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人质03
慕临江的身体状况一向是机密, 连卫一都是和殷思等人交换情报时才略微知晓,但蒙面人说慕临江只剩三个月,卫一仍是一惊。
“阁下想让我感谢你大发慈悲?”卫一目露轻蔑, “你是无能杀宫主, 还是想算计利用宫主从中获利, 自己心里有数, 不用当我是三岁孩童随口蒙骗, 直说来意吧。”
蒙面人话音一顿,在卫一身边踱了两圈,点头道:“好,想不到贵宫的首席剑卫沉默寡言,夙宵首领倒是伶牙俐齿。”
卫一注意到蒙面人说起殷思时,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玩味,他默不作声,等着蒙面人的下文。
“慕临江的伤是在擎雷山之战救人留下,这点我没必要骗你, 毕竟常理来说, 我也该抹黑敌人,没必要给他编造美名。”蒙面人摊了下手,“可你知道那些被救的人最后都做了什么吗?他们心安理得载誉而归, 或升职或继任,成为百废待兴的各大门派中流砥柱,煌都凌崖城城主,苍炎门掌门, 天书馆副馆主,夜都秋水剑阁代阁主……这些门派哪个没受过慕临江救命之恩!”
蒙面人越说言辞越是激烈,他俯下身来对卫一吼, 卫一不得不尽力仰头躲开,幸好蒙面人蒙着面,否则只怕唾沫星子都溅出三尺。
“阁下这是要替宫主鸣不平了?”卫一蹙眉看他。
“我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人物,哪里配给慕临江鸣不平。”蒙面人直起身,“一群人被一个魇魔主耍的团团转,流传出去叫各大门派颜面何存,如何服众?回去的人最后只回报给了慕临江子虚乌有的骂名,他们不约而同瞒下这场惊天之战,将魇魔主描述成默影都杀人如麻的恶鬼,而他们正气浩然共行义举诛灭邪魔,如今的百姓只知三百年前战局因默影都而起,却不知寂宵宫才是结束战乱的英雄。”
卫一静静听着,眼神落在腿上,突然回忆起了慕临江。
他最初在夙宵殿外站岗时,还觉得当值无聊,夙宵卫是宫主的近卫,应当时刻为宫主鞍前马后,寸步不离,以昭示宫主的威严,直到他意外对上慕临江站在窗口眺望时平淡的双眼。
一种被扼住咽喉的恐惧让他瞬间汗湿脊背,他几欲作呕,甚至忘了正在当班便狼狈逃走,慕临江没有罚他,可他当时无端认为慕临江就算把他吊在城墙上晒死都是理所当然的,他和千万人同样误会慕临江。
蒙面人见卫一若有所思,语气激愤起来,手舞足蹈:“慕临江除了误解和重伤什么都没得到,连身边的夙宵卫统领都不知这段过往,现在他又要为了可笑的三都安宁奔走,赔上本就所剩无几的性命,世人喝他的血,食他的肉,在他的牺牲下苟活至今,却会为他的陨落欢呼庆贺,可笑吗?这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极!”
卫一一瞬间有些迷茫,当年擎雷山之战个中秘辛,他并未详细了解过,慕临江在山上拼命的时候他才刚入夙宵卫,对慕临江只是一个权力巅峰的虚幻概念,谁不对巅峰心生敬仰?
可即使后来保护了慕临江二百年,也没能接近他一分一毫。
他这时忽然想起叶云舟的话来,叶公子希望有人能剥开那层无法接触的外壳,用心去看看真正的慕临江。
慕临江付出这么多,会不会因没有回报而失望,为这些被谎言蒙蔽的愚昧刻薄之众,这些被利益驱使的忘恩负义之徒,值得吗。
“值得吗?”蒙面人沉声问道,“你也要让你的主子为你流血牺牲,成为他的负担累赘吗?”
“我……”卫一闭了闭眼,眼眶竟有些湿润发红,“你要我做什么?”
蒙面人暗中得意地翘起嘴角:“把你们目前得知的一切情报都说出来,我会放你走,这样你的主子就不必为了救你去取引暮石,我们只是想得到钥匙,也十分敬佩宫主,不会害他。”
“……好。”卫一深吸口气,嗓音发颤,“我们…根据地图的定位,找到了引暮石的详细地点,但那是地形图并非州城路观图,我们尚未确定是在何处。”
“画下来!”蒙面人一喜,连忙道,上前给卫一被捆在椅子上的右手松绑。
卫一动了动手腕,皱眉嘶了一声:“你们剁了我的手指,疼的要命,拿不住笔。”
蒙面人不禁撇嘴,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想怎么画?宫主到底是仁慈啊,侍卫统领训练如此敷衍,这点痛苦都忍受不了。”
“我会用左手写字。”卫一瞥了眼蒙面人腰间的乾坤袋,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蒙面人只好给他左手也松开,拿了纸笔放到他腿上,甚至还端着砚台殷勤道:“认真回想,慢慢画,我替你磨墨!”
卫一思考了片刻,右手压纸,左手捏着毛笔开始画图,他上半身几乎全被捆在椅背上,勉强低头画了几笔,勾出一座山影,额上已经见汗,小声艰难道:“我受了你偷袭一掌,内伤沉重,喘不过气。”
蒙面人一言难尽地盯着卫一,简直想把他扔进死士营里回炉重练,但为了地图只好把卫一身上的锁链也打开两圈,让他能微微倾下身子。
卫一动了动肩膀,继续画图,边画边道:“此处是一条河流支流,东起万丈雪峰,沿途经过一处盆地,再分支流……”
蒙面人站在他身侧,低头看着图纸用手比划了一下,脑中琢磨煌都哪里能跟地形图对上号。
卫一捏了捏毛笔,笔锋顿住:“我最不确定的就是此处。”
“哪里?”蒙面人凑过去看他手下阴影。
卫一舔了下干燥的唇,盯着蒙面人一点点靠近,骤然发难,右手按向蒙面人后颈,左手毛笔向上刺去,狠狠扎进蒙面人眼眶用力一搅,温热粘稠的感觉瞬间洒了满手。
蒙面人不及防备一声惨叫,即便修者在没有提前运转灵力的情况下被伤及大脑也是危险之事,卫一没有迟疑,松手把蒙面人按到自己腿上堵住他的叫声,同时捞起扶手上的锁链迅速缠上蒙面人脖子勒紧。
蒙面人蹬着地面呜呜挣扎,卫一抻着锁链把他的头往扶手上撞了两下,直到他不再动弹,才把锁链一端缠回扶手,让蒙面人吊在椅子上,扯出他左眼中深插的毛笔,没有半分停顿便整根贯入右眼,确保他死得干脆且平衡。
“你的演说很好,我也确实很感动。”卫一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血,“但夙宵卫准则第一条,绝不背叛宫主。”
蒙面人腰间的乾坤袋被卫一拽下来,用自己的血画了个简单的印记,乾坤袋燃起一缕青烟,很快便失去效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在地上,卫一尽量弯腰,够过来一个药箱,打开之后找到化灵散的解药吞下,闭目略一调息,挣断锁链站起身来。
他先是几步跑到刑室角落的桌子上,拿回自己的乾坤袋和佩剑,找出信号弹向上一抛,那枚细小的圆柱烟花般绽开,无视棚顶直接飞了上去。
“哈,我就说慕临江身边的人不能小觑,殷楼主,你那套洗脑方式已经过气了,也不外乎死的这么憋屈。”
就在卫一打算先行离开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那女子话语带嘲,仿佛蒙面人死的正好。
卫一听见殷楼主三个字,面露诧异,闪身回到椅前拽下他的面罩,只见面罩下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样貌威严,但此时狰狞更多。
“三更楼楼主?”卫一难以置信,“当年殷大人明明杀了他,他竟苟活至今!”
“现在已经死了。”女子直接推门进屋,“看看他衰老的模样,就该知道他这些年已是强弩之末。”
卫一扣住剑柄警惕,只见女子一身红衣张扬如火,面容俏丽,卫一又是一惊,他深感今日受惊太多,下意识的拔出了剑,但解药才刚服下,灵力尚不能恢复完全。
他在坞城见到了应轩阳和乔心月有说有笑,出于任务关系便没上前打扰,可围观一阵却发现暗中明显有几人在监视他们,路数与当初在山门前袭击慕临江和叶云舟的一伙刺客相同。
他悄悄跟随这些监视者来到城外一处树林,却被擅长隐匿气息的三更楼楼主,殷思的前主人偷袭失去意识。
“竟然是你。”卫一皱眉,好在信号弹已经发了出去,“秋水剑阁乔心月。”
……
风檐城,酒楼雅间。
叶云舟把话说出口之后,才后知后觉心跳加快不少。
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叶云舟尽量保持着轻佻的笑容,希望此时慕临江最好娇羞一点,好让他不那么忐忑。
慕临江索性靠着椅背放松下来,静静的望着叶云舟,不反抗也不动作,看得久了,叶云舟竟然自己脑补出一股深情专注的味道来。
他暗暗平复了一下心情,随手揉了揉慕临江眼下的红印,尽量平静道:“下次别遮了,脸都勒红了,别人不懂欣赏,管他们干什么。”
“你的调戏就这种程度?”慕临江悠然自得地翘起一条腿,揭穿了叶云舟的外强中干。
叶云舟啧了一声,松开他拍拍手,绕回桌前闷头吃饭,方才的情景不断在脑中翻涌,让他觉得这粥实在太烫,热得很。
“我说,你好歹是大乘期的辟谷高人。”叶云舟舀了几口什么薏仁粥,受不了扔下勺子皱眉埋怨,“吃什么不好,非要点这种又涩又没味道的药膳?”
“是吗?”慕临江倒是吃的自然,“还好。”
叶云舟看他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的味觉有问题,又舀了一勺,艰难地喝下一半后咬了下舌尖:“不行,我宁可喝白粥,看来我还是年轻人,跟你确实有代沟……我怀疑我这碗米捂了。”
慕临江摇头失笑,伸手径直拿过他的勺子,把剩下一半拿到唇边喝掉,又放回他的碗里:“米没问题,是你不喜欢。”
他说完之后,又长吁一声,像个看小报都能触景生情的暮年老者,深奥地感慨道:“人总是主观地不喜欢某些东西,在不喜欢之后,又主观地为它冠上罪名,以便让自己的好恶变得正义正当。”
叶云舟:“……”我喝个粥而已啊。
叶云舟复杂地看看自己的勺子,忽然有个疑问,就随口问道:“你以前也拿别人水壶喝过水,拿别人勺子吃过饭吗?”
“嗯。”慕临江应道。
叶云舟突然不快,捏着勺子搅了搅,追问道:“谁如此有幸被寂宵宫宫主垂爱啊?”
慕临江的手停了一下,盯着药粥的氤氲热气显得眼神有些空茫:“小时候的事,吃饭都不太容易,抢过谁的碗也记不得了。”
叶云舟愣了愣,唔了一声:“这种回忆你不告诉我也可以。”
“只要你问了,我就会回答。”慕临江又是那种认真的语气。
叶云舟一笑而过,研究菜单上还有什么好喝的粥,慕临江也垂下头去喝剩下的半碗,两人在雅间里一直待到子时过去,拿出谶言录准备开始问正事。
殷思负责调查卫一的踪迹,引暮石那边同样不能耽搁。
叶云舟思索了半晚,按着谶言录道:“还是我来吧,你虽然恢复三成,但万一这线索真的特别重要,超出承受能力反而麻烦。”
慕临江没和他争,谶言录听起来是个无所不能的法宝,实际限制颇多风险还大,实在鸡肋:“嗯,有问题我会帮你。”
叶云舟双手压上谶言录,将手腕拿到剑影发出,让充盈的剑气灵力在灵脉奔腾游走,问出心中所念。
慕临江看着谶言录,只见上面开始缓缓浮现字迹。
下楼右转,沿昌盛街直走二十三丈,左转入海明路,直走一点二里。
慕临江:“……”
慕临江略感兴趣道:“我还没见过谶言录一页记录不下的情况。”
叶云舟吐出一口气,脸色有些发白,谶言录一下就抽走他将近九成灵力,让他感觉疲惫不堪,睁开眼见到谶言录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禁无语:“我只是问与迟疏雨一家熟悉的知情者人在何处,给地名就好了,也不用指路啊。”
他们忍着莫名其妙的导航看了半天,最终得出一个煌都的小镇名字。
“明日一早,我们就过去。”慕临江收起谶言录积极道。
“我认为你应该先去找医无患。”叶云舟理智地建议。
“三成足够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慕临江回绝,“你不是已经布置好了,不差这段时日。”
“我把你从三个月就壮烈牺牲的危机边缘拉回来,你还是没时间。”叶云舟起身抱怨,“宫主即使不春宵,一刻也值千金啊。”
酒楼快要打烊,慕临江的指环收到一条消息,殷思已经找到了那个施放幻术的修者,此时已经出城追杀,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人带回。
他和叶云舟下楼,突然回味刚才叶云舟的不满,笑道:“叶公子倒像个抱怨丈夫没时间陪她的柔弱妻子。”
叶云舟在夜风中打了个激灵,冷着脸道:“错了,应该是抱怨丈夫马上要撒手人寰留她守寡的倒霉新婚妻子。”
“我还以为你要反驳你不是妻子。”慕临江脱下一件外衫罩在叶云舟身上,一针见血道。
叶云舟:“……”被带歪了!
叶云舟回头朝慕临江呵呵一笑,直接扔下他纵身御剑回了汇贤楼。
汇贤楼后院防守森严,叶云舟在正厅里坐了一会儿,殷思比慕临江还要先回来,他提着一个脸色煞白的男人后领子,往正厅里一扔,问叶云舟道:“宫主在何处?”
“路上。”叶云舟如实回道,然后他就看殷思明显更冷了几分的脸,瞪着他面色不善,好像是他把慕临江扔在路上,对方就能迷路冻死似的。
慕临江冻不死,叶云舟感觉自己快在殷思的瞪视里结了层冰,好在慕临江散步散的还算快,踏入正厅时见到那个坐在原地梗着脖子强装镇定的男人,没去看他一眼,直接问殷思道:“就是此人带了卫一的手指来?”
“是。”殷思低头道。
“我之前说过什么?”慕临江在叶云舟让开的座位上坐下,倒了杯热茶,风轻云淡地说,“先砍了他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