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落四野, 漠上荒芜。
二十多岁的裴玄铭被他那该死的妹妹在马背上一拍,一路沿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狂奔而去,不远处就是北狄的地盘了。
同一个时间点, 再往前推十年, 此时十八岁的裴玄铭正躺在客栈的硬榻上, 一夜折腾, 高烧不退。
裴玄铭不愿意旁人看到自己病弱凄惨的情态,于是将谢烨连同裴老将军留给他的那些人, 一并关在了客栈的房门外。
谢烨恼火的在屋外来回转了几圈,裴玄铭在里边把房门插的死死的,谁都不让进, 他和一众裴家亲卫大眼瞪小眼,只能从门缝间听见裴少爷艰难的喘息与咳嗽声。
谢烨忍无可忍, 挽起袖子对为首的侍卫长道:“好了, 都后退一点, 我要破门了。”
“少将军有令,不可——”
“我管他有没有令呢, 那又不是我主子!让开!”谢烨怒气冲冲道:“我凭什么听他的?”
侍卫长面色犹疑:“可是……”
“难道你打算眼睁睁的看着他病死在里边?”谢烨反问。
侍卫长不说话了,此言甚对。
谢烨单手运力, 将掌心按在门板上, 直接震碎了内里的门闩, 破门而入。
屋中裴玄铭烧的迷迷糊糊,听到动静垂死病中惊坐起, 嘶声道:“不是说了,不让你们进来吗!”
谢烨没理他,回过身将门再次关好了。
“谢烨,出去……”裴玄铭虚弱道。
谢烨将熬好的药碗从门缝中亲卫的手里接过来, 端到裴玄铭面前,一边搅着浓黑色的药汁,一边简单的回答了两个字:“我不。”
裴玄铭无奈,只得就着他的手慢慢将药咽进喉咙里。
他低着脑袋喝药,忽觉脸上一凉,却是谢烨用手背轻轻的擦拭了一下他脸庞上的泪痕。
裴玄铭鼻尖一酸,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谢烨叹了口气,他看起来很不会安慰人。
“小裴,你别难过,你看我这不是也没有师父了吗……”
他话音刚落,就被裴玄铭粗暴的一把勒住了腰身,谢烨一惊,条件反射就想还手。
紧接着他才意识到,裴玄铭好像在抱他。
谢烨这辈子没什么对别人温情以待的时刻,他缓慢而迟疑的回拥住裴玄铭,笨拙的学着从前在别处看到的样子,用手一下一下的安抚着裴玄铭的肩膀。
“……小裴?”
裴玄铭被高烧和病痛折磨的神志不清,他半窝在谢烨怀里,手臂上的力道却是越来越重,勒的谢烨几乎喘不过来气。
“小裴你松手……你弄疼我了,裴玄铭!”谢烨挣扎半晌无果,又不敢动手打他,只得忍气吞声的随他去了。
裴玄铭清冷俊朗的脸颊上又有新的泪水涌上去。
谢烨一边低头擦拭他湿漉漉的眉眼,一边不由得担心起另一个事情。
方才从密道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密道门口,小夏子给他留的记号了,昨天他同小夏子商议好,若是兵变一来,小夏子就先从密道里跑了,就在门口的隐蔽处留个标记,谢烨看到就不必费心思救他了。
若是他来不及跑就被卷入了争杀之中,那谢烨在密道口看不到,就在温府拼尽全力找到他救他出去。
好在这小子还算聪明,直接就跑了,没让他费太多心神。
谢烨心不在焉的想着,眉宇间神色说不出的凝重。
只是裴玄铭究竟有没有猜到,温家今夜的劫难,是他一手策划的呢?
裴玄铭只知道他要找老家主复仇,并且提前预料到一点有人要来找温家的麻烦,若是他将傅照川的死,记在了这个搅动温家劫难之人的头上,该如何是好?
满室飘荡着浓郁的药气,谢烨在氤氲的苦涩中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再一回神,只觉腰身上的束缚更紧了一些,裴玄铭闷哼一声,睡梦中居然一把抓过他的手臂,将他拦腰搂倒在床上。
谢烨不敢用力气反抗,只得顺着他的力道,仰倒在床上。
因为高烧的缘故,他身上是体温很热,滚烫的惊人,谢烨又刚从外边回来,凄风苦雨的赶了一夜路,周身都是凉气,这对于病中的裴玄铭来说,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裴玄铭手脚并用,一把将眼前这个温润凉意的大物件,裹进了怀里。
谢烨:“……”
“小裴。”他几无声息的在裴玄铭耳畔叫了一声。
裴玄铭梦中昏沉,伸手将他搂的更紧了。
谢烨一动不动的任他揽着,从武林大会时就开始的日夜搏杀,殚精竭虑,先帝驾崩时独自的谋划,到今日温家全数覆灭,诸允严惨死,李彧和小夏子下落不明……
谢烨感觉自己像一个四面漏风的破灯笼,吱吱呀呀的在风中摇晃,艰难支撑。
他与裴玄铭一冷一热,身上还带着突围时未干的血迹,在客栈的榻上相拥了一夜。
次日清晨谢烨睁开眼睛时,正对上裴玄铭清醒而平静的目光,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此时正在床侧静静的注视着他。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谢烨躺在床上,注意到他的脸色比昨夜好了不少,看样子是退烧了。
“回京,拥护太子,继承正统。”裴玄铭答道。
谢烨沉默许久,出声道:“太子病弱,常年卧床。”
“所以我们不急于立刻回京。”裴玄铭望向窗外泛起的一丝光亮:“等大局落定,再见新皇不迟。”
谢烨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那新皇若是李彧呢?你也依然甘愿做他的肱骨之臣吗?”
裴玄铭神情复杂的看着他,半晌无奈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不行!”谢烨狠声道:“我绝不允许他做皇帝。”
裴玄铭无奈道:“我知道,可天子乃是天定的,此事由不得你我。”
“天定的?天定的我也给他薅下来,若真让李彧做了皇帝,天下也就该大乱了。”
谢烨说着就要下床,裴玄铭适时的捂着胸口,很痛苦的咳嗽了两声,谢烨果然回身,一脸关切的扶着他:“你不是都好些了吗?怎么又咳起来了——”
裴玄铭抓住他的手臂,目光深邃,仿佛要直入进他的眼底。
谢烨不免茫然的和他对视着。
“别再卷进纷争里了。”裴玄铭隔了很久,才开口恳求道。
“等新帝登基,尘埃落定,你我一同去西北待一辈子,中原武林朝堂争杀都与你我无关。”裴玄铭道:“好不好?”
此话一出,谢烨登时把李彧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字一句琢磨着裴玄铭话中的意思。
“你是说你想跟我在西北,过一辈子?”他拼命压抑着语气里的难耐和喜色。
后半辈子如果能和裴玄铭呆在一起,西北又有什么不好?
昨夜相拥的温度仍然停留在他的手臂和怀里,谢烨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裴玄铭觑着他的神色,不由得心底发虚,小心翼翼道:“怎么了,不愿意跟我呆在一起也没关系,你可以在边陲找个安全的地方——”
谢烨生怕他误会自己,一时嘴快脱口而出:“当然愿意了!你是我长这么大最喜欢的人。”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的时候,裴玄铭已经愣住了。
那一瞬间的惊喜对于裴玄铭来说经久而炽热,以至于往后的数十年光景从未忘却过。
门外传来两声敲打。
“少将军,该上路了。”
裴玄铭耳朵尖红的发烫,转身去收拾行囊,末了对谢烨低声道了句:“走吧,先回京。”
谢烨抓住他的衣摆,急促道:“你方才跟我说的,可是真的?”
“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带我去西北,远离朝堂党争,还有中原武林。”
裴玄铭郑重回道:“是。”
谢烨点点头,随手将自己的行囊交给他,紧接着转身大步走到窗边,少年身形矫健,扶着窗户就要跳下去。
裴玄铭慌忙道:“你干什么去!”
“我去做掉李彧。”谢烨翻过窗户,一跃而下。
“你等我回来。”
若是李彧真当了皇帝,裴家又位高权重,和皇帝联系甚密,就算裴玄铭和他到了西北,光是武林大会上和李彧的恩怨,也别指望有安稳日子。
……
十年后,北狄境内。
裴玄铭在北狄和大漠交界处的地方找了个歇脚的客栈,他将马系好之后,跟小二交代了几句,便回身将谢烨的手一牵,往街上走去了。
从日出到日落,两人在马上赶了一天的路程,颠簸辛苦,谢烨实在搞不明白他为何不能今夜先回客栈休息,非要再出来一趟。
“我们要找的东西应该在鬼市中。”裴玄铭一面拉着他往前走,一面解释道:“鬼市只有夜里才有,北狄鬼市在边疆地带很有名。”
谢烨翻了个白眼,嘲讽道:“用不着你给我介绍这些,我在西北呆的时间不比你少,明渊阁大大小小的兵器用具,一半都是在鬼市采购所得。”
裴玄铭垂眸看着他此时这幅冷若冰霜的情态,忍不住伸手将他往身前一揽逼问道:“昨天夜里闹着说舍不得我,要跟我死在一起的人是谁?”
“阁主,你怎得变脸比翻书还快。”
谢烨提起昨晚的荒唐就面红耳赤,猛一挣开他的束缚大步朝前走。
北狄坐落在西北荒山的边缘,北靠沙漠,南靠荒野,是个天堑一般被围起来的好攻守之地,风貌不比中原,夜里没有宵禁,反而处处张灯结彩,集市吵嚷。
人气和烟火气在悠长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拥挤着,来往都是异族人士。
裴玄铭生怕他跑没影儿了,便快走两步追上去,又将他手腕扣回了掌心里:“又怎么了,这不是你昨夜自己说的么?”
谢烨恼怒的想抽手,奈何没挣开,被裴玄铭箍住腰身,按在小巷的墙上强吻了片刻。
夜中光影晦涩,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再加上裴玄铭故意逗他玩,一面禁锢着他的上半身,一面屈膝顶在他小腹下,不让他动弹。
谢烨被吻的眸光水润,薄唇殷红,他一偏头抗拒道:“别闹,小景。”
裴玄铭的身形骤然僵住了,他一寸寸抬起目光,瞪着谢烨道:“小景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