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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怜你啊

第36章 我怜你啊
不知当不当说任逸绝乌鸦嘴,正当他决定离开时,天空忽然轰隆一声,浇来倾盆急雨。

这下岂止是雨打芭蕉,险些雨打任逸绝。

他仓促收回脚来,站在门口望雨,只听雨声嘈杂似珠滚,花叶淅沥如弦拨,湖水相击恰鸣配,奏出一段天地之籁。

任逸绝很欣赏,如果他在自己的房中,能抱琴来合或者击盆而歌,那么还可以更欣赏。

可惜不能。

因此任逸绝对此天籁的欣赏不得不大打折扣,变成烦心与不快。

千雪浪听见大雨,在楼上唤了两声,都被雨声掩盖,只好走下楼来,果然看见任逸绝在门口烦恼,于是走上前道:“你怎么还不走?”

任逸绝悚然:“玉人没看见这活像老天被捅了个窟窿的大雨,也没听见这如山间瀑布奔流的雨声吗?”

“哪有这么夸张。”千雪浪皱眉,“你是修道人,又不怕淋湿。”

任逸绝有点委屈:“不怕是不怕,到底不舒服,玉人也忒不把任某当人看了。急雨易晴,说不准很快就停了,容留任某片刻又何妨?”

“是我不留你吗?”千雪浪反问。

他虽未将话说满,但言下之意已然明显:难道不是你急着要走?

任逸绝顿时语塞。

这通透人心的玉人,自山上到了山下,也未曾被红尘干扰片刻耳目,仍是这般犀利,这般直接。

要等雨停,却没什么事好说,任逸绝不由得生出些许烦躁来,目光正打转时,瞥见墙壁上悬挂琴囊,一时间来了兴致:“我弹琴给玉人听好吗?”

“随你。”千雪浪话是这么说,却仍找了张椅子落座。

任逸绝取下琴囊,将囊中琴置于膝头,就着雨声抚上一曲,弦声铮铮,初时有金戈之声,后便化作山水之音,却无山之苍莽,更无水之磅礴,反倒透出无穷无尽的寂寥。

千雪浪不知道他心中藏着什么事,这年轻人多谋善虑,有这般厉害的智计城府,又知情识趣,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你在担心天魔吗?”

“铮”一声,琴弦突断,割破任逸绝的指尖,猩红滴染,他摩挲着逐渐愈合的指尖,若有所思:“玉人怎会这样想?”

千雪浪淡淡道:“琴声之中有愤懑寂寥之情,你心中不平,自琴音里透出来了。”

“原来玉人还是任某的知音啊。”任逸绝揶揄道,神色淡淡的,并不露轻快。

千雪浪起身走了过来,将手落在琴上:“油嘴滑舌,避而不谈。既不想他人知道,往后还是不要再抚琴了,现在的你还无法藏起你的心。”

任逸绝的唇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千雪浪。

窗外雨仍未停,嘈杂得令人心中郁郁不快,过了许久,任逸绝才道:“那么……除去愤懑寂寥,玉人还从琴中听出了什么呢?”

千雪浪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杀气。”

“原来如此……”任逸绝低头笑了笑,定定地看向千雪浪,“所以玉人才会猜测,我是在担忧天魔之事?”

千雪浪反问:“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任逸绝轻轻拂去千雪浪的手,重新将双手置于断弦之琴上,被割破的伤口已然愈合,仍感到一丝麻痒热辣的疼痛。

“人心可装下太多太多的事,过去,现在,未来,我又为何非要执着于天魔?他配吗?”

世间万物,于各人心中有其不同的分量,天魔纵然是苍生之劫,可任逸绝要是不愿意把他放在眼中,谁也没办法干涉。

千雪浪不再作声。

任逸绝忽问:“玉人既识琴音,那……会弹吗?”

“会。”

任逸绝莞尔一笑:“倒是有些难以想象。”

“无礼。”

原先任逸绝就不怎么怕千雪浪的呵斥,认识了这些时日,就更不放在心上了,他缓缓道:“我将这秘密告诉玉人,日后若得好琴,玉人回赠我一曲,让我也听一听玉人心中之音,如何?”

千雪浪道:“你真该去做个商人。不过,我答应你。”

得了应允,任逸绝方才展露笑颜,不紧不慢地说起来:“我自幼心中便生有一团戾气,脾气甚是急躁倔强,要是遇到什么不顺心不畅快的事,就觉无名火起,恨不得大开杀戒。到了如今这般年岁,仍无好转,玉人所听杀气,正是从我天性之中来。”

只要与任逸绝相处过一段时间,谁也不会把这话当真。

可千雪浪听得出来,任逸绝并没有撒谎。

“竟是如此。”千雪浪道。

任逸绝失笑,慢悠悠地拨动剩下的琴弦:“我就知道,纵然别的人不会信,玉人也一定会相信……”

正因这一点超脱,才叫玉人如此可憎。

“家师曾对我言,我天性多情,七情所感远胜常人,若能运用恰当,何尝不是一种天赋。”任逸绝调侃一句,“说来我这性子倒正好与玉人相反,想来任某要是去修无情道,这会儿已呕血至死了。”

千雪浪道:“我对你要如何找死,并无太大兴趣。”

任逸绝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总之我这性子嘛,可说好,也可说不好。虽有多思多虑的好处,但也有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坏处。”任逸绝大笑过后,又继续说了下去,“其情如沸,若不加遏制,只怕要先将任某烧个精光,因此恩师责令我静心养性,以琴陶冶。可惜……如今看来,似乎看来不太成功。”

千雪浪淡淡道:“你已做得很好。”

“琴乃心音。”任逸绝摇头轻叹,“任某只是掩饰得好,压抑住这段天性,却并非真正做到平心静气,否则玉人又怎能听出?”

“那就是你的修行了。”千雪浪甚是冷淡。

任逸绝轻轻一笑:“不错,正是任某的修行。”

千雪浪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快活?为什么气闷?是为这雨吗?”

“任某的气性倒没这样大。”任逸绝微微一笑,“只是想到了玉人的事,觉得心闷气堵。这雨嘛,倒也不能说全无过错,它来得不巧,正赶上任某心烦。”

“我的事?”千雪浪皱眉,“你为什么要为我的事心闷?”

任逸绝只是不紧不慢地将琴收起:“因为任某需要仰仗玉人,最好的方式便是让玉人对任某生情,这样无论如何,玉人皆不会弃任某而去了,难免要多为玉人思量考虑。”

他这话说得极是无耻,又透出几分赤诚。

“这话,你在山上也说过,我也给过你答案。”千雪浪道,“你还念念不忘这贪心吗?”

任逸绝摇头:“这是无法强求之事,任某早已明白了。”

千雪浪思量许久,想不通他心中在想什么,便问:“你已明白,嗯……这样说,你只是不能想开?”

这世上许多道理,虽然知道,但却不能做到,也是常事。

“不是这样。”任逸绝却又否决了,“这般小事,我怎会念念不忘,要动肝火,早在山上就动了。”

千雪浪实在想不出:“我猜不到。”

“原来玉人也有猜不中的事。”任逸绝忍不住挤兑。

千雪浪淡淡道:“你真要逞这口舌之利吗?”

任逸绝见他脸上覆着一层寒霜,知是已生出几分不耐,见好就收,笑吟吟道:“生情虽是无法强求之事,可思虑担心却由自己主宰,我……只是为玉人怅然罢了。”

“怅然什么?”

“学堂一事,玉人不肯明言,佯装只是寻常起兴,又用我的话来堵住我的口。”任逸绝道,“只因此事不愿被任何人瞧出,也不想与任何人倾诉,是吗?”

千雪浪脸色一凝。

“八岁的玉人是什么模样?”任逸绝问,“和仙君又费了多少心思教导玉人呢?你在学堂之中看着那群孩子,自然而然想到了和仙君与自己,心中喜欢,因此驻足是吗?”

千雪浪忽道:“够了。”

任逸绝置若罔闻:“你对殷无尘漠不关心,昨日却问了崔城主许多问题,因为他身上的魔气来自和仙君的仇敌,令你心中生恨了。”

千雪浪闭上了眼睛。

“我本是很担心的,突然又不那么担心了。”任逸绝凝视着千雪浪,“因为玉人比我更想找出天魔,更想杀死他,因此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被天魔追寻的我。”

良久,千雪浪才道:“是,你说得不错。此事对我虽是煎熬,但对你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你不必再费尽心思地期盼我对你生情了,你是想告诉我这一点吗?”

“哎。”任逸绝一叹,“玉人啊玉人,你真是心如铁石。”

既我不必求你,那自然不是为了讨好你才说这些话。

你难道从不曾想过,这般汹涌的爱恨,你将它重重拿起,等到头来,又要轻轻舍去。

舍去时,你又该如何呢?

你要这颗铁石心肠生出血肉,又要打磨得这血肉重化铁石,可知这是何等的酷刑?你竟真的跳下来了,去看待世间炎凉,去感受人情冷暖。

大雨正如来时一般急收,在二人语声之中,悄然停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除了湿漉漉的地面与滴水的屋檐,竟然不见半点雨意。

任逸绝站起身来,跨出大门,也只撇下轻飘飘的一句,回荡在这未散的雾中。

“我怜你啊。”

怜我?

千雪浪回到二楼,出乎意料,他这次并没做自己的事,而是静静坐在先前任逸绝看景的位置上,往窗外看去。

多情之人竟有这般澎湃吗?惦记自己一个还不够,还有余力再惦记别人的喜怒哀乐。

那师父呢?师父也是怜恤苍生而死。

还有崔慎思所说的那个人,既然教得想不开,为什么只是抱怨,崔慎思又为什么这样高兴地说这件事?

千雪浪生来聪慧,一点就通,这些问题不需问人,只需静静想上一番,便自己能得出答案来。

“因为他们并不是真的讨厌,就像我也并不讨厌那些孩子一样。”千雪浪缓缓道,“崔慎思担心那些孩子冲撞了我,不是担心我不高兴,而是担心那些孩子会被我所杀。”

千雪浪望了望自己的一双手:“就像爹娘一样,埋怨我不爱说话,故意戏耍我要再生个乖巧听话的妹妹弟弟,可我要走时,他们却心碎断肠,痛不欲生。”

其实八岁以前的事,早已模糊,可与生身父母相处的记忆倒还留存些许。

“人说舍时,并非真要舍。”

千雪浪心头忽又大恸,却不知为何这般痛不欲生,只觉得四肢百骸皆疼得似火烧锤敲,不知当说什么,唇边已溢出血来。

他知自己眼下应当平心静气,不应妄动心绪,往常在山上修行,遇到难关,他总是如此做。

可眼下脑海之中如拨云见雾一般,说得越多,心思越明,千雪浪便不再克制。

“难道……难道我生来就有这样的本事吗?难道我不是也像学堂里那些孩子一般,小小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吗?”

千雪浪越说越是锥心,口中鲜血不住涌出:“难道不是爹娘师父爱我……”

爱我二字脱口时,冥冥之中,千雪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感觉不到了,不觉流下泪来。

“难道不是爹娘爱我,将我抚育到八岁,我却强迫他们割舍了骨肉之情。”千雪浪喃喃,“难道不是师父爱我,教导我多年,他为我驻足人间,怜恤我,只是我用不着他照顾了,他就去怜恤苍生……他就……”

千雪浪全身剧痛无比,只觉得身体每一寸都似遭受着不同的酷刑,几乎说不出话来,牙齿格格作响,打起架来。

“我却……我却看不见他们,也没爱他们,我不爱……他们如今死了,也不爱我了。”

千雪浪全身再难支撑,从椅子上摔下去,倒在冰凉的地板之上,他自大开的窗户看出去,望见濛濛的天,已渐成黑浓之色。

夜色来了。

冷意浸透身心,千雪浪就这样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千雪浪悠悠转醒,感到脸上隐约有湿热之感,便懒懒睁开眼睛,原来是一条热巾在自己脸上擦拭。

“玉人醒了。”

这声音不必听也知道是谁,千雪浪生出懒意,闭了眼睛不想理会,任由那温热的湿布仔仔细细擦过自己的脸颊脖颈。

“是不是也当与我说说,玉人是如何将自己整成这副小花猫的模样?又是血又是水,若不是昨夜又下了一场暴雨,任某还当玉人哭花了脸。”

千雪浪这才有反应:“昨夜又下了雨?”

他动了动身体,只觉得浑身干爽,才发现自己枕在任逸绝的怀中,被那人双臂拘着,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是啊。”任逸绝将棉巾丢回盆中,“玉人没关窗户,泼进来不少水,地上现在还湿漉漉的。”

千雪浪道:“那我的衣服?”

“我帮玉人擦干头发,又换了一身。”任逸绝慢悠悠道,“玉人醒得要是早,还能赶上自己洗脸,可惜我已帮玉人擦完了。”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麻烦你了。”

任逸绝煞有其事:“是有些麻烦,我还以为玉人遇袭,险些要冲出去找崔城主的麻烦。”

“你又打不过他。”千雪浪淡淡道,“要是有人能在东浔城中不声不响地伤到我,你找崔玄蝉又有什么用呢?要他带你逃命吗?”

任逸绝讪讪:“这倒是。不过……玉人这番模样倒是眼熟……是因为我昨日提起令师吗?”

他说到后面,神色口吻不禁严肃正经起来。

“是,也不是。”

这回答倒是玄妙,任逸绝聪明过人都想不明白,不禁察言观色,知千雪浪无意多说,也就不再多问,玩笑道:“玉人确定不是什么病症吧?”

千雪浪道:“任逸绝。”

任逸绝乖乖噤声。

等千雪浪坐起身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扶着额头缓和片刻方才清醒些,知自己昨日动情实在太过,正如在山上那般遭遇。

他修道至今,从未有过半分迟疑,可如今想到往后种种,竟难得起一丝畏怯之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千雪浪正思索间,见任逸绝坐在身边关心地瞧着自己,不由得回忆起这几日来两人同行相伴,任逸绝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中忽然一软,问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本是想带玉人出门游玩,免得你闷在房中烦心。”任逸绝温柔地打量着他,“可玉人精神不太好,今日还是好好休息吧。”

千雪浪道:“只是心境有所突破,无碍。”

任逸绝脸色一僵:“一夜之间,玉人心境有所突破?”

“不错。”

任逸绝神色古怪,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露出难得的孩子脾气来,扭捏道:“真不想与玉人说话了。”

“你这么大的人,还装小卖乖,好可爱么?”话虽如此,但千雪浪脸上却露出淡淡笑容,“你要带我到哪里去玩,走吧。”

千雪浪说完话,却不见任逸绝反应,不由奇怪看去,见他呆呆坐着,一双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的脸,像是魂不知飘向何处去了。

“怎么?”

任逸绝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慌乱狼狈,忙道:“没,没什么。噢!是要走嘛,好……嗯,我先起来,到外头去等玉人……我……嗯……玉人不必着急。”

他慌里慌张地说完这一大堆,就出门去了,只听见楼梯声响,不过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千雪浪心中甚是奇怪,却也不以为意,他没什么好整理的,衣裳是由任逸绝亲手换过,打理得比他自己来穿还服帖。

说来这已是第二次了,丢丑倒没什么,每次都麻烦任逸绝操劳照顾,这倒是不该。

千雪浪虽年幼时常有人服侍,但自从跟随师父修道后,样样事情都由自己着手,更何况任逸绝也非是他的仆从,不过眼下并没什么回报的机会,只好将这两件事记在心中,等待日后机会。

他下楼时,任逸绝已恢复正常,刚更换完琴上新弦,正在调音。

“我吵着玉人了吗?”任逸绝头也未抬,只将手停下,“先说好,任某可没有催促之意。”

千雪浪道:“没有。”

任逸绝轻轻一笑,他虽头也没有抬起,但不知怎么,千雪浪却能想象他的笑意是怎样流露在那张面容上,会怎样笑,笑起来又是什么模样。

“那玉人也不许催我,我昨日断了这琴,今日先弥补它一二。”

千雪浪没有回答。

等任逸绝调完琴音,才将此琴重新收入囊中,放回原先的位置上,柔声道:“咱们走吧。”

千雪浪戴上帷帽跟在任逸绝身后。

两人虽是一道来到这城主府中,但不过一日的光景,任逸绝竟已把这地方摸得比他更清了。

也许不是一日。

千雪浪忽然想到殷无尘成魔的那一日,任逸绝离去报信,只怕那时就已经将城主府走了大半,当然对每条路都很熟悉。

雨过天晴,景色如洗,两人一路走出城主府外,大街上仍是人来人往,繁华无比,半点没被突如其来的魔气惊吓到的模样。

走了一会儿,千雪浪才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身上的魔气……”

任逸绝微微笑道:“噢,我自己都忘了这回事了,玉人不必担心,崔城主已为我解决了。”

“解决?”千雪浪不解,“如何解决?你又不肯让人帮你疗伤。”

“前日我没了住处,请崔城主为我重新安排一处,他瞧出我身上有魔气,以为我是受了殷无尘的毒害。”任逸绝道,“见我不肯受他治疗,就给了我一块温养身体的水玉护身。”

世上有千山万水,溪湖江海流动之间并不全然互通,有些滞积不流,渐成死水,便发烂发臭,日渐枯竭。而有些断流之水,有幸生在灵气浓郁的福地,便如灵池之水一般,既能自净,也能驱邪,凡人饮上一口,便可强身健体。

等到时日一长,灵水凝结成形,就诞生了水精,被修士取去雕琢成玉,便是水玉。

水玉本为活水之精华,水有生发之力,因此不需什么阵法强纳,天然能凝聚天地灵气,运转不息。

千雪浪点点头:“崔玄蝉倒是大方。”

任逸绝见他面上全无半分嫉妒之色,不知是见惯了这些奇珍异宝,还是浑然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两人身份阅历本事性情相差极大,若非阴差阳错,哪有可能走在一起。

任逸绝心道:“玉人现今不知多少岁了,他比崔玄蝉差上一辈,最少得差二十来岁,最多能差到两百来岁。不管如何,都比我大得多,只怕我将天魔的头放在他面前,他才会惊讶一下,不过那事儿他都做不到,我更做不到了。”

两人一路弯弯绕绕,任逸绝路上见着些玩具首饰,就问千雪浪要不要,千雪浪当然拒绝,他也不以为意,零零散散买了不少零嘴,包在油纸中,提成一串。

走过一条繁华大街,任逸绝带着千雪浪拐入一条僻静巷子,渐远离人群,路也逐渐熟悉,不多时,就走到一处更为熟悉的小院之中。

任逸绝推门进去,又转身来彬彬有礼地请千雪浪入内。

院子里头不少花草树木都被昨日暴雨所打,满地皆是花骨朵与杂草树叶,任逸绝时常闲坐的桌椅也积着雨水。

这院子住了几日,没什么好玩的,千雪浪不知任逸绝为什么回来,总不能是舍不得银钱:“你在城主府里住着不快吗?”

“玉人想到哪里去了?”任逸绝被这般突兀一问,不禁失笑,“我要是住回这儿,那有人就没地方去了。”

这话更奇,千雪浪迷惑不解,也不多问。

小院并不怎么大,只有两间住房,他们本也只有两人,用不着多少房间,这次任逸绝推开的仍是他自己的房门。

不过几日,房间当然没脏到哪里去,床上却多了一人。

任逸绝忙上忙下,将油纸先放在桌上,又去挽帘开窗,一通室内风气,千雪浪自他身后走出,静静观瞧。

床上此人甚是面熟,而且比崔慎思还要面熟。

是崔景纯。

这少年静静躺在床上,神色郁郁,似遭梦魇缠身,脸上不难看出斑斑泪痕,不知遇到多么伤心难过的事,警惕心倒是不差,配剑放在枕边,确保醒来就能拔剑。

千雪浪又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我被玉人赶走时——”任逸绝热了热水,见千雪浪冷冷看向自己,抿嘴偷笑,“好吧,是我从玉人的小楼中离去后,在房中看书,哪知夜间突起暴雨,我就开窗赏雨。”

千雪浪道:“赏雨?”

“是啊,雨中忽然穿行过一人,疾驰而去。玉人也知,这深更半夜的,不知道是什么贼人,又刚经历过殷无尘之祸,我自然就追上去了。”

千雪浪道:“真是贼人,你还会追上去?只怕先来找我一道了。”

任逸绝不禁纳闷:“我本领也没这么低微吧。”

“你不是本领低微,是生性谨慎。”千雪浪道,“寻常贼人怎敢在城主府中疾奔,何况又是大雨,崔玄蝉都没发现有敌人潜入城主府中,定是府中之人。”

任逸绝瞧他把话说透了,顿觉乏味,悻悻道:“确实如此,喏,那贼人就在床上躺着呢。”

“他怎么了?”

任逸绝拧干帕子,给床上的崔景纯轻轻擦了把脸,又洗过手,挽着袖子开始拆油纸:“像是跟家人吵架了,心神大乱,半夜跑出来,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街上。我见他不愿意回去,就带他来此了。”

千雪浪见他一包包拆开,摆放桌上,才知不是给自己买的。

这念头起得突然,千雪浪并未多想,又很快在脑中消散去了,只是静静注视着任逸绝。

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讨嫌,可有时候又很讨人喜欢。

最重要的是,任逸绝是个好人。

千雪浪当然明白,任逸绝的性子与想法并不算是纯粹的正道,就像是他利用鹤云涛那样,就像他琢磨崔景纯身上的好处那样,就像是他欺骗殷无尘那样,更甚至任由崔玄蝉误解身上的魔气那样,这绝不是正派会做的事。

他性子里是带着些邪气的,可那也没什么,天底下这么多条路,本来就是让人走出来的,谁又敢说自己走的一定就是唯一的正路。

任逸绝的心甚是宽敞,会爱他见到的每个不那么坏的活人,死了的就不再牵挂,可活人就千方百计救下。

他在这条路上,从未有过迟疑,从没什么犹豫。

纵然对着自己,他也生怜。

千雪浪很清楚,自己对任逸绝并不算好,可这世上若还有人爱他,想来也只有凤隐鸣与任逸绝。

凤隐鸣与他结交多年,二人有份友情在,任逸绝与他又没什么关系。

是任逸绝慷慨,对人人都存着一点好意,他担忧怜爱自己,与担忧怜爱床上的崔景纯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足见这人是很好很好的。

雨后凉风带着一点潮意,吹动满院生香,这般轻轻地飘进窗来,唤醒床上人。

崔景纯干涩地眨了眨眼,人已醒了过来,精神却仍是木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懒得起身来洗漱,也不知要做什么。

“醒了?”任逸绝走到床边柔声问道,“吃些东西么?”

崔景纯挪动脖子,听得如此软语,眼睛不由一红,可没什么胃口,只能婉拒:“多谢……我不饿……”

他一夜未进水米,情绪又颇为激荡,嗓音干哑无比,说起话来倒似有人在锯木头。

“不饿就饮口水吧。”任逸绝道,“润润嗓子。”

崔景纯已拒绝过他一次,无论如何也难以开口再拒绝第二次,只好点点头,起身来下床喝茶。

其实人最怕赖在哪一处一动不动,似心魂都消了,什么志向也都没了,郁郁不快,越陷越深。

任逸绝既已引得他起身动作,之后再要他做别的事,也就简单多了。

这时崔景纯才见着千雪浪,顿感窘迫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任逸绝心中就不由得亲近万分,许是什么丑都在任逸绝面前丢过了,又也许是任逸绝包容至极,从不提什么叫他羞愧难堪的事。

可千前辈……千前辈……

崔景纯望着这少言寡语的玉人,见他戴着帷帽,心中不由得酸涩:“是了,恩人与千前辈向来形影不离,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在那日城外就已见过,难道还有什么不知吗?”

他见了别人,就再难露出之前那种要死不活的模样,于是整整衣冠,重新恢复崔家子弟的模样,恭敬行礼,勉强笑道:“见过前辈。”

“我在这儿,你不自在。”千雪浪道,“我出去了。”

他不等人反应,就这般走出门去了,到院中赏花,又过片刻见着任逸绝拿了把伞从屋里走出来,将门虚掩上。

“你这就出来了吗?”千雪浪问。

任逸绝奇道:“这是什么话,我已收留了崔少城主,还督促他吃了茶水点心,确保这孩子不会好端端地想不开,心中这一关总要他自己过,难道还要我陪到老不成?”

“更何况,我今日是请玉人外出游玩散心,难道将玉人丢在这里赏花么?也太磕碜了。”

千雪浪从未安慰过别人,师父和天钧自不必说,千雪浪自己也不需要安慰,而凤隐鸣总是将一切想好了才来找他,倒是担忧别人更多。

他既没想法也没经验,听任逸绝说了这般长的一段话,只当是如此。

两人一道并肩外出,又慢慢走回大街上,千雪浪淡淡道:“我想起来了,你之前与我说过这回事。”

“嗯?”任逸绝问,“什么事?”

“纵然认识,更甚朝夕相处,谁又敢说自己真的知晓他所思所想。”千雪浪重复了一次,“他死里逃生,府中又出魔气,这般关键危难之时,若非真正伤他极致,崔景纯断不会耍这般孩子脾气。”

任逸绝笑起来:“玉人怎么知道崔少城主是什么样的人?”

“那日在城外,我看得很清楚。”千雪浪道。

任逸绝倒不怎么在乎千雪浪对崔景纯的想法,突兀来了兴致:“那这数日相伴,玉人又怎样看我呢?”

千雪浪思索片刻,缓声道:“你是个好人。”

“好……好人?”任逸绝面容呆滞,声音结巴,整个人浑如牵线木偶一般僵在原地,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自己与好人两字有什么关系。

奸诈、狡猾、亦正亦邪之类的词汇,任逸绝倒是敢认,甚至是浪荡成性,满嘴谎言之类的,也不是不能硬着头皮领下。

“呃。”任逸绝恍恍惚惚,在这大街之上,看着人来人往,不禁额间生汗,“玉人说的……确定是任某吗?”

玉人究竟是有意戏谑?不……等等,玉人竟然也学会开人玩笑了?

那他的风趣感还真是惊人——惊人的恐怖!

“嗯,这模样,很像了。”千雪浪这下倒真有些故意了,“除去好人,还是个呆子。”

其实千雪浪倒也不算全然故意,这世间既有爱人者,自然也有如他这般不爱人者,更甚还有人会作践他人真情。

如任逸绝这般释出好意善心的人,正如昨日所言花痴,生性之中若非有几分痴,怎能生出如此真情。

他如此怜恤世人,世人又有几人能够回报?纵然回报,回报二字本也是先得到再给予。

那么,先给的那个,不知能否得到回报,仍愿意不断给出。

岂非就是个天生的呆子好人。

任逸绝深思熟虑,确信这评价实在是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