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东京的夜空似乎总是这样的浑浊。
轻轻靠坐在福特车柔软的座椅之上, 矢目久司翻了翻大衣的口袋,很意外地,没有在自己身上找出任何一块糖, 反倒是在这件大衣的某个外袋里, 翻出了一盒曾经很合自己口味的香烟。
怔然片刻之后,他这才慢慢回想起——三天前,自己在把月食送去宫野志保那里的时候, 似乎顺便就把身上携带的所有糖果,都留在了宫野志保那里。
——为此,他还遭到了某位天才研究员的一通斥责。
矢目久司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糖的话……
不吃就不吃吧。
反正以自己现在味觉的退化程度来说, 不管吃多少块,恐怕都尝不出记忆里那种令人心安的甘甜滋味了吧?
盯着那盒香烟看了一阵,矢目久司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拆开了烟盒,竖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烟盒底部,从里面磕出了一只香烟。
将香烟咬在齿间,戒烟许久的矢目久司摸出火机, 用稍显生疏的手法轻轻拢住了烟头与火机。
咔哒——
火机摩擦的声音,在绝对安静的车厢内响起,橘黄色的明亮火光很快就驱散了车箱内的昏暗。
就着火光, 矢目久司深吸了一口气,烟头处很快亮起了一点猩红,渺白朦胧的烟气在气息吞吐之中, 缓缓缭绕在了矢目久司的唇畔、指尖、眉宇间,久久徘徊, 不肯散去。
“……仅此一次。”
烟雾萦锁间,矢目久司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 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之下,更添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神秘感和距离感。
收起烟盒和火机之后,咬着烟,矢目久司摸出了自己的那只手机,微微低下头,指尖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弹动。
——他像是在给什么人发简讯。
片刻之后,按下发送键、收起手机,矢目久司将那条松松环绕在自己颈间的围巾轻轻取下,摸了摸颈侧那条跟随了自己、唔……长达六年的金属项圈。
“今天正好是7月22日啊……”
眉眼轻弯,俊美无俦的脸上慢慢浮出一抹浅笑,矢目久司咬着烟蒂,若有深意地叹息了一声。
“距离那一天……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他望着后视镜,注视着光洁镜面里那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眸光温煦,眉目柔和。
“——24岁生日快乐,千间目。”
随手将手机丢出车窗外,轻轻弹掉烟头上那一小截摇摇欲坠的银灰色烟灰,矢目久司翻了翻衣兜,很快又从里面摸出了几枚刚从潘诺那里顺过来的小型定时炸弹,很随意地往这辆福特车的前座和后座各丢了两枚。
“唔……15分钟应该够了吧?”捋了捋有些长长了的暗红色碎发,矢目久司声音含混地嘀咕了一句,“再久一点的话,万一炸到他们就不好了……”
这样说着,他最后抬起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
“——7月22日,晚上9点,东京足立区近郊研究所前,爆破时间确定为……15分钟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矢目久司眉眼间笑意轻快,稍微有些得意地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很完美,不愧是我~”
最后确定了一遍自己那堪忧的记忆究竟有没有遗忘什么重要的东西之后,矢目久司单手插兜、指尖轻轻摩挲着口袋里那只冰凉的试管,右手则轻轻从副驾的位置上拎起了一只手提箱。
砰——
车门被轻轻关上。
哒、哒、哒……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这偏僻幽静的近郊小路上缓缓弥荡开。
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很快便踱到了这间隐藏在近郊荒僻处的研究所大门前,在雪亮的警示灯照射之下,从脚跟处向后,拖曳出了一条修长的、浓黑而扭曲的阴影。
有几名身穿黑衣的警卫人员很快便发现了他,“哗啦啦”的枪械上膛声不绝于耳,但,等他们看清来人那双标志性的薄绿色眼眸、以及对方颈间那条刻印着乌鸦标志的金属项圈之后,又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枪口。
其中一名看上去像是领头者的男人上前两步,十分殷勤地冲矢目久司弯了弯腰:“冰酒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突然过来这里了?”
矢目久司没有理会他。
仿佛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霭的薄绿色眸子轻轻眯起,矢目久司微微抬起头,冷然地仰望着面前这座近在咫尺的研究所。
它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也是[千间目]自云顶跌落黑渊的最强大的推手,没没有之一……
矢目久司的眸光微微有些恍惚。
这两天他时常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六年前,自己能更早一点发现山下洋平的背叛,如果自己能更强、更敏锐一些的话……
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那些自记忆回溯以来,夜夜纠缠得他不得安寝的悲呼声、惨叫声、求饶声,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声、爆炸声……
——是不是就不会出现、折磨得他痛苦欲狂了?
“……冰酒大人?冰酒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吗?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冰,酒……
品味着这个熟悉而满含着血腥味的的代号,仿佛瞬间被刺痛神经,矢目久司恍然回神,只觉自己方才所想的一切都是那样幼稚可笑。
——自从他成为冰酒、被乌鸦套上铭刻着自己印记的枷锁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信仰的高楼便朝着最坏最卑劣的方向崩塌倾倒。
此后大厦倾颓、疮痍满目。
遍地尘埃和狼藉之中,被埋葬的除了过往18年的记忆之外,还有一个鲜活而热烈的年轻灵魂。
——象征正义与安宁的樱花,终究还是被罪孽的黑血染作了鲜红。
至此,一切过错……便已再来不及补救。
凝望着头顶那抹白到刺眼的灯柱,矢目久司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眸光温润,看上去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感。
烟气缭绕不散,一时不察,矢目久司轻轻呛咳了一声,肺部原本隐隐的抽痛,在这一下之后迅速变得尖锐而鲜明了起来。拎着手里那只稍显沉重的手提箱,分明是这样重要的时刻,矢目久司却放任自己的思绪、在一片难言的缄默中缓慢流淌。
无论是身为[矢目久司],还是身为[千间目]……他过往的人生旅途,在这一刻回想起来,竟显得那样单薄、那样渺小。
但在那些破碎到几乎很难拼凑成型的记忆碎片里穿行时,他却又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厚重感。
——他曾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审视着那些短促的欢愉,矢目久司的眼前一时闪过父亲握着警察手册、抚摸着自己的头顶谆谆教诲时,所流露出的骄傲与自豪的神情;一时略过母亲缠绵病榻时,握着自己的手、说着“你应该像寺君一样、去追寻你认为正义的道路”时落下的眼泪……
赤井秀一的夸赞、宫野志保的依赖、禾野正直的信任;人声鼎沸的商超里、伊达警官笑着递给自己一条作为谢礼的深灰色围巾;草津的细雪中、松田警官张扬地大笑着挑衅说“你是不是不行”;黑暗的楼道间、抱着猫的萩原警官温和地问自己为什么不进家门;狭窄的车内空间里、捧着卡通小狗蛋糕叮嘱自己一定要认真许愿的安室透,以及……
那一盒还没来得及品尝、就被自己不小心摔碎的草莓蛋挞。
恍惚之间,矢目久司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走过了这么多地方,认识了这么多人。这些被他以为早已经破碎在记忆狭间里的片段,在这一刻,又纷纷攘攘地飘飞而出,一遍又一遍向他自己证明着——
——在这个充满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上,曾有这么多人爱过、或者至今依旧深爱着你。
炎炎夏日的暑气无法让矢目久司的身躯染上丝毫暖意,但回忆涌来,这些温暖的,柔软的,让人仅仅只是想起、便忍不住想要微笑的记忆记忆,却仿佛燃成了一支炽热的火把,足够支撑他蹒跚走过人生这座残酷森寒的雪山。
这些在矢目久司裂痕遍布的记忆狭间里微微发着光的碎片,曾经给予过他足够多的温暖,以至于此刻,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周、正被一股温柔的力量轻轻包裹。
自此一往无前、再无畏惧。
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座灯火绚烂的城市,矢目久司微微弯唇,眼神温煦而宁静,满身从容。
“再见~”
——现在他也要像被自己创造而出的尤妮丝一样,去追寻那宛如极光般璀璨而永恒的崇高事业了。
惨白雪亮的灯光照在青年毫无血色的脸上,分明是一副憔悴支离的病容,却莫名让拱卫在研究所大门前的组织成员们觉出了几分诡谲和不安。
“冰酒大人——”领头的警卫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声,眼神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警惕,“深夜造访这里,您到底有什么事?”
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了矢目久司一圈,警卫的眼神最终定格在了矢目久司拎在手里的那只纯黑色手提箱上:“虽然无意冒犯,但——您应该知道规矩吧?要进入这里需要上面的手令,您——”
直到最后抽完那支烟,满身萦绕着遗余一丝暖意的渺白烟气,矢目久司拿出了那支被他的体温微微染上一丝温热的莹蓝色药剂、抵至唇边。
喉结微滚。
很快,药剂见底,玻璃制的试管也被他轻轻摔碎在了脚边略显粗砺的水泥地面上。
“——我没有手令。”
薄绿色的眸子里缓缓染上一抹冰酒特有的冷峻与残酷,矢目久司唇角轻挑:“我没有手令,但我现在就想要进去……怎么办呢~?”
——————
盯着某只咬着一条蓝紫色围巾、蜷缩在自己买的宠物软垫上神情萎靡的大狗,宫野志保揉了揉额角,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上一次令她感受到棘手,还是刚刚回国、尚且一头雾水时,被迫接手父母曾经主持过的[银色子弹]开发项目的时候。
站在月食的小窝边,宫野志保沉思了一阵,半蹲下身,试探性地拍了拍狗子的脑袋瓜。
“饿了吗?要不要吃鸡腿肉?”
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头顶传来的轻柔力道,月食恹恹地睁开眼睛,松开围巾、温顺地舔了舔宫野志保的指尖,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
“他真的不是不要你了……”手指温柔地顺着月食皮毛生长的方向捋了捋,宫野志保低声道,“他可能只是这段时间稍微有些忙。等他忙完了,我就让他过来见你,好不好?”
“呜……”
目光流转,盯着月食食盆里几乎一点没动过的冻干和罐头,再看了看无精打采、情绪低落的月食,宫野志保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埋怨矢目久司。
她也知道,对方身为组织里权位极高的行动组干部,总会有很多麻烦事是对方无法推脱的。
但……
极为心疼地摸了摸月食稍微有些干燥的鼻尖,宫野志保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很快站起身来。
“——我带你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月食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依旧是那样恹恹地呜咽了一声,随后再次闭上眼睛,蜷缩在窝窝里一动不动了。
安慰地拍了拍月食的大脑袋瓜,宫野志保转过身,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自己房间的大门之外。
听到宫野志保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月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是那样呆呆地趴在柔软的小窝的垫子上,有些委屈地哼唧了一声。
——它看上去很难过。
在一根筋的犬科的意识里,这是它第二次被主人丢给一个并不算熟悉的陌生人照顾了。
是它哪里做得不对吗?
否则主人怎么会忽然就不要自己了呢……
有些闷闷不乐地撩起舌尖,月食舔了舔自己干燥的鼻尖,微微扭头,将脸埋进了那条从小便陪伴着自己一同长大的蓝紫色围巾里。
——不如还是睡一觉好了。
这样的话,等睡醒之后,说不定就能见到主人了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间,月食鼻尖微微耸动,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正在缓缓接近。
耳朵瞬间支棱了起来,月食猛地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拎着一条熟悉的牵引绳、向着自己快步而来的临时铲屎官。
“呜……”
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条熟悉的牵引绳,月食很轻易地就认了出来,那是自己的主人以前带自己出门遛弯时、最喜欢给自己佩戴的那条。
熟悉的气味让月食的情绪稍微好了些。
它慢吞吞从小窝里站直了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迎到了宫野志保的身边,随后微微低头,在对方握着牵引绳的右手上轻轻舔了舔。
“呜呜……”
“你也想出去散步的,对吧?”宫野志保摸了摸狗狗的头,得到了对方一个温柔的蹭蹭,“那我们走吧,我叫了人来接我们,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这样说着,她试探性地伸手、想把自己手里的犬科背带给月食戴上。
一边将透气牛津布质地的胸背带轻轻环绕过月食的胸腹和前肢,宫野志保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月食的反应。
——她以前曾经听说过,大型犬科动物,通常很排斥除了自己认可的主人以外的人类试图束缚、牵引自己的行为,因为那会让它们本能的产生不安、进而萌生攻击欲。
但,好在,一直到宫野志保将胸背带完完整整地环绕在月食的胸背处、将卡扣收紧之后,月食也没有露出任何焦躁、排斥的异常反应。
等到宫野志保顺顺利利地,将牵引绳轻轻扣在了月食已经穿戴好的胸背带上之后,她握着牵引绳,微微抬头,神色认真地叮嘱月食。
“——等下来接我们的人脾气可能有点差,你不要在意、也不要凶他,等会散步的时候也不要爆冲、不然我可能会拉不住你的,知道了吗?”
月食眨巴了一下眼睛,温顺地低下头,用圆润的唇吻,轻轻拱了拱宫野志保那头同样从火龙果色掉色成了暗红色的短发发梢。
“我就当你答应了哦?”宫野志保眉眼微弯,指尖轻柔地挠了挠月食伸到自己面前的下巴,“等回来之后,我试试给矢目打个电话。如果打通了的话,到时候我就把电话给你听,好不好?”
“呜——”
笑着抱着月食的大脑袋瓜蹭了蹭,宫野志保回身到床头柜前,拿上自己的手机后,牵着月食慢慢走到了研究所的大门旁边。
一人一犬站在门边,还没等多久,远远地,就看到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老爷车正以一个不疾不徐的速度,朝着A05研究所平稳驶来而来。
吱嘎——!
一道略略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之后,保时捷的副驾车窗缓缓降下。
“雪莉,好久不见。”
冰冷刺骨的声音,仿佛裹挟着浓稠的恶意和血腥气,叫嚣着、鼓噪着,疯狂朝着宫野志保娇小瘦弱的身躯席卷而来。
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宫野志保开始抑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似乎感受到了牵着自己的人类幼崽身上弥漫的恐惧与不安,月食毫不犹豫地前跨半步,用自己神骏健硕的身躯将宫野志保挡在了身后。
“呜——!!”
它毫无畏惧地冲那个身周气机危险的银发男人呲了呲牙,圆润明亮的黑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一抹猩红,正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
望着那条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狗,琴酒怔了怔,微带了一丝意外的目光放肆地在这条黑白棕配色的大狗身上来回打转。
片刻之后。
“——这是冰酒的狗?怎么会在你这里?”
宫野志保还在瑟瑟发抖,但月食的守护姿态,似乎给了她一点勇气,因此她努力压下颤抖的声线,故作冷静道:“这不关你的事,琴酒……你的任务就只是陪我去见姐姐。”
“啊。”
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琴酒原本像嘲讽一句什么,但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微微有些凝固了。
看着带着狗朝自己爱车走过来的雪莉,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到了极点。
“你——要让这个畜生上我的车?”
察觉到危险迫近的月食颈毛瞬间奓开,狂躁凶狠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琴酒的眼睛,前肢压低,不断从胸腔里发出一阵阵威胁性的嘶吼。
轻蔑地瞥了一眼攻击性展露无遗的月食,琴酒嘲弄道:“蠢货。”
“……我以为你至少应该不会跟一只狗计较。”紧握着牵引绳的手微微有些泛白,宫野志保强撑着说了一句,“距离约定时间快要到了,你应该也不想我向BOSS投诉、导致你的任务履历上出现一条失败的记录吧?”
琴酒:“……”
他磨了磨牙,墨绿色的狼眸紧紧眯起:“你在威胁我?”
“……实话实说。”
盯着瑟瑟发抖的红发少女、以及敌意满满的大狗看了好半天,琴酒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哼一声过后,还是按下了车门锁。
十分钟后。
夜里9:00,足立市区的街头。
一人拿着一支冰淇淋,宫野志保牵着月食,和宫野明美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尽可能忽略某个远远缀在自己身后、疯狂向四周释放冷气的“TK杀手”,以及某个沦落成拎包小弟、两只手提了至少七个购物袋的“司机先生”。
舔了舔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宫野明美细心地替妹妹擦了擦汗:“很热吗,志保?我看到前面有家咖啡店,要不要进去坐坐?”
宫野志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虽然也热的不断吐气、但精神看上去却好了不少的月食,虽然有些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一般的店,应该不会允许携带宠物进入吧……”
“也是啊,你还带着月食呢。”望着跟在自己妹妹另一侧、身高看上去和自家妹妹差不了多少的大型伯恩山犬,宫野明美想了想,“要不找个公共长椅休息一下吧,月食的毛这么厚这么长,应该也走得很热了。”
对于这个提议,宫野志保没有意见,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正在姐妹俩沿着霓虹灯闪烁的街道、努力寻找无人的长椅之时,很突然地,月食忽然止住了脚步。
被月食的动作拽得闪了一个趔趄,宫野志保愣了愣神,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月食?怎么了吗?”
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月食像是发现了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原本温顺垂下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将头压低、贴在地面上漫无目的地嗅了嗅,随后开始焦躁地转起了圈。
从没养过狗、自从月食送到自己身边后也从没见过对方这个样子的宫野志保稍微有些吃惊。她将牵引绳稍稍放长了一些,看着月食仿佛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转的模样,担心道:“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宫野明美体贴道:“是不是渴了?我去买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来——”
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
下一秒。
猝不及防地,月食蓦地抬起头,紧接着便忽然挣开了宫野志保拉着牵引绳的手,猛地朝一个方向开始飞奔了起来。
一条体型如此巨大的猛犬忽然在街头肆无忌惮地狂奔,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来往行人纷纷尖叫着躲闪,人群里不时传出一两句尖锐刻毒的咒骂声,场面很快便乱作了一团。
人群刚开始乱起来的时候,琴酒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大步流星地赶到差点摔倒的宫野志保身边,琴酒低下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一脸惊慌的少女。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很冷,借着自己高大身躯的遮掩,将伯/莱塔悄无声息地顶在了宫野志保的额头上。
宫野志保有些慌张的摇头,同时也顾不上害怕、一把拉住了琴酒的衣摆:“月、月食和我走散了!他朝那个方向离开了——”
——出于对琴酒的不信任和提防,为了避免琴酒把月食射杀在当场,她完全不敢说是月食自己挣脱了牵引绳跑掉的。
琴酒低咒了一声,脸色有些阴沉。
那条狗他是知道的,不仅仅是冰酒的心肝宝贝眼珠子,更是在BOSS那里都挂了号、每个月能得到单独的营养补贴的麻烦家伙……现在那条狗跑丢了,他几乎能想象得到,等冰酒知道以后、跑来找自己发疯的棘手场面了。
凛冽的冷意四散,琴酒叮嘱跟在自己身边的伏特加“看好她们,别让她们离开你的视线半步”,随后便迅速朝着宫野志保指出的方向追了过去。
余下三人对视了一眼,很快也跟了上去。
月食在前面开路,吓跑了无数路人、也被绊摔了无数次,琴酒缀在其后,一人一犬之间的距离不断被拉进。
在月食即将闯过一处红绿灯路口、彻底冲出市区之前,琴酒终于赶了上去,一把拉住了月食的牵引绳。
“呜呜——!!”
前冲的脚步被狠狠拽住,月食回头冲琴酒咆哮了一声,张嘴去咬琴酒握着牵引绳的左手,却在下一秒,被琴酒毫不留情地一脚踹飞出好几米。
月食吃痛,在地上叽里咕噜滚出去一段距离后,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一扭头,还想往郊区冲。
琴酒眉心紧皱,捡起牵引绳后,快速将其绕着身侧的路灯杆死死拴上,随后退了半步,扭头问气喘吁吁赶来的宫野志保三人。
“这狗疯了?”
很少有机会体验如此巨大的运动量,宫野志保跑得脸颊通红,撑着膝盖拼命喘着粗气,一时间竟吐不出半个完整的字。
琴酒冷嗤:“废物。”
随后拿起电话,打算摇个人在附近的行动组成员、让对方带一支麻醉剂过来,把这条麻烦的疯狗麻晕带走。
然而,就在他刚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拨通电话的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忽然在不远处的近郊某个方向响了起来。
接头的行人都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反应,尽皆呆呆地抬起头,凝望着那团冲天的火光。
半晌之后,才有人惊慌失措的拿起手机,嚷嚷着“快报警”之类的话。
听着周遭行人接二连三打电话报警的声音,琴酒的脸色,瞬间便阴沉到了极点。
——条子马上就到,麻/药恐怕是等不来了。
他转头阴冷地凝视着宫野志保,一字一顿地狠声道。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马上把这条狗弄上车。否则就等着条子来给它收尸吧。”
宫野志保也被刚才突如其来的爆炸吓了一跳,此刻刚回过神,就听到琴酒那仿佛死神宣判一样可怕的发言,连忙点头,试探性地往拴着月食的路灯杆边靠了靠。
“月食……?”
她小声呼唤:“还记得我们出门前的约定吗?你现在——”
宫野志保原本准备一边劝说、一边抬手去解月食拴在路灯杆上的牵引绳,但,下一秒,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怔在了原地。
——月食哭了。
大滴大滴晶莹的水珠从月食的眼眶里流出。
月食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眼底倒映着那团将半边夜空都染作橘红的火光,像一座石雕一眼,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又一声心碎肠断的悲戚呜咽声。
“呜、呜呜呜……”
宫野志保呆住了:“……月食?”
在她身后,琴酒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快点,给你两分钟,不能让它乖乖跟着走、我就把它弄死在这里,省得它落到条子手里。”
月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完全没有理会身边解开牵引绳后、想要将自己拽走的宫野志保,双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那片灿烂的火光,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落、摔碎在地上。
人们都说动物是不会掉眼泪的。
它们甚至都不理解什么叫悲伤、什么叫难过。
但……
望着月食此时此刻的神情,宫野志保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月食是一个不通人性的畜生。
它在难过。
它在悲伤。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原本好好跟在自己身边的月食,会突然挣开牵引绳往这个方向狂奔?
为什么月食会在爆炸结束后、在看见那团火光的瞬间,流露出这样令人心碎的神态?
“月食……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被询问的月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被伏特加伸手试图将它扛起来的时候,没有丝毫挣扎地瘫软在了伏特加的肩头,就好像一只没有灵魂、不会思考的破烂蛇皮袋一样,毫不反抗地任由对方将自己塞进了车里。
只是,在被抗走、塞进车里的过程当中,它的眼睛,一直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片橘红色的夜空。
和月食一起呆在后座,宫野志保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望着那团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火光,湖蓝色的瞳孔微微震颤,随后,她将脸轻轻埋在了月食毛茸茸的脊背上。
没过一会儿,月食黑亮亮的被毛上,便被洇湿出两团看不清的水渍。
“月食……”
宫野志保低低地哽咽了一声,尾音破碎而蕴着一丝掩饰不去的痛苦:“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
排排坐在降谷零的安全屋里,萩原研二看了眼放置在桌面上的生日蛋糕,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厨房的位置:“小降谷,你确定你就这样鸽掉任务、悄悄跑回国……小矢目知道以后,不会生气吗?”
正在厨房里给自家幼驯染打下手的降谷零闻言,从里面探了个头出来,满脸理直气壮地道:“只是一天而已,矢目脾气很好,应该不会生气的啦——而且,我可是为了给他庆祝生日才特意翘班回来的耶!矢目肯定感动都来不及,哪里还会生气啊!”
萩原研二摸了摸下巴:“有道理哎——”
他于是转头去看正在帮忙插蜡烛的松田阵平:“小阵平,你手机借我用用呗?昨天我的忘记充电了,现在已经电量告竭、自动关机啦~”
松田阵平头也不抬,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就丢了过去,同时口中随意问道:“你要手机干嘛?”
顺利解锁,萩原研二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拨号界面:“现在都已经快要九点了,我之前给小矢目发简讯的时候,可是约的8点耶——我现在很认真地怀疑,小矢目绝对是没看简讯、或者压根就把我们忘在了脑后!”
“所以?”
萩原研二挥了挥拳头,故作一脸气势汹汹地道:“——所以我打算现在给小矢目打个电话、然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狠狠谴责他,并且要求小矢目在半个小时内赶过来聚会,哼哼~”
闻言,松田阵平忍不住冲。自家的怨种幼驯染翻了个白眼:“你又比他好得到哪里去?要不是降谷知会了一声,我们两个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今天居然是矢目那家伙的生日!”
听着电话里不断传出的忙音,萩原研二心虚了一瞬,随后想起了什么,很快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那、那我不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吗?我又不过生日,不记得这种事也很正常吧……”
松田阵平半月眼吐槽。
“——你那是不过生日吗?你明明就是自己记不住自己的生日、但是每年生日当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女生过来给你庆生吧!”
萩原研二当即哑火,悻悻地缩回沙发上,不吱声了。
等到松田阵平将24根蜡烛全部插好之后,他挤了挤萩原研二“你过去点”,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安全屋的沙发上。
“电话打通了没?”
萩原研二遗憾摇头:“没有哎……也不知道小矢目是不是在忙。”
这样说着,他望着桌上的蛋糕、还有西图澜娅餐厅那边一道道摆上桌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忍不住有些失落地低声道:“如果小矢目今天一整天都不看手机的话,那不是要白白错过这个生日了吗……”
松田阵平叹了口气,拍了拍幼驯染的肩膀。
此时,正端着一份鱼料理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诸伏景光闻言,接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们的准备太仓促了,还没有提前通知主角……遇到这种事也不奇怪吧?”
“就算是这样说……”
仍旧有些不死心地,萩原研二思忖了一阵之后,忽然抬高嗓音,冲厨房方向喊了一嗓子:“小降谷——你这里有充电器吗?我想给我的手机充个电——”
降谷零的声音远远从厨房里传出。
“——有,在电视柜下面,你自己去拿吧。”
将手机还给松田阵平之后,萩原研二拿着找到的充电器、连上了自己的手机,随后便眼巴巴地催着幼驯染:“你快再给小矢目打一个,小阵平,说不定这个电话他就接到了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啰嗦啊,hagi!”
“QAQ你凶我,我不是你天下第一好的幼驯染了吗……”
正在两人有来有回地拌嘴之间,不一会儿,安全屋客厅里的挂钟的时针,缓缓指向了“9”这个数字上。
手机电池续上了一点电后,萩原研二很快就按下了开机键,等过完了开机动画之后,便点进了自己的简讯页面,打算换个方式、给小伙伴发条简讯催催。
结果,刚一点开简讯页面,萩原研二的表情瞬间就僵住了。
呼吸停顿了两秒后,他猛地一下从地板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将手机充电线给扯断。
“——小阵平!!”
正将手机贴在耳畔打着电话的松田阵平,闻言疑惑抬头:“干嘛突然这么大声啊?我耳朵没毛病,听得见。”
下一瞬,松田阵平那双纯黑色的眼眸,便对上了一双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的深紫色眸子。
望着幼驯染那微微有些空白的面部表情,松田阵平顿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上前询问:“怎么了、hagi?发生什么事了?”
萩原研二呆呆地冲对方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小阵平……”
“小矢目他……发来简讯了。”
松田阵平一愣:“这不是好事吗?”
他接过对方手机,来不及安抚幼驯染,连忙将视线往屏幕上扫。
[好久不见,警官先生。为表歉意,临别之际,我送你们一枚勋功章——今晚9:30,来足立区近郊废弃厂房边。——矢目久司]
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收紧。
下一秒,松田阵平霍然抬头,震撼失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的幼驯染:“——他这是什么意思?!”
萩原研二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这句问话,而是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9:07分,开车去简讯上提到的地方的话,最快也要20分钟。”
想都没想,松田阵平猛地站起身,一手拉着萩原研二、一手握着手机就往门边走。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等到还在厨房里忙碌的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反应过来之后,两人已经急匆匆地打开房门、冲进了电梯里。
彼此对视一眼,诸伏景光关掉燃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也顾不上锅里半熟的菜,跟同样匆匆洗了个手的降谷零一起循着两位好友的背影追了出去。
28分钟后,足立区近郊,废墟前。
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萩原研二心跳骤停、双腿一软,险些一头摔进呼啸升腾的烈火里。
在他身边,一名身穿消防制服的男人连忙伸手、一把揪住了萩原研二的T恤。
“——先生、请退后!”脸上严严实实地扣着氧气面罩消防人员往后推了一把萩原研二,“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话音落地之后,他重新拎起手里的水枪,步履匆匆地跑向了停在一旁的消防水车。
萩原研二面色恍惚地呆立在原地,紧跟在他身后赶到现场的松田阵平、降谷零以及诸伏景光彼此对视了一眼,沉默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等到天明时分,望着眼前一片焦黑的废墟、以及忙碌着搜搜废墟中起火点和起火原因的消防人员们,萩原研二有些失神地转过头,拉了拉幼驯染的衣角。
“……是这里吗?”扯出一抹僵硬难看的笑容,萩原研二喃喃自语,“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小阵平,你手机上有收到小矢目的简讯吗?”
“嗯……”
就在他挤上副驾之后,松田阵平便打开自己手机的简讯页面看了看,果然,有一封言语措辞与萩原研二收到的别无二致的简讯。
“根据地址显示……就是这里,不会有错。”
萩原研二沉默了。
他望着那片废墟,望着消防人员遗憾地讨论,在这场剧烈的爆炸里、没有任何遇难者保留了肢体残渣,一切都化成了灰烬……他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沉沦进了谷底。
余下三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他们心里也充满了茫然,就只能一言不发地陪着萩原研二站在消防们拉出的警戒线外,看着消防人员们一点一点地、在废墟里清扫出一捧又一捧的灰烬。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从追着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冲出安全屋的大门,到一路飙车赶到足立近郊、望着眼前呼啸升腾的火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心理准备,来应对发生在眼前的这幅场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一声满含着诧异的呼唤声忽然响起,四人之间那种仿佛死一般的寂静、才被彻底打破
“——萩原君、松田君?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熟悉的名字,四人纷纷回头,很快就看见顶着一头地中海造型的泽田警部,正满脸惊讶地大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泽田警部身侧,一名小警察连忙捂住嘴、小声地提醒他:“等、等一下——您忘记了吗、警部大人?我们组对三课接到的、关于举报这里有暴力团活动的邮件,就是萩原警官亲自发送给我们的啊!”
“啊?噢噢、对对对!你要是不提,我都没想起来这回事!”泽田警部一拍脑门,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快步走到整个人忽然就愣在了原地的萩原研二身边,神态亲热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视频和图片都拍摄得很清晰嘛,萩原君还真是了不起!这样一来,警方就能顺利给矢目久司,以及与他发生了恶性冲突的、据说来自一个跨国犯罪组织的团伙定罪了!”
这样说着,泽田警部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爆炸现场,叹了口气:“这么剧烈的爆炸啊……真是可惜了,看来冲突双方应该都无一例外的葬身在了这场爆炸里、连遗体都找不到了吧?”
像是忽然被上了发条的木偶一般,萩原研二一格一格地回过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泽田警部的脸。
“你刚才说……”
“——给谁定罪?”
泽田警部一愣:“矢目久司和、啊……对,我想起来了——你们和矢目久司好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是吧?唉,可惜了,他长得真的很像我故交的孩子……”
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萩原研二低下头,眸光莫名地端详着自己这只几乎因为没电、而维持了关机状态整整一天的手机。
半晌后。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角,声音低低的,带着点鼻音,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哀求着什么。
“我不要这枚勋功章……”
“你把它收回去……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