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35章 35、营救

第35章 35、营救
教堂古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长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让人毛骨悚然。
听到这声音,莱恩立刻就醒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面前,紧接着,罩在身上的粗布被人揭开。
他赤身裸体被绑在十字架上,眼睛被黑布蒙住,嘴巴也被粗布条封住无法出声,腹部由于连续多日的饥饿而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暴露在秋雨之后湿冷的空气中,身体的热量迅速流失,寒冷和虚弱让他浑身都在颤抖。
覆在眼睛上的黑布被人猛地揭开,用于封口的布条也被解开了,几近脱臼的下巴酸痛无比,莱恩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他缓缓抬起头,看到宋义青站在他面前,手中提着一只硕大的铜壶,缓缓朝他抬起,笑微微地瞧着他:“该喝药了,李先生。”
窗外,雨已经停了,一轮圆月从云层间滚落出来,月光从教堂巨大破败的窗户中倾泻进来,周围十分明亮。
莱恩呼吸沉重,努力活动着僵硬的下巴,耷拉着眼皮看了一眼宋义青。
连续三天了,这个疯子将他剥光了绑在十字架上,不给他食物,只是每天灌他喝下大量这种味道奇苦无比的汤药,仿佛在进行一种古怪的祭祀仪式。
最初,他拒绝喝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不知道喝下去会不会对大脑造成损伤从而破坏他正常思考的能力,所以每次被灌进去他都尽可能自己呕出来,常常弄得满身满地一片狼藉。
起初疯子很有耐性,也不气恼,总是笑眯眯的,端一盆水,拿毛巾浸湿,然后认认真真地为他清理擦拭。
“这么漂亮的肉体,脏了多可惜……”疯子每次梦呓一般喃喃着抚摸他的皮肤,那感觉让他不寒而栗,好像对于疯子来说,他就是一件死物,一件漂亮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次数多了之后,疯子似乎就失去了耐性,喂药的时候,他用细绳将他固定成头部后仰大张着嘴的姿势,拿一只咀部很长的漏斗深入他的咽喉,直接将汤药灌进去。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今天的汤药似乎比往常更烫,莱恩被迫仰着头,呼吸短促,口中发出含混的呜咽,喉结剧烈弹动着,那根细长的漏斗咀部抵在喉咙里,让他发出阵阵干呕,有不少汤药因为挣扎和吞咽不及从嘴角溢了出来,烫红了皮肤。
疯子将那满满一大壶汤药强行给他灌了进去,甚至最后把药渣都捂进他嘴里,强迫他吞咽下去,直到看见他像往常一样被灌到肚腹微微凸起才肯罢手。
大量味浓且苦的温热汤药让他的体温慢慢开始回升,原本苍白的皮肤开始透出一种浅淡温暖的红润色泽来。
疯子拿走了那只让他无比难受的漏斗,解开固定他头部的细绳,他立刻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到脸色发红。
“别动!”疯子突然捧住他因咳嗽而颤动的头颅,定定注视着他,脸上肌肉开始微微抽搐。
“真是完美!”疯子这时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界,细细地观摩、抚摸月光下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口中反复呢喃着:“你知道吗?这样完美的肉体,不应该让它衰老、松弛、腐烂,应该好好处理,让它永远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啊!啊!这里也是,那么美!像最光洁细白的象牙,”疯子缓缓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不住亲吻着他的皮肤,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脚趾,一路向上,舔到他的大腿,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我爱你,我的主,我的上帝,没有人可以得到你,你的肉体将属于我,永远只属于我……”
疯子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般跪在那里,抱着他赤裸的身体发疯,不过,幸好也就只是这样无意识地发疯而已,他只是疯狂迷恋这具年轻男子的肉体,并没有做更多伤害他的事。
三天来,莱恩只是受到了一点惊吓和精神上的折磨,肉体毫发无损,而且,每天被灌下大量温热的汤药,让他能够得到水分和热量,不至于撑不下去,虽然不知道那些药是做什么用的,但就目前来看,汤药似乎并没有对他的神智产生影响,也许这也算是一种运气,莱恩朦朦胧胧地想。
疯子大约也知道自己有病,抱着他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了一阵之后,自己从兜里摸出小药瓶来,抖抖索索地拈了两粒药片吃,一会儿工夫,他果然就自己安静了下来,恢复了神智。
他推了推眼镜,从角落里搬出画架来,借着月色调好颜料,继续他那未完成的画作。
宋义青画了一阵,将画架转向莱恩展示给他看:“李先生,我把它命名为:耶稣受难图。”
画布上,月圆之夜,作为背景的教堂十分残破阴暗,唯有画面正中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年轻男子的裸体,如皎洁的月亮一般散发着微光。虽然只是一张尚未完成的画稿,但物事轮廓和光影基调已经成型,从构图和笔触中可以看出画匠相当有才华。
以前他们在狱中共事的时候,吴老先生曾经这样评价宋义青:在绘画方面资质平庸,画作中规中矩,没有亮点。而现在莱恩明白,眼前这个人,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能把他的全部才华发挥出来。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真正的艺术家,骨子里都是疯子。
“你知道么,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灵感了……”宋义青刷刷刷地画着,颤动的笔杆就未曾停止过,“身边全都是一些丑陋、庸俗的人!直到遇见你,遇见你之后,我就一直想要画这样一幅画,我做梦都梦到这个画面……”
圆月渐渐西沉了,宋义青突然画笔一顿,蹙眉看着他。
“不对、不对……”宋义青一步一步走过来,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托着下巴站在他面前思忖良久,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少了些什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宋义青重复着这句话,脸部肌肉又开始抽搐。
突然,他一拍大腿跳起来,两眼放光地大叫:“我知道了!是血!是血啊!我的主,他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一绺头发垂在额前,表情十分狰狞。他哆嗦着嘴唇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跑向教堂那堆破旧的桌椅,开始在那堆桌椅中翻拣。
他翻出了一些破破烂烂的桌椅部件,抖抖索索地从那些部件上拆钉子。许多木头都朽烂了,被他徒手一拔,还真的拔下几根寸许长的铁钉来。
他兴奋地抱着那些铁钉折返回来,拿出一支歪歪扭扭的生锈铁在莱恩被绑缚的右手上比划着。
莱恩骤然瞳孔紧缩,惊恐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双手紧握成拳。
他的手,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都寄居在那双手上,假如被那样肮脏的铁钉破坏掉,他以后就不能弹琴了,比起夺走他的生命,这件事更让他感到恐惧。
疯子拿着铁钉和一截桌子腿,似乎无从下手,末了他突然把铁钉一丢,摇头自言自语道:“不!不行!这些脏东西会进入你的身体,会感染你的伤口,会弄脏你的血液,会让你脓肿溃烂,你会腐烂!你会腐烂的!”
“可是怎么办呢?血、我需要血!”宋义青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灵机一动,“对了、我有血!用我的!”
只见他突然大吼一声,执起一枚铁钉,狠狠地扎进自己的左臂,颤抖着拉动铁钉,划开皮肉,弄出一条狰狞的伤口来。
血腥味在秋雨之夜的寒气中慢慢扩散开,疯子也许又发病了,似乎感知不到疼痛,只是瞪着眼睛,神色癫狂,举着受伤的手臂,将涌出的血液认真地涂抹在莱恩身上,伪造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
这个疯子宁愿自己流血也不肯动他分毫,足见对他的肉体十分珍惜,不会轻易去搞破坏。莱恩松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头来,由着他折腾。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之中,他感觉到宋义青重新用黑布条绑住了他的眼睛,又用那块厚布条紧紧封住了他的嘴,意味着这一整夜的折磨即将结束。
只要有水,只要身体上没有出血的伤口,他就还能撑下去,还能撑很久很久,在那之前,他只需要做一件事——耐心等待。
他在这样的安慰之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月亮隐去了,教堂里完全没了光源,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宋义青放了不少血,疼痛和失血似乎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捂着伤口,强忍着疼痛,匆匆收好画板画具,又从角落里拖出那条巨大的白色粗布,将整个十字架罩了进去,这样,万一有人路过教堂,就不会发现教堂里的异样,虽然这地方平日人迹罕至,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做完这些之后,他捂着手臂疯疯癫癫地跑出了教堂,想要找个地方处理伤口,然而他刚一打开门,一记重拳夹带着劲风,狠狠击中他的侧脸!
他毫无预兆地吃了这劲道十足的一拳,整个人跌回教堂里,摔在地板上。
来人走进教堂,反手掩上大门,并且插上门闩。
“你、你、你是谁……”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宋义青惊慌失措,他捂着脸,挣扎着爬起身,惊恐地看着那个站在黑暗之中的人。
薛时绕开地上那个疯子,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他和宋义明分析了宋义青的行踪,然后带人兵分三路将宋义青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搜了个遍,终于在码头一间空置的仓库里找到了已经被绑在椅子上很多天不能动弹的袁嘉英,同时还在仓库里找到了画架和画具等物。当时那姑娘已经奄奄一息,幸好有宋义明给她做了一番急救才能缓过一口气来。薛时将那姑娘交给她弟弟照料,派了两个人送他们去了医院。
他一刻都不敢耽搁,他无法预测疯子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
他们又回到了教会学校,几个人里里外外搜了一整夜,精疲力尽,毫无成果,准备去别处再碰碰运气,临行时薛时发现校园偏僻的一隅有一处阴森森的建筑,是一间荒废已久的教堂,被铁丝网围住了。
也不知道为何,薛时潜意识就是想去那间教堂看看,陶方圆和朱紫琅一头雾水,在后面叫他,他只是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跟过来。
薛时擦燃火柴,点燃了烛台。
教堂里阴暗破败,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十字架上罩着一层厚重的白布,布上沾着斑斑血迹,布料起伏的形状表明,那下面盖着一个人,有一些还未干涸的血液顺着木质十字架淋淋漓漓滴了一地。
薛时弯腰,用颤抖的手指沾了一点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下面……是不是他?
会不会来迟一步?
会不会……那白布下面,已然是一具尸体了?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眶瞪得发红,良久,他才轻轻拉开了白布。
他看到了他的李先生,他被绑在十字架上,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布满猩红血迹,他很瘦,但腹部不正常地鼓凸着,四肢被绑缚得很紧,手腕脚踝处已现深红色的勒痕。
他的头颅低垂着,一动不动,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睡。
薛时惊恐地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伸出手,抑制不住双手颤抖。
“不、不!他是我的!你不能碰他!”就在他快要触及莱恩的时候,疯子嘶吼一声冲了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试图将他拉开。
薛时闭上眼,手背青筋暴突,突然一把揪住疯子的头发,狠狠将他的额头掼在地上!
疯子惨叫了一声,额头迸裂,血流满面,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但还没有失去意识,他在地上扭动了一会儿,再也爬不起来了。
薛时目眦欲裂,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莱恩,想要去试他的呼吸,却不想,绑在十字架上的人突然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头。
薛时一直自认是个粗人,他形容不来那种感觉。只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经历了一个寸草不生、几乎灭绝了一切希望的寒冬,突然之间春暖花开,万物生长,大地一片生机盎然,他欢欣雀跃,咚咚咚的心跳声充斥了整个胸膛。
莱恩的头脑因为缺乏营养和热量始终一片混沌,他以为疯子又折返了回来,勉强抬起头,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挺得住下一轮折磨。
很冷,体温流失得很快,莱恩抖得厉害,但当那只手触到他的脖颈,他立刻就停止了颤抖。
一只手探过来,在脖颈处试了试他的脉搏,然后抚上他的脸。
那只手温暖干燥,与疯子那双总是微凉的、汗津津的、时时刻刻神经质地颤抖着的手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嘴上的布条被揭开,莱恩勉强按捺着剧烈的心跳,哑声问道:“你是谁?”
“我找你很久了。”薛时轻轻说着,揭开了覆在他眼睛上的黑布。
莱恩蠕动着苍白干裂的唇,勉强做出一个笑的动作,他的眼神一如往昔,温润平静。
那平静之中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那一刻,薛时感觉到自己像是一颗在黑暗中埋藏已久的种子,在某一天、某一刻,寒冬过去,它突然就被和煦温暖的光唤醒了,它的心定下来了,它扎下了根,它萌芽了。
薛时掏出匕首,手脚麻利地替他割断了绳索,把人稳稳接住。
虚弱的身体和血流不畅的四肢根本就无法支撑莱恩站稳,薛时扶着他,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身体,一时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只得扯过那块白布,将他整个人紧紧裹住,然后索性打横抱了起来。
莱恩一直平和地看着他,当年的傻小子,如今眼瞅着成熟了许多,他梳着背头,衣物剪裁得当,没有过多的修饰,不但长高了,而且结实了不少,双臂毫不费力就能将他抱起来。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薛时有点尴尬,但是又不肯放手,他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才是。良久,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怕不怕?”
莱恩拢紧了裹在身上的布,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会来。”
“我是问,我出狱之后,你一个人,怕不怕?”
过去很久了,可是那些情景常常会出现在薛时的梦境中,就好像发生在昨日。譬如,那时他从车窗中,看到莱恩从伐木场追了出来,在路上狂奔,直到最后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车窗外只剩下一条泥泞崎岖的路。从那时候开始,薛时就一直相信,既然他们没能好好道别,就一定会有机会再相见的,两年来,他也一直在为这一天努力着。
莱恩注视着他,过了很久又轻轻重复了一句:“我知道你会来。”
薛时开始后悔自己没话找话,打从认识这人开始,这人就像一头牛,看似木讷呆滞,然而皮糙肉厚内心强韧,就算被百般欺凌,遭受种种不幸和不公,何曾见他怕过?他从来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都不能损伤他分毫。
薛时把人平放在教堂里一张略微有点摇摆的破旧长椅上,掀开粗布想要检查他的伤势,然而此处光线不足,仅凭着祭台上那点微弱的烛光根本就看不清楚,薛时无奈,只得伸手去摸。
那只温暖的大手从皮肤上轻轻掠过,若有若无的触碰让莱恩浑身一颤,连忙推开他的手,裹紧了那块布。
“又不是女人,你身上有的我都有,你臊什么?当年我们还脱了裤子一起洗过澡来着,你忘了?”薛时一脸莫名其妙,又伸出手要去摸,“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去医院之前能不能先处理一下止个血什么的,别耽搁了落下疤。”
莱恩抗拒着,裹着布坐起身,摇头道:“不是我的血,我没有受伤。”
遭受如此重创,莱恩除了因为缺乏食物而看起来苍白瘦弱之外,精神状态竟然还不错,这让薛时心里轻松了不少。他利落地脱下外套递给他:“没伤着我就放心了,外面凉,先穿上再说。”
莱恩裹着布,伸手接过他的外套,讷讷地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自己身上沾了血,又黏又脏,而那件外套,看起来崭新干净。
“我差点忘了,李先生是个斯文人,不穿裤子怎么行?对不起啊。”薛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忙不迭地弯腰开始脱裤子。
莱恩撇过脸去,轻轻笑了出来。
太好了……薛时停下装腔作势要去脱裤子的动作,看着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蹲了三年冤狱,在狱中受尽欺凌,刚一出狱就被熟人骗至此地,遭受囚禁和折磨,即使经历过这些,莱恩还会眼神温和地说话,还会毫无防备地相信他人,还会被他逗笑,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这实在是太好了。
薛时蹲在他面前,仰视着他,眼神诚恳而温柔。莱恩收起笑容,直觉到他有话要说。
薛时从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污,认真说道:“李先生,我没正经读过什么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活得很辛苦,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对这个国家心生怨恨,因为黑暗才是它本来的面目,它很肮脏,很危险,你改变不了它,只有顺应它的规则才能活下来。我小时候也活得很辛苦,到现在好不容易才能弄懂它的规则,才慢慢变得这样得心应手,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可是你不一样,你不属于这个国家,你若是想离开,等你调养好身体我就送你走,送你回到你的国家去……”
“我想留下。”莱恩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打断他。
薛时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垂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沉默了片刻,薛时握紧了他的手,正色道:“在这里,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坏人太多了,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如果你能相信我,就把一切都交给我,待在我身边,让我来保护你。”
说完,两人默默对视,陷入沉默。
——喂、喂!你倒是说点什么啊!我可是搜肠刮肚好久才想出这些话,你什么都不说,我很尴尬的!薛时只觉得此刻脑子里有个小人在咆哮。
莱恩凝视着他,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薛时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
——他一定觉得我很幼稚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瞧、他在笑了,他一定是在笑我!早知道什么都不说直接把人带走不就好了?薛时脸上发烫,心里恨恨地想。
莱恩微笑着看着他发红的耳垂和躲闪的眼神,恍惚觉得他还是三年前那个傻小子,坚硬的外壳下面却藏着一颗容易害羞的、善良的灵魂。
“呵呵……”
听到这声音,两人一同望向那个俯趴在地上扭曲挣扎的疯子。
宋义青头发凌乱,额头上汩汩冒着血,他朝莱恩的方向爬行,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呵呵……你们、谁都不准走……他是我的……我的画还没完成……你们不能走……”
薛时站起身,冷着脸走向那堆破烂桌椅,从中拣出一根带着铁钉的桌子腿,然后折返回去,就看到那个疯子已经接近了莱恩,匍匐在他脚下,侧着头,表情癫狂,伸出舌头想要去舔他的脚趾,嘴里不住地重复:“我的……这个完美的身体……是我的……”
莱恩缩了缩脚,他已经连把脚挪到椅子上来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时瞬间就血气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只觉得阵阵作呕。
他一步步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义青,高高举起那条桌子腿,将嵌在朽木中的半截铁钉对准他的手背狠狠地砸了下去。
宋义青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手被钉子戳穿,钉在了地板上。他疯狂扭动着,想要挣脱钉住他的钉子,然而他伤口撕裂,牵动皮肉,越是挣扎越是疼痛。
薛时如法炮制,将他另一只手也死死地钉在地板上。
宋义青动弹不得,趴在地上疯疯癫癫地哭。
“薛时。”莱恩叫住他,制止他继续殴打那疯子,虚弱地说道:“算了。”
薛时指着宋义青愤愤道:“不行,他这样折磨你,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莱恩摇了摇头,轻道:“不要为这种人浪费时间。”他们在三年后好不容易才能再度相聚,他不想把时光浪费在一个无关紧要的疯子身上。
薛时盯着趴在地上的疯子,两眼几乎要喷火,但他忍住了,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的凳子腿。就算再怎么愤怒,李先生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他转身走到角落里,将那幅还未完成的画找了出来,又从烛台上取下蜡烛。
宋义青眼中映出两簇跳动的火焰,他看着薛时慢慢走到他面前,将那幅画点燃。
“不——不!那是我的画!你不能烧了它!”宋义青头发散乱表情狰狞,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画作在火焰中焦黑卷曲,歇斯底里叫了出来。
薛时在宋义青面前蹲下,耐心地举着那幅画,等到它烧到只剩下一小片才放手,看着那堆灰烬飘落在地。
宋义青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匍匐在地,“嗬嗬”地喘着粗气。
薛时不屑地看着瘫软在地的疯子,转身走回莱恩身边,半蹲下来,手从他的膝弯向上一抄,将他打横抱起,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微微一笑,语气轻快:“我们走!”
陶方圆坐在汽车里,头一耸一耸地打瞌睡,直到朱紫琅叼着香烟一拍车窗,他才惊醒,睁着惺忪睡眼顺着朱紫琅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东方已经泛出天光,那座黑黢黢的教堂里走出来一个人。陶方圆叫醒在后座睡死过去的宋医生,急忙跳下车,一溜小跑跟到朱紫琅身边,透过薄雾远远地看着来人,诧异道:“时哥手里……抱的那是个什么宝贝?”
朱紫琅的眼神明朗了:“看来时哥是找到人了。”
薛时走得有点急,又怕莱恩受不住颠簸,只能小心翼翼地抱着他走,不敢用跑的。他勉力维持着手臂和上半身不动,脚步又急又快,这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抱着个易碎的巨大器物。而且这个姿势相当耗费体力,及至走到汽车这边,朱紫琅帮着他小心地把人放进后座,薛时这才松了口气,额头已经开始微微出汗。
莱恩一直努力保持着清醒,直到被轻手轻脚放进汽车里,薛时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又顺手拉过一件大衣给他盖上,三天来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透过车窗上的一层白雾,望着还在外面忙碌的那个人,朦朦胧胧地觉得温暖和安心,他整个人都靠进车座里,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他知道,现在安全了,不管薛时接下来会把他带去哪里,都是安全的。
薛时做完一切,将宋义明叫到一边,表情严肃道:“宋医生,我要跟你谈一谈。”
宋义明扶了扶眼镜,朝不远处那个废弃的教堂望了一眼,担忧道:“薛先生,我弟弟他……”
薛时点点头:“宋医生,你是个好人,看在你的面上,我留了他一条命。”
宋义明忙不迭地点头感谢:“好、好,感谢……”
“不过,我不能让你弟弟再去祸害别人,所以我废了他一双手,稍后我会派人送他走,他这辈子都只能在疯人院里度过,你可以去探望,但请你打消一切让他出院的念头,我会派人盯着他,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疯人院。这个结果,你可以接受吗?”
“我接受。”宋义明神色黯然地点头,“我当初就不该让他出院。”
“另外,我家李先生被他灌了很多不明药物,我不知道这些药物会对身体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希望宋医生能帮助我,替我家李先生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治疗,我会付给你相应的酬劳。”
“薛先生,酬劳不敢当,我弟弟研究的那种药,我大致懂一点,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全天陪护,为李先生进行治疗,直到他康复为止,毕竟,那是我弟弟一手造成的,我应当为此负责。”
薛时点了点头,握住宋义明的手上下摇了摇:“宋医生深明大义,我在此谢过。你弟弟就在教堂里面,我想他需要止血和包扎,车里有药箱,宋医生可以自行取用。”
药箱还是为莱恩准备的,最后没能用得上,人顺利找到并且没有受伤,已经是一大幸事。薛时面上说着漂亮话,心里却在暗骂:便宜了那疯子!然而骂完,他又有些后怕地朝车窗望了一眼,他承认自己本就不是什么会以德报怨的圣人,他恨不得放任那个疯子被钉在教堂的地板上流血而死,可是又怕事后被李先生教育,再加上宋义明确实在这件事上很配合,帮了他很多忙,他也就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
三个人默然无语,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宋医生。
朱紫琅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朝汽车里指了指,蹙眉道:“时哥,车里那个人,怕是惹上什么事儿了吧,要不要我出去替他打点一下?”
薛时吐了一口烟气,幽幽道:“他是我的先生,在监狱里曾教我读书和为人。时哥我这辈子没正经读过什么书,但他是我尊敬和认可的先生,你们都可以叫他李先生……”
“时哥你不用特意对我们交代,咱不分彼此,你的先生就是我们的先生,你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座上宾。”陶方圆道。
薛时点点头,一手搭上一人的肩,说:“圆子,李先生呢,我先送回澡堂后院里住着,你这两天什么都别干了,就负责替我接送宋医生,照看好李先生,买药送饭什么的,行动隐秘点。朱紫琅你身上现在背着条人命,不宜频繁活动,还是照原计划躲着,也别去外地了,就在上海待着,出了什么事弟兄们都好照应你,详细的我们回去再谈。”
不多时,去另一处搜救的一队兄弟无功而返,匆匆赶来和他们汇合,几个人进入教堂把宋义青给抬了出来。那个疯子由于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脸上糊着血,衣服头发十分凌乱,手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他一看到薛时,就跟见了鬼似的,眼神惊恐,浑身哆嗦个不停,嘴里说着胡话,当场就湿了裤子。
薛时一脸嫌恶地挥了挥手,自顾自钻进汽车里,他知道剩下的事情朱紫琅会替他处理。
他轻手轻脚坐在莱恩身边,出神地望着他熟睡的侧颜,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这个人有点陌生,似乎不是他熟悉的李先生,就像是分别了很久的老朋友再度重逢时从对方身上嗅到的那种陌生的感觉一样。
他悄悄抬起手,想要替他拢一拢由于过长而罩在眼睛上的乱发,蓦地又觉得此举不妥,犹豫了一下,手就那样停在半空,直到陶方圆交代完外面的事,拉开车门,他才惊觉,立刻收回手,有点局促,好似被人撞破了一个秘密。
好在粗枝大叶的陶方圆并没在意,他坐上驾驶座,回头朝莱恩看了一会儿,惋惜道:“啧啧、好好一个人,给折磨成这样!”
薛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扭头看着窗外,太阳升了起来,初秋的薄雾开始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