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唔, 我听说商人重利也重信义,当初有人答应替你们家打理旧宅,合情合理。”
“可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你们又从未回过此处,如何保证他们能坚持下去啊?”
陆萧白发现老宅看上去虽陈旧, 四处却没有结蜘蛛网和尘垢, 由此观之的确有人定期打理。
林寂用灵力劈开锁,推开大门:“先进来再说吧。”
陆萧白:“……”
会不会有人发现,告他们私闯名宅啊?
“我也不想这样, 可我手上没钥匙。”
以前是有的, 就留在新搬的家里, 可后来逃命都来不及, 不可能还带着走。
陆萧白四处看,除去院子里花草长得杂乱了些,有一股长久没人住的冰冷气息,别的都还好。
宅子坐北朝南,一天当中阳光能照进来大半天, 想来建造时请的风水师挺靠谱。
陆萧白曾经也跟着同门去做过下山任务, 那些有钱人家的建筑风格是生怕他们看不出豪横,处处镶金镶银。
少时他看到会甚感羡慕新奇, 后来见识过的多了,对那种明着炫耀便深感无味。
林寂家的老宅却是以雅致为主,把钱都花在材料和质感上,四处构造甚有巧思和品味。
进了大厅, 陆萧白发现有钱人家还是喜欢炫耀啊,只不过由外秀改为内秀:窗纸、家具,连室内的地毯都无比稀罕难得。
林寂领着陆萧白坐下, 便要离开:“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陆萧白连忙问:“你去哪儿?”
林寂奇怪地看他一眼:“沏茶待客啊。”
陆萧白:“……”
林寂垂眸:“我林家再没落,也没有请人到家里不好好招待的道理。”
陆萧白:“不用吧,我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嘛,我又不是外人。”
林寂坚持道:“用的。”
反而外人能看情况招待,尽了礼数便罢……不是外人却不行。
就像如果他师父突然来到家里,按照凡间夫子讲的,林寂得去大门口把人迎进来,再请其上座,沏茶敬茶,恭敬问候。
因为孟晚秋是他敬重的师长,对方还是第一次登门。
现在嘛一切从简,陆萧白也不是师父……但也不能轻慢他显得自己没教养,被他看扁了!
反正怎么做人是自己的事,他从小就被这么教的。
林寂去后厨烧了壶水,把随身携带的茶叶放进去,泡好后端上来,先后给陆萧白和自己倒了两杯,才算告一段落。
陆萧白顿了顿端起茶杯,搞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按礼数说他登门得带礼物,可今日只是空手……
林寂发现陆萧白喝茶时不时看向自己,“……怎么?”觉得他穷讲究吗?
陆萧白唇角带笑,开口道:“我喜欢你……”
林寂喝着茶的手一抖,差点被呛住。
这回换陆萧白奇怪地看着他,把后半句补完:“……这种较真的性子。”
不愧是饱读诗书想考功名的人,讲究归讲究,却让陆萧白感到自己被重视,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看起来这么“正”的人,上一世最后怎么会走到魔修那一步?陆萧白至今不能释怀。
赤子之心最是动人,他自然喜欢。可林寂干嘛咳嗽打断他啊,搞得他断句失误,说完全句后回想起来不对不对的。
尴尬须臾。
陆萧白再次感慨:“这宅子真不像被废弃多年的。”
林寂连忙接口:“本来就不是。”
“你刚才问我,他们为何能坚持下去?因为我爹纵使离开此处,也能让别人心悦诚服为他做事数十年。”
林寂对他爹的印象已然模糊,记忆里,他爹总是和不同人来往,为交友也为利益。
他爹是个有本事的人,就是心太野,在同一个地方待不住,不爱着家。
“其实我家祖宅也不在此处,祖父在时管着他,他尚能按捺住自己。后来祖父去世,谁也管不住他了。”
像他们之前去降服女鬼的镇子里,都闹成那样了,镇民们也不想搬走,他们只盼安定,从古至今背井离乡对人们来说都是无奈之举。
可林寂的爹离经叛道,反而喜欢天南地北到处跑,商人的身份是真适合他。
他胆子很大哪里都敢去,什么生意都能做。他也确实给两房的血脉带去无比富裕的生活。
经历两世,林寂也想明白了,他们家屡屡搬走,每去一个地方改换一次姓名,恐怕也与鲛珠有关。
他不知他爹经历了何种机缘巧合得到鲛珠,但他爹定知此物不凡。
生怕被人抢夺,才会想方设法迷惑他人。
当一个人身获至宝却没有能力留住时,便是怀璧其罪。但让他弃之不顾,又绝对不可能舍得。
林家的祸事似乎是注定了的,所以林寂如今不愿过多评价这件事。
“既然这次要路过云州,我想着便回来住几天吧。”
“我父亲在此地的友人我还记得,可对方并不知我家与林家的联系。”
“明日我去找他表明身份,让他帮我把宅子转手给别人吧,或者直接折价给他,我兑换成金银带走。然后,请他每年替我祭奠一下逝去的亲人。”
“人不在了,留着空房子有何用。”
本来林寂都不想回来,被陆萧白提醒过祭奠的事后,他感觉还是得请人逢年过节烧一烧纸,好歹尽尽人伦。
加上陆萧白不是财迷么?带他回来住几天大宅子,顺便搂点钱带走……以后涉足人间,没钱寸步难行。
果不其然,陆萧白双眼发亮,勉强矜持道:“这么说,你又有一大笔钱揣兜里了啊。”
阿寂的钱还真是源源不尽啊,这几年他好不容易从对方那里一点一点抠走不少,看来以后还得继续抠。
住的地方现成,厨房现成,用法术收拾一下就行,两人兴致勃勃出门买了一堆菜,有条件自然还是吃现做热乎的好。
至夜,陆萧白和林寂各自铺好床铺,洗漱过后便要安置。
陆萧白突然说:“呃,阿寂,如果你今晚睡不着的话可以来找我。”
说罢他对其挑了挑眉,率先回房。
林寂:“……你什么意思?”
陆萧白就是字面意思。
林寂连祭奠都要托请别人,也不愿回去看看,他心里的阴影并没有随时间推移而消失。
所谓房子越大,人越少,越显得空寂。
此处虽不是后来的林家,却是老宅,同样意义非凡。
当然对方睡得香最好,陆萧白只是稍作提醒。
熄灯了。
原本白日阳光明媚天气甚好,刚才他们回房时便发现月亮被乌云遮盖,天突然有些阴了。
林寂躺在塌上想着待会儿不会下雨吧,没过多久外面果然响起滴答声。
附带着电闪雷鸣,有着似乎要劈死谁的气势。
林寂不怕黑也不怕雷,前不久他晋升金丹还被劈了足足七道。
可置身此境,再被此景烘托。
林寂:“……”
他一晚不记得自己睡着了几次,又醒了几次。
先是梦到祖父祖母,又梦到爹娘,连三叔一家都梦到了。
后又梦到林家被灭门的那晚,于是开始反反复复做噩梦。
有好几次他忍不住坐起来,拖沓着鞋走到门前,想走出去,推开另一扇门。
强行克制住自己。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第二天陆萧白/精神抖擞地捧着自己的脸看来看去,“你的眼睛像是被人打了两拳,不是让你睡不着来找我吗?”
林寂有气无力拂开他的手,“没事,我只是第一天不习惯,认床。”
让他去找他就去找啊?他都活两辈子了,又不是小孩子需要师兄又抱又哄才肯睡觉!
陆萧白:“……行。”看你能硬气几天。
吃过早饭后,林寂换了身华贵的衣服打算去找他爹故友,仙门的衣料自是凡间不能比的,绝对不会在没见到人之前被拦在外面。
陆萧白撑着下巴,目不转睛欣赏。
林寂怎么越长大越好看啊!俊美得夺目耀眼,整个人像是会发光。
两人一起出门,一起到了云州商贾家的那条街。
陆萧白道:“这是你的家事,我就不参与了。我去附近逛逛,咱们在那座桥头会合。”
林寂打起精神:“行。”
林寂去见了那位姓王的故交。
他拿出可以证明身份,自小戴脖子上的金锁,“据说此物还是伯父当年所赠。”
王伯父十分激动接过金锁查看:“就算没有此物,我也相信你是你爹的儿子,你与你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像了。”
“你爹如今还好吗?”
林寂:“家父已故。”
王伯父猛地愣住:“可是生了重病?”
林寂:“意外,遭匪徒所害。”
良久,王老爷长叹。他脸上惋惜有之,却并没有太过惊讶,或许故人之子来寻的时候,他就有了预感:“唉,从前我便劝过你爹,让他不要总是去过于危险的地方,也要顾及身后家小。”
“可他总说,他志在收藏天下各处的奇珍异宝……”
太有闯劲,命却没了。
顿了顿,王老爷回神作揖:“抱歉,在下不该说这些。”
林寂:“……伯父不必介怀。”
他也觉得他爹太过放荡不羁,做错的事不会因为人死了就变成对的,还连累家人。只是这话他知道不能说出口。
林寂发现,就算陆萧白不在身边,他自己这张嘴讲正事是没问题的,该套交情就开始词穷了。
他勉强和王老爷又说了几句,把来意道出。
王老爷越听越惊诧:与他称兄道弟的友人隐瞒了真实姓名,林寂家竟是前几年不幸被灭的林家!
此事闹得太大,东、云两州的人皆知。
林寂:“如若伯父不愿帮忙,便算了。”
托人办事总得把实情告知,若别人怕被拖累,他也理解。
王老爷连忙道:“无事,无事。我与……林兄相识一场,老夫答应你。”
反正林贤侄只让他在此处立个碑祭奠便可,不必非得去林家。
林寂起身行礼,不愧是他爹可以托付的朋友。
王老爷将人扶起来,又想到什么:“可你为何不自己祭奠……那,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林寂自然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已修仙,他想了想:“仇怨太深,我也朝不保夕,这才托伯父替我祭奠。以后,我考功名吧。”
王老爷脑补了一出林寂当了大官报大仇的戏码,深感理解:“也好,你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这样,我先把买房契地契的钱给你,以后宅子慢慢卖。”
林寂:“多谢。”
走出王家府邸大门后,林寂浑身松了劲。
陆萧白等在桥上四处闲看,见林寂走到身边疑惑不已:“你怎么比去时还没精神?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林寂:“非也。是王伯父非要留饭,我婉言拒绝无数次,他终于放我走了。”
感觉互相客气了几百次,林寂接下来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元气,不想跟外人说话了。
陆萧白笑得前仰后合,递给林寂一串糖葫芦:“那你吃点甜的补补力气吧。”
或许人和人容易累的地方就是不一样,他越来越觉得林寂有意思了。
林寂倚在桥边放空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糖葫芦。
他一向不吃这种幼稚的东西。
……可确实有点饿也有些头晕。顿了顿,林寂抬起糖葫芦串咬了一口。
他自小受不了酸味,哪怕是酸甜口。林寂第一口就被酸到了,不过脑子确实清醒了很多。
他一口一口吃完糖葫芦,发现陆萧白倚着栏杆,头偏着看向同一个方向。
林寂突然问:“你一直在看哪里?”
陆萧白回头看到空了的竹签,了然一笑答道:“方才我四处闲逛时,看到那边有人做善事施粥,据说今天是什么庙会来着。反正没事,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回老宅是另一种不舒服,林寂想想还是同意与陆萧白去看热闹。
两人站在外圈围观,他们不饿便没有必要去凑数。
无论在哪朝哪代哪个年头,普通百姓中,总有人的日子不太好过。
看着看着,陆萧白眼睛尖地凝视一个人许久:“我认为,施粥的那个男人,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
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并没有过于奢华,一副普通商贩打扮,一举一动平易近人。
他接过仆人手中的碗和勺亲自施粥,递到排队的人手中。
林寂同样凝视许久,他的身躯早已僵住,眼珠子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双唇颤动,声音也是抖的:“像。我三叔。”
“我昨晚刚梦到过他。”
“……”
可过了两世,跨越数十年。他做梦也看不清脸了,是以不太确定。
林寂如今唯一的感触便是头脑发蒙,不知做何感想,甚至没有感想。
阔别多年的亲人突然冒出来,在你确定他已经死了的前提下。
不可能啊……他上一世后来回家看过,看到了他娘、三叔一家的墓碑。
林家覆灭那晚,他娘推走他时满口是血倒地,要他带着鲛珠跑,一定要活下来……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自是先以保命为主,玄逸真人收了他带回云上仙宗前,提着他回了一趟林家。
让他死心,让他记住刻骨的仇恨。
那时官府把林家人安葬了,他总不可能刨坟确定是不是本人。
难道他三叔真的还活着?
那他娘……
林寂突然激动起来,被陆萧白拽住:“先回去再说!”
陆萧白一路拽着人离开,林寂反应过于怪异,引来周围人侧目。
回到老宅。
陆萧白:“你知我为何不让你立即上前确认吗?”
林寂心已经乱七八糟,听此勉强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答非所问:“我也不想认他。”
如果全家只剩三叔,他宁愿不知道这件事。
他方才激动,也只是抱着或许他娘也在世的侥幸,想要上去询问。
他与三叔前世见得不多,又隔了一世,什么亲情早已所剩无几。
陆萧白垂眸:“如果你要查证,首先你还是让人查一查,你三叔有没有找过你,再确定你要不要去见他。”
林寂浑身一震,瞬间明了陆萧白的意思。
是了。
如果三叔幸存,林家的后事自是有人处理,那些财产也不用充公。
他定然清楚林家并没有符合林寂身形的尸体,少一具自然也能清点出来,如果他有心,自会向官府说明,让人四处寻自己。
若他无心,或是从有心到无心,便没有去见他的必要。
陆萧白:“何况,你穿得那么显眼,方才我们表现也那么显眼,对方没瞎的话应该能看到你。”
三叔只有一世记忆,不至于过三四年就认不出林寂了。
林寂:“我懂了。”
等到晚上,也无人上门。
他们花钱请附近消息最通达的流浪汉打听的结果也到了。
“听说,林家确实有一人幸存来着,可他后来早就不知所踪,也许是打击太大,伤心远走了吧……”
“二位公子问这些做什么?至于你们说有没有人寻过林家小少爷……林家人不是死完了吗?没听说过还有第二人活着啊!”
“……”
陆萧白把一串铜板给出去,“你们自己分吧。”
林寂早已转身回老宅。
傍晚,他食不知味地吃饭,面上没有情绪。
陆萧白看不下去:“你怎么想的倒是和我说说啊?”
良久,林寂叹气:“他不认我我也能接受。”
鲛珠是他爹带回来的,想来三叔也有所了解。如若三叔和他一样看到了“仙人临世”,便会猜出林家糟祸不止是妖物入侵,他的妻子也未曾幸免于难……若他迁怒于自己,也算人之常情。
陆萧白:“或许是他不想你回来,否则岂不多一个争家产的人?阿寂,人心易变。”
林寂垂眸,半死不活道:“那便给他吧。反正我已隔绝人世,家产与其交给公家,不如他继续捏着。我爹死后,生意场本就是他接手。”
如果三叔此刻突然登门问罪,说鲛珠害死他全家,等于自己爹害死他妻女,要找自己算账,林寂反而不知该如何辩驳。
陆萧白叹息:“你能这么想,也好。”
就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晚上,林寂推开门时,陆萧白坐在塌上看书,也未熄灯,一看便知没打算睡。
“你进来吧。”陆萧白莞尔一笑。
林寂:“……”
今日之事一出,他更睡不着了。
他实在想不通,前世死去的人,今生却还活着。
或许三叔前世也还活着,却换了名姓,和他爹一样换身份过下去。
九州何其大,他们一人在人间,一人去修仙,一辈子不曾重逢。
也或许他根本是认错了人,那人只不过与三叔有几分相似罢了。
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没有解法,他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只能想,想到累,想到不再想。
林寂:“我们明日就离开吧。”
“行。”陆萧白躺下,抬起指尖掐诀:“今日便好好休息吧,那我熄灯了。”
世界归于黑暗。林寂却没似昨夜那般彻夜难眠。
他想累了就睡着了,听着身边人的呼吸,脑子更烦乱,他的心却比昨夜要安稳许多。
林寂模模糊糊睡着前,随手一捞,紧紧抱住身边人。
夜半,两人姿势各异,睡得一塌糊涂。
陆萧白突然捂住耳朵:什么声音啊?
怎么像有人在磨牙。
陆萧白不可置信地看一眼身边,他记得几年前林寂没这个毛病啊!
陆萧白捂着耳朵面向里侧,打算克服一下。
“……”
克服不了,磨牙声越来越大了,在黑暗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他脑子。
陆萧白侧身推了推林寂,“你醒醒。”
林寂睡得浅,推一下就醒了,“怎么?”
他连忙收回抱着人家的手。
陆萧白:“你睡着别磨牙。”
林寂:“……你在说什么?我不可能会磨牙。”
陆萧白:“那为什么你醒了就没声音了?”
林寂:“……不是我。”
那是我?陆萧白重新躺平:“那继续睡吧。”
须臾,磨牙声继续响起。
陆萧白用手肘戳了戳林寂。
林寂:“我没睡着。”
“……”
两人连忙跳起来,挥动灵力点燃油灯。
黑暗中,无数密密麻麻的红色形状奇怪的动物,正快速朝着蹋边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