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砰!”的一声,沙袋被打得歪斜甩出去,再落回来。
钟起停下动作,站在原地平缓呼吸。他连续击打沙袋半个多小时,此时浑身的汗都淌着往地上滴,身上的运动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发梢滴下汗水,砸在脚下的塑胶板上。
他摘下拳套,一圈一圈取绷带。旁边走来一个同样穿运动服戴拳套的健壮男人,经过钟起的时候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打得不错。”
男人是钟起的自由搏击训练教练,姓冯,带了钟起三年,把他当自家小孩看。冯教练问,“怎么样,咱俩练练手?”
钟起取下绷带,说,“改天吧,我今天就练会儿沙袋。”
“这就累了啊。”
“一堆作业还没动。”钟起坦白,“周末玩去了。”
冯教练陪着他一路走到换衣间,闻言笑起来:“你小子就是仗着聪明劲偷懒。都上高中了,还是要认真读书,不然你要是成绩掉下来,你老妈也不高兴。”
钟起把拳套和护膝扔进包里,闻言笑了一声,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家里专门备给林晚月吃的儿童饼干又吃完了。自家妹妹一天比一天能吃,小脑袋都快胖成一颗球,林时雨怕她吃多了零食得蛀牙,本来想限制一下她的零食摄入量,然而在林晚月的再三哼唧下,林时雨实在没办法,只能换了鞋出门去给她买饼干。
天色已晚。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没有林晚月喜欢吃的儿童饼干,林时雨得多走二十分钟的路去一家大型超市买。十二月的晚风冰凉,林时雨被吹得脖子一抖,拉高了衣领。
超市里人不多,林时雨很快拿好要买的东西,等在收银台队伍后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零零散散的盒子被碰落在地上的声音。林时雨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捡起地上的纸盒放回货架上摆好,再抬起头的时候,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上。
林时雨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遇到小染。
十五分钟后,两人坐在超市外的一家饮品店里,小染面前摆一杯奶茶,林时雨面前摆一杯果奶。饮料是小染买给林时雨的,林时雨本来想自己付钱,但小染一定要请他,说只想表达一点微不足道的感谢,林时雨听了这话,也只好不再坚持。
饮品店里很安静,柜台后放着轻松的流行乐。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都看上去十分拘束。
“其实,只是想和你说声谢谢。”小染有些局促地捏着手指,轻声说,“那天太匆忙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和你说。”
林时雨说,“手机联系也可以。”
“还是当面说比较好。”小染垂着眸,她还是那么瘦,身上裹着厚重的毛衣和外套,细软的发丝埋在衣领里,脸色依旧不大好,只是比那一次看上去要稍微红润一些。她停顿半晌,开口,“毕竟你救了我的命。”
林时雨不自然地坐直身体,“……没那么夸张。”
“是真的。”小染笑了笑,很温和的样子,“我遇见你的时候,他已经这样折磨了我两年。”
林时雨抿住嘴,不再说话了。
“之前和你说我是高中毕业以后出来打工,其实是骗你的。”小染说,“我高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家里不让我读,因为弟弟的学费不够。后来我跟着村里的人来武汉打工,但是我太笨了,什么事都做不好,刚才你也看到了,走路都要撞到东西,更别提工作。”
说到这里,小染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她整理一下散落的额发,继续道,“没有工厂要我,带我来的人也不管我了。我一个人在武汉呆了一阵,后来就遇到了赵彬。他把我带到影楼上班,让我学给人化妆,一开始是对我很好的。”
或许是太久没有对人诉说,或许是因为林时雨曾经那样不顾一切地闯入那个房间把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小染就这样坐在饮品店里开始讲述关于赵彬的一切。比如赵彬在贰陆万影楼工作的两年里,靠着拍平面广告的借口已经骗到了许多小孩,对年纪比较大的孩子就先哄着去影楼签合同拍照,等熟悉以后慢慢让他们去自己家里拍一些尺度较大的照片,哄骗着说这样拍照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为了好看而已。对一些年纪小的孩子则通常通过网聊约他们来自己家玩,然后骗他们配合自己拍一些奇怪的照片。
最后再把这些照片拿出来威胁他们,说如果他们不听他的话,这些照片就会被送到他们的爸爸妈妈、同学、朋友和老师面前。
如果有小孩想跑,赵彬会在一开始好言相劝,让他们再陪自己多玩几天,之后就放过他们。有的小孩因此就会随他摆弄,但其实只是让赵彬获得更多的照片作为威胁,想逃的人就再也逃不了,只能听凭赵彬百般折磨。
小染对赵彬所做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在旁边看着。
她是赵彬捕到的第一个“猎物”。同样的哄骗方法,从信任到察觉不妥,再到被限制人身自由,想逃,妥协,直到彻底失去逃离希望。她在亲身经历这一切之后,又不断看着和她一样甚至比她还小的人落进这个陷阱,哭喊着挣扎不出。
甚至有时候她在被虐待完之后,就这样被扔在一边,亲眼看着另一个人被牵进来,绑着或是踩着,按手机对面的观众要求做任何行为。
那时的赵彬对小染来说不是一个人,她自己也不是,任何一个进入那个房间的人都不再是。那一刻他们都是牲畜,无论是被当作发泄私欲的工具的她还是把她变成一个工具的赵彬。
“有一次我向影楼的另一个摄影师求救。”小染说,“后来那个摄影师也进了房间,还拿相机拍了我很多视频,发给别人去看。我才知道原来影楼的人都知道赵彬在做什么,还有很多人去看赵彬发的视频,或者和他一起玩。”
“那次以后我就知道我跑不了了。”小染出神捧着奶茶杯子,“我有时候在想,找个地方死掉算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没人管我。但是有时候又怕死……”
林时雨沉默听着,手指紧紧捏成拳。
接着小染转而轻轻一笑,“不过现在不会这么想了。之前一段时间申叔叔……就是那位警察,一直在陪着我,陪我说话,帮我重新找了住的地方,还帮我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他告诉我生活还是要重新开始,我觉得申叔叔说得很对。”
“虽然我真的恨他。”小染低声说,“但是申叔叔告诉我,他一定会罪有应得。他一辈子都不能重来了,但是我还有机会。”
那种熟悉的既视感再次出现在林时雨的印象里。脆弱的身体和脆弱的精神,却神奇的在遭遇天大的折磨后仍然试图回归正轨,即使生活这样残酷不可预料,即使独自一人如孤叶飘零,也想冲着未来那一点飘渺的希望继续走下去。
从某些方面来说,小染真的很像他的妈妈。所以林时雨才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她,因为她们都是同样的没有依靠,又同样的充满韧劲。
林时雨很想说些什么安慰或者鼓励小染,但他实在不擅长说好听话,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你会有机会的。”
从饮品店离开以后,林时雨送小染回出租屋。出租屋在一个老式小区里,晚上周围人少灯黑,林时雨观察了一下环境,忍不住问,“你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嗯,这里其实挺好的,周围住户基本都是大爷大妈,白天的时候很热闹,就是晚上没什么人。我不上夜班,天黑之前就会回家。”
林时雨点点头,把小染送到出租屋楼下。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遇到麻烦事情。”林时雨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笨拙,却很认真,“可以和我打电话。”
小染“嗯”了一声,和他道过别,转身上楼。
林时雨出来的时候一看时间,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重新回到小区附近的超市门口时,超市前的广场上人很多,还有几个跳广场舞的队伍正放着广播音乐跳舞。林时雨穿过人群走到马路边,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自行车车轮滚过水泥地的声音。
他莫名对这种从快到慢带刹的车轮声感到熟悉,转过头,果然看到钟起骑着车出现在他身边。
初冬的夜已经很冷,钟起却只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和运动长裤,背一个运动包,看上去似乎是刚刚运动完还洗过澡的样子,十分清爽,就是看着有点冷。
“大晚上到处瞎晃什么?”
钟起上来就是这句,语气仿佛哥哥抓住自家弟弟在外面淘气乱跑。林时雨平白被同龄人当成小孩看待,心里十分不爽,反问,“你大晚上瞎晃什么?”
“你猜。”
林时雨心想幼稚,太幼稚了,这人平时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绝对都是装出来的。
他看了眼钟起背上的运动包,“健身去了?”
“差不多。”钟起骑在车上慢慢随着他的步伐滑行,看上去很悠闲。
林时雨思考一阵,挺认真地开口问,“健身是不是有助于长高?”
钟起侧头看他,目光从脸下移到腿,再上移收回,重新侧过脸去,清了清嗓子。
“你是不是笑了!”林时雨登时炸了毛,“有什么好笑的!”
钟起恢复表情,“没有笑。”
“我都看到了!”
“你看错了。”
钟起按住试图对他动手的林时雨,说,“虽然身高有一部分是基因决定的,不过跳跃性强的运动的确有助于长高,比如打篮球。”
林时雨没好气拨开他的手,没说话。
“如果你真的想长高,以后可以和毛思路一起打篮球。”
林时雨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每次毛思路邀请林时雨打篮球被拒时,钟起都以为是因为林时雨独来独往不爱参加集体活动。但是自从前两天林时雨在网吧门口把冉志凯吼了一通,钟起又觉得这个人似乎没有外人想象得那样排斥集体。
他甚至比很多人更能感受到好意,也能分辨恶意。但是既然他知道毛思路的好意,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两人回到小区门口。钟起想出一个略显粗暴但一定有效的问法,喊住林时雨。
“你讨厌我们?”钟起问。
“什,什么?”这个问法果然效果拔群,差点都要把林时雨吓到。他皱眉回答,“没有讨厌。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为什么不愿意一起打球?”
林时雨闭上嘴,那表情竟然带着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就算是钟起,这回也对林时雨的表情感到疑惑。
下一刻,林时雨似乎是终于放弃治疗,坦白,“我不会。”
钟起跨在自行车上望着林时雨,半晌,“什么?”
“我说,我不会!”林时雨提高嗓门,表情既羞耻又恼火,“不会打篮球!听懂了吗!”
说完怒气冲冲转身,下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