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在日本的的民间, 通常有这样一个说法——黄昏之时,就是传说中的逢魔时刻。
按照传统阴阳道的观点来说,阴阳师们通常认为这是一个被恶灵诅咒的特殊时刻。在这个时间点, 人类与鬼魅之间的差别与隔阂将会最大化被降低, 妖鬼也不再受人间秩序的管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被晚霞铺满的街道上来回游荡。
如果你选择在这样特殊的黄昏时刻行走在街头,那么你永远不会知道, 方才与你擦身而过的少女,或许正是一只食人的罗刹鬼;而正面对面朝你走来的白毛小狗,或许就是一只离家出走的狐妖……
在法国, 人们习惯把这样善与恶的界线变得模糊的时刻,称为[狗与狼的时间]*。但在日本,这个时刻又被大家不约而同地称呼为——
——逢魔时刻。
此时此刻,站在这片荒芜而无锚点的虚无空间里,微微低头,望着脚下空空如也的“地面”、四周骤然变换的景象、以及自己悬浮在半空中的身体,矢目久司眼眸轻眯, 沉默了很久很久。
自己这是……
——撞鬼了吗?
也许是他这样异常的沉默引起了身后那个不速之客的兴趣,矢目久司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突然改搭为环。
紧接着,一道自来熟般懒洋洋的清朗男声便在自己身侧响起。
“哟, 盆栽君——好久不见啊~”
矢目久司一动不动。
“哎?怎么没反应啊,”五条悟拉开眼罩,眨巴着那双苍穹之眸, 将自己的帅脸往矢目久司的面前凑了凑,伸手在对方眼前挥了一下, “嗨嗨——?能听见我说话吗、盆栽君?还真奇怪啊,我明明就接触到你了, 你应该不会无量空处影响到才对啊。”
面容俊秀的白发青年歪了歪脑袋:“回神了回神了——哎?真的没反应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就要对你做一些奇怪的事了哟~”
“……”
“不反驳就当你同意了哦?”
这样说着,五条悟双掌一分,双手一左一右糊上了矢目久司的两侧脸颊,手上微微使劲往里一挤,随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把眼前青年的脸颊揉捏成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
被脸颊上怪异的触感弄得快速回过神来,矢目久司迟缓的眨了眨眼,试图往后闪躲:“唔……请、保持距离——”
然而,或许是因为脸颊肉正在被人大力揉捏的关系,他的拒绝之辞听上去含含糊糊的,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
介于此因,五条悟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像扯面团一样随意拉扯面前青年的脸颊肉,一边扯,还要一边煞有介事地点评:“盆栽君,好久不见,你瘦了好多耶~脸揪起来完全不像惠那么软嘛——”
矢目久司:“……”
屡遭冒犯,他本就不算太好的心情立刻阴沉到了极点,冷下脸,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陌生面容,条件反射想要拔刀。
然而,下一秒。
他蓦地记起自己的随身武器,在被送近研究所之后,就全部被收缴了个干净。
——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现在手无寸铁。
“……放开我。”
竭力维持口舌的清晰,矢目久司眼神冰冷而锐利,滔天的血腥气和杀气瞬间自他身上席卷而出,朝着自己身前的那个陌生的白发青年毫不留情地倾轧而去。
“——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咦?”五条悟眨巴了一下那双如天空一般辽远深邃的苍蓝色眼瞳,“可是,你的这个要求让我很为难耶——”
他故意摆出一副迟疑状:“我如果现在松手的话,你可能会立刻变成一个只会躺在床上发呆的植物人哦?这样的话,对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应该会有很大的影响,不是吗?”
接下来的……计划?
矢目久司怔住了。
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冷冷地拂落对方仍然在不知轻重地掐揉自己脸颊肉的爪子:“……像一开始那样就好。”
苍蓝色的瞳孔微微闪烁,五条悟笑了笑,顺势收回自己的手、将之轻轻搭在了矢目久司的肩膀上,毫无愧疚心地望着对方被自己捏红的脸颊,洋洋自得地朝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好啦好啦~别生气嘛!既然你非要这样要求的话——好吧。毕竟,我其实是个超级好说话的人哦?”
终于摆脱了对方的造孽的爪子,矢目久司摸了一下自己被掐得微微有些发烫的脸颊,不出意料地,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感。
“——很意外吗?”
五条悟懒洋洋地勾着身边咒灵的肩膀:“其实你自己应该也能预想得到的吧,盆栽君?”
“你是已死之人,是残喘苟延在这个世界上的执念。”他苍蓝色的眼睛没有去看身边咒灵的反应,而是就那样轻飘飘地落在了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你本来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是执念把你强行留下,而你,作为生而不祥的咒灵,从一开始,就只会给这具身体新的主人带来灾难。”
“如果你不离开的话,他就会死。”
五条悟的话讲得很直白,矢目久司眸光微闪,沉默了一阵之后,将围巾向上拉了拉,遮住了小半张布满鲜红色指印的脸,却是没有多说什么。
一阵难言而沉凝的缄默气氛,很快便在这片虚无的空间之中蔓延开来。
等了一阵之后,眼见咒灵完全没有想要与自己搭话的意思,五条悟只好唉声叹气地自己将对话推进下去。
“——上次你拜托我的事,已经有结果了哦,盆栽君?”
半张脸埋在柔软的围巾里,矢目久司就像是感觉不到热一样,声色有些含糊地问:“……情况怎么样?”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虽然嘴上这样问着,但五条悟却压根没有要等对方做出选择的意思,笑嘻嘻地自顾自道道:“假话就是——我已经拜托了专业的医师,目前正在全力分析和研究之中,再等一段时间的话,或许会有好消息传来哦~”
话音落地,完全没有给矢目久司反应时间的,他紧接着道:“实话呢,就是——你和矢目久司之间只能活一个,你猜能活下来的那个是谁?”
矢目久司:“……”
五条悟歪了歪头:“哎?你怎么这个反应?难道不好笑吗?这可是我专门去进修的高情商回复耶!”
“……哈哈。”矢目久司面无表情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发出了一阵毫无波动的冷漠笑声。
用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五条悟沉吟了一阵之后,突然眼睛一亮:“[你我可能是整不活了,但我可以给你整个活]——虚式「茈」看不看?这可是号称咒术界推土机的酷炫特效哦~”
矢目久司:“……”
五条悟再次沉吟,随后一砸掌心:“[好消息——治疗成功了!坏消息——你的身体变冷白皮了~]呐呐呐,这个怎么样?”
抬手按了按狂跳的额角,矢目久司沉默许久:“正常一点……你的笑话真的很冷。”
“是这样吗?”五条悟摸了摸下巴,随后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过也都一样啦,没差啦没差啦~”
“反正事情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已经变成了咒灵的你,如果想要离开[矢目久司]的话,作为同位体,你和他之间,最终必然会以一方死亡为代价、换取另一个人的新生。因为你的出现原本就是一个悖论,所以,哪怕是我,也没有办法在无伤的情况下、将你们两个安全分离。”
“如果你还继续留在这具身体里的话,结局你应该也能猜到才对——他的生命力,会在你的咒力的不断侵蚀之下逐渐被消磨、最终死去。而,因为他长时间接触过你的咒力、现在已经不再能算做是普通人了的关系,就算死亡之后,[矢目久司]也无法像你一样、因为无法解开的执念而转变为咒灵,长存在这世间。”
在这一片虚无空间的映照之下,咒灵的眸色看上去变换不定,看上去既不像他曾经见过的那种浑浊的幽绿色,也不像作为人的[矢目久司]所特有的,清澈宛如春潭一般的薄绿色。
那双宛如一望无际的苍穹一般澄澈的苍蓝眼瞳里,幽幽地闪过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深色。
停顿片刻之后。
“简而言之——”苍蓝色的眼眸轻轻眯起,五条悟笑吟吟地歪头望向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咒灵,“如果你不离开的话,他就会死,而且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而如果你决定离开,那么你和他之间,就必须做出一个只能有一人存活的残酷抉择。”
眼神直勾勾地注视着身旁咒灵那双明灭不定的绿色系眼眸,五条悟仿佛一无所察一般,懒洋洋地笑着,拖着嗓音催促道。
“——那么,早点做出决定吧,盆栽君。不然再晚一点的话,你的这具身体恐怕就真的要变成尸体了呢~”
微微侧头,矢目久司望着身侧这个陌生的白发青年脸上漫不经心的轻笑,薄绿色的眸底飞快闪过一抹暗光。
片刻之后,他问。
“那你觉得……哪个答案对我来说,是最优解呢?”
“哎——?”拖着长长的尾音,五条悟歪了歪头,有些不满地指责道,“还真是狡猾啊,盆栽君,把关乎生死的重要决定交给我来做什么的……这不是让我来当那个审判他人命运的冷酷刽子手吗?”
矢目久司垂了垂眸,错开了对方那微带着一丝探究的视线:“……只是想听听你的建议。”
“唔、这样啊,”五条悟想了想,“这具身体原本就属于你,你才是真正的[千间目]——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让[矢目久司]死掉、你重新掌控这具身体,这应该是很合理的解决方式了吧?”
望着对方没有丝毫表情波动的侧脸,五条悟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道:“不过,考虑到[千间目]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真正活在这具身体里的是新生的[矢目久司]……从这一点来看,身为咒术师的我,通常会比较倾向于站在活人的立场上来处理问题呢,已经【死去】的千间君~”
他将最后一句话咬的很重。那样意有所指的语气,与其说是建议,还不如说是某种程度上的警告。
“——现在,尽快作出决定吧,盆栽君~你的决定将会影响我接下来的行动目标和行动方式~”
嘴上说着类似敦促一样的话,五条悟的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焦躁之色,嘴角依旧挂着一抹不怎么正经的坏笑,甚至趁着咒灵没有防备之际,暗戳戳薅了对方一根头发下来、捏在指尖,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
“是红色的耶!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坏掉了的火龙果——这个发色是在哪染的?我也想染一个同款火龙果色头发!!”
矢目久司:“……”
凝重的气氛瞬间消弭于无形。
他短暂沉默了一阵后,目光直视着身边那个还在研究自己头毛的奇形怪状的青年,问出了一个令对方稍稍有些意外的问题。
“——我死之后,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咒灵[千间目],还能回到这具身体里吗?”
五条悟眨了眨眼,目光有些惊讶地在身侧青年的身体上来来回回扫视了一遍:“你……是矢目久司?”
“嗯。”
五条悟看上去更惊讶了:“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身上明明还没有咒力,怎么——”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后,试探性地问:“你……想起来了?”
“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我就是[千间目]。在六年前,[千间目]的意识因为一些原因、个人意志遭到撕裂和清洗导致消散并死亡,在那之后诞生的我,则是这具身体里新生的、嗯……灵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说……”五条悟的眸光顿了顿,“刚才,其实一直都是[矢目久司]在和我说话吗?”
矢目久司再次“嗯”了一声。
望着对方深邃幽暗的狭长眼眸,五条悟思忖了一阵后,很快点头:“他可以回来——你要知道,他原本就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他现在无法回来,是因为这具身体里有你在、所以自动排斥了他。如果你消失了的话,我就可以帮他重新掌控这具身体。”
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矢目久司难得地话多了起来:“我以前就总觉得不对劲,感觉身体偶尔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这样说起来,我身上的那些淤青,应该也——”
“是咒印。”五条悟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准确来说,为了维持这具身体在主意识消散后不会崩溃,因为执念而变成了咒灵的千间君便运用了自己的傀儡咒术、这具身体里种满了傀儡种子,以此维持这具身体的生机。那些淤青,就是傀儡咒术生效留下的咒印。”
“那……”矢目久司原本想要问些什么,但唇瓣翕动了一阵之后,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没有在继续说下去。
“就像你想的那样——换句话说,六年前,在他作为身体的主意识消散的时候,这具身体原本就该同时死掉的,是千间君在这几年里一直吊着这具身体的一口气不散,和你一起用这种奇特的生物共生*的方式,存活至今。”
薄绿色的瞳孔微微颤动,矢目久司的眼底飞快闪过了一抹复杂的神情。汹涌的暗潮像是能将人逼到窒息的黑海一样,从那双鲜活的薄绿色眼睛里,五条悟很轻易地窥见了一丝眷恋、和不舍。
良久之后,他听见、这个对自己来说稍显陌生的[矢目久司]轻声道:“就按刚才说的那样……我需要做些什么?”
望着那双与春风同色的薄绿色眼珠,五条悟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笑了笑:“既然你们是共生关系,那要不要考虑一下他的意见呢,矢目君?就算是房东与租客指间,在房产出现问题的时候,也是会彼此沟通和告知的吧?更何况你们之间是这样微妙而且复杂的关系。”
这样说着,他微微抬头,掌心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小小的、散发出阵阵黑气的陈旧木牌。
“这是二级咒具[天涯牌]的子牌,捏碎之后,能把破碎前的坐标信息传送到我手里的母牌上。”
将手里的纯黑色小木牌递给了矢目久司,叮嘱对方贴身带好之后,五条悟笑了笑:“——如果你和千间君就这件事达成了一致的话,可以随时捏碎这块牌子。到那时,我会带上专业的医师过来找你们的。”
说完后,他拍了拍身侧青年的肩膀,笑嘻嘻地冲对方抛了个wink:“做好准备哦——接下来,是紧张刺激的高空蹦极时刻~”
话音落地。
嗡——!!
砰砰砰——!!
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震颤席卷过后,很快,又是一连串仿佛玻璃破碎的刺耳爆鸣声响起。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失重感,便瞬间侵袭了矢目久司的感知系统。
“——领域,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