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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你……说什么?”

第36章
“你……说什么?”
宇文越直直与谢让对视, 那双略微发红的眸中带着尚未褪去的委屈与悲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谢让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但紧接着,他眼底骤然闪过一丝阴鸷。
谢让张了张口,忽然被人重重推到椅背上,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你、敢!”宇文越居高临下注视着谢让, 双手用力攥紧他官服的衣领, 力道大得指尖不断颤抖,“谢让, 你怎么敢——”
冰冷的话音从他齿缝中挤出,少年的双眼红得惊人, 饱含着深深的戾气。
谢让呼吸稍滞,没想过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知道宇文越对他怀有依恋, 但那份依恋, 显然是由于先前的临时标记, 以及这人这些年一直无依无靠, 从没有人好好待他所致。
随着近来他不再需要谢让的信香安抚, 以及逐渐成长, 那份依恋就该慢慢淡去才是。
可为什么……
“阿越,你听我说……”
“你闭嘴!”宇文越厉声打断他,“谢让,你若是想说这些话来试探朕, 朕劝你尽早绝了这心思。”
“你若是敢……你若是敢这么做……”
他嘴唇轻颤, 似是犹豫了片刻,咬着牙冷声道:“朕不会让你一死了之的, 你想都别想!”
少年几乎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就算是这种时候,他依旧没能对谢让说出什么重话。
谢让别开视线, 不敢再看那双通红的眼。
“……你别这样。”钳制在他领口的手忽然松了几分,少年的话音也跟着放缓。他抓着谢让的衣服,近乎哀求般开口:“你不能再丢下我一次,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这样……”
谢让一怔。
什么叫……再丢下他一次?
“我想起来了,谢让,我全都想起来了。”宇文越注视着他,声音里带上了哽咽,“你答应过的,你答应会永远辅佐我,你答应永远不会丢下我。”
“你答应过……会回来的。”
少年恐怕此生都从没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那低哑的控诉,一声又一声,仿佛直接敲打在谢让心头。
谢让眉宇微微蹙起,还想开口询问,脑中却传来些许刺痛。那痛感与先前那回极为相似,谢让呼吸骤然一乱,本能抓住了宇文越的手。
“……你怎么了?”
与先前那回相差无几,少年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疼痛很快变得难以忍受,谢让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他用力抓着宇文越的手腕,呼吸沉重而急促:“我答应过你……”
痛苦随着他的话愈渐加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宇文越当即就要起身:“我去让人召太医。”
“不……”谢让更加用力抓住他,像是与本能抗争一般,强行抵御着脑中那阵阵痛楚,“你说,我答应过你……是什么时候?”
宇文越动作一顿,低声道:“是……六年前。”
宇文越今年刚满十八,六年前,是他刚被先帝接出冷宫,当上太子的时候。
也是他刚拜谢让为师的时候。
宇文越也不明白,为何他会将六年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前些天,常德忠为他找来了帝师这些年的行事轨迹,他才终于想起来。
六年前的年初,谢让曾经离开过京城。
这些年,帝师谢让将自己所有言行记录都抹得几乎一干二净,但或许是那时的事太过久远,反倒留下了不少痕迹。
他是头一年的十二月升任为太子太傅,而就在一个月之后,六年前的元宵节那天,他远在家乡的亲人、故友,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光了。
那是个威慑。
是他自愿揽下太傅一职,决心辅佐年幼储君的代价。
“呜——!”谢让身体紧紧蜷缩起来,他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痛苦产生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老师……老师……”宇文越手忙脚乱把他拥入怀中,轻抚他的背心,“我错了,我不提这些了,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怀中的躯体不断颤抖着,落在宇文越衣袖上的手指尖紧绷发白。
门外传来老太监关切的声音:“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不许进来!”宇文越快速应了句,将怀中人打横抱起,进了一旁的内室。
宇文越将谢让放在内室的小榻上,刚要直起身,又被人拉住了。谢让眼眸紧闭着,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一滴泪顺着眼尾滑落。
宇文越替他拭去泪痕:“我去让人请太医,你这样不行。”
谢让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紧紧抿着,抓着他的手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不放。
“好,我不走。”宇文越弯下腰,重新将人搂进怀里,“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没事的。”
怀中人一点一点松懈下来,更像是精疲力尽,唯有呼吸依旧急促,带着不难察觉的颤抖。
谢让当初离京的原因,宇文越那时也并不知晓。
在养心殿仓促的敬茶拜师之后,他就被带去了东宫,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再见过他这位太傅。
再次见面,就是离别的那天。
那是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在经历了漫长的冬日过后,万物都将迎来复苏。唯有庭院内那株寒梅显得惨败不堪,仿佛预知了自己末路。
谢让在院子里与宇文越见了一面。
年轻的状元郎眼中满是疲惫,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还是对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他问了宇文越这些天的功课,还赠了他几本适合他这个年纪阅读的蒙学书籍。最后,谢让温和地告诉他,他家中有些事要处理,将会离京一段时间。
现在的宇文越终于明白,他是要回乡料理家人的丧事。但当初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局促地抱着书本,犹豫许久,小声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圣上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京城的局势也愈发混乱,就连宫中都出现了卷着细软私逃出宫的太监宫女。
似乎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青年对他笑了下:“两三个月吧,放心,我不会逃走的。”
他望向庭院里那唯一一株梅树,仿佛喃喃自语开口:“谢让此生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也永远不会逃走。”
“你呢?”谢让忽然问他,“会害怕吗?”
宇文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摇了摇头:“不怕。”
“不愧是我的学生。”对方又笑起来,他走近过来森*晚*整*理,摸了摸宇文越的脑袋,“小殿下,你很快就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但你会发现,那条路比你想象得还要难走。”
“那张龙椅旁群狼环伺,他们等着食你的肉,吸你的血,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但你不必担忧,因为你现在有我。”
“阿越,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谢让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一如既往温柔的视线中带着坚定,“我会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会让那些蔑视你、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所有人……都一定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年幼的太子没有听出那温和话语中潜藏的恨意与不甘,他就那样送别了自己的老师,并期待着,几个月后的重逢。
三个月后,先帝撒手人寰,登基大典那天,宇文越等来了他的太傅。
然而,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变得冷酷绝情,变得不择手段,渐渐地,宇文越也逐渐觉得,他一开始见到的谢让就是这样。
他忘记了两人的初遇,忘记了那个临别的午后,忘记了对方曾温柔唤他“阿越”。
也忘记了,那个永远不会丢下他的誓言。
.
谢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他再醒来时,一眼先看到了从窗户透入室内的一缕夕阳。
室内的布置格外熟悉,谢让重新闭上眼,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清幽檀香。
这里是乾清宫。
宇文越又把他带回来了吗?
谢让动了动手指,试图撑起身,却又因四肢的虚软重新倒了回去。
“别乱动。”有人快步走到床边,“头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让张了张口,只觉喉头干涩,竟没能说得出话来。
宇文越将他扶起来,取过靠枕垫在他腰后,又给他倒了杯水。温热适口的清水入喉,总算让咽喉舒服了点。
谢让就着宇文越的手喝完一杯水,摇了摇头,后者将杯子放下。
“我……我睡了多久?”他嗓音依旧低哑,周身酸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比上回病了小半个月还要糟糕。
宇文越垂下眼,将他的手握紧掌心:“第三天了。”
“……”
果然。
谢让苦涩地勾了勾唇角。
上回出现这样的事,他还想不通那是为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是因为他触碰了尘封在脑中的记忆。
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力量,在阻拦他碰触那些记忆,在阻拦他……想起过去的事。
“唔……”
回想起先前的事,脑中的刺痛感再一次袭来。谢让眉宇紧蹙,空闲的手按了按眉心。
“又疼了吗?”宇文越顿时紧张起来,“太医就在偏殿候着,我让人去叫……”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宇文越与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对不起。”
谢让:“什么?”
“我不该提起那些事。”宇文越道。
他知道谢让记忆有损,多半已经记不起那些过往。因此,在想起了过去的事之后,他也没打算在谢让面前提起。
他是想要在他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
谁知那时候情绪忽然失控,竟将一切都脱口而出。
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都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
谢让却是轻声笑了笑:“傻子。”
“这件事,怎么想都不该让你来道歉吧?”
“分明是我该道歉才是。”
宇文越一怔:“你……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谢让摇摇头,“还是很多事都记不起来。”
他所能记起的,只有些许零星的片段,难以串联。
少年神情有些低落,但依旧安抚道:“没关系,想不起来就别再想了。太医说,你或许是在丧失记忆时脑内产生了损伤,强行回忆会更难受的。”
谢让又摇了摇头:“不对。”
不是这样。
太医说的那种情形,在许多记忆有损的人身上很常见,但他的情况,却比那些都更为复杂一些。
谢让靠在床头,注视着宇文越,话音放得很轻:“阿越,我没有骗过你,在你临时标记我的那天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那天夜里,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踏足这个世界。”
宇文越眸光微动。
“我现在仍然记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谢让眼眸垂下,思绪陷入了回忆当中。
他在那里有亲人,有朋友,有从小到大的记忆。
那是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时代,飞速发展的社会,他真真切切在那里生活过,也留下过或许寻常,但依旧难以磨灭的回忆与羁绊。
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甚至,比他如今想起来的这些片段回忆都更为清晰。
那绝不可能是幻想。
至于这里发生过的事,他却已经记不清了。
在这个时代出生的谢让,是如何度过幼年时期,如何学习、成长,又如何在年少时出人头地,这一切他都不记得。
“你还要说你不是他吗?”宇文越问道,就连话音都低沉下来。
谢让抬眼望向他,对方的模样,竟与回忆中那小小的身影重合起来。
他仿佛又变回了六年前那个会表露出不安与惊慌,却对他毫无怀疑,全身心信任他、依赖他的小小少年。
谢让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对方的脸。
“我也希望我不是他。”谢让轻声开口,在对方露出难过的神情之前,笑着道,“那样,我就不需要向你道歉了,不是吗?”
宇文越怔愣一下,没能立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说……”
谢让微笑着,又像是无奈一般,轻轻叹了口气:“虽然记忆还很模糊,也搞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六年前那些话,好像的确是我说的。”
是他受了宇文越的拜师礼,是他与宇文越约定,一定会回来。
那些并非他从书中读到的故事,而是他真实经历过、体会过的往昔。
“虽然好像晚了很多年,但……”谢让顿了顿,认真道,“抱歉。”
“让你久等了,阿越。”
当初许下的承诺,跨越上千个日夜,在此刻终于得以实现。
迟来六年之久,少年等到了他期盼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