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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芙蓉村祭(11)

第35章 芙蓉村祭(11)
两千年前的小猫崽总是盼望着长大。

那时的他短手短脚, 尾巴也只长出粗短一截,高高竖起时就像举着根小胡萝卜。他喜欢蹑手蹑脚地跟在师兄们的后头,出其不意地扑上他们的脚踝, 拿爪子左掏掏、右抠抠,又或是绕着他们的脚边转悠、捣乱, 活像只小耗子。师兄们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会一脚将猫崽踩成小猫饼, 每到这时,便会习惯性地将小猫崽一把捞起, 随手(塞)进兜里或袖中。

那时的他还总爱拿师父的手指头当磨牙棒,一面说着自己已经是大猫咪了, 一面又赖皮着不肯自己下地走路。

两千年后的小黑猫离开师门庇佑多年, 早已习惯独自生活,却说自己不想长大。

浑元真人的幻象亦和当年一般,极其认真地听着小黑猫稚气十足的发言, 唇边含笑, 不做任何评价。

等小黑猫发泄完毕,真人的回答亦是如出一辙。

“那就无须长大。”

他缓缓捋着银白的长须, 朗声大笑, 霎时雪风萧萧, 气动山河。

“世间之大, 总归还容得下我玉山宗的一只猫崽子的。”

小黑猫看着真人, 极其缓慢地、极其认真地眨了眨眼睛。

风雪天低,却有一轮银钩高悬。

真人冲明月遥遥抬手, 竟自月牙上摘下一小只素净的玉瓶来。

他轻斜瓶身, 一手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只玻璃盏中,往其中倒入一滴晶莹剔透的酒液。只一滴,霎时酒香扑鼻, 醇厚欲醉。

“这便是今年新酿的猫儿酒,你尝尝罢。”

小黑猫闻着极其熟悉的沁猫肺腑的酒香,未动。

真人也不恼,自顾自斟了一杯,畅快地一饮而尽,发出喟然长叹。

小黑猫只看着他,视线片刻不曾转移。

“师父,苍生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呢喃问道。

这个问题,两千年的小黑猫还无法理解,那时的他没能问出口,如今只能问一问自己编织的真人幻象。

“当然。”

小黑猫眼中的浑元真人慢慢背过身去。呼呼的风声,吹得他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为苍生,苍生却无须为我。你看这一草一木,一花一实,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冬枯春荣,四时往来,生生不息,皆是苍生。而你,亦在苍生中。”

小黑猫眼中的真人,逐渐和当年离去的身影重合,广袖长袍,衣袂翩翩,好似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

“然,这只是我的道,你不必同我一起,顺应本心即可。”

真人抬起一指,虚虚指向人间。

“徒儿你看,这红尘万丈,只取一瓢也足以品尝百戏人生,还不知会如何迷惑你这等不谙世事的小猫崽呢。”

真人轻笑。

“去看看罢。”

他重复着。

“去看看罢,去看遍万水千山。等你走累了,那就停下来,觉得不喜欢,那就不喜欢。我惟愿你入苍生,能想爱便爱,想厌弃便能厌弃。”

“那师父,你还会再回来看我吗?”

真人未曾回答。

雪,越下越大了。

风雪之中,影影绰绰,走来一行仙姿绝色。他们身着五彩,有男有女,说说笑笑。

“下雪啦!”

“小师弟呢?他最是淘气,盼着这场雪许久了呢。”

“小师弟还睡着,许是正和师父呆在一处。”

“吾昨日夜观天象,感应到这许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雪景。”

“若因睡过去就错失这等美雪,小师弟知道了定然要耍脾气的。”

声音由远及近。

小黑猫仰着脑袋,愣怔地看着愈加清晰的身影。

他们靠近,他们擦身而过。

明明小黑猫就在足下,他们却浑然不觉,翩然而去,连衣裙都不曾挨上小黑猫分毫。

小黑猫情不自禁抬起爪子,想再像小时候那般淘气抓去。他的爪子锋利不少,却无法留下一片衣角。

热闹声再次远去。

小黑猫的目光追逐而去,恍然若失。

浑元真人的身影被风吹得缥缥眇缈。

小黑猫静静看着,看了许久许久。终于,他调转身体,迈开步子,缓缓朝前走去。没走两步,小黑猫停了下来,猛然回头。

真人的身形正逐渐变淡。

小黑猫转身,几步飞扑上去,到了真人脚下却骤然收住力道,只低下脑袋,轻轻一送,长着柔软茸毛的额头小心翼翼地贴上师父的长袍。

下一秒,浑元真人的幻象碎成细小的沙砾,一点一点随风化去,彻底与天地、与风雪融为一体。

这一回的小黑猫没有掉眼泪。

他是真的长大了。

随着真人幻象的溃散,整座玉山宗幻境也随之坍塌。

天地颠倒,映射着昔日风采的画面碎片绕着小黑猫周身,簌簌坠落。

小黑猫凌空而立,上下左右皆是虚无,长毛翻飞,无风自动。——如果忽略他那身画风迥然的红纸衣,小黑猫这副模样可谓威风凛凛。

原以为破解幻境后就能与那藏头护尾的鼠辈迎面对上,不想小黑猫左等右等,竟等来一派悄然,无事发生。

小黑猫蹙起秀气的眉头,疑惑地眨眨眼。

与此同时,大殿内的众人抓住得以喘息的机会,正以李道长为首,群策群力,寻求破局的方法。

相较于其余那些真正的普通人,张玄沄因家学渊源,还算略通玄术之道。他直截了当地问李道长道:“我看这里不像是个简单的灵场,更像是要把我们困死在此地做肥料,这是下死手的法子啊。道长你觉得这里头有什么说法没?”

大难当前,共同御敌才是要紧的。许是李道长之前的表现令张玄沄心中的芥蒂稍去,他对对方的称呼也变得尊重起来。

李道长略作迟疑,最后无奈叹息,决定坦言相告。

他道:“我现在想来,这种做法确实不常见,起码不像是如今现存的妖物能够掌握的秘法。我曾听师父他们提起过,相传在上古时代,玄门还处于鼎盛发展状态,普通入道者也能被称为修士。那时先天灵炁充沛,滋养着无数天材地宝,法器神兵层出不穷。

只是资源丰富,人心的欲壑却难填,能求更强就没有人愿意放弃成为‘最强’的野心。修真修的不仅仅是自身,更是秉承遇强更强肉弱强食的天地法则,讲究通过斗法来占用更多的资源。由此,不少人都将心思打在磨练本命法宝上,以求成就制胜灵兵,或是能帮助自己得道的法宝。

炼器之法通常是用灵炁慢慢蕴养神器。这种法子费时费力,更耗费炼器者的心神,所谓慢工出细活,而最后成品的好坏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炼器者的修为和天赋。天才炼器师何等难得,人人抢夺,神器难求。因此,除了正统器道,也出过不少讨巧的邪魔之法,通常是利用献祭或是融合的邪术,强行升级器品。只是这样出品的神器就不能再称之为神器,多半会 沦落成魔器。修士用魔器用得多了,也会影响自身的修行,毁损道心。一心要走正道的人是绝对不能碰魔器的。”

不过李道长多说,既然能被称之为邪魔法术,那所谓的祭献一流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供奉牲畜这样简单,背后还不知藏着什么骇人听闻的内情。

李道长略停顿片刻,才补充道:“虽然人族修士中大多数有道之士都抵制邪魔器道,但据说入魔对妖修而言不算什么,毕竟对它们而言,身上兽性未除,无论成仙还是成魔都算是一种‘晋升。”

说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廖悾君手心捧着的那尾小花鱼身上,只停留了极端的一瞬,很快又收了回去。

“当然现在,资源枯竭,修真一说早就不存在了,玄门中人更多讲究的是修身养性,道法自然。而妖物修行更多是在专注提升实力,本质上看起来还是偏向于上古时期的做法,只不过受限于如今的条件,大多数妖精能修成人形就算是极大的成功了。总体而言,各方力量在天地制约下还是趋向于和平制衡的。那些神啊魔的,也早就成为江湖传说。”

张玄沄听罢,却若有所思。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听说千百年来,暗地里寻找秘法重登修仙大道的人为数不少。你们说是早已失传,没有资源,但也没办法完全保证吧。”

李道长苦笑道:“的确如此。无论是玄门还是妖界,自始至终都不能说是完全放弃寻找成就大道的法子,只能说是无奈搁置。如今派别众多,门徒良莠不齐,不摆在明面上,私底下的事谁又能完全管得过来呢?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芙蓉村建立的献祭灵场,做法不够成熟,很多仪式更像是在摸索、探寻,是试验品,但总体看起来,它沿袭的整套祭献方式已经非常接近传说中的邪魔器道了。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很多疑惑就能解开。

我们一开始设想的常规祛邪路子走自然行不通,击败所谓的灵场拥有者无法破局,因为阵眼根本不在它身上。它只是某种傀儡,甚至它自己也只是炼器炉的一味‘药材’,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它死后,原本留在它身上的封印一旦解除,反而会促使它变成能量补给给阵法本身,进一步加厚加强结界,加大祭献的威能,将我们通通困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张玄沄忍不住瞪了一眼昏死在怪肉近旁的王道士,骂道:“真他妈损人不利己,这就是正宗的猪队友、猴子请来的救兵吧。”

此时,那怪肉依旧挥舞着无数链条,将众人躯干至一小块极其有限的空地内,片刻没有松懈进攻的意图。只是受制于仓鸮们的存在,那些骇人的链条暂时近不了他们的身,只能在外围虎视眈眈。

唯有王道士因为昏厥没能跟随大部队撤退。没人愿意冒险前去将他拖离怪肉的势力范围,只能由着他躺在原地,被那团怪肉使唤的链条当做大果冻一点一点吸食能量。

张玄沄仍有疑问,便道:“我还是想不明白,既然现在已经剩不了什么灵炁,也没有多少资源,他们究竟怎么保证自己能启动邪魔器道?”

李道长回道:“天生的资源虽然不剩多少,但你别忘了,如今现存的最大‘资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现存的、最大……资源?”

张玄沄呢喃着重复这几个词,乍然瞳孔一缩,想明白过来。

一旁的墨观至听罢,面上也露出几分震然。

而阿波听得云里雾里,见几人面色有异,连忙追问道:“究竟是什么?”

张玄沄愤然闭上眼,沉声道:“是人。人就是资源,是受天地法则庇佑、现存的‘天材地宝’。”

阿波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结巴道:“我、我不明白啊!”

张玄沄解释道:“单个人身上存在的灵炁或许很少,放在过去,连入道的资格都没有。然而人类享受万物灵长的待遇已经太久了,作为整体自然而然就有资格分得一丝天地气运。别看只有一丝,蕴含的能量却极其巨大,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资源了。如果有人利用活人来炼制魔器,甚至真的想窃取人族气运,别说是堕魔入道,就算是他想毁天灭地也有一战之力。”

阿波听罢,顿时哭丧着脸,嘴唇嚅嗫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陷入一片恍惚。

能够漠然残忍将人视作耗材资源,简直丧心病狂壕无人性,真可谓是邪魔本魔了。

李道长早已参透其中玄机,此时面色倒还算正常。

张玄沄很快也恢复如常,只是嘴唇发白,抖了好几下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道:“所以才找出这么多冤屈枉死的女子魂魄,又人为制造更多的悲剧,是为了收集更多在极度怨念中产生的极致阴气吗?”

李道长点头。

“的确,但凡邪魔,都需要大量的阴气才能成就。而正统道法,哪怕是坤道,也讲究阴阳平衡,不会一味追求极阴。”

才回过神来的阿波又没听懂,只好焦急地拿眼神求助张玄沄。

张玄沄便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解释给他听。

“一般认为,天地万物有阴阳,男为阳,女就为阴。不过这里的阴阳并没有很特别的意思,普通人只要是个大活人,就算身体是女人,总体来说也是阴阳调和的,也不会出现阴气过重的毛病。

但如果一个人陷入某种绝境,一直被挑战生存本能,压抑人性,一步一步被逼迫着朝非人的处境走,他身上短期内就会汇集起大量的阴气,导致阴阳失调。而如果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无法改变,这种失调就可能成为常态,那这个人就会阴气重。

拿大俗话来说,阴气重的人像是一块磁铁,他的磁场更容易招来不好的能量,进一步加剧自己的不利处境,从而形成恶性循环。如果这个人本身就是偏阴的,比如生理性别为女,那这个过程会更快、或者结果会变得更严重。

那么相对地,这种阴气重的人相较于普通人来说,是邪魔更喜欢的能量或者说养料。那个什么村长的女儿,肯定身上出过大事,身前阴气就重得不行,死后才阴魂不散,最终被求邪魔道的人利用了。”

“救命!”阿波忍不住猛搓自己胖胖的脸,“这Boss他妈的也太精打细算了吧!抠抠搜搜的怎么像到处搜刮破烂的……诶不是等等,阴气这玩意儿也能人为制造?这还有假的?”

“也不叫造假吧,大概算是有意引导。你比如说,往人身上泼阴气很重的东西,一定程度就能影响那个人的磁场。这种的影响程度虽然浅,但架不住有效,你一直泼一直泼,只要次次命中,也能成功。”

“啥东西阴气重啊?”

张玄沄略想了想,眼睛迅速瞟了一眼乔园园等人的方向,小声迅速道:“普遍认为,女人的血液阴气重,如果是特殊时期的特殊血液更是阴中之阴。”

阿波跟着念叨着:“特殊时期的特殊血……”

他愣愣地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就是一声响亮的卧槽,引来四面八方的“惊弓之鸟”们惊魂未定的目光。

阿波连忙缩起脖子,扯着张玄沄压低嗓音道:“卧槽,你说的都是什么封建老古董啊?有科学依据吗?有SI论文吗?”

张玄沄不快地将袖子从阿波的大手里抽出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回道:“你以为我不想大声反封建迷信啊,他们就是这么教的啊,也是这么执行的。我哪儿知道为什么!

就光说‘女子经血为不洁之最’这一点,这可是明晃晃地写在李时珍《本草纲目》里的,还说经血可以导致人阳气亏损、体弱生病什么的。还有说女人晦气的,尤其是孕妇或者经期未净,不能进寺庙道观,不能出席法事,也不能去红白两事,甚至还有说她们不能出现在赌场之类的地方,以免晦气影响男人们输光家产的气势呢。”

阿波旋即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只觉白眼翻都翻不过来。

“所以说,本草纲目里写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东西吧。”

“我哪儿知道,你以后有机会下去见到还没投胎的阿珍,自己去问他为什么在一本药典里写这些乱七八糟的吧。”

“我才不去!”阿波坚定道,“搞主义的无神论者怎么能进旧社会的地狱呢?由此可见,阿祖告诫我们要科学、辩证地看待事物果然是正确的。我们就应该坚定不移地走红色道路!”

阿波说着,两手握拳,摆臂,比划出一个经典的工农结合造型。也许是心中的旗帜太鲜艳,阿波比完动作,顿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力量,连原本冻得没多少知觉的双腿都暖和了起来。他心中觉得奇怪,倒也没多想。

墨观至始终沉默听着,怀中紧紧抱着小黑猫留给他的花布包袱。他心中担忧,生怕那只过于聪慧的小家伙遭遇到独自难以解决的困境,——他自己还是一只小猫崽呢,就应该窝在温暖的被炉里烤火,饿了有人喂饭,渴了有人喂水,哪里需要疲于奔命?只是这一切的心思却也不好在此时提起。

李道长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受仓鸮团的保护,其余人挤在一个不大的空圈内,不舒服、但看着还算安全。李道长等人讨论时声音压得极低,而其余人大多数都呆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听不见多少谈话内容,尚且还能保持安静,原地休整。

玄门中人灵性强,李道长只需凝神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外头有森森阴气一波接一波袭来,且浓度越来越高。若是听之任之,很快地,自身灵炁有限的仓鸮们恐怕也无法继续维持守护圈。到时候,他们这群人兵疲马乏,又带着一堆老弱病残,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变成他人的盘中餐。

普通人的感知远不如修道者这般灵敏,此时只能隐约察觉到大殿内的气温似乎越来越低,就算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厚实的冬服,一时也扛不住这样诡异的降温。更有不少人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发了低烧,口中都说起胡话来。

“这样下去不行。”

李道长率先挑破真相,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

“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冲出包围圈,只要能到塔外面,脱离阵法的中心点,或许我能想办法联系上山门求助。”

他这般说着,忽地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看向墨观至。

墨观至面相极佳,自带一种超然的气度,然而身上没有任何炁,确实只是一介凡人。只是不知怎地,哪怕清楚知道这一点,李道长仍旧有意无意地将注意力放在这个普通人身上。

然而就是因为墨观至乃是普通人,他才显得更为不普通。

始终黏着墨观至的黑猫妖,突兀救场的仓鸮一群,总是能化险为夷的气运……却实在难说是一个普通人应有的运道。

事出反常定有蹊跷。

李道长心绪复杂。然而对方到底是真的人类,他再如何想都不会第一时间就贸然前去求解。此事还得等他脱险后,禀告山门诸位师尊再做决断。

唉,只希望他还能有命,带着师弟一同回去。

墨观至并未察觉到旁人的异常,又或是说,他确实感觉到来自李道长的视线,但并不放在心上。此时的他,满心满眼惦记着的都是那只突然闯入他生命里、又潇潇洒洒走得头也不回的小渣猫。

李道长见墨观至如此专注地看着塔顶方向,心中一突,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转移向上。

就好像,塔尖的深处,有什么无法控制的大事件正在悄然发生着。

李道长所料不错。黑暗中的小黑猫等得不耐烦,一双漂亮剔透的琉璃眼眸瞪得滚圆。他终于决定先发制人,搞点事情让那只藏在暗地里的小老鼠吃点苦头,主动现身。

小黑猫眼珠滴溜转动,忽地从紫府内抽出一张紫金色的符箓,有模有样地夹在猫爪爪的两根钩爪之间。他胡须轻颤,口中轻声念咒,紧接着朝符箓蓦地吐出一缕紫气。紫气倏地缠上符箓,瞬间将其点燃,骤然化作一条冒着金红气焰的火龙。

火龙呼啸而出,口吐真火,不分青红皂白四处点火,摧枯拉朽得像是要烧光一切。呼呼啦啦,火光四射,照得整座虚无之地亮如白昼。

这虚空内看似空无一物,却在火舌的逼迫下震荡不已。

不多时,有人狂嗥出声,声音尖利刺耳。

“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是什么火——”

“我不相信——”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可怖,绝非正常生物能够发出,且声线变幻莫测,忽而男声,忽而女声,乍一听,竟像是有无数人在同时嘶吼。

小黑猫聪耳不闻。他翘起尾部,慵懒地伸了一个柔软而优美的懒腰。

当他再次直起身子,轻轻缓缓地甩了甩一身蓬松的长毛。蓦地,伴随一阵清越的铃铛声响起,小黑猫墨色的毛发间有金光闪过,其色烁烁,好似繁星出入浓云,——原来在他的脖颈、尾部和四足不知何时多出九枚鎏金铜铃。

小黑猫一动未动,铜铃声却越摇越响,眼看着就要将这一方虚无震成粉末。

阴暗处的尖叫声也随之拔高。

“住手——”

“快住手——”

小黑猫慢慢从火龙身上收回视线,面上重新变得古井无波。

“这有什么不可能?”

小黑猫眯起眼睛,本就饱满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凭尔等末界小妖,也敢徒生妄念,垂涎我的力量。区区幻境,能奈我何?你可曾敢睁眼瞧一瞧,我——究竟是谁?”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小黑猫倏尔睁眼。

那道眸光好似阔刀利刃,裹挟着汹涌的火龙气焰,在当当铃音中,铮铮然劈开虚空,直直砍向适才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

“啊——”

凄厉的叫喊声震天动地。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塔身如遭重创,陡然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绝无可能!”

忽男忽女的声音依旧倔强地怒吼着。

“我已用此间极阴之物布阵,枉死的女婴,遭受人间炼狱折磨一生的女人,世间最阴寒莫过、最肮脏莫过的血,无法度化的邪物,如此炼化,魔器将成!而你,不过也是只会借助阳气行事的玄门中人,凭什么能破我的阴阵!”

“最阴、最脏之物?”

小黑猫冷笑一声,猛力一摇尾巴上的铜铃。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你既知我入道,难道不知这世间,有宗门不拜三清四御,不跪太上老君,不引阳气入体,从来最不惧的便是极阴之气!

你以为用枉死女子的怨气和血就是污秽,就能伤我?

睁开你的瞎眼瞧瞧,我尊的道是何神圣——”

那忽男忽女的叫嚣声戛然而止,仿佛真地瞪大了双眼。

冥冥之中,火龙化作金光四散,有曼妙的韵律响起。

西王圣母,教我杀鬼,赐我神方。

先煞恶鬼,后煞夜光。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当吾者死,背吾者亡。

万事和合,万邪灭踪。

小黑猫拧身一跃,长毛舞得飞快,就像一团混沌。

“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声咒落下,他那小小的身躯之后,竟然云雾腾涌,逐渐浮现一尊巨像,身披纹彩,人面虎身,顶天立地。

那声音再次愕然疾呼。

“西、西王母,竟然是西王母!啊——”

同一时刻,身处底层大殿内的人们同样感受到这波如同山崩地裂的动静。地面的石砖原本坚固无比,此刻却变得不堪一击,一脚踩下去就会往地底深深陷落。而他们的头顶则不时有石块扑速速砸下,越来越快、越砸越密集。

人类、仓鸮、甚至是那团怪肉和诡异的链条们都如覆巢之卵岌岌可危。

情势转瞬沙崩瓦碎。

众人避无可避,只能依循求生本能,第一时间屈身蜷缩,双臂紧紧抱头护住重要部位,静静等待最后一击的来临!

然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他们坚信必定造成非死即伤的大石块在真正砸下来之前猝然碎开,碎屑还未来得及落在人们身上,便化作一只又一只的红色火蝶。

身披火焰的“蝴蝶”们翩然展翅,随着气浪悠然翻飞,一只接着一只,撞上大殿的柱子、供桌、挂在墙上的那一只又一只莲花纸灯笼,撞上怪肉,撞上无数链条,霎时灰飞烟灭,连带着整个村祭礼堂,烧得了无痕迹。

张玄沄踉跄着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呢喃自语道:“高塔……被火烧塌了……”

整座精美绝伦的七层塔,轰然倒塌,却在半途烧尽,没能引起一丝涟漪。

如今,只余下漫天灰屑,窸窸窣窣,纷纷下落。

初时,众人只以为那是燃烧之后的灰烬,不明所以地等了片刻后,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

“看,是雪!”

有人率先叫嚷起来。

“啊,是雪,下雪了!”

墨观至抬头去看,果然,下雪了。

下雪了。

虚空结界被小黑猫震碎,他体内灵炁耗费一空,浑身绵软,干脆放弃抵抗,随着重重塔砖往下坠去。

他柔软的身躯在空中自然舒展、翻转,腹部朝上,尾巴向下。

就这样,世界在他的视野中完全颠倒。

此时,天空中正好落下第一朵雪花。

第一粒雪花,不像是雪,更像是尘埃,或是盐粒。脏脏的、不规则的、小小一粒,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打破夜色的浑厚静谧,直直朝着小黑猫奔来。

雪花跑得很急,几次打着旋儿,只可惜它太轻了,被风轻轻一带,便只能耐着性子晃晃悠悠往下飘。

飘着飘着,就融化了,就消失不见了。

幸而紧接着,视野里便出现第二粒雪花、第三粒……

继而无数雪花簌簌落下,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兴冲冲地与小黑猫擦肩而过,有的则热情地砸向他。

小黑猫眼神放空,四只毛绒绒的爪爪倒勾着,往空中虚虚一抓。

如此,他轻轻巧巧将一粒丑兮兮的雪点子握在肉爪垫里。

啊,又消失了。

雪花越来越多,变得干净、雪白,变得不紧不慢。

在重重叠叠的雪花片中,小黑猫只觉得天旋地转,整座墨色的天幕正朝他倾倒而出,劈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脸雪。

原来,人间的雪景是这般的,和他在玉山宗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和师兄们像他展示过的千年难遇的盛大雪景也完全不一样。

不过,好像也不错。

没有那么美,没有如梦如幻,却极为真实,真实可触碰。

所以,师父说过的那些大山大川,那些长河长江,那些只存在于人世间的、小小黑猫还从未来得及见识过的风景,皆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师父没有骗他。

一只小猫咪很小,奋力迈开腿一次也只能走短短的一小步,他要很耐心、很努力才能走遍整个世界。

等他看遍人间风景后,他会喜欢上吗?

小黑猫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恍惚间想起另一个不太相干的问题。

如果他确实很喜欢人间风景,怎么办呢?就算喜欢,他可以分享给谁知晓呢?苟富贵吗?

小黑猫啊啾一下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将偷偷地、浅浅地潜入他思绪中的苟富贵同志又远远地扔了出去。

还是不要打扰那只小妖怪了吧,苟富贵连电视机都还没能见识过呢,又怎么能欣赏小黑猫眼中的万千世界呢?可定会吓得他汪汪大叫的吧。

小黑猫眯着眼睛偷笑。他不着边际地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在心中将“彩色电视机”列入他赚钱后的购物清单。

小黑猫继续沉沉下落,一点儿也提不起劲头来保持平衡。

这样平躺着,什么也不用理会,什么也不用管的感觉真好呀。

一只小猫咪为什么不可以永远躺下去呢?

他不想打工呀。

小黑猫嗯地一声发出疑惑,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迷迷糊糊总觉得饼崽曾经告诉过他,小猫咪的使命就是什么也不做,只要负责可爱就好。小猫咪光是存在着,就可以为人类带来快乐,这就是小猫咪的价值。

只是,可爱怎么换钱呢?

小黑猫用此刻迟钝得不行的脑袋认真回忆了一番,想不明白,只得在心里鼓励自己,没关系,我只要努力一下下,就能赚钱买山头呢。他打定主意,买完电视机就攒钱买山头,买下山头后就躲进他的小茅屋,先睡上几十年。就是不知道买下一整座小玉山外加一只电视机,需要多少张大团结呢?肯定比一百块还要多上许多吧。

小黑猫下坠着。

眼中的雪花如星子,逆行往上流逝。

在无限接近大地的最低点时,他的余光瞥见芙蓉村外的万里荷塘。水面盈盈,雪花落在荷塘之上,即刻融化成雨点。细密的雨点敲击水面,唰唰唰,跳动着,激起一团又一团白雾似的的水汽,忽而腾起,忽而落下,吞云吐雾,宛如人间仙境。

小黑猫嘀咕着,再过不了多久,等此地的灵场彻底失效,荷塘重新分开,迷障消失,他选中的人类就能离开了。

咦?

小黑猫的双眼一亮。

他的人类!

他想起来了,他在人间,千挑万选,选中了一只人类。

被小黑猫选中的人类墨观至此时同样在看雪。

他极力仰起头。

有无数细碎的雪花停在他的睫毛上,一点一点融化成露水。

他就这么抬头,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越来越多的雪花落下,他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天空旋转,万物覆没,他才意识到,今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到来。

这也是三年来,毛春下过的第一场雪。

大雪预示着这一年即将过去,许多坎坷无奈、喜悲聚散都会无差别的被皑皑白雪一并埋葬。

毛春的冬天也真的来了。

而冬天之后,必然会是全新的、生机盎然的春日。

这是人间永不停歇的四时河流。

墨观至突然两眼放光,如春水般脉脉的眼眸中出现两朵软乎乎的小乌云。

小乌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一团小小的、黑色的毛茸茸,混在漫漫点点的白色雪花中,急乎乎地朝他而来。

墨观至眉眼弯起,一手仍旧拿着小黑猫心爱的花皮包袱,双臂尽可能张开,像荷塘迎接初雪那般,迎接朝他而来的小小客人。

那团人间的小小客人可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他也同样张开四爪,甚至兴奋得将锋利的钩爪都根根张开,十分客气地一头扎进墨观至的怀里。

墨观至只觉胸口咚地一声闷响,眉头蹙起,却将怀抱收得更紧,甚至托着小黑猫轻轻摇晃了两下。

“你跑去哪里玩了?”他开口询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怎么这样顽皮?”

嗯?

小黑猫疑惑抬头,似乎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平白污蔑他猫的清白,他可是始终都在干正经事的呢。那臭东西打得他的爪子都疼了。

小黑猫于是伸出爪子,乓乓捶了人类两爪。

“和我回家吧。”

墨观至依旧笑着。

“等我们回家,把地暖热起来,打开电影投屏,钻进被炉里,烫一壶茶,再烧一只炭烧小火炉,炉子上再烤几个橘子、板栗、花生、番薯,或者是柿子……唔,你喜欢吃柿子吗?柿子鞣酸多,但像你这样神奇的小仙猫,应该是可以吃柿子的吧,嗯?”

小黑猫惬意地眯起眼睛,没有回答,只是喉间发出呼噜噜的动静,就像在突突冒泡。

他终于等到在初雪的日子里品茶吃柿子,唔,虽然多了一只人类,但听起来真的还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