温声说道:“那本日记是一派胡言。”
如意斋说:“哦,那你一直留着一本一派胡言的日记。”
杰克沉默了。这时,悟醒尘忽然想到:“西蒙·罗德和朱南希缔结了婚约,婚约是不可能建立在对利益的渴望之上的,您的控诉似乎不太合理。”
杰克笑了,轻轻地。他瞄着悟醒尘,说道:“年轻人……”他又给自己加了些酒,却没喝,只是手指不时抚过酒杯的边缘,说着,“在一千年前,人和人之间完全可能因为利益结合,完全可能因为利益而缔结婚约,而在三百年多前,那是战争的年代,人和人更会因为利益而结合!人们需要生存下去,人们需要整合他们手上的所有资源,从而达到繁衍族群的目的。人类需要繁衍,人类需要延续!”
悟醒尘说:“但是西蒙没有任何子嗣啊。西蒙和他的前三任妻子都是缔结婚约不满一年就分开了,可是他和朱南希保持了二十年的婚姻关系,他们一起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后的二十年。既然您要以三百年前的婚姻状况来讨论他们的婚姻,那您应该清楚,当时,二十年这一时长放在人类缔结的婚约的平均时长里可谓是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了,近乎奇迹。至于您说结合是出于繁衍的目的,他们没有子嗣;至于您控诉朱南希是为了钱财,可是朱南希的物质条件相当优越,她的父母,包括她的姐姐,也就是西蒙·罗德的第一任妻子留给了她相当丰厚的遗产;至于您说她是为了名誉,在当时,朱南希是一位有名的沙龙女主人,她挖掘了不少画家,作家,只是在这个时代,这个职业不存在了。您说人们的结合是为了整合资源,那么西蒙是出于对朱南希所拥有的什么资源的需求呢?”
如意斋吹了声唿哨。杰克轻哼了声,说道:“当然是出于情感的需求,一个作家和任何人结合只可能是出于对情感的需求!不然他们如何描述情感?”
“或许还有物质方面的需求?”悟醒尘说,“李明洗的回忆录中就有提及,西蒙在银行的存款,账面上的数字虽然好看,但是当时的银行为了应对战争造成的社会混乱,将这些金钱全部电子化,可是在战争年代,一些生活物资还是要靠现金来购买,他们的生活支出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在靠朱南希手里的现金。”
杰克一板一眼地说道:“作家就应该贫穷,就应该摆脱任何物质的束缚,就应该去受寒受冻受苦。”
悟醒尘叹气:“这是两码事。”
杰克望向了如意斋,问道:“你还记得多少日记里的内容?”
如意斋说:“我说了我不在乎内容,我不在乎西蒙·罗德是君子还是小人,是和平大使还是欺世盗名之徒,还有,在你开始一些陈词滥调之前,事先申明,我对你的犯罪动机,犯罪独白,也不在乎,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知道原版日记是不是被你销毁了。”
杰克问道:“理由呢?”
如意斋道:“要是原版被你销毁了,我手上的印刷版就能卖出个好价钱了。”
悟醒尘稍有些好转的头痛又发作了,他揉着太阳穴吃力地看着如意斋,吃力地听着杰克的回复。
杰克说:“你是商人。”
杰克低声问:“这么说,古董店里真的还有印刷版?”
如意斋笑了笑,点着头道:“你听到风声了吧?实话告诉你吧,确实有,之前放在橱窗里的那本是我亲笔腾抄的,原版呢,给了博物馆。店里呢还有不少印刷版,哦,对了,关于你找机器人来砸古董店的事情,你放心,就不用你赔偿损失了。”
悟醒尘道:“是你先从杰克这里偷走了日记……”
如意斋正色道:“这是两码事。”
悟醒尘哑口无言。这倒确实是两码事。
如意斋又说:“反正,我只是来确认原版是不是已经被你销毁了的。”
“那本日记里面的内容全部都是虚构的,它没有一点价值!你要怎么卖?”杰克说道。
如意斋眨了眨眼睛:“那又怎么样,你说它没价值它就没价值了吗?就算它是虚构的,也多的是人好奇到底虚构了些什么,我这儿可已经收到不少订单了。”
杰克扭头瞪了悟醒尘一眼:“你也看过日记了?”
悟醒尘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刚才听他读了一些。”
杰克盯着他,问道:“关于什么的?不要相信,永远不要相信,都是假的,你不能写进你的报告里,那本日记已经不存在了,”杰克指着如意斋,“他说的什么印刷版是假的,都是假的,朱南希的日记已经不存在了!根本就没存在过!”
如意斋说:“我确实无法证实印刷版里头内容的真实性,但是有人感兴趣,想买回去看,你也阻止不了吧?”
“那这次就烧了你整家店!”
悟醒尘愣住了,看着杰克,杰克的五官好像正在被硫酸腐蚀,他的眉毛垂落着,眼角也往下垂,鼻梁骨显得有些歪,嘴角一直在抽搐。他看上去必须马上去急诊室看诊。
一只白猫从悟醒尘的手环里跳了出来,尾巴上一行字提醒他:还有十分钟就要错过这一次预约看诊了哦,需要重新预约吗?
悟醒尘把猫赶回了手环里,说道:“抱歉,这个时间原本是要去诊所看诊的时间。”
杰克侧过身,背对着悟醒尘了,他说:“今天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
他面向着那把改良式单发猎枪。
他说:“你们闯进杰克·蒙哥马利的家里,你们盗窃,还试图谋害杰克·蒙哥马利!”
悟醒尘道:“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劝说道:“一个谎言会需要千万个谎言来弥补,您考虑清楚了吗?”
如意斋举手插话:“大作家,我建议你先杀了他,他是个脑回路全是直角的新人类,你知道,他是不会帮你说谎的,我呢,我会帮你圆谎,我会说这个博物馆鉴定科科员眼馋您的收藏,想要占为己有,我可以为您作证,您完全是正当防卫,您很需要一个证人的吧?”
悟醒尘高喊:“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道:“你这不是在帮他,没有人有权力夺走任何其他生命,只有基因突变才会导致人有这种念头,这样的人得去战争营地!”
如意斋比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你最好现在闭嘴,你再多说几句,今天我们两个就都得死在这里了,我还不想死,而且我死了这个故事要怎么发展?别为难作者了好吗?这是《如意斋》,这又不是《三十一世纪之见闻》。”
悟醒尘的脑袋嗡嗡作响,如意斋一瞥杰克:“不过……反派人物总是会留给主角很多时间。”
他朝一面墙眨了眨眼睛:“反派人物总是会很愿意听主角说话。”
杰克取下了猎枪,他转过身,看着悟醒尘:“战争营地……杰克·蒙哥马利还没有写过与战争有关的小说,或许值得一试。”
他的手指搭着扳机。
悟醒尘说:“如果只是想写战争小说,您可以去博物馆体验啊,从第一场有记录的发生在河边的战争到第二次机器革命的最后战役,浸入式体验。”
杰克说道:“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悟醒尘瞪大了眼睛:“遗言??不……当然不是!”
如意斋又看着杰克了,他连打了两个响指,说:“大作家,我知道这个新人类很烦,很吵,不过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我不是说要不要杀了我们这件事,我是说,人们会相信什么,人们愿意相信什么,而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真实和虚构边界有多模糊,你最清楚了吧?”他说,“你现在就站在它们的边界上吧?”
这个话题明显吸引了杰克的注意,他低声喃喃着:“真实和虚构的边界……”
如意眨又朝着一面墙眨了眨眼睛,随即一个箭步到了杰克面前,夺过了杰克手里的枪。杰克却只是看了眼他,没有任何表示。他又默默看了眼圆凳上的两本书,说道:“真实和虚构的边界就是这些纸,就只是这些纸。”
如意斋把枪扔给了悟醒尘,悟醒尘赶紧把枪藏到身后,如意斋径直往那合上的书橱门走去,他试着推了推门,没能推开,一甩手,大叹:“好,好,现在我们要进入罪犯的心理独白,倾听他的心理历程的时间了,那你说吧,你说。”
杰克拿起了一本书,抚摸着书的封面,说道:“烧掉这些纸,真实就不存在了,虚构也不存在了,任何文字构筑的堡垒都会土崩瓦解,任何信任,任何热爱,任何遗憾,都会随着这些纸灰飞烟灭。”
如意斋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门边的靠背椅上,掰着手指说着:“你的犯罪动机,犯罪独白,你的心路历程,说吧,说得越详细越好,说得越多越好,肯定有读者感兴趣,肯定有读者正等着被说服,读者需要一个解释,作者需要一个高谈阔论的机会。希望你能说到读者大呼‘这就是人性’,希望你能说到他们为你的恶意感到不耻,又惋惜你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这样一副光景。这就是虚构和真实的边界,虚构的故事带给他们最真实的触动。”
杰克抬头看他,说:“也有纪实的文字。”
“纪实的文字?不可能,文字一旦到了读者眼前,就只剩下镜子的功能了,镜子纪实吗?镜子里的投影是光透过人的眼睛落下来的扭曲的影像。”
杰克笑了,说:“你这个商人倒很懂得文字游戏。”
他的口吻很平静了,眼神也变得平静。
悟醒尘问道:“你打算烧了日记的时候,知道古董店里还有其他版本吗?”
如意斋指着悟醒尘:“忘记介绍了,这是负责拉回主线剧情的华生先生。”
杰克笑了,摇了摇头。悟醒尘疑惑了:“那为什么……如果你以为橱窗里那本是原版,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才烧了它,它明明之前就在你的保险箱里了啊,你随时都可以……”
杰克说:“因为他。”
“他?”
杰克点头:“他还很年轻,他有些冲动,他发现日记被偷之后,听说了有一家古董店在出售这本日记,这本日记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他就要去烧了它,烧了它之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就能选择毁灭了。他还那么年轻。他能死去了。”
杰克低下了头。
悟醒尘说:“你说的他是那个机械体?不,你是在说……”
他想起来了,那两张相似的年轻的脸庞,自毁的机械体和年轻的杰克·蒙哥马利,他看着杰克,年轻的杰克·蒙哥马利和年迈的杰克·蒙哥马利。那机械体确实不是杰克·蒙哥马利,是一个另外的“他”,一个尚年轻的,才从学院毕业的,未来的作家,西蒙·罗德的绝对崇拜者。
如意斋说:“是不是第三人称用多了,你必须借别人的壳才能进入‘杰克·蒙哥马利’这个角色?”
悟醒尘说:“今天早上在博物馆的时候不是别人了吧,是你干的吧,调包日记?”
杰克说:“是的,在大家忙着为文化出版社代表清理桌子的时候。”
悟醒尘说:“是为文化部代表清理桌子的时候。”
杰克说:“原谅一个八十岁老人的记忆吧,他的记忆已经不适合追溯了,只适合充当写作的灵感。”
如意斋唉声叹气,大翻白眼,瘫坐在沙发上,扼住自己的喉咙。杰克问他:“你干什么?”
“不劳驾你动手了,我自己掐死自己,我受够这本充满老套台词,老套剧情的小说了,读者一定也受够了。”
“读者……”杰克笑了,“人们在战争年代才阅读,传递火种,告慰精神的疾苦,遗忘伤痛,记忆伤痛,为曙光的到来做准备,那个时代才有读者,西蒙·罗德有读者。而杰克·蒙哥马利没有读者,和平的年代有的只是消费者,杰克·蒙哥马利是作家,人们需要阅读作家的作品,一来这可以打发时间,二来可以充沛他们的精神世界。所以他们阅读。”
他问悟醒尘:“你说呢年轻人,你阅读吗,你为什么阅读?因为杰克·蒙哥马利出现在你的阅读界面的推荐页面上?”
悟醒尘一时答不上来。
他觉得杰克说得对,但是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承认他的正确。他撇过头去,又觉得头疼,还感觉……
厌。恶。
他摸着手心。如意斋在他手心里写过的两个字,一个词。他仿佛又能看到它们了。他仿佛接近了它们一些。
如意斋说:“西蒙·罗德有读者,没错,但是他的读者并不是在阅读西蒙·罗德的作品,他们阅读的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文字,只要出版社愿意,只要编辑动一动手,任何其他人都可以成为西蒙·罗德。”
“不!”杰克的音量猛地一高,“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冷漠的父亲,早逝的母亲,他少年时的经历,他非专业的背景,他对零件的敏感,对文字的敏锐,他对世界细致地观察,精确到一颗螺丝,精确到任何一个细微的情感的变化,他能捕捉到每一个细节,他……”
如意斋说:“你是他的读者。”
“我当然是!”杰克挺起了胸膛,情绪又激动了。
如意斋说:“那个女人在撒谎,那个女人没有看到真正的西蒙,所以你书写属于你的‘朱南希私人日记’。”
“是。”杰克垂下了头,情绪又缓和了。他在激动和平静中自如地转换着,只是他的双手越握越紧,他的肩膀开始颤抖,他银白的发丝凌乱地落在了他的前额上。
“那本日记在撒谎!”他说。
“那么你又写出了多少真相?”如意斋说,“你的真相又从何而来?你没有和西蒙生活在一个时代,你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全凭你自己的心意造你自己的神。”
杰克咬牙切齿:“就像鉴定员在鉴定文物时所秉持的严谨作风,所遵循的严苛守则一样,杰克的所有这些书写都是建立在对史实资料的透彻研究上!”
“朱南希在撒谎,你书写真相,她的谎言没有丝毫价值,既然如此,那她的谎言为什么一直在你的保险箱里?”
杰克问如意斋:“你相信日记里面的内容吗?”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问他了。
如意斋说:“我说了我不在乎。”
如意斋又说:“但是你在乎,你相信,但你又不想相信,你想毁了它,但是这是有关西蒙的宝贵的回忆,你下不了手,你可以把它锁进保险箱里,但是你无处安放你的挣扎。”
杰克的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他捂住了嘴,缩着肩膀窝在沙发里,他看上去更老了。衰老轻轻盖在他身上,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浓重的褶痕。
悟醒尘看着他和如意斋,如意斋的头发似乎又长了。如意斋点了根烟,继续说:“我们在这儿讨论的什么虚构,什么真实,你的痛苦,你的挣扎。任何痛苦,任何挣扎,三秒钟后,我们的读者就会忘记了。”
他笑着强调:“这是事实。”
杰克说:“那本日记几乎是一口气写完的,只花了两个晚上,你能想象吗?那是一种纯粹的快乐。”
杰克说:“杰克·蒙哥马利已经很老了。”他抚摸着自己的手,“晚上,他看到一个年轻的自己,站在窗边,”他看着如意斋,“就像那天看到你。”
如意斋也给杰克点了一根烟。他们抽着烟说话。气氛缓和了,甚至变得舒缓。杰克起身,用香烟点上书桌上的蜡烛,室内的光照一下柔和了。他说着:“在学院里,作家预备生们学习的第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悟醒尘看着杰克,看着如意斋。
杰克笑了笑:“第一条,金科玉律,文字需要让人快乐,作家要用文字取悦他人。”
他说:“在看朱南希的私人日记时,里头的文字完全无法达到取悦的效果,你看过了吧,你看得出来吧,那不是一个作家的文字,那不是创作……她的任何一个字,哪怕是最容易让人快乐的字眼,‘微笑’,‘幸福’,‘甜蜜’……根据前因后果,那最容易让人捧腹的事件,都无法取悦人……
“她写的是故事。创作用来取悦他人的,而故事只是用来讲述。”
杰克抱住胳膊站在书桌边,看着桌上的蜡烛。
杰克说:“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刻,他……”他伸手碰触火苗,“他是作家,他应该最清楚如何描述情绪的不是吗?从他庞大的文字储备里,从他浩如烟海的词汇量里随便挖一个什么词出来,但是他找不到,他甚至无法用一个比喻句来形容那种情绪,那种感觉。他只知道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呼吸变得急促,每次看到那本日记,他只想毁了它,烧了它,撕了它,但是它是珍贵的,不是吗?它是关于西蒙·罗德的一部分,他做不到……”
“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躯壳来安放那难以描述的情绪。”
如意斋说:“那是愤怒。”
“愤怒?”杰克学着他的发音,“愤怒……它听上去真绝望。”
悟醒尘说:“就因为这个,你剥夺了那个机械体的意志?”
“机械体的意志?”杰克笑了,缩回手,吐出一个烟圈,“是人创造了机器,才又了机器的‘现在’,机器的所谓‘意志’,它们的意志都是生成的,是靠芯片驱动的,你懂吗?”
悟醒尘申辩道:“就和人的意志是靠灵魂驱动的一样啊,只是驱动的载体有别而已,形式是如出一辙的。”
悟醒尘还很惊讶,对杰克道:“确实是人类发明了第一台智能机械体,但是机械体也是靠着自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啊,他们和人都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没有人有任何权力去剥夺任何一个其他生命形式的意志,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如意斋做了一个掐脖子晕死过去的动作,杰克笑起来,说道:“年轻人,历史从来不会教训人,历史只是在不停地重演。”
杰克走到了那紧闭的书橱门前,拉开了门,说:“你们走吧。”
如意斋高呼万岁,关照杰克:“哦,对了,麻烦您和这位新人类先生交待一声,不然他可能出了门就会报警抓我了。”
杰克笑着看悟醒尘,道:“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如意斋又是高呼万岁,门开了就走了。悟醒尘想了想,也走了出去。他站在书房里回头看了眼杰克。杰克坐在了沙发上,房间里很亮,他一动不动。
门很快关上了,他看不到他了。
悟醒尘和如意斋按照原路返回,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却没有力气开口,他的手环又开始提醒他需要去看医生。文字在闪烁。文字突然让他十分疲惫。
文字在提醒,文字在叙述,文字在讲述。
文字可以是谎言,文字可以化身真相。
文字到底是什么?人们在阅读什么,人们在诉说什么?一个古怪的问题跳到了悟醒尘眼前。
我在看些什么?
悟醒尘慌忙揉了揉眼睛,他已经站在专车边上了,如意斋走到了马路对面。他想喊他。
如意斋!
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代号吗?有人姓如吗?还是姓如意?什么样的一个姓啊,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如意斋走远了。悟醒尘上了车,黑猫需要他设置行程目的地。他坐着,想着,想了很久,他把目的地设置为中区警务处。黑猫提醒他:请问有什么事务需要警务处处理的呢?可以现在连线哦?和警务处警员一对一对接连线,更方便更快捷!
悟醒尘选择了这一长串文字里跳动着的“现在连线”四个字。
一个微笑的女警官出现在了他面前,她先和他鞠躬问好,说道:“联盟公民悟醒尘先生,请问中区警务处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汇报一起关于机械体意志被剥夺的突发事件。”
“好的,那么现在为您转接人类与机械体交流促进委员会,由他们的专员为您服务哦。”
一秒后,一个微笑的女专员出现在悟醒尘面前:“联盟公民悟醒尘先生,请问人类与机械体交流促进委员会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悟醒尘说:“作家,联盟公民,杰克·蒙哥马利对一台机械体进来了二次改造,并且剥夺了他的意志。”
“好的,“女专员低头记录,并问:”那么现在这台机械体在什么地方?”
“这台机械体已经启动了自毁程序,大脑芯片已经烧毁。”
“好的,”女专员又低头记录,接下去问:“也就是说没办法取证他是否出于自愿?”
悟醒尘想了想,说:“是的。”
女专员微笑着继续问:“悟先生,您愿意相信这台机械体是出于自愿出借了意志吗?您愿意相信人类和机械体是能够和平共处的吗?”
悟醒尘说:“愿意相信。”他又说,“但是……”
悟醒尘的手环又开始震动。他按住手环,没有看。女专员道:“悟先生,您似乎已经三次错过了您的门诊时间了哦,身体不适的话还是应该第一时间看医生。”
女专员问道:“那么还有别的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
悟醒尘说:“你们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女专员说:“人类与机械体交流促进委员会旨在促进人类与机械体进行友爱,和谐,有效的交流,杜绝一切有意伤害人类与机械体交流的行为,您的反馈将第一时间得到有效处理,无论是人类还是机械体,都是生命的一种形式,理应得到尊重。”
女专员问:“那么,还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悟醒尘说:“没有了。”
他听到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他在车窗上看到自己撑着额头的倒影,他关闭了车内的静修模式,车窗玻璃逐渐透明,专车还停在25号门前,那电子帷幕上的白色建筑随风轻轻晃动着。云端落下白色的数字,雨一样。那应该是云端的操盘手们在玩弄金融游戏。
帷幕被吹开了一道缝。缝隙后头黑乎乎的。
悟醒尘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也被吹开了一道缝,许多风从这道缝里灌进来,他觉得很空,空荡荡的,空旷,空落落的,好像他站在自己的身体里说话会产生回音似的。
一个人怎么可能站在自己的身体里?悟醒尘抓了抓头发,输入目的地:地球博物馆。
专车启动了。路边的景物飞逝,它们变成了很粗的线条,白色的,黑色的,绿色的,红色的。他在线条的簇拥中一动不动。黑猫在他身边表演杂耍。他的终端收到了一封工作文稿,杰克发来的,文稿配有标题,写的是:西蒙·罗德诞辰三百周年,联盟公民,作家杰克·蒙哥马利演讲稿。
悟醒尘盯着标题看着,没有立即点开。一种苦涩从他的舌尖蔓延上来,他的嘴巴发苦,嘴唇也发苦,在这苦涩的驱使下,他不由地捏紧了拳头,那拳头里好像攥着一把火,他用力拍了下车门。他吓了自己一跳。
黑猫跳进了他的怀里,悟醒尘放松了些,点开了演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