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会伤害小皇帝么?”我这么问他。
他却回答得轻易,想都没有想,“只要没人出钱买他的命就不会。”
我松了口气,看来他混入宫里并不是为了害小皇帝的。
那样的话不论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了。以后我只要和他保持距离就好。
不过那一瞬间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小皇帝的安危,真让我自己都有点儿惊讶。
他却忽然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还是爱上赵雁书了。”
我一时语塞,忽然想起来当初在离开永巷时他对我说得话。当时我觉得奇怪,这些后宫里的人不是首要任务就是要爱皇帝吗?为什么他却要给我相反的告诫。
现在似乎隐约明白了点他的意思。
在这种暗潮汹涌的地方,一旦对上位者动了情,大概就会被情感蒙蔽了理智的判断吧?如果没有感情,欺骗起来也就会比较没有罪恶感。
可是感情这种东西,还真是很难控制的啊……
我往后退了几步,打算离开了。我跟他说,“既然答应了你不会说出去,你可以放心。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他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之色,只是显得有些失望,“果然是这种结果吗?我是什么身份有这么重要?”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你别多想。”我快速地说完,然后走出荒亭。我能感觉到他视线还在追随着我,但是我已经不敢回头去看了。
心里很不舒服,就这样失去一个朋友。我在这宫里能相信的人本来就不多了,有一天会不会一个都不剩呢?
我不能想象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人能相信的地方。我一定会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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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旧照常去拜访向离。他似乎也听说了我要被封为修缘的事,不但没有露出半分嫉恨之色,还真心诚意地恭喜我。我心里也很高兴,这么一个单纯的人,如果能在不害他的情况下得到我需要的东西是最好的了。
他给我讲起祈国的风土人情。祈国不像晏国那样地处两条大河流域,土壤肥沃适宜耕种,而且一面临海,贸易方面也十分便利。祈国深处内陆,气候干旱,所以久远以来一直是靠放牧为生,直到近百年才由于与诸国贸易,发展手工业,才逐渐强盛起来。而且相较于尚文的晏国,祈国更崇武,国风也更加豪放开化。
我听他讲得还很有意思。他们有个什么御马大会,在每年开春的时候举行。那个时候城里最擅长骑马的人就会聚集在一起比试骑术,胜出者可以得到各式奖励。向离把那大会的场面形容得要多生动有多生动,赛场有两个,一个是比较小的圆形赛场,为展示花式马术使用。说是小赛场,听着也有半座紫寰园那么大了,观众们都坐在四周的棚子下面,有叫卖面条烧饼小吃的商贩端着一盒盒的货品在人群中叫卖。一家老小都喝着马奶麦茶,过节一样热闹。那些竞技者就骑在马上表演各种高难度动作,如果表演的好就会有人往厂子里投彩头。
另一个赛场则是非常广阔的,往往是绕着山谷一周,为的是比试速度。竞技者们飞驰在原野上,远处有青天白云悠缓变换,天光在远处如轻纱般抖动,非常潇洒自在。
对于祈国人来说,马不仅仅是坐骑,更是家人一般的存在。那些竞技者很多时候比试得不仅仅是个人的技术,更是人和马之间心有灵犀的契合。他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是一个人从小养了一匹马,后来那人因为生病去世了,那匹马就在他的坟前卧着,卧了足足一个多月,风吹雨淋都不走,最后竟然饿死在坟头上了。
我听得有些恍然。这样的情意,就算是人类间最深沉的爱情可能都比不上吧?如果我死了,会有人愿意每年到我坟上去看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好想到草原上去,养一匹马,天气晴好的时候就翻身上马,在碧色连天的地方肆意奔走。
小皇帝答应过跟我一块儿去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收回兵权,那样我们才有机会去边疆……
正聊得兴起,忽然向离的侍者匆匆进来回报,说是尹公叔正往这边来。
我们俩赶紧整理仪容,出到正厅去等人。尹公叔轻易是不会离开小皇帝身边的,除非是宣旨。
小皇帝有圣旨……是给我的还是给向离的?
人很快就到了,尹端青单手举着一卷朱砂帛书,迈着端正的步子走进门来,微微一停,眼睛扫过我和向离的脸。
“向离捷豫接旨。”
我和他都恭恭敬敬跪下,只听尹端青沉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向氏归源(向离的字),才高思敏,端静内敛,虽出自祈国,隔乡千里,却能以晏人自居,仁慈和爱,谦而不骄,于诸侍奉顶礼之事尽其所能,深得朕心。今修缘一位尚空,朕为安平社稷,使后宫有序,特册其为才人,于三日后行册封大礼。尔其谨守其责,尊奉皇后之训,及三公子之意,切莫忘乎所以,而使后宫蒙羞。钦此——”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圣旨读完了。
一瞬间我开始质疑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理解能力。是我听错了么?怎么好像在圣旨里被册封修缘的是向离?
是我听错了,还是圣旨写错了?
一旁的向离似乎也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尹端青催促道,“向修缘,还不快接旨谢恩?”
这一句话宛如一道利剑斩断了我自欺欺人的臆想,我怔愣愣看着向离叩首谢恩,然后将那道朱砂锦帛接到手中。那红色那样刺眼,刺到我角膜隐隐作痛。
我仍然反应不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似的,脑子里整个都是木的。
“钧天,要不朕封你当修缘吧?”这是谁在我耳边说的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刻却变得像烟云一般飘渺不定。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尹端青已经离开了,要不是向离有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我还跪在原地。
“钧天……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嗫嚅着,有些不敢看我的眼睛似的。
我站起来,我想我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我说,“恭喜你啊。”
“说不定是陛下弄错了……”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会错?以后你就是修缘了,我见了你得行礼。”我说完,就冲他行了一个礼,还对他笑笑。我本来是想笑的风轻云淡些,但是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估计笑得不太好看。直到现在,我的脑子都是麻木的状态。只有心口某个地方像是梗了一块东西似的。好像有一块木头噎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一脸不忍的歉意,看起来是有些慌乱了,他说,“钧天,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会和陛下说得……”
和陛下说?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一句话就能让小皇帝收回成命?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还保持着平静,“没事啦,原本也只是传言而已,现在你能当上修缘了,我是很替你高兴的。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
他见我没有生气,似乎也松了口起,重新又笑起来,笑得干净出尘,“这是自然。你是我在这皇宫里最好的朋友。”
我又强忍心中酸楚和他玩笑了几句,然后就匆匆告别,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也顾不上那借口算不算圆满了,我已经快要忍到极限了。
快步走出玉衡馆,我连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可是出去以后又不想那么快回去,空对着那有些太过美丽繁华的宫殿,只觉得像个大大的讽刺一般。我拒绝乘车辇,也不要人跟着,只让杜若陪着我,沿着那偌大的太液池岸一点点走回去。此时春意已经渐浓了,堤岸上的柳树都抽出了嫩绿的新叶,长长地垂落在如镜的水面上,随着带着暖意的风晃漾出几圈涟漪。几只鸳鸯正浮过翠绿的水面,一切看起来都暖融融的。
可是我心里却像是刮起暴风雪一般,寒冷彻骨。
说不定他那晚只是随口一说吧,我却傻乎乎地当真。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承诺。
就像你的老板说要给你加薪升职,最后却升了别的人一样。其实没什么好埋怨的,这是常有的事儿。
可是我怎么会觉得这么痛苦?就好像这不止是加薪升职这么简单,就好像这难过不仅仅是因为丢掉了到手的修缘之位。
说到底,我只是他后宫众多人之中的一个,对他来说没有半分特别吧?
可是对我来说,他却是特别的。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段熙和告诉我不要爱上皇帝?因为这种不对等的感情,就像是打出去的空拳,无着无落。你谁也不能怪罪,因为根本不知道该怪谁。
赵雁书,他总是给我最美好的温柔,可是却又总在情最浓时狠狠地给我一刀。我回忆起他的笑容,他的撒娇,他流露出的属于少年人的天真和脆弱,却都好像成了面具。我看不懂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让他不高兴了,哪里让他不满意了。
我到底要怎样做,才可以……才可以让他看到我?
我只觉得胸闷气短,恨不得找个地方大吼一声。或是找人打一架。
恍恍惚惚走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杜若好像说着什么,我却没听清。等到我恍然惊醒,意识到杜若正在紧张地低声叫我的时候,已经晚了。
惠公子正站在我面前,一双绝美的双眼却带着危险的气息,微微眯着,看着我。
我心中一紧,连忙躬身行礼,“臣下见过惠公子。”
半晌,才听他慢慢地说,“杨才人好大的架子啊,见了本公却装作没看见?”
他声音不大,却听得我额头上渗出冷汗,“臣下不敢!臣下只是想事情出神,没看见公子……请公子恕罪……”
“本公这么大一个人,才人竟然没看见?”他弯起嘴角,笑得有些阴翳,“看来才人眼里是没有本公了?”
我知道,他这是要借故找茬了。心中本来就正郁闷,此刻竟然连解释的心思都淡了,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我于是也不再低着头,抬眼直视他,“我确实没看见你,你要是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
此话一出口,便看到惠公子身旁的宫侍都震惊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这宫里还有敢这么跟贵公子说话的人。杜若也一下子慌了神,立刻就冲惠公子跪下了,“公子息怒!才人这两天身体不大好,人也糊涂了,请公子原谅!”他一边求着,一边拉着我的衣袖要我和他一起跪下。
我此时也有些后悔了。不论如何他现在有着和贵公子平分秋色的势力,我得罪了他就跟得罪了半个皇后一样。他有一百种弄死我的方法。
为了一个修缘的位子丢了小命,我是疯了么?
于是我也跪下了,刚才一瞬间涌起的豪气瞬间烟消云散。
“呵呵,怎么跪下了?刚才的胆识呢?”他尖锐地问着,薄薄的怒色已经侵染了眉梢,“本公身为三公子之一,倒是第一次被一个才人这样说。杨钧天,你不愧是最得陛下宠的。”
他的语调带着浓浓的讽刺,以及风雨欲来的危险。我心跳加快,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低着头,低声说了句,“刚才是钧天失言……请公子恕罪……”
“呵,恕罪?”他微微弯起朱唇,即便是如此阴险的笑容,看起来竟也是动人心魄的美丽,“含阳,去给本公掌他的嘴。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恃宠而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