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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研究员在此刻感受到呼吸的艰难。他好像整个人都浸泡在水中,四肢变得绵软无力,甚至快要承不住自己的头颅。
他在挣扎间晃了晃脑袋,竭力抬眼——
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而另一世界的时岑,也在错愕间猛然停滞住呼吸。
人。被反问的安德烈先是一怔,接着伸出五指,在时明煦面前晃了晃。
“小时,”安德烈罕见地显出急促,“你再重复一遍我刚刚的话。”
“遗骸会影响到人类的品质。”回忆中,十八岁的时明煦不明所以,“但我无法理解‘人类品质’这个表述,它指的是什么?”
然而,安德烈并没有立刻回答,只向远空投入注目——对方显然在紧张,手攥住衣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积雨云随风一点点飘过来,速度依旧很是缓慢。莫约半小时后,电车彻底驶出军备区与物资流转区,重新被生活区的各种建筑包围时,安德烈才倏忽探身过来,抓住时明煦的衣角,眼睫的颤抖在浮光间格外明显。
“小时!”安德烈声音也有点抖,“你是特别的。”
但,就在几息后,他眼中跳跃着的情绪黯下去,时明煦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自我挣扎,不懂这样的矛盾从何而来。
他问;“安德烈,你怎么了?”
“我没事。”
对方揉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才说,“抱歉小时,我也并不清楚,遗骸究竟怎样产生影响……此外,为了你的安全,请千万不要将今天下午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当然会保守秘密。”时明煦说,“你不必为此担忧。”
安德烈勉强笑了一下:“抱歉小时,没、没能见到智识,让你白跑一趟。”
“你指明了方位,我今后可以自己来。”少年时明煦向来不苛责人,他温声问,“安德烈,智识内部的遗骸长什么样?”
“祂是蓝色的,有很多眼睛。”安德烈想了想,“蝾螈告诉我,祂的眼睛其实是祂的肺泡——所以不具备视力功能,但会对周围的动静很敏感。”
这听起来的确有些……怪诞。
但显然,安德烈今日的状态不适合再问下去,时明煦半垂着眼,在电车的疾驰间,他将安德烈顺利送回方舟十三层去,又兀自搭乘电车,回到六区。
才刚刚踏入公寓一层,穹顶就炸了惊雷。
暴雨如注。
直至时明煦打开家门的瞬间,持续一整个下午的、被迫旁观的体验终于宣告结束。
屋内格外安静,时明煦在这吊诡的沉默间,后知后觉地觉察到少了什么。继而他意识到,八年前,家里没有咋咋呼呼的52号,就只有他自己。
……不知道,自己这样贸然失踪后,52号该如何是好。
他沉默须臾,独自行至窗边,撑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狂风卷啸间,细碎水珠霎时扑面而来,打湿少年人的眼睫,二十六岁的灵魂深深望进雨幕。
时明煦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很奇妙的,他竟然真的能够链接到时岑那边。
就在通感链接的霎那,黑暗中的一切变得明晰——屋子稍显陌生,并非时岑现在所住的这间。但,凯恩斯的长相变化不大,对方竟然还在侃侃而谈。
“诚然,人的愿望很多时候只是一纸空谈。”凯恩斯说,“时,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觉得这种愿望很奇怪。既然实现不了,干嘛还要肖想?”
他说着,晃了晃桌上的水杯,小范围的波纹立刻扩散开来,搅乱了倒映杯中、交织变化的灯光。
“喏,像这样,很轻易就碎了。”凯恩斯不再摇晃杯子,过了一会儿,水面归于平静,“但其实,它根本没有被消灭。只需要搁置一会儿,愿望就重新凝聚起来——除非我自己亲眼看见安德烈的遗骸,我才愿意把杯子摔碎掉,或者把水喝光。”
他说话间,声音越来越低:“……你能理解么,时岑。”
时岑静静地看着他,时明煦也一样。
过了一会儿,时岑将ID卡递过去:“我会帮忙留意相关消息。”
“那给你的订阅费打八折。”凯恩斯眨眨眼,“祝生活愉快。”
他没有再此过多停留,时岑转着ID卡靠回沙发上,也终于得以从拘束状态中脱离出来:“小时,如果我没记错,今天不会有人再上门了。”
“我和安德烈共度了一整个下午,他原本想带我去智识。”时明煦开门见山,“时岑,我有好几件事要同你说……先说智识本身。我们之前认为,智识中所容纳的东西,是四维生物在三维世界的切片。现在看来不止如此——智识本身,就是祂残骸的一部分。”
他将下午记忆中的见闻,细细转述给时岑。
这里密密麻麻都是人。
但说人似乎并不准确。严格来说,各种各样的人以千奇百怪的姿态被定格于此,有人跪立,有人站直,有人惊惶,又有人安定。
有人像是刚刚被藤蔓刺穿,伤处没有血液流淌出来,但周遭的水雾被微微染红,恒久悬浮于他身侧,许多残肢断骨散落地上,也属于人。
这里有遮天蔽日的乔木作为隐蔽,水雾无孔不入,没有任何动物,却满是人类。
只有人类。
……时明煦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少许古老的着装风格——那应该是灾难初期、从黄金时代中幸存下来的人。
而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团铅色流体像汞一样涌流团聚着,时明煦在这个瞬间觉得似曾相识。
随即,他想到了。
“……那天,万象城顶层,白日信徒的尸体。”时岑的心声也传递过来,“在死者身体中穿行的,就是这种半流质液体。”
液体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蠕动着,缓缓从血管截面间钻进一只断手,一点点将苍白塌陷的皮肤撑起。
它似乎,打算吃掉这只手。
而就在此刻,原本熟悉的女声由尖酸刻薄的某人发出。
“围观清道夫工作,有什么意思?”
侍者缓缓掀开眼皮,他还有点咳嗽,把话说得断续。
人站不起来,他就着瘫倒仰撑的姿势,艰难看向时明煦,勾出半个笑。
“队长,欢迎来到应许之地。”
亚瑟“要不要成为我的矿”的问询骤然卡住,浓白色半流体急速颤动,甚至显现出一点紊乱。
“你不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吗?”亚瑟猛地拔高声音,“你是他分裂的意识体!你们,你们才能共享一个意识空间……不是,你们都在意识空间里做些什么啊!”
祂听上去很崩溃,还很悲伤。
“完蛋了,这太复杂了。”
“现在矿的品质已经难以评估。”
第 74 章 矿石
时明煦:“?”
他才刚醒,就被亚瑟劈头盖脸地输出好一通话,人还有点懵,一时间没着急开口询问,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但时岑开口了。
佣兵声音隐约含着笑,重复一遍:“我们在意识空间里做些什么?”
“你和他!你们直接抱在一起!”亚瑟悲愤道,“抱在一起诶!”
“但小时是我意识的分裂体,我们共享同一具身体。”时岑淡淡道,“亚瑟,我和他之间为什么不能抱?”
时岑就吻上去,他亲得细密,欲|望展露得很坦荡,一点也不想掩藏。
这具身体展现出一点生涩的退缩,又去忍不住想要时岑再亲一亲。于是时明煦到底没退缩,他愣愣看了一小会儿,眼尾就泛起点薄红。
“时岑……”时明煦再开口,心声已经很软和,“你,你自己也有的。”
他不知道时岑为何如此迷恋这颗小痣.
这份秘密实验的纪念品,对方分明也拥有,那是他们初次违背灯塔禁令的烙印,在进入方舟仅仅半年后。
它隐秘地卧伏于手腕内侧,好像只是一颗与生俱来的红痣而已。
“你的更漂亮。”时岑说,“小时,抬头。”
时明煦脑袋钝钝的,闻言本能地听从。
嘴巴是微微张开的,呵出热气,呼吸声在隐秘卧室间藏无可藏,全淌进耳道深处,拨弄着他的神经。
时岑就在此刻撤掉身体掌控权。下一秒,时明煦跪得不稳,狼狈坐实下去,他左臂也垂落,在失衡的无措间,胡乱向下摁在隆|起处。
时明煦瞬间打了个颤,低吟险些漏出来,眼前的世界摇摇晃晃。
也或许,只是立镜在轻晃。“温戈擦过坍缩点,受了重伤。”沃瓦道斯的人类语言已经很流畅,“前几天祂濒临陨落,我隐约捕获到声波。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新的能量涌入祂。”
“祂又找到了新矿吗,”安德烈想了想,“又或许是伯格·比约克……”
“不是矿。”沃瓦道斯摇摇头,“矿,很特殊,在维度跃迁时能够产生庞大的能量。但对于紧急治愈而言并不突出——祂一定碾碎了很多石头。”
沃瓦道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很奇怪,或者是这段时间汲取了太多安德烈的基因,祂竟然有点顾及到这个人类的感受。
石头,在人类的社会观念里,也属于安德烈的同类。
祂没有继续说下去,幸好对方似乎没听清祂的话,那双灰蓝色眼眸依旧温钝地低垂着,只是有些落寞。
“应该是另一块矿帮助了祂,不知道温戈第二次跃迁时,会最终选择谁。”沃瓦道斯想了想,补充道,“维度跃迁时,我们无法同时剥离出两块矿的意识。但温戈年纪已经不小,也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你和那块矿,就有一块会被抛弃掉。”
安德烈在这句话后,终于微微掀起眼。
“我知道跃迁失败后的结局。”安德烈缓声问,“可如果成功,没被选择的矿会怎样?”
“会被彻底吸收掉意识,被从世界上抹去。”沃瓦道斯犹豫一瞬,用爪子覆住对方指腹的小口,“安德烈,我没有见过那块矿,不知道他的品质怎么样——你不要太担心,你被留在这里,就证明温戈更倾向于……”
祂的话就在此刻被打断。
“沃瓦道斯,”安德烈轻声问,“你还没有矿吧?”
小蝾螈撑开蹼的动作一顿。
“你们序者,没有自己的矿,就没法进行维度跃迁,是不是?”安德烈拨拨祂的尾巴,“矿很稀有,你又没法独自离开陷落地中心……我可以成为你的矿,沃瓦道斯。”
“但背叛契约很可怕!”沃瓦道斯睁大眼,祂在听到最后半句时,本能地感到雀跃,却又迅速惊诧道,“安德烈,不要做奇怪的事情!哪怕温戈最终没有选择你,你也可以再活很多年,直至温戈陨落。我知道人类的寿命很短暂,你不需要……”
“如果什么也不做,”安德烈捧起小蝾螈,同祂对视,“沃瓦道斯,我会一直在这里度过余生吗?”
“在这里安置生命不好吗?”沃瓦道斯感到困惑,“安德烈,如果序间很稳定,没有坍缩,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进行维度跃迁。”
这次,安德烈笑了笑。
“这或许正是你和我的区别,”灰蓝色眼睛的男孩说,“嗯……沃瓦道斯,你好像已经从我这里学到了很多事,语言,知识,生活习惯,对不对?”
“还有一点点你的过往经历,”沃瓦道斯说,“但因为你没有与我签订契约,我能够看见的内容就很有限。”
“那你有没有学到我的情感?”安德烈伸手,掌心覆盖到自己的胸口,“沃瓦道斯,你知道吗?很少有人类愿意在虚无里度过一生。”
“人类的情感很复杂,有很多禁忌,序者不需要很多情感。”
沃瓦道斯说着,撑到安德烈身前。奶白色蝾螈伸出小小的前爪,在安德烈移开右手的同时,祂得以接触到对方胸膛。
下一秒,心脏的跃动感传来,血液流动的感觉也很鲜明,带起蹼爪间轻微的震颤,安德烈的生命以这样一种方式共享给祂——哪怕他并不是自己的矿。
好奇妙。
一种丰盈又新奇的体验拍击着沃瓦道斯。在此之前,祂不是没有感受过三维世界生物的心跳,甚至自己目前这具身躯里,属于蝾螈的小小心脏也一直跳动不止,但安德烈很特别,他好像偷偷把情感也塞过来了。
很奇异,可祂并不排斥。
在怔愣中,安德烈看着发呆的小家伙,又重复了一遍。
“我愿意成为你的矿。”
“那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沃瓦道斯回神,祂看着安德烈,这个有点温吞、但又好像很复杂的人类。
祂期待着,又微微忐忑。
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时明煦踩在轻飘飘的云端,被载在头晕目眩的虚幻感中,被时岑牵引着跨过了天堑。
他终于破掉这层施于己身的防线。
搭在裤边的右手压下去,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时明煦重新跪坐起来,一双眼垂也不是抬也不是。
他在无所适从的双重煎熬间,终于褪去了早就形同虚设的遮掩。
“小时。”时岑说,“……比你坦诚好多。”
“闭嘴。”时明煦心跳很快,坠得胸口饱胀。他被迫直面这一切,雨夜的一切都重新向他袭来——那些水雾都卷上来缠绕他,直至脑袋里闷响一片。
“不让讲话。”时岑声音含着笑,“那就专心做事?”
时明煦一咬牙,伸手拢住了。
两人都在瞬间被神经末梢的微弱电流刺激到,时明煦听见时岑呼吸也重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此刻仍在通感的鲜明链接间。
他不敢抬头看镜子,只好硬着头皮,试探间上下动作几回。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时明煦得承认,八年前的自己比现在更加耐不住,滑腻的液|体很快被掌心带得分散,又被涂抹,温度一点点升高,时明煦理智也被烫化,动作间很快丧失章法,呼吸也乱掉。
“身体回到八年前。”时岑开口,含着点戏谑,“手法也是吗?”
他好可恶,时明煦咬住唇抬眼,湿漉漉地自镜中瞪他一眼。
时岑心声泛出哑:“小时,好想亲你。”
时明煦低低呜咽一声,无措地加快动作。
“那小时呢?”时岑脱口而出,“时明煦,他怎么办?”
“他,意识归位后,也是亚瑟。”沃瓦道斯的注视如有实质,祂看着两人,眼里淡淡的悲伤一直没有彻底消散,“由我亲自告知亚瑟。”
被反复点名的亚瑟只能将瞳孔转来转去——其实祂想说,自己想要更聪明点的那块矿。以及沃瓦道斯把话说得很怪,似乎两块矿都是祂的,又似乎有一块不是。除此之外,祂还想问问意识错位是什么,不太懂,但听起来好高级。
可惜,小家伙想,恼羞成怒的沃瓦道斯没有给祂任何开口的机会。
但时明煦的嘴没有被封住。
“缔结契约能够保全性命。”时明煦咬字清晰,“那么,我与时岑,需要为生存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 75 章 告别
沃瓦道斯深深地看着他。
祂铂金色的瞳孔穿透凝固的空气,同时明煦良久对视,直至后者先开口,打破沉寂。
“如果答应与亚瑟缔结契约。”时明煦问,“我与时岑如今有拥有的记忆,会不会再度被清除?”
这次,沃瓦道斯回应了他。
“不会。”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雨季究竟伊始于何日,安德烈已经忘记,但他仍清晰记得有关十九号房间的一切。
这处位于方舟十三层的住所很封闭,独属于他一个人。水珠沿窗面爬行时,雨季气息会被野外的风携带着,微微渗进房间里,带来混合菌类蕨类的潮湿回忆。
他就想起那只小蝾螈。
遇见蝾螈,是在陷落地中心,在凝滞的矿与石的骸骨间。
——那是他同温戈订立契约的第二十年,乐园朝夕流转,早已经成为很模糊的事情。
同他一起订立契约的还有伯格·比约克,温戈判定比约克的品质不如自己,因而早早将其放回乐园,却把自己留在陷落地。
极少时候,温戈会汲取一点他的血液。但大多时候,温戈都对他置之不理,安德烈成为唯一能够在陷落地中心活动的人类。
这里光线黯淡,清道夫搬运着骨骼和内脏碎块,流汞一般淌过他的脚踝。他也曾试图向外寻路,可惜,包裹陷落地的藤蔓像是某种智慧生物——每当安德烈靠近时,它们就游蛇一样滑过来,露出危险的、带毒的尖刺。
他常常觉得,陷落地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遗骸。
他被刺抵到喉咙,于是只能退回来,陷落地中心水雾弥漫,无时无刻不在模糊时间边界。
有些雾珠被血污染成暗红,安德烈能嗅到其中的金属锈味。他曾出于好奇,短暂地探入迷雾,却在摸到半颗头骨时无措地蜷缩起五指。
他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关凯恩斯的回忆充斥他,乐园内外城生活的重影渗透他,水雾捂得安德烈呼吸困难,他的肺变成一大块蓄水海绵,头脑却被迫保持长期清醒,安德烈咬住自己的舌尖,虚弱得只能呼吸了。
他沉浮在生与死的边界,直至一只小蝾螈咬到自己的指尖。
刚开始时,安德烈以为那是清道夫,他伸出另一只手去驱赶,没有俘获到四溢流体,却摸到一只柔软又滑腻的生物——安德烈惊得瞬间清醒,他低头去看,就这样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
小蝾螈被当场抓包,却没害怕或逃走,祂扒着安德烈的指缝,吮吸毛细血管间极少量的血液。
莫名的,安德烈没有再阻止祂。 “我想知道灾难的真相是什么,”安德烈勉强露出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为阻止灾难做点什么,这或许会对乐园的未来产生一点帮助——沃瓦道斯,未来对于人类而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沃瓦道斯想了想:“和种群延续一样重要吗?”
“或许比那更重要。”安德烈说,“情感让人类变得很特别……哥哥曾经告诉我,种群延续是生物本能的一种体现,未来展望却不是。如果有一天,人类的追求只剩下前者,人类文明就已经名存实亡。”
他喃喃着:“不会有那一天的,对不对?”
“我还是不明白,”沃瓦道斯晃晃脑袋,“活着就很好。在我们序间,陨落的序者不会被怀念,活着的序者之间也很少相互讲话聊天。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活下来的延续生,逃不掉的归于死。”
“这也是我们之间显著的差异。”
这句话后,安德烈没有立刻说下去。
他思考了许久,或许几分钟,又或许已经过去了几小时,直至沃瓦道斯在他手心小小打了盹儿,翻着肚皮去够手指时,安德烈才酝酿着开口。
他在浓重的水雾间盯着形形色色的、凝固的人,遥遥想起许多年前,哥哥曾放在桌上的一本黄金时代旧书。
其中有一句,他仍记得很清楚。
“在乐园,在人类的文化里,我们和序者很不一样。”安德烈说得又轻又缓,“很多时候,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1]。”
他离开乐园这样久,辞别哥哥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孤独、学会怀念,也不惧怕随时可能到来的毁灭。
可他依旧放不下一些事情。
“……你真是一个奇怪又固执的人类,”沃瓦道斯叹了一口气,祂胸口有点闷闷的,连带着说话也恹恹,“好吧,你可以当我的矿,我与温戈不同,我只会有一块矿——但你要想清楚,背叛契约的代价很可怕,你知不知道?”
小蝾螈踩着安德烈的手掌,垂头丧气地说:“我还没有成年,没有能力保护你。你作为背叛者,祂可以任意决定如何处置。”
“他会怎样对待我?”安德烈问,“祂要留下我的身体吗?”
沃瓦道斯沉默一瞬:“据我对主序者的了解,温戈可能会要求我亲手销毁你的身体……不是杀死,是销毁,你知道销毁吗?那是比正常死亡可怕得多的事情。”
莫名的,祂偷偷隐去自己因接纳背叛者,而将在序间受到的惩戒。
沃瓦道斯顿了顿,一口咬上安德烈的指节,小家伙明显没收着力,齿间刺破皮肉,血很快淌过指缝,蜿蜒向下流去。
祂想要吓退这个家伙。
安德烈皱着眉,很痛,但他没有甩开小蝾螈,只问:“销毁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亲口吃掉你!喝光你的血,啃掉你的内脏!”沃瓦道斯恨恨地说,“以低效办法利用你的基因,让你变成一块只能寄生的、再也不能获得新身体的矿。”
“寄生在你的意识空间内吗?”安德烈垂眸间,温声询问。
他竟然没有被吓退,或者太吃惊,甚至称得上平和——或者说,早有预料。
沃瓦道斯再次感到困惑与焦躁。
但,就在祂开口的前夕,安德烈继续说下去。
“那似乎也不是特别特别糟糕的事情。”安德烈若有所思,“我能感觉出来,你和温戈,你们不一样。”
“每只序者都是独一无二的!”沃瓦道斯气鼓鼓地甩着尾巴,“我和谁都不一样。如果你真的要成为我的矿,最好等我再变厉害一点,我会去跟温戈说的……你要是决定好,就不能反悔了!”
“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安德烈伸出小指,勾住沃瓦道斯的尾巴尖。
“那,就这么说定了。”
小家伙的食量很有限,当祂翻着肚皮瘫躺时,安德烈才伸出两指,捏住祂的尾巴尖尖,轻声问:“你是不小心闯入这里的吗?”
小蝾螈当然没有答话,祂只用爪子蹬了蹬安德烈的指节,挠痒痒似的。随即,它摇摇脑袋,六根触须跟着晃荡。
“不是误入?”安德烈一怔,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搓搓自己破皮的食指,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你是温戈的同类么,小蝾螈。”安德烈想了想,“你和祂一样,都得靠吃人类的血液……”
然而,出乎安德烈意料的——这次,一种奇怪的声波自小家伙口中发出,像早春黎明时草尖上拂过的风。祂翻个了身,声波所向也随之拐了个小弯,听不懂的语言扑向安德烈。
过了一会儿,祂尝试张大嘴巴——安德烈垂眸间,隐约看见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发声器,它在迅速卷涌成型,属于人类的语言磕磕绊绊。
“不是,血。”小家伙伸出前爪,扒拉安德烈的指甲,祂半透明的蹼撑得很薄,因急促而抖个不停,“你,矿。”
这下,后者隐隐听懂了——显然,眼前这只小家伙正是温戈的同类,或许是祂们种群中的一只幼年体。
安德烈将祂拎起来,放在手心:“你还没有长大吗?你很小……你为什么是一只小蝾螈?”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是一小团云那样的生物。”
毕竟温戈就是如此,哪怕契约已经缔结,安德烈也不清楚温戈的实体究竟为何。祂是翻涌的浓白色云雾,每次到来或离去,都足以遮天蔽日,安德烈只能看清祂蛇一般的单只竖瞳。
他将小揪绑得很漂亮,又自身后环抱住时明煦,温声说:“下次,我会做得更好。”
沃瓦道斯的声音终于在此刻响起。
祂说:“时间到了。”
下一秒,淡金色的壁障消融,于流淌间弥漫过两个人,时明煦飞速回身,在万千微光中吻了时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