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城主(一更)
谢逢野和俞思化各自换好了衣服便走,去时各撑一把伞,并肩步入雨幕中。
听起来是生意上的事情,俞思争虽然不赞同小幺离家,但也不会贸然去干涉他做生意。
伟岸挺拔的将军背影在漏风漏雨的丧事铺里显得有些惆怅。
待到雨停,副将上前来询问要去何处。
俞思争便带着一行人原路回府,他此番回来遇上祖母凶礼,蒙皇恩宽限,允他带兵进城,亦容他在家乡多待一些时日。
可这样的宽限不是无止境的,他迟早还是要去皇城回禀军情,再班师返回边疆。
此去之后再返故里,不知是何年月。
光是想到这个,就让他眉眼难展,更何况,那个行事不俗的姑娘也要跟着自己一道回府。
他看着在身边沉浸于雨后清新风光而雀跃欢欣的人,忽地想起那叫谢逢野的说小幺损他清白。
虽然现下不知为何小幺要那般冷言质问,且两人又这么不说清楚离去。
那么他作为俞思化的长兄,该是替他向姑娘稍作赔罪。
没想到白迎笑听过之后疑惑地转头过来,顺带换了只手抱小古,好让它避开街巷屋檐上和树枝中随时会砸落下来的水珠。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俞思争偏头看她:“不值得……生气吗?”
难道这姑娘如此大义通透,可将声名当做俗物?
他悄悄在心中如此惊叹。
“对啊,不值得。”白迎笑低头避开路上的水坑,“被叫声狐狸精而已,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狐仙一族生来骨子里都带着魅,皮相上揉了娇艳做妆,便是再云淡风轻地一眼,被他人瞧去都是含情脉脉。
美貌是恩赐,也能成为负累。
若是能因是误解而动怒,只怕他们族上都剩不了几只狐狸了吧。
“……姑娘果然和世俗格格不入。”俞思争夸赞道,然后再严谨地说,“我方才听得明白,思化他没有用这般粗俗之话来说你。”
“我说你也是,张口闭口都是弟弟,如今人不在面前就能口舌利落起来,早干嘛去了?”白迎笑眯着眼停下步子来打量他,“看你在那凶神恶煞的似要当场绑了他回家,哪有这么疼爱弟弟的?”
就算白迎笑现在这么一本正经地教训人,也实在难以掩盖她先前砸门拔刀之举,但既然涉及同兄弟相处的事情,俞思争难免也跟着正色肃容起来。
“听姑娘此言,定是精通同辈相处之道。”
他在诚心请教,白迎笑也在诚心回答:“我还好,我弟弟没你家这个听话,反正他要是捣乱我就揍他,不过呢,总归都是兄弟姐妹,拳脚之上自然是要留些力气的,有时候打打闹闹地反而能增添感情。”
俞思争若有所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啊。”
白迎笑接着说:“我其实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上回掰折了他两只胳膊,他一气之下就跑了。”
说完还安慰地朝俞思争笑笑:“没事,他也做不好管家,我寻找机会就带他走,不会给你们府上添什么麻烦。”
俞思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
百安城整座城市依山而上,城主良氏府衙以及居所都在一处,围建于城顶。
泉涌潺潺分流成数道淌过各横石桥,再汇于最外面的护城河中。
远远看去,此城层层叠叠环曲绕直,下面青松障柳,上面高翠映苔。
中间薄云浮动处,灰雁翔风,鸣声亮了半边天穹。
此时雨后晴光艳艳,古城风物尽数潇洒于秋风,熠熠生辉。
他们一路行过垂柳蘸雨的小巷,东行通过绕城主路,在平定祠前上了青砖阶梯,曲折几绕直上踏入落仙道,最后于一街宽阔闹市前停了步。
不好空手过去,城主府院在得远,此处是最后一条能买得到东西的街道了。
总归良氏家大业大,缺不了什么,如今真是秋雨见寒,不若带一提暖烘烘的糕点过去。
“你没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的吗?”俞思化站在糕点摊前,隔着蒸笼烟气去看谢逢野,看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热腾腾的糕点不讲话。
俞思化又迟疑地问:“你……要吃吗?”
“真是多谢关心。”谢逢野说,“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情,在想要不要杀了做灭口。”
俞思化眼角抽抽:“那你慢慢想。”
他本以为,谢逢野不过是方才迫不得已之下才挤出来好声好气的几句话。
但俞思化能察觉到他那些将出未出的怒意,但现在还能有心思拐着弯骂人。
挺好的,俞思化再朝他点点头。
谢逢野脸色还沉着,敷衍地朝他扬扬下巴,压着嘴角不想理他。
俞思化深觉自己过分了些,压低了些声音:“若是此行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开口就是了。”
谢逢野扯扯唇,眼里没什么实在笑意:“俞少爷客气了不是?哪有能用得着你的地方。”
“小公子,您的甜糕!”摊主将东西包好了递过来,笑意温暖。
俞思化朝他回笑:“多谢。”
俨然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让谢逢野看得眼睛疼:“装模作样。”
俞思化剜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自个迈腿离开,身后很快便响起了不情不愿的脚步声。
他只管在前面埋头走,小声抱怨:“就你嘴巴最硬,有本事别跟来。”
“我听到了。”谢逢野很快便不爽地提醒他。
他们路上再没耽搁什么,一路来到城主府门前,早有府中管事带着仆从若干在外等候。
还有数步距离,谢逢野一路看着这道自己从没成功进去过的府院,步子逐渐放缓了些。
自他情劫之后,良府外就被罩了层厚实法障,阻挠之意自是不用明说。
就算他细探其中法力源头,也查不着。
百年时间,已经让谢逢野从一开始的隐怒到了无奈。
如今再来,他还是不出意外地被拦住了。
他狠狠地碾过脚下那方无辜砖石,咬着牙停下了步子。
俞思化立时回身问他:“怎么了?”
谢逢野不理会他,回想当日沐风历劫之后,他可以在人间暗放真龙之威。
但不得不说,青岁的禁制下得足够彻底,如今的他想再驱使魂台中那些浩然灵力,相当费劲。
除非怒火使然,气急之境。
气急。
谢逢野凉凉笑着看向俞思化,还有什么能比月老站在面前更让他火大的?
俞思化瞧不明白他这奇怪的目光又准备做什么妖,但身后管事已然带人迎了过来,他又问了一声,谢逢野还是不做回答,就见他抬手伸指朝前一探。
好似面前那空空如也的地上有什么重如千斤的东西,他这根指头抬得费力又……诡异。
不过眨眼时间,不知疾风从何而来,掀着谢逢野衣袖狂摆,隐隐可觉脚下的地在晃动。
俞思化也看清了谢逢野在做什么。
整座良府都被一屏竹青色光面罩得严丝合缝,屏障上似有水波在浅浅晃动,折射光彩,粼粼浮彩跃动于墙面檐上。
而谢逢野指尖一点绛红,正在使劲撑破这道水青波光,相触的地方,一道道波纹正在迅速推叠漾开,再散进巨大的法障中。
这道法障巨大而又难以撼动,谢逢野那点灵光,好似渊渊沉海中一点稍纵即逝的桃花源,寂寂无力地绽着最后那丝残红色。
此刻俞思化在里,如此震撼之景下,他不合时宜地发现这法障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同色。
再抬眼去看,天青色灵动净透,铺在谢逢野面前,让他的脸色瞧起来更添几分青黑。
冥王现在极度不悦,全都写在脸上。
凝万世清韵,沉百世浮念。
谢逢野深深呼吸一口,看向俞思化,沉沉呼吸:“浮念台,果然是你。”
“你说什么?”
“我说,劳驾移步过来一下。”寒热本就不能兼容,谢逢野相克便生炎火炙烤之感。
谢逢野收回手来甩起来。
“如你所见,我过不去。”然后再维持着耐心说明,“若是俞少爷不介意,你过来些,我跟着你,就能进去。”
俞思化点了头,方才他是瞧见了冥王有多费力,这下也不想耽搁,直走到脚尖快挨上脚尖,才旋身回去。
“这样够近了吗?”
“很近了。”谢逢野说话像是嚼着冰碴子,张口就往外扬着寒意,“再近些都快捅我心口上了。”
冥王这些日子是喜欢说些这种难以听懂的话,俞思化选择性耳聋过后,朝管事寒暄一二,跟着一道进府去。
“昨日前来,已安排妥当,但我还是想劝良城主莫要放弃医治公子,若是……想他二人虽然在阳间有缘无分,即便有人闲先走,定也会因舍不得而徘徊苦等。”
“想来,那位姑娘也是希望公子能长安康健地活在世上的。”俞思化再三强调,“此来就当冲喜吧。”
昨日俞思化虽然带着家中仆役和白迎瑕一道过来,但也没急着将所谓冥婚真正操办起来,只是将一应物什先放于府中,讲要待一个黄道吉日。
其实他和老城主心知肚明,哪里是要等什么适合的日子,只是因为公子还没断气罢了。
城主自然也是答应了,只说小小地办一场,不弄出太大的动静。
但今日前来,便瞧府上众人面上已然不见先前那些沉郁。
俞思化试探地问老管事:“莫非,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管事点头笑道:“公子不知,昨天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仙人,说是能救我家公子啊。”
俞思化皱眉问:“仙人?”
“谁说不是呢!”管事是当真开心,笑得眼底尽是笑纹。
“您也知道我家祠堂中一直供着尊石像。”
俞思化点头,这事还是俞思明说给他听的。
说之前百安城曾遭动荡,还闹了场极为厉害的饥荒,彼时城中尚未有城主,良氏也不过是这一代较为有名的世家。
只是后来城中突然是出了个英雄,在外联合将军,在内携手良氏少主,他们在饥荒中抚慰民心,可谓是惺惺相惜。
最终平定的乱局,成就了两位英雄。
俞思明说这位英雄是祖母的弟弟,但他们这一辈也要唤他一声祖父。
——据说他是入赘进的柴家。
后来柴氏改姓,同他也有关系。
良氏自那场乱局后受封当了城主,而祠堂里也始终供着当年那个对自家先辈有过救命之恩的英雄。
据说这石像乃是先城主亲自雕刻,因着饱含感念之心,所以雕得惟妙惟肖。
至今,那尊石像在良家后辈供奉之时,都是受的头香,可见良家对他尊重至极。
听管事的说,昨日便是来了一位公子,自称当年那位英雄的后辈,云游至此。
如今的他潜心修炼,已算得上半步仙人,更是卜卦算得良家有难,所以不请自来相帮。
俞思化是听明白了,但还是觉得不对劲。
想二哥曾说过,当年乱局之后那位人物就消失了,还让祖母等了许多年。
如今从何处凭空冒了个后辈出来?
他维持着笑,点头道:“既如此,还是劳烦管事的代为引路,我也想见见他,就当长长见识了。”
“少年您客气了。”俞良两家本就因为祖上这些交情亲厚非常,如今俞家小少爷还愿意如此和善相助,更是两家缘分的延续。
岂有不以礼相待的道理?
“您也是咱们府的贵人啊。”管事的感慨道,“要说起那位公子啊,身段可真是潇洒绰约,颇有大侠之风,举手顿足也可感威风气势。”
“长得……”管事的偏头瞧到一直跟在俞思化身后的那位黑衣公子,当即眼睛一亮。
“长得就跟它似的。”
谢逢野没有半分惊诧之色,毕竟当年如何,他比谁都清楚。
只有一件事他不信:说什么诚心满满饱含感恩雕刻石塑。
当年的良氏少主分明就是一个沉迷于石刻的二愣子,天塌下来都学不会感恩二字如何写的人。
雕石刻纪念他谢逢野?
冥王殿冷冷扬笑不语。
俞思化:?
管事接着还摇了摇头:“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虽然那小公子长得确实有些一言难尽,但身姿是脱俗的呀。”
谢逢野没能反应过来这个一言难尽,才发觉、现管事那根目光是绕过了他,看向他身后那个蟾蜍石雕。
再辅以声情并茂地说明:“这尊蟾蜍也是先家主所刻,可见他对兄弟感怀之情有多么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