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概是觉得樊青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挺有意思,又或者觉得自己这话听起来不太不恰当。栾也想了一会儿,还是尝试着从头开始描述。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就寄宿在他家里,那个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樊青愣了一下。
“上次你说的那个债主——经纪人。”樊青紧急纠正,“也是你在寄宿家庭认识的。”
“嗯。”没想到樊青还记得,栾也看他一眼,笑了笑。
“他们是亲兄弟。”
准确的说是快要开学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柏明丞已经开始对摄影感兴趣,假期去了西雅图采风。直到临近开学的某一天,栾也刚刚起床,听见楼下有人花园里说话的声音。
栾也走到阳台往下看,花园里一个穿着连帽衫,黑色头发的男孩,一边和阿姨说着话,一边抬头往上看。
对上栾也的目光,对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用力冲栾也挥了挥手:“你好!我是柏明丞!”
“我和他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后来同一所大学。”栾也垂下眼,思付了一阵,重新开口。
“你有遇见过那种人吗?”他没有去看樊青,只是看着手里的烟,微微笑了笑。
“好像从生下来开始人生就是满分。”
永远名列前茅的成绩,社团里的意见领袖,焦点人物。对每一个人都永远热情开朗,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活力,所以也朋友众多,所有认识他的老师学生都会喜欢他。兴趣爱好广泛,辩论、足球、钢琴……不管是什么事,都能让自己做到无可指摘的优秀。
“……还有摄影。”栾也补充。
樊青想起来了:“你的摄影是他教的。”
“对。”栾也说,“他很厉害。”
“和你比呢?”樊青问。
栾也没立刻回答,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他比我厉害,喜欢的方向是新闻摄影。拿过很多奖,对于自己的要求也更……苛刻。”
“同样的照片,他可以拍几百张上千张,然后从里面挑出一张他认为趋近于满分的一张。”栾也笑了笑,“我不行,太累了。”
“听起来他挺……”樊青犹豫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完美的。”
完美的成绩,完美的性格,完美的家庭。
就像栾也说的,满分的人生。
栾也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把烟在桌上的烟灰缸上方轻轻点了一下,落下一点燃尽的灰尘。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开口,没有回答是或者否,只是回答:“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你们谈恋爱……”樊青目光飞快扫过栾也。“是在高中?”
“嗯。”栾也回答,“四年级。”
樊青点头。
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颗心慢慢往下沉,虽然不至于难受,但还是拽着他的思绪也跟着迟钝起来,只能点点头:“挺好的。”
一个完美的人,栾也的男朋友。
真好啊,谈恋爱。
真酸啊,樊青。
“他现在在美国吗?”樊青突然问。
栾也看向他。
“海地。”
烟剩下三分之一,他把那一点零星的火苗在烟灰缸里按灭,松开手。
“他在海地采风。”
樊青这才发觉他俩聊得挺久了。
“那我先回去了。”他猛然起身,看了眼栾也。“明天还得早起。”
栾也被他突然的起身搞愣了一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啊,行。”
拉开门走出去的前一秒,樊青还是没忍住回了个头。
“还有睡袋……”樊青看着栾也,“你没带吧。”
他们去市里那次,栾也只买了基础装备,这次时间紧,网购估计也来不及。
果然,栾也摇摇头:“没,这能买吧。今天过来的时候,我看见街上有店。”
毕竟来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为了徒步,附近片区都是因为徒步发展起来的,产业链也非常完整。
“待会我出去买一个就行。”
“我带了两个。”樊青飞快看了他一眼。“都在车里。”
栾也在那一瞬间沉默了,抬眼去看他。
走廊里的应声灯已经暗了,唯一的光源来自栾也的房间,透过狭小的门打在他们身上。这也让光线下栾也的目光也很明亮。
这样的眼神里,樊青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有一个刚买没多久,用过一次,我自己用的。”他语速不自觉变得很快。“你要买新的也行,这里挺多的。”
栾也终于开口:“那就用你的吧。”
樊青微微松了口气:“行。”
“那……你早点休息。”
栾也望着他,语气听起来很轻松:“放心吧,都躺了这么久了……”
他本来想说不休息也行,但樊青没有让他说完。
“也不差这一晚上了。”樊青接着他的话往下。“明天还得上山呢。”
“……”
栾也看了他几秒,微微笑了:“知道了。”
也不知道栾也说完知道了之后到底有没有休息好,但樊青难得的没睡好。
失眠这件事对樊青来说还挺少见的,毕竟他是那种高三冲刺阶段还能按时上床睡觉,且躺下就入眠的类型,在心态上已经战胜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同期学生。
上次失眠还是喝醉酒那次,因为想起了栾也有男朋友。
这次失眠是因为终于听栾也说到了他男朋友。
樊青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的失眠理由听起来都挺……不可理喻的。
旁边床的老和已经打鼾了,樊青就这么一阵一阵有节奏的鼾声里试图理一理自己不可理喻的脑子。
栾也有男朋友,并且非常优秀。
十七岁的初恋呢。
那你在纠结什么呢。
或许因为栾也是独自来的云南,也很少提到自己的男朋友。樊青曾经想过,或许他们之间和自己以前见过的很多情况类似,因为感情问题暂时分开,才会导致栾也这趟旅程。
可他们不是。
如果是的话——
那又怎么样。
第二天上山的时候,樊青在人群中看了栾也一眼,对方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按照昨晚说的,樊青在前,老和在后,一群人往山里出发。
他们徒步的路线难度不算低,整条线路很长,但却是景色最丰富的一条线路。沿途会穿过密林和溪流,也有雪山和草甸。穿梭在密林里,脚下是潮湿的泥土,好像整个世界都坍缩成了这一小片隐秘的空间。
“真美啊。”一个女生低声赞叹,见有人转头看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徒步,太震撼了。”
“没事,一次就成熟手了。”另一个男生接话。“这条线确实美,我来过一次,简直念念不忘。”
女生笑着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立刻有声音穿插进来。
“在国内还算不错。”说书哥推了推眼镜,紧跟着发表自己的见解。“但要说震撼还谈不上,也就骗骗小白,和国外比的话还是有差距。”
樊青回头看了他一眼。
后方第一个是栾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了下头。目光撞上的瞬间做了个口型:开始了。
每日说书先生的奇妙旅行时间。
樊青有点想笑,又忍住了。
说书哥没有发现他们的动作,还在激情四射的演讲。
“像国外这样的景色更好,我去过好几个地方,都比这里更加自然,更加野生。国外他更崇尚自然美,国内还是人工的痕迹太多了,失去了本真。”
更本真更也野生的地方,哪儿,亚马逊三日游吗?
樊青吐了口气,目光又撞上栾也。
栾也又做了个口型:烦了吧?
樊青的那点烦又变成了想笑的冲动。
身后的小姑娘看起来有点尴尬,还是秉持着礼貌问:“是吗?”
“太多了,比如比如法国的洛米多蒂。那才是真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经雕琢……”
还没说完,樊青听见身后栾也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淡定。
“多洛米蒂。”栾也说。
整个人群诡异地沉默了十几秒。
樊青有点想笑,忍着没有回头。
说书哥终于开始接话茬,打断了这份沉默:“哦哦,我记错了。没办法,去的地方太多有时候记不住名字……”
“也不在法国。”栾也接着说,“在意大利。”
樊青死死抿住嘴不让自己乐出声。
说书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啊?不在法国吗,在吧,我记得是在法国啊,你没记错吧。”
“应该没有。”栾也转头冲他笑了一下,“因为我真的去过。”
一群人开始不约而同扭过头看天看地看树,樊青立刻抬起头,假装看着前方,对着山一通傻乐。
乐了一分多钟,他终于整理好表情,假装不经意地回头去看栾也。
栾也也正抬着头,对上目光,栾也冲他挑了个眉,用口型问:爽吧?
樊青的笑意还没退却,心跟着他的动作剧烈跳动了两下,喉结微微滚动,忘了要做什么反应。等回过神,栾也已经转头了。
接下来这一路就安静多了。走了大半天,新手和老手逐渐拉开了一点距离,但因为有两个向导,也不用担心会出事。
历经千帆的说书哥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体力跟不上,渐渐融入了后面的队伍。栾也反而一直能跟上节奏,每次樊青转头,对方都在不远处。
到了中途的休息点,前面的人停下来休整,顺便等待后面的队伍。
栾也拿雨披当坐垫坐在草甸上,正在仰头喝水。樊青走过去坐到他旁边,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没说话,先把刚才没好意思乐的乐了一通。
“怎么想的你。”樊青想起来刚才的事还是忍不住乐,“睡了一觉攻击性变这么强。”
“强吗?”栾也放下水,“我还没点评他昨天尼泊尔传奇之旅里那些狗屁不通的路线呢。”
樊青又笑了:“别了,太尴尬了。就这么几句话就把他说到新手队伍里了,我怕你点评完他当场下山。”
“会吗?”
“会吧。”樊青把包里带的饼干递给栾也,“你这不鸣则已,一鸣……吓人的。”
栾也咬了口饼干,笑着问:“吓人吧?”
樊青看了他一会儿,头转了个方向,冲着远处的山野笑了笑。
吓人。
但是可爱的。
冷不丁会呛人的栾也,会流露出和生病时不一样的短暂的活人气,可爱到樊青有时候会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有点不敢看对方。
一路跋涉,一群人终于在下午四点到了冰湖下的营地。
营地已经开了好几年了,是专门为徒步爱好者准备的,设施很完善,还提供晚饭。走了一天一群人累得够呛,连休整洗漱都顾不上,扔下包爬进帐篷东倒西歪,只等着吃饭。
栾也没那么狼狈,躺在营地的椅子上,用衣服盖住了头,遮住整张脸。
樊青整理完东西,在栾也旁边停了几秒,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睡着了,在他旁边放了瓶水。
这种半死不活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一群人吃完饭才稍微活络了点。除了他们还有两三支队伍,人不少,说话间就热闹起来。有人开始相互拍照留念,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还有人徒步,还千辛万苦背了一副狼人杀的牌上来,开始热火朝天的玩游戏。
栾也没有参与,一个人在营地附近溜达消食。
这时候景色很好,远山带着最后一点余晖,整个山林变得寂静幽深。樊青找到他的时候,栾也看着远处的密林,不知道在看什么,手里的水喝了一小半。
樊青站过去,栾也看他一眼,指了指远处的林子。
“能进去走走吗向导?”
“不休息会吗?”
“还行,没那么累。”栾也说。“昨晚休息得挺好的。”
樊青看着他:“我和你进去。”
虽然挨着营地很安全,但两人没进去多远。这是一片松针林,树木高且茂密,脚下的落叶潮湿绵软,听起来没什么响动。林子里的树长得很高,也有一些已经倒下的,树干粗壮,上面长满了青苔和植被。
两个人都很安静,栾也似乎也只是想随便看看,偶尔会指着一些树或者花问樊青名字。
转了两圈,眼前出现一条安静流淌的溪流,一路蜿蜒曲折穿过林地,应该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
栾也蹲下去洗了个手,水很冰。
溪流旁边有一棵突兀的树桩,从半人高的位置断掉。在高耸入云的密林里显得格格不入。
栾也拍了拍树干,转头问:“这是死了吗?”
“没死。”樊青也蹲下洗手,起身时看了两眼,言简意赅。“等明年春天来了,会长出来的。”
栾也看了一眼那棵半死不活的树,又看了一眼搞得跟植物医生似的樊青,持怀疑态度:“真的假的樊大夫。”
樊青瞥他一眼,摸了一下树干截面。
“还是潮的,没彻底干死。估计是树冠生病了,这一片的护林人干脆把它都锯掉了,保住树根让它重新生长。”
“有水分说明根还活着,明年会开始冒芽,抽枝。”
樊青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淡淡的,但有股莫名其妙让人信服的能力。
“你知道那个成语吗,枯木——”
“逢春。”栾也接上。“说过了,我在国外也学成语。”
樊青没忍住笑了,栾也跟着笑,转头又去看那棵树……树干。
原来这样也能活着。
真神奇啊,自然的生命力,好像比自己的生命力强多了,至少不用躺着十天半月不想起床。
“真好。”栾也笑了笑。“下辈子要不当一棵树算了。”
樊青闻言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口:“你也是……一棵树。”
栾也愣了一下,抬眼:“什么?”
“你也是一棵树。”樊青又重复了一遍。
他迟疑了一下,把栾也放在树干上的的手拉过来,在对方手心里写了个“栾”字。
他写得很慢,端端正正的,指间划过皮肤,带着刚刚残留着的,溪水的冰凉。
“有一种树叫栾树。春夏是绿色的,开黄色的花。秋天结果的时候,整棵树就会变成红色,很漂亮。”
栾也看着他。喉结动了一下,没能说出话。
“很多地方都有,云南也有。耐寒耐旱,有时候可能会生虫,但是不怕生病。生长速度不够快,但也会慢慢长大,一直一直活着,枝繁叶茂。”
字写完了,但樊青捏着栾也的指尖没有放开,只是抬头去望他。
他背后是广袤的,无尽的绿,风吹过来的时候树叶翻腾得像是海。
他的话也像风一样传进栾也耳朵里。
“你应该是这种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