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阮暮灯强忍着匍匐前进时牵动的肩背痛楚,低声呢喃道,也不知这话是在自我鼓励,还是对怀里的狐狸说的。
爬过最狭窄的一段墓道,他的眼前骤然开阔起来,却是一间比先前所遇的几间都要宽敞的墓室。
在逼仄黑暗的空间呆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只是一间约十米见方的空旷墓室,也足以让人精神振奋了。
阮暮灯从墓道中钻出来,爬进墓室里。
他身处的这间墓室,没有铁器兵俑一类的陪葬品,却有着鲜明的斗法过后的痕迹。
墙上地板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锐物切割痕迹,以及高温烧灼后留下的碳化焦黑污渍,四处散落着布满绿锈的铜钱和几乎烂光的褪色黄符,甚至还有折断的鸡喉、蛇骨、辰砂一类的施法布阵的材料。
阮暮灯站在入口处,视线转动,缓缓扫视着这间空旷的石室。
忽然,他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墙角似乎睡着一个人!
和一路上见惯不怪的死于趟雷的无辜村民,还有那两具被斩杀的守墓尸魃不同,不知为什么,即使只是在探照灯范围边缘的匆匆一瞥,只能看得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大致轮廓,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分不清楚,阮暮灯就会感到心头一阵剧跳,似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第六感在告诉他,那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像是被阮暮灯忽然加快的心跳声惊动了一般,萧潇也挣扎着从背带里探出了个脑袋,伸着脖子朝前看去。
阮暮灯顾不得背上那钻心的疼痛,快跑几步,朝着墙角躺的那人奔去。
靠得近了,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身穿深灰道袍的男子,头上扎的牛鼻髻已经散开了,一头及肩的长发披散下来,缎子似地铺在地上。
因那人是趴着的,脸侧向墙壁的方向,故而看不到长相,只是他从袖子里露出的半截腕子连同手掌手指,都玉白莹润、柔软细腻,宛如活人一般。
阮暮灯在他身边蹲下,颤抖着伸出两手,托住那人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探照灯的白光投在对方脸上,清晰地照出了一张略显秀气的鹅蛋脸,眉毛和唇色都有点儿淡,两眼虽然都闭着,依然可见略有些上挑的凤尾,右眼角旁一颗针尖大的绯红小痣,完全就是阮暮灯最最熟悉的,萧潇的模样。
“终于找到了……”
慧眼之中,阮暮灯看到,萧潇的这具在墓穴中睡了数百年的肉身,虽然没有呼吸心跳,但全身都笼着只有高阶修者才能练出的深橘近红的气晕,以及覆盖在红晕之上的,一层薄而炫目的佛家功德金光。
若不是怀里还鼓鼓囊囊地揣着一只大毛团,阮暮灯真恨不得将自家师傅的真正肉身紧紧搂进怀中,再也不放开。
“啾!”
钻出大半个脑袋的萧潇显然也看到了自己久违了多少年的肉身,虚弱地尖尖细细地叫了一声。
“你现在,能移魂回你原本的身体里吗?”
萧潇那一声让青年回了神,连忙低头看向狐狸,问出了现在最要紧的问题。
狐狸咬了一口自家徒弟的手指,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舍利骨还在他的肉身之中,身为道修的他,即便境界已有小成,但却是万万承受不住得道高僧圆寂后毕生功德凝聚而成的舍利骨的。
——若不是那功德之力太过强烈,以至于差点儿就要将他的魂魄生生撕裂的缘故,萧潇当年也不至于被迫匆匆移魂到白狐身上以求保命了。
现在又经过了数百年的融合凝练,他的肉身已经变成了更似“法器”的存在,除非将聚在他丹田处的功德之力拔除,不然萧潇可不认为自己能重新获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反而因此损神伤魂,灰飞烟灭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一些。
“那好吧,我将你的身体背出去。”
阮暮灯朝还叼着他食指指尖的白毛团笑了笑,又揉了揉狐狸软乎乎的尖耳朵。
“林博士可是专家,她应该会想到办法的。”
说着,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白凤雏交给他的北极监鬼印,双手平举,行了个庄重的大礼,然后将那金玉之印放到了墓室正中,又在其周围布一个四方阵,权且算是个保护。
做完这些,他回到墙边,将萧潇绵软无力的身体背到自己背上,再用绳子捆扎固定结实了,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将依然探着脑袋的狐狸推回背带里,轻声笑道:
“好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第 98 章、十、魂所依07
若是从村里出发的时间开始算起, 阮暮灯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 连眼都没合上过了。
可即便他的身体素质相当不错,在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消耗与精神力集中之下, 依然会感到越来越疲倦。
血液混合着组织液, 不断从阮暮灯深达真皮层的烫伤创口渗出, 尤其他背上还背着萧潇的肉身。
即使萧潇的体型在男人的身材里,完全算得上是苗条, 没有半点儿赘肉的一类。但他毕竟身高超过一米八, 骨架和肌肉的重量摆在那儿,加上无魂无魄, 就是一具全然不着力的“尸体”状态, 背起来更是十分沉重。
萧潇的肉身软绵绵的趴在阮暮灯身上, 前胸与自家徒弟受伤的背脊密合相贴,相互摩擦,很快便有血水透湿了两人身上的层层布料,将他米白色的内衬都染上了片片鲜红。
狐狸形态的萧潇本尊虽然看不到阮暮灯后背的情况, 但他仿佛有所感应一般, 显得十分焦虑, 一反先前一路除了睡就是窝成一球不肯动弹的模样,时常在青年怀里扭来扭去,爪子勾着他湿透的背心,又是抓又是挠。
高温烧伤的伤口渗液很多,也连带着会带走人体大量的水分。
即便地宫环境至阴,温度比外头要低上许多, 但阮暮灯依然汗如雨下,很快全身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连鬓角发梢都在往下滴着水。
他觉得很渴,脚下似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走一步,背上背着的人就颠簸一下,摩擦过伤口,像有一把钢刷剐下他一层皮肉般疼得钻心。
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到他纤长的睫毛上,又流进眼框里,蜇得眼球生疼。
但阮暮灯已经连抬手揉一揉眼睛的气力都分不出来了,只机械地迈着腿,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外走。
他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在了唯一的信念上。
那就是,在将萧潇送出去之前,他绝对不能倒下。
阮暮灯钻过塌了大半后异常狭窄的墓道,又艰难地顺着绳子爬回第二层,靠在一处安全的墙角,勉强掏出半满的水壶,扭开盖子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已经到了天亮的时间,走完刚才那并不长的一段三层墓道,他足足花了比来时多了两倍的时间。
仰头灌了几口水,阮暮灯靠在墙上喘息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巧克力,剥了两块胡乱塞进自己口中,又去喂怀里的白狐。
这次萧潇乖多了,不再需要徒弟连哄带塞,很配合地自己张开口,叼住了阮暮灯捏在指尖的巧克力。
巧克力表面已经是半融化的状态,连带着青年的手指,也是滚烫滚烫的。
萧潇知道,自家徒弟这是开始发烧了,伤口感染连带着大量失水,只会让他越烧越烫,直至因为脱水而昏迷,最后陪着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可是他这个自诩道行高深、无所不能的天师,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
原来无论活了多少年月,所谓的看透生死、波澜不惊,依旧不能适用在所有人身上。
或早或晚,当你当真遇到那么一个特殊的存在时,总会恨不得以身相替,只求他活得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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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道二层虽窄,但没有三层坍塌得那般厉害,反而要好走一些。
不过阮暮灯身材原本就很高,背上又多了个人,全程要保持着弯腰躬身的姿势,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倒不成问题,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这步态简直好似旧时戴着铁枷的奴隶一般,只觉得头晕眼花,胸闷气短,每走一步都像要喘不过气来。
万幸的是比起来时花了一个小时才破掉的九宫八卦盘,从里侧开门的机关要简单千倍。
青年在那面能够旋转的石墙边上发现了一个七连环锁,却是已经被人解开过了,他只需要将最后一个锁扣扳下来,墙就逆时针转了九十度,露出了出去的洞口。
阮暮灯撑着墙,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唇角勾起一丝微笑。
他很想抬手摸一摸怀里揣的狐狸,调侃一句多亏了你们先前进来过,把一路上的机关陷阱都破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实在太累了,连这一点抬手的力气都舍不得浪费。
穿过旋转墙,阮暮灯背着那一人一狐,又往前走了一段。
人在极度疲倦和疼痛之时,时间感总会变得混乱。
蜷在自家徒弟怀里的萧潇,已经很清楚地感受到了阮暮灯身体极高的热度,他觉得自己如同偎着块火炭似的,从对方身上透过来的汗水,隔着衣服打湿了他的白毛,也烫得他心如刀绞。
师承上清宗北茅山一脉,萧潇他自然懂许多救死扶伤的方术,退热、止血、生肌去腐皆不在话下。
可是现在的他,却只能眼睁睁地忍受着这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阮暮灯就这么一步一蹭,好不容易来到那插满尖木桩子的翻板机关下头。
上下两处落差足有两三层楼高,因为他们当时是在毫无准备之下骤然摔落的缘故,现在想要上去,只能徒手攀墙。
万幸这处墓道修得不如两晋时的藩王墓那般精心,墓砖垒得本就不算整齐,外加数百年的雨浸水蚀和地质灾害,墙上已经有不少缺口裂缝,阮暮灯眯着眼睛看了看,觉得自己应该是能爬上去的。
说爬就爬,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背带里的狐狸和捆在背上的萧潇的肉身,确定都固定牢靠了,不会在攀爬的过程中滑落后,就翻出岩塞和岩钉,找了一处看起来落脚点比较密集的地方,徒手往上爬去。
尽管这面“墙”的高度不算十分可怕,可他脚下,此时林立着许多包铜皮的尖木桩子,要是一个不慎摔落下去,不仅他自己,连带着身上背的一人一狐都有可能受到致命伤害。
阮暮灯爬得很小心,每踏出一步都深思熟虑,不敢有半分轻忽。
在注意力极度集中的情况下,背上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疼痛反而减轻了不少。
一米、两米、五米、八米……
悬空之中,阮暮灯忽然脚下一滑,连忙右掌一伸,单手握住岩钉——两个大男人连带着一只狐狸与一个包袱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他的右肩关节上。
一瞬间,他错觉自己整条胳膊被生生撕了下来,背上的伤口也在这猛力的牵拉中裂开,血流如注,一下子染红了背上之人的半片衣襟。
不受意志控制的,阮暮灯有那么瞬间,疼得失去了意识,眼前一黑,手上力道一松,整个人就往下一坠!
幸好他带下墓来的都是质量过硬的装备,岩钉嵌得也够深,安全绳套在他肘上,将他晃晃悠悠地挂住了。
这一拽虽然极疼,差点没把他的肘关节生生扯脱臼了,可在拉拽之中,阮暮灯反而醒过神来,连忙手脚并用攀住一切可以着力的地方,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真的差一点儿,哪怕再迟那么三四秒,只要嵌在墙里的岩钉一松脱,他们就真的要回不去了。
阮暮灯全身湿透,极度的疼痛和死里逃生后的虚弱感令他甚至无法再作出任何一点儿反应。
他靠在墙上,视野依旧大半黑蒙,耳朵里嗡嗡蜂鸣不休,脑中一片混沌,只凭着本能死死攀附着脚下手里的着力点。
萧潇从背带里拱出半颗脑袋来,张开口,叼住阮暮灯系在身前的绳结,用他上下两排小尖牙,奋力地磨那粗糙的麻绳。
那绳结绑的是他自己的肉身。
只是那麻绳足有两指粗,捻得非常结实,他又实在使不上多少力气,啃了半天,连一个小豁口都没啃出来。
这时,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塞进狐狸嘴里,一点点挤开他的牙关。
“别咬这个……”
萧潇听到阮暮灯很轻很低的声音。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说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咬牙爬完了最后一米的高度。
当阮暮灯两手搭着一层的墓道,几乎是连滚带爬钻出去的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到了极限,几乎不能动弹了。
然而这翻板机关连着的可是触发机制不明的箭簇连弩。
几近脱力之时,阮暮灯勉强在耳鸣中捕捉到机栝摩擦的“咔哒”声,来不及起身,连忙搂紧狐狸,让身后背着的人贴着墙壁,狼狈地朝旁一滚。
两支箭贴着他的大腿打在了地上,最后一支斜斜钉透了他的小腿肚。
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裤子,阮暮灯却疼得叫都叫不出声音来。
他趴在地上,勉力想要挣扎起身,但眼前天旋地转,所见之物全都在飞快地旋转、扭曲、变形然后收缩,最后被彻底的黑暗所笼罩。
他终于晕了过去。
第 99 章、十、魂所依08
天未亮之前,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入夏至今久违了一个月的干旱和酷热得以缓解, 干裂的土壤被雨水浸透,枯黄的草木重新萌发出勃勃生机, 空气里弥散着水雾与草叶混合后的特有清香。
阮暮灯立在梅花桩上, 右腿作为支撑的重心所在, 左腿一字马劈开举过头顶,两手握拳平举在胸前, 颤颤巍巍地摇晃着, 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滑下,看起来很是辛苦地维持着不倒下的姿势。
梅花桩上的孩子, 头发剃到贴着头皮半寸的长度, 细胳膊细腿儿, 身材还未开始长开,完全是四五岁稚子的模样。
只是孩子年龄虽小,态度却很端正,天蒙蒙亮时就换上练功服开始拉筋伸骨, 然后就是长达一小时的练拳和站桩。
一张沾满汗水的青稚小脸, 漂亮得如同精雕细琢的人偶娃娃, 迎着初升的晨光,嘴角绷紧,眉心微蹙,表情非常认真。
“行了,时间到了,快进来吃早饭吧!”
一个身材健壮, 长相英俊的中年男人推开屋门,朝院里的小孩喊道。
“哎!”
阮暮灯听到父亲的说话声,闻言回头,脆生生地答应着,从木桩上轻巧的跃下,扯过旁边架子上挂着的干净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薄汗,一边小跑着一溜烟进了家门。
虽然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但小小的阮暮灯心中总有种模模糊糊的念头,就是要珍惜和父亲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如果不这样做,等……之后,他会为此感到深深的遗憾。
……可是,到底是等什么之后呢?
还没等啜着小米粥的小娃娃想明白这点,眼前昏暗的客厅和老旧的餐桌,以及桌子上放的装着咸菜、煮蛋和馒头的盘碟,都像蒙了一层雾气一般,一点一点渐渐模糊了起来。
等阮暮灯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还坐在他对面吃着早餐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大人模样的哥哥阮靛仪。
“大哥……”
阮暮灯愣愣地盯着阮靛仪,开口叫了一声,声音却不再是方才清脆稚气的童音,而是属于青年人的,已经显出了成熟男性特征的磁性声调了。
“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他低声呢喃着,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潜意识中,阮暮灯似乎有种“哥哥已经不在这儿了”的奇怪认知,但是又说不清楚,如果大哥不在这儿,又应该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他还搞不清情况的时候,坐在对面的阮靛仪忽然朝他咧嘴笑了笑。
要知道,阮暮灯的这位大哥和他年龄差距不小,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负责教养他,平常总是端着长兄的架子,对待幼弟的态度也是严肃得甚至有些严厉的,对他露出笑容的次数,一年中也不过两只手的手指就能数得清。
看到大哥这不同寻常的,几乎可以用“毫无保留”来形容的灿烂笑容,阮暮灯又愣住了,只觉得脑海中越发迷茫,一切都充满了难以捉摸的不真实感,忍不住就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拉住对方的胳膊。
然而阮靛仪却站了起来,同时侧身一闪,轻轻巧巧就躲开了自家弟弟快要碰到他衣袖的手指。
“你该回去了。”
阮靛仪朝仰头呆呆望着他的弟弟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前看去。
阮暮灯依言,也站起身,视线投向哥哥指给他看的方向。
他认出了,大约十米开外,那是他老家祖宅堂屋的正门,窄而低矮,其中三个角还钉着加固用的木条。只是此时这屋门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门扉,就那么大喇喇地洞开着,而且他一点都看不清屋外的景色,只能看到外头的一片茫茫白光。
“好了,快走吧。”
见弟弟呆立不动,阮靛仪却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依然好脾气地笑着,开口催促道。
“……可是,我这是要去哪里?”
阮暮灯盯着那洞开的大门,觉得从哥哥口中说出的话像是处处都有玄机,怎么听怎么令人费解,简直就像是在跟他打着哑谜似的,他一时间根本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当然是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阮靛仪笑着答了一句,同时冷不丁伸出手,在弟弟肩膀上用力搡了一下。
毫无防备之下,阮暮灯被大哥推了个趔趄,朝前踉跄了两步,不知怎么地,他和祖宅的小破门之间明明还隔着看起来足有十米的距离,可他竟然就这样两步就迈了过去,直接跌出门外。
炫目的白光立刻将他罩住,令他在一瞬间什么都无法看清。
下一秒,疼痛、耳鸣、高热、疲倦和虚脱感,种种不适都如同潮水一般,迅速回笼,硬生生将阮暮灯从那片茫茫不知今夕何夕的纯白世界里给扯了出来,他喘着粗气,挣扎着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阮暮灯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在疼,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非常困难。
他以半趴半侧躺的别扭姿势,闭眼又略缓了缓,直到思考能力逐渐回笼,再睁开眼时,视野也慢慢清晰了起来,他才咬紧牙关,扶着墓道的石壁,一点点挣扎着坐起身,先看了看怀里的狐狸和背上背着的萧潇的肉身,确定两者都没有被箭簇伤到之后,才查看自己脚上的伤势。
那支箭是从左侧小腿肚外侧斜斜插进肉里的,直接穿透了肌肉,从内测透出半个箭头来。
即便阮暮灯并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也没有系统学过急救知识,不过他从小在山村野放着长大,又是练武之人,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远比城市里养尊处优的同龄人见过的要多许多。
所以他自然知道,像这样的箭伤,是不能贸贸然就把箭给拔出来的,那么做只会撕裂伤口,造成更加严重的出血,所以只能先用匕首削断过长的箭尾,让小半截箭杆连同箭头留在肉里,等出去了以后再处理。
时间紧迫,阮暮灯迅速且粗糙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撕开一条裤脚,截断了三分之二的箭尾,又用纱布将露在外头的箭身固定了一下,以期一会儿走路的时候,残留在肉里的部分不会将创口越扯越大。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萧潇。
刚才为了检查狐狸有没有受伤,他将萧潇从背带里整只掏了出来,这会儿还没塞回去。
对方倒是没有再闹腾,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怀里,只是用牙齿牢牢咬着他背心的一块布料,任由他怎么安抚,就是死活不肯松口的样子。
虽然萧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阮暮灯就是知道,自家师傅这是在替他觉得疼。
明明自己肚子上才开了个洞,丹田损伤、狐珠被毁,伤情比他要严重而且致命许多……
“……不用担心,我还撑得住……”
阮暮灯微笑起来,因高烧而滚烫的手指陷入白狐柔软的雪白毛发里,轻轻搔弄着萧潇的下巴。
他想起在他意识丧失的那段时间里,做的那个虽然混乱却无比清晰的梦——梦里有他最怀念的亲人们,还有哥哥在最后跟他说的话。
他要去的地方,确实不是这里。
“我说过,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见萧潇依然很不配合地咬着自己的衣服,阮暮灯干脆撕开背心,将那片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料,留给不愿松口的狐狸,然后将白毛团重新打包好,稳稳当当地揣回怀里,扶着墙壁站起身,拖着那条带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艰难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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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涵端了个小马扎,往一颗香樟树的树荫里一搁,然后一屁股坐下,斜斜靠着树干,目光呆滞地盯着数米之外那条隐藏在峡谷岩壁间的裂口,似乎正在魂游天外一般,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一点儿情绪。
阮暮灯带着变成了狐狸模样的萧潇,已经“进去”了超过一天一夜了。
无嗔、无痴两个和尚全是修为涵养都十分到家的大师,除了诵经念佛之外,几乎都不怎么说话,更不会主动和他谈论对墓中情况的猜测。
但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慢慢流逝,周涵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周围越来越凝重的气氛,留在外头等候的这些人,似乎都不相信阮暮灯和白狐还能囫囵个出来,更别提还能找回传说中的萧潇那具已经在地下呆了几百年的肉身了。
“来,周先生你也吃点儿东西吧。”
一个脸上还长着几点小雀斑的年轻小伙儿,给树下坐着的周涵送来了面饼和肉干,还有一罐未开封的绿茶,示意他随便将就一下填填肚子。
周涵从出神中回转过来,接过别人好意给他送来的食物,又低头看了看手表,才惊觉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快到下午两点了。
“这就、第二天中午了?”
他呆愣愣地朝那面带雀斑的壮小伙儿说道。
“嗯,时间不早了。”
那小伙子没听明白对方到底想说什么,只觉得这人长得虽然英俊,但此时两眼红肿、眼下青黑、脸色憔悴,下巴上胡子拉碴的,而且盯着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的惶然又那么的无助,活像个和父母走丢了的孩子似的,竟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悯,于是忍不住温声劝慰了一句,“所以,你快吃点儿东西吧。”
周涵听到这话,眼眶不由得又开始发红发酸,水雾迷迷蒙蒙地聚集起来,如果不是正仰着头看人,眼泪怕是已经不受控制地直接滚落下来了。
“嗯,谢谢你……”
不愿意被陌生人看到自己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居然除了掉眼泪之外,什么都做不到的窝囊模样,周涵连忙低头,拆开油纸包,张开嘴,像是饿极了似的,大口大口去啃那干巴巴硬邦邦的杂粮面饼,表情狰狞地咀嚼了几下,再狠狠地咽下去。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但他说过他相信阮暮灯。
自从周涵这一年多以来,遭遇了那许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诡异奇遇之后,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对他说过,他的八字和面相生来就很好,是大富大贵、平安顺遂的兴旺命格。
既然如此,那么他愿意将自己的运势分一些给那两师徒,只盼他们能逢凶化吉,安然度过这一劫。
正如此想着,他趁着旁边的小伙儿没注意的当口,抬头擦了擦挂着泪珠的眼角,眼睛的余光正正好对上那处山壁上狭长而黑暗的裂缝。
——不是错觉,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洞口晃悠了一下,看起来应该是一只沾满了泥污和血迹的手!
周涵立刻大叫一声,一跃而起,随手扔掉手里的食物,跌跌撞撞地朝着洞口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
“我看到人了!出、出来了!他们还活着!!”
第 100 章、十一、心宅01
阮暮灯揣着狐狸背着萧潇, 在伸手勉力够到出口边缘的同时, 就足下一滑,整个栽倒在地上。
虽然他人已经烧得迷迷糊糊, 全凭一腔信念, 和年轻强壮的身体底子撑到现在, 其实神智早就算不得清醒了,不过阮暮灯在倒地的瞬间还下意识惦记着怀里的狐狸和背上的师傅, 手肘护着身前, 用肩膀着地,一侧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岩壁上, 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眼前一黑, 直接就晕了过去。
他这一晕,就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俗语。
背上大面积的二三度烫伤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已经感染化脓,毒素入血, 外加长时间的高烧引起的脱水和电解质紊乱, 还有左侧小腿上被箭簇穿透和拉扯的伤势, 等周涵他们把人被抬回去的时候,林博士看着他的情况连连摇头,差点都忍不住要脱口说出“这人八成救不活了”这句判词了。
只是不知道是林医生家传绝学,真有肉骨生肌、妙手回春的医术,或是阮暮灯本人求生意志强烈到连牛头马面都拘他不走,还是去年被萧潇哄着喝下的那杯据说能保他五六十年康健的猴儿酒真有什么奇效, 反正他在断续的昏迷和偶尔的清醒中躺了整整十天之后,居然硬是从“病危”里给挺了过来。
无论是中了降的白凤雏,还是伤势过重的阮暮灯,两人的情况都不允许他们继续留在那小山村里,所以林博士就做了主,将他们转移到了附近县城最好的医院,虽然条件和她平时任职的地方当然没得比,但起码比起在山沟沟时好多了。
这一天,阮暮灯终于从半昏半醒中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睁眼见到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萧潇,反而是得了联络后,星夜兼程赶来照顾他的保姆兼助理弎子。
这几日他的情况已经好转了不少,身上插的大大小小的管子差不多都拔掉了,只是背上植了皮的烧伤还没有全长好,人也只能趴着睡,一条毯子盖在腰间,裸露的背脊上盖满纱布和绷带,从缝隙间露出的皮肤,还能看到新生的通红皮肉和未脱的斑驳焦痂。
“唉,可惜啊,以后你有好长一段时间,上镜时连背都没法露了!”
弎子给趴在床上的阮暮灯递了杯刚刚榨出来的新鲜橙汁,示意他用吸管慢慢喝,口中碎碎地说着话。
“你腿上的伤虽然很深,但位置和角度都不算要命,长好就没事了;比较严重的是你背上那几块烫伤,不过林医生说应该不会影响你背肌的活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于那些伤疤嘛,虽然看着吓人,不过除疤祛痕的灵药各家应该都还是有些的,我以后求白奶奶讨些给你吧……”
“咳、咳咳咳咳……”
因为之前插过管子喉咙有些损伤,加上昏睡太久没有自己吞咽的关系,阮暮灯喝第一口橙汁就被呛住了,咳得不行,连带着牵动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萧、萧潇呢?”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连忙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行了行了快别折腾了,快趴好趴好!”
弎子劈手抢过杯子,将人摁回床褥间,想帮他顺气,又不敢碰他都是纱布的背脊。
“萧潇他人也在这医院里,病房就在隔壁,魂魄也从狐狸身上移回自己肉身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活动,等你情况好些,我就带你去见他,这可总行了吧?”
阮暮灯睁着一双点漆似黝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弎子,“真的?你没骗我?”
“我勒个去!”
弎子被他气乐了,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声,“我骗你好玩儿吗?当然是真的啊!”
听了这话,阮暮灯才总是稍微放下心来,不再纠缠,乖乖配合着弎子,以趴着的别扭姿势慢慢喝完橙汁,又啜了几口掺了肉糜和杂菜的稀饭,不久就又困意上涌,抱着枕头再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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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整整两周,阮暮灯的伤势终于恢复到能让他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杖慢慢走动了。
这期间不少人来看望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