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风铎
长风掠过不夜宫檐角的铜铃, 如珠落玉盘般轻响。
李长薄的心也跟着叮当作响。
上一世,季清川喜欢在别苑的梨树下挂铃铛,他将它们称作“风铎”。
以红丝为绳,下缀银铃, 系于树梢之上, 春夏可看花下银铃招来蜂蝶飞舞,秋日可驱逐偷食嫩果的鸟雀。
季清川素爱练字, 便在风铎下挂上自己写的字条, 有时候关于天气,有时候关于心情, 有时候关于李长薄。
李长薄每次去别苑, 都会先去梨树下看看那些风铎,看看季清川今日心情好不好,在想什么。
这是他了解季清川的唯一的正常途径, 而其它的,最后都成了床榻间永无止境地占有和索取。
三百有三天,这是季清川住在别苑的日子。李长薄每一天都会去别苑,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
那时西洋人向朝廷敬献了三台望远镜, 李长薄拿走了一台。
不露面的日子, 他会拿着望远镜远远看着季清川, 看他在院子里伺花弄草,看他在窗下看书练字, 看他踩着石凳小心翼翼地将字条挂在风铎下。
李长薄能看很久。
李长薄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季清川,可盖过这层喜欢的, 是他对季清川身份的忌惮,以及对失去太子身份的恐惧。
李长薄活了十八年, 当了十八年天之娇子,可自从他在皇陵与柳氏聊过后,李长薄的心里的高塔彻底崩了。
若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别说太子之位,他连命也会没了。
而那个被他占据了十八年太子之位的季清川,一定会恨死他,永远不会原谅他,一定会将他这个冒牌货踩进烂泥里,然后站在太子的高位上鄙视他、唾弃他。
那样,他将永远失去季清川,再也没有资格同季清川站在一起了。
而他关于大庸社稷的所有抱负,对人生的所有期望,都将化为泡影。
这太残忍了。
李长薄受不了这个,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长薄选择用极端的方式对待季清川。
接二连三的制造事端、故意放消息吓唬他,一点点磨灭他认亲的希望,逐渐断掉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让他依赖自己、离不开自己。
季清川越来越萎靡,越来越卑微,也越来越听话。
当最后一颗秋果落尽时,季清川已经不再伺弄那些风铎了。
风铎下的字条久经日晒雨淋,已然看不出字形,季清川却再未写新的字条换下它们。
季清川生病了。
不是身体上,而是在心理。
李长薄察觉到这一点时,是一个寒星满天的秋夜。
李长薄带来一个消息。
称近日嘉延帝携太子及众臣出宫参加秋日围猎,有一男子当街拦下圣驾,声称当今太子有假、自己才是真正的嫡皇子,嘉延帝当即暴怒,命令斩了那拦驾之人。
李长薄平静地说着这些,细细观察着季清川的反应,又从仆人手中接过新熬的枇杷膏,舀起一勺要喂他。
清川吹着风便爱咳嗽,这枇杷膏可缓解他的咳疾,李长薄继续说道:“当今圣上对那位太子十分看重,前日太子在接待西洋使臣时给大庸长了脸,圣上直接赐了太子一座行宫,说是以后专供太子接待外臣使用。”
“这本是有违规矩的,但龙心大悦,说赐便赐了,可见那位太子深得圣心。”
李长薄将汤勺送至季清川唇边,又说道:“去岁冬季雪灾,路有冻死,太子令兵部捐出五千军服,发给灾民,又设粥棚布施,亲自带着太医为灾民治疗……”
李长薄顿了顿,说道:“民间对这位太子,倍为推崇。”
“清川,当真还要去认亲吗?”
季清川脸色冰白,咬着唇不说话。
李长薄拿手拨开他的唇,道:“别咬,都快出血了。”
“可是我呢?我就活该沦为贱籍,在乐坊如蝼蚁般求生吗?”季清川低垂着眼,捏着手指,“凭他再优秀,假的就是假的,不是吗?”
李长薄指间一顿,捏着勺子的手用劲了些。
假的就是假的。
李长薄放下汤碗,将季清川揽在膝上坐下,温柔哄他:“没错,假的就是假的。”
他开始吻他耳垂,双手熟练地解他衣带,伸进衣内:“举全国之力、花十余年培养出来的皇位继承人,想不优秀都难。若是换作清川,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季清川眼中却已无神采,透着凄凉与迷茫,他望着灯罩内摇曳的烛火,轻声道:“可我只会吟词唱曲,卖弄风月……”
李长薄吻着他:“清川就算吟词唱曲,也是大庸吟词唱曲第一人,无人能出你左右。”
“长生,”季清川唤他,“我当不了太子,也不想当太子……”季清川苦笑着,闭了眼,伸长着脖颈,任由李长薄在上面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可我也不想当伶人了。”
仆人退下了。
凉亭的帷帐被放下,亭内生起了炭火。
李长薄将一件貂绒大氅铺在石桌上,季清川被摁在大氅间。
夜风刮过空寂的别苑,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将风铎吹得叮当作响。
它们曾经见过繁花缀满枝头,也曾见过季清川清风明月般的笑容,可如今,它们在长夜里寂寞地摇响着。
叮叮当——叮叮当——
就是这个声音,李长薄托着伏在石桌上的季清川,他不痛快时就喜欢用这种兽类的姿势交合,不用看清川的脸,不用亲吻他,听着这仿若金丝银线掐出来的娇贵人儿在身下克制的低吟着,与风铎的铃声隔空和鸣。
这能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夜风大起胆子来,吹开悬挂的帷幔,钻进亭子里,拂开季清川垂在一侧的长发,偷偷觑着季清川湿润的脸。
他眼睫上挂着水珠,闭眼咬着手臂,低低啜泣着。
仿若想抚去他眼睫上的泪。
“长生。”季清川忽而睁开一点眼,颤着声求他,“带我去天宁寺好么?……过几日便是我母亲的生辰,我想……我想去为她点一盏长明灯……”
李长薄却俯下身,吻他侧脸的泪痕:“朝廷新颁布了法令,禁止伶人出入寺庙,违者,格杀勿论。”
季清川怔了一瞬,眼底闪出惊讶且恐惧的光,而后那光渐渐淡去,直至如星子般陨落,消失不见。
他的面色越来越白,越来越无望。
“竟是活不得了……”他喃喃自语道,在愈加激烈的冲撞中,将手臂咬出了血,“是我多余了……”
李长薄发现时,他的一小截白皙手臂已经染了血,李长薄铁青着脸为他处理伤口,心疼得要死,嘴上却责问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季清川只是面色怏怏道:“不小心咬的。”
自那次后,李长薄就几乎没见过季清川笑了。
李长薄原本以为他咬伤手臂只是意外,可后来,季清川越来越频繁地表现出对活着的无望,他自暴自弃,他自轻自贱,他伤害自己,曾经一笑倾城的第一伶人如枯树般一天天凋零。
李长薄开始急了,他没有料到季清川的反应会这般大,可即便如此,季清川仍旧将李长薄当作唯一能托住他的人。
“长生,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他总是在自责,将所有的不幸归咎于自己。
季清川原本不是这样的。
他曾经凭一曲《临江仙》名震帝城,他三岁便能吟曲,五岁精通音律,别的孩子苦学不悟,清川看一眼便能得要领。
李长薄一手毁了季清川。
一点点毁了他的希望、毁了他的尊严、毁了他生的欲念。
但凡季清川还对人生抱有其它期望,也不会在宫宴那日发现李长薄一直在骗他后,义无反顾地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而今,一切得以重来。
李长薄不知这是神明对他的恩赐,还是别的什么。
李长薄决意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既能保全清川也能保全自己的方式。
不夜宫的檐下铜铃仍旧在迎风摇响,似从上一世的别苑里,传过来的清澈铃音。
李长薄看着坐在茜纱窗下、回眸望着他的苏陌,那双眼还是如初见时一样熠熠生辉,樱红的唇角似乎还带着浅笑,他甚至主动问了一句:“殿下可以为我束发吗?”
李长薄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怀疑自己仍在梦中,知道疼后,他开心坏了,光着脚从床上直接跳下来,连鞋袜都顾不得穿,他冲过去,将坐着的苏陌一把抱起。
“清川。”李长薄抱着苏陌转起圈来,而后担心他会头晕,又抱着他停住,将脸埋进苏陌的长发中,深深嗅着,“我的清川回来了。”
苏陌没想到一句话就能让李长薄兴奋成这个模样,看来李长薄比他想像的要好把控,既然那位幕后之人已经数次布下杀手,那苏陌也不必客气了。
李长薄就是苏陌回击的有力武器之一。
苏陌头有点晕,皱眉道:“殿下可否放我下来?”
李长薄果真抱着苏陌坐下,就坐在昨晚裴寻芳抱着苏陌坐的位置。
苏陌闭了闭眼,心想得让春三娘尽快将这矮榻换了,省得一直想起昨晚的事。
李长薄轻揽着苏陌,拨开一点他的衣领查看,说道:“身上的疹子还未退尽,还难受吗?喉咙还舒服吗?”
苏陌敷衍道:“已无大碍了。”
李长薄温柔看着苏陌,而后拿来铜镜与妆奁盒,道:“孤为清川束发。”
他梳着那如瀑布般的黑发,一边看着铜镜里的人,心里充盈着无法言喻的满足感,他又挑了一条清川常用的白色发带,挽住两束青丝,用发带编出一条细辫子来,垂于脑后。
“且梳相思,且共白头,”李长薄在苏陌发顶轻吻道,“弁钗礼过后,孤每日为清川束发、戴冠,可以吗?”
苏陌心中不耐,面上却不显,只道:“清川非长命之人,况且有人想要我性命,昨日之事……”
“昨日之事孤会查清楚。”李长薄斩钉截铁道,“任凭他是谁,孤绝不会放过他。”
起风了。
檐角的铜铃叮当摇响。
苏陌眼波流转,望着铜镜里的李长薄,说道:“弁钗礼临近,清川心中愈发不安。昨日之事更是让我害怕,当初春三娘请的天宁寺的吉空大师为我卜算的行弁钗礼的日子,说我命里藏春水,与谷雨气运相合。春三娘肯定不会允许我出门,殿下可否带我去天宁寺一趟?”
苏陌道:“我想见一见那位吉空大师。”
李长薄怔了一瞬。
眼前的情景与上一世清川求他带他去天宁寺的画面重合,不同的是,上一世季清川伏在他身下、带着哭腔央求他,而这一次,苏陌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卑微,没有央求,说话的语气也像是在通知他,并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李长薄道:“孤为清川安排。”
午歇过后,下了朝的李长薄如约来到不夜宫后院角门。
他换了便装,只带了几名亲信,还是那辆轻便马车,通身素雅,却在朱顶上渡着金,在阳光下十分惹眼。
“换我的马车吧。”苏陌说道,“不知殿下是否愿意纡尊降贵,坐不夜宫伶人的马车出行?”
李长薄没想到苏陌会邀他乘坐他的私人马车,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介意?
李长薄从凌舟手里接过苏陌,直接走向另一辆挂着芙蓉玉凤灯的马车,也不等苏陌抬脚,抱起他便钻进了车厢。
正待要出发时,他却掀开帷裳对随行侍卫命令道:“驾着马车跟在后面。”
侍卫了然,道:“是。”
一路上,李长薄都在殷勤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一会摸摸苏陌的手,一会摸摸苏陌的额头,生怕马车的颠簸会让他不适。
天宁寺地偏路远,李长薄怕苏陌坐久了累,还想让他脱了鞋袜躺在他怀里。
苏陌拒绝了。
“此去天宁寺是为求卦,心诚则灵,还需庄重些。”苏陌托辞道。
李长薄笑道:“是孤冒失了。清川说得对。”
果然,李长薄没再骚扰苏陌。
车马越过湄水,往西而去,待到满目只剩葱翠青绿时,天宁寺到了。
李长薄拉住苏陌,对车外人命令道:“将准备的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捧来一个匣子,里头整齐地叠放着几样衣物,还有遮挡面部的幂蓠。
“清川换上吧,你不能这样进天宁寺。”李长薄道。
天宁寺地虽偏,但相传许愿极灵,香客并不少。
悬着芙蓉玉凤灯的马车停在天宁寺门口,很快就引起了众人注意,帝城的人都认得这辆马车。
不夜宫的头牌来了天宁寺,还真是少见。
女人们拉着自家相公催促着快走,而那些男子们、并那些好奇的哥儿小姐们,却恨不得一步分作三步走,频频朝马车这边看过来,只想瞅瞅传闻中的第一伶人长了个什么模样。
苏陌将那匣子合上,说道:“清川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何要伪装?殿下若是如此介意,那我们便回吧。”
李长薄一时哽住,道:“孤不是这个意思。”
而后想想也无妨,一会清理一下即可,若拂了清川的意,惹得他不开心,倒是辜负了带他出来的一番心意了。
于是,便不再勉强。
一行人下了马车,李长薄牵住苏陌,苏陌问他:“这里人多,殿下不怕被人瞧见?”
李长薄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瞧见又何妨?”
闲杂人等都被驱赶得远远的,苏陌皱皱眉,忽的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老妇人,她提着一个花篮,一把扯住苏陌的衣袖,说道:“公子,买个许愿铃吧。”
苏陌瞄她一眼,温声道:“不必了,多谢。”
可李长薄却一眼看到那老妇人篮子里的许愿铃,竟然与前世季清川亲手做的风铎一模一样,红绳系着银铃,就连铃铛上的纹饰也相似!
李长薄只觉背脊一寒。
他警觉地将苏陌揽进怀里,斥道:“谁放这妇人过来的,给孤拖下去。”
那妇人却扑通跪地,完全不理李长薄,只顾揪着苏陌的衣袖不放,仍旧眼巴巴地看着苏陌道:“公子买一个吧,很灵的,保你长命百岁,万事顺遂。”
苏陌心下异样,他垂眸凝向那妇人的双眼,那妇人亦不畏不惧地回望着他。
倒是像极了前日看到的那双眼睛。
苏陌启唇道:“承你吉言。”遂又抬眸看向李长薄,说道:“殿下就为清川买一个吧。”
李长薄心中莫明不安,匆匆买下一个许愿铃,便令人将那妇人驱逐走了。
苏陌握着那红绳,在指上绕着圈,银铃叮当叮当响着,一种怪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苏陌正待回头去看那被架走的老妇,忽闻山钟撞响了一下,三道寺院大门同时打开,一群青衣僧人在一位老僧的带领下,已经迎出门外。
众僧齐齐道:“恭迎太子殿下驾到。”
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今儿当朝太子与第一伶人一同来了天宁寺。
还是乘坐的同一辆马车。
李长薄当即垮下脸来,怒目看向一侧的侍卫长。
不是让你提前告知天宁寺低调行事的吗?怎么反而如此大张旗鼓地迎接?
侍卫长战战兢兢且委屈:我也不知道啊,是哪里出了错?
苏陌心下哂笑,约摸又是姓裴的搞的鬼。
李长薄也不好当面摆出脸色,便正色道:“孤今日带了友人过来,专为求见住持吉空大师,还请带路。此行乃私事,不欲声张,一概规矩都免了。”
那老僧念了声佛,合掌道:“殿下请。”
众人退下,两人随了那老僧入寺。
一时穿廊过殿,老僧见佛便拜,嘴里念着经文,虔诚无比。
李长薄想着苏陌说的心诚则灵,便也放下太子身份,携着苏陌与那老僧一样,一一拜过去。
只是那些神像一座比一座威严肃杀,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众生。
李长薄无端生出一股畏惧,又想起上一世清川死后,李长薄也曾来天宁寺求过一卦,那时吉空大师赠予他的,便是一只银铃。
李长薄心绪微妙,再看向身侧之人,苏陌正垂眸望着手里的银铃,不知在想什么。
李长薄抚抚他的发顶,道:“清川好像长高了些。”
苏陌也不看他,只道:“我本就在长个头。”
老僧引着两人入了一间清雅禅室,说道:“今日正值天宁寺布施日,住持正在布施讲法,请殿下与这位施主在此稍等片刻,约一柱香功夫,住持便会过来了。”
李长薄让他退下了。
苏陌见那禅室内院有一株古银杏,便开门走了过去。
暮春午后的阳光从繁盛茂密的树叶间透下来,投射在苏陌脸上。
苏陌抬手遮了遮眼,对李长薄道:“清川听闻这天宁寺有一股长生泉,饮之可以祛除百病、强身健骨,但必须心诚之人方可求得。殿下可以去为清川求一盅吗?”
李长薄道:“清川与我同去。”
苏陌道:“此泉须得是他人来求才灵,自己求则不灵了。”
李长薄似有迟疑,道:“我不能留清川一人在此。”
“那泉水不过百步之遥,费不了多少时间,况且……”苏陌望向远远守着的便衣侍卫们,“不是还有他们在么?”
李长薄捏了捏苏陌指尖,说道:“清川在此等我,不要离开。”
说罢转身疾步而去。
苏陌绕到银杏树后,心里数着数。
数到第“九”时,手中银铃忽的被人夺走,一人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来。
苏陌笑了,转身戏谑道:“顾四爷可算……”
声音卡在喉间,戛然而止。
但见一名青衣僧人拿着他的银铃,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此人面容极年轻,眸光却高深莫测,眉毛兼睫毛竟全是雪白的。
他双手合十,手中的佛珠与银铃碰撞在一起,说道:“公子让贫僧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