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扇区A·第三十六章
阿刻罗号正在穿过大回廊最狭窄部分,根据探测,再过十五小时,前方就将呈现那道去往新世界的星空门。
或是为保留最充沛的精力备战、或是为见证那一刻,不执勤的船员纷纷调整睡眠时间,此时阿刻罗号大部分地方都静悄悄的。
拉法尔不在自己的住所,他所处的地方是临近药房的备品间。
他面前摆着无数残余药液的器皿,一支注射器静静躺在他面前,侧开窗的设计能看到其中淡红色液体微微晃动。
医疗部是他全权掌控的地盘,无论调配药剂还是修改排班表都是他的一言堂——用掉所有已经生产完成的第二二三六号药剂重新提纯,拉法尔得到足够的幻光液,现在已经配置为枯眼水摆在他眼前。
“真实”。
拉法尔拿起注射器,这时候他什么都没想,没想那些后果,甚至未来。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在提防那不知真面目的“幽灵”和所有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如同诱出它们才是他的目的,给自己注射致命药水不是。
没有任何有形或者无形之物前来阻止,注射器贴在他颈侧皮肤上,拉法尔从面前的镜子中看到自己,那双红眸中迸发无所畏惧的光,虽不知前路如何,却依然我行我素。
还有十几个小时,旧世界太阳所辐射的星空就将彻底被他们抛弃。明明曙光就在前方,他对某个人的承诺也没转眼就忘,拉法尔却不能等,他有预感,如果现在不去揭露那份真实,他将错失唯一的机会,永远被蒙蔽下去。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或者更诡谲不可辨的未知?
探针刺入,药液缓缓充入血管,拉法尔在两秒钟之内感到眼球灼痛,火顺着脖颈往头顶烧去。不受控制的冷汗发出来,顺额头流下在他的眼睫上铺开,模糊了视线——这都是药理所写的正常反应,可是接下来他感受到的一切都不正常。
“……!”
预想中的致盲没有到来,反倒越过这一步直接产生剧烈的头痛,仿佛有尖锥刺入他的脑叶,将里面搅成一团,把大脑点燃。镜中的拉法尔茫然看着自己因为忍受痛苦咬紧牙关,虽然冷汗一茬接着一茬,疼得他后背僵直,浑身冰凉,可他没有失去视力。
更重要的是,它没有让拉法尔休克或者产生什么濒死体验,那些准备好的急救药品看来是不会用上了。
枯眼水的药理说明被篡改过,他是对的。
拉法尔来不及因走对了路而高兴或者兴奋。头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正在像劈开他的脑子一样深入脑髓。完全开始发作的药性让他全身在剧烈痛苦中麻木,足以让人疼得大叫,可惜他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疼痛,他一点也没吭声,硬抗着,甚至还能思考,在四处确认周围的变化。
终于,他的眼睛开始涨痛,但又能够忍受,他撑着药品台闭上双眼,在稍微缓解后复又睁开,因为眼前的画面依然相同而感到庆幸——如果枯眼水能为他呈现真实,那至少他眼前的景象和刚才没有不同,这里真的是现实,而不是幻境。
可下一秒,他却因自己看到的东西笑容凝固。
试管和试剂瓶中残留的药水不是原来那个颜色了,它们从淡红变成暗红色,就像血。
拉法尔以为是他看花了眼,直到剧烈疼痛持续半个小时后终于渐渐平复,他从头晕目眩的现状中脱离,枯眼水还是成为血色,没有变化。
如果现在的他已经拥有“真实”的视野。
“视力……感知……”拉法尔喃喃,那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似乎就要成真。
为了验证,他走出备品间,目光不停扫视周围。
还是同样的船舱、银白色金属墙壁、巨大的数字钟,病房区的医护人来人往,没有在拉法尔眼中变成怪物或者异形。
可他的心脏一直悬吊在悬崖峭壁之上,不敢怠慢任何看到的事物,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
“首席,中午好!”达莉亚,那个在拉法尔苏醒时刚好在场的年轻护士推着输液车经过,看到行色匆匆的拉法尔,在礼貌问好后愣住了,因为拉法尔猝然盯住她,神情险峻。
“怎、怎么了。”达莉亚连忙检查自己的仪表,护士服、胸牌、手里的病案夹都没问题啊。
达莉亚再度看过去,发现拉法尔的目光原来不是在她身上,而是盯着她车上那些输液袋,目不转睛,像在瞧洪水猛兽。
——难道我忘开低温保持开关了?温度调得不对?
小护士慌了,马上确认自己是否有疏漏,可查了一圈没发现问题。
“这是什么。”拉法尔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达莉亚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顺口答道:“是血浆啊。”
但揣摩首席医官意图已经成为医疗部全体员工的必修课,达莉亚猛地意识到不对,这应该是一个突击测验!
她心下了然,开始滔滔不绝地把自己这台输液车上所有血浆剂型、都要输给哪位病人、再到血浆制备过程、注意事项全都背了一通,说得口干舌燥,然后去瞄部长的脸色。
拉法尔脸色很差,他面颊苍白,瞳孔微微扩大,好像极力压抑着某种惊诧的情绪。
他缓缓从车上拿起一袋“血浆”,最后确认地问道:“这是血?”
达莉亚猛点头,心想首席今天怎么了,感觉特别奇怪。
实在害怕拉法尔再问出她答不上来的问题,小护士哆哆嗦嗦想往墙角退,幸运的是她很快发现了救星。
“副部长!”
雷伊刚从重症监护那边过来,看到走廊里的两个人,微笑着从拉法尔手里拿走那袋血浆放回去,调侃道:“你不是说不戴医疗手套接触低温血浆不合规吗,怎么自己带起头了。”
他没有责怪的意思,是想让拉法尔放过小姑娘,不要堵着人做测验。
“雷伊,这是血浆?” 一贯保持高强度冷静的拉法尔破天荒地再一次确认。
“二型血浆,最常见型。”雷伊接着念出输液袋上一长串完整编号,皱了皱眉,嗅到不对劲,“你怎么了,血浆有问题?”
血浆制备出现问题不是肉眼就能察觉的,但什么事情在拉法尔身上发生都不奇怪,他可能真慧眼如炬到发现了瑕疵,这可是医疗事故,需要马上处理。
得到确认的拉法尔脸上凝滞只维持了一瞬,然后他摆摆手,强硬地恢复以往那副淡然模样。
“没什么,没有问题。”他看了眼输液袋中的液体,强迫自己这样说。
对着一袋有着莹亮光泽的【淡蓝色】液体,能说出这样的违心话对他来讲非常不容易。
——这是血。雷伊和达莉亚十分确定的回答在他脑中回荡,让本来已经平复的头痛再度找上他。
人类的血液当然是红色,拉法尔曾看到的是,医疗部制备的血浆自然也是。大回廊作战后,他们在手术中使用过大量血浆用于抢救伤员,那色泽该像他的眼睛发暗时的样子,注射完枯眼水后他照了镜子,可没发现自己双眼也变了颜色。
雷伊关切的声音传来:“你没事吧?是不是这些天太累了,快回去休息。”
“可能是。”拉法尔露出一丝笑容,舌根却泛起苦意。他临走前不忘去备品间把痕迹收拾干净,离开时带着他的医疗箱。
——你好像从未考虑过,是否能承受得知真相的代价。
有个声音从脑海中这样对他诉说。
回去的路上,拉法尔触摸金属墙壁的冰冷,用指尖点燃火苗感受它的热量——冷与热,这个感知没有出现异常。
或者,他仅仅恢复了真实视觉,其他五感没有。
这让拉法尔想起大学院课堂上,一位研究“脑部与外界感知关联”的高级研究员给他们讲述的旧世界案例。
阿刻罗号远赴星海的原始班底是知识库萨耶罗的学者和法师,这些人擅长医学和探索人类的大脑,而在旧世界那种毫无伦理审查的地方,战争催生了塑造更强军备的产业。投入战场的士兵作为必不可少的一环,如何让他们更为强大成为研究者主要探索的方向。
通过切除和改变脑部某些部分,以控制士兵的睡眠乃至情绪,比如失去恐惧感这种,甚至还有改变他们的视觉系统让其对会动的肉块格外敏锐,总归,一切为了那片大地上的战争服务。
复杂的法术术式并非达不到同样效果,但远没有给脑子动个小手术一劳永逸。
如此恣意妄为,那颗星球最终会毁灭似乎也不是稀奇事。
“通过改变人类的脑部,我们能把沙石当成水源,会将石头吞下作为果腹的食物。”这位女教授神情严肃,带着批判的态度讲述这些旧世界毫无伦理道德的实验。
但她依然对前人百般探寻而来的成果有所肯定。
她将一只手按在讲台,另一边指向自己的眼睛:“视觉、触觉等感官所捕获的‘信号’最终都需要大脑来进行处理,只要获得欺骗大脑的本领,人类将超越自己的极限,也可能变得面目全非。”
教授扫视底下神色紧张的学生,知道他们在抵触这样的作为,因此换上一副笑脸:“然而完全欺骗大脑只是一种理论。就像陷入致幻法术,短时间可能奏效,长此以往却一定会被大脑发现异常。因为它很聪明,每分每秒都在处理庞杂无比的信息,一旦传导而来的信号不对劲,大脑立刻就能揪出它,帮助我们察觉到不对劲。”
可是,例外并非不存在。
教授只提了其中一种,比如瘫痪病人、本身就失去触觉这类感官,等于人失了臂膀,就很容易被自己残缺的大脑拿捏。
拉法尔知道还有。在听课的时候,他就想到还可能有种极端情况。
——那就是这个“人”的身体为了支配脑部,完全人造化了。
动过手脚的脑子搭配为虚假感官制造的身体,简直天衣无缝。
回到住处的拉法尔没有一点准备给自己找缓冲的意思,直接用手术刀割开腕上的血管。
他毫不意外捕捉到淡蓝色液体顺着他手腕流淌的一幕,像撒了荧光粉似的甚至还有点光泽。
他感到疼痛,但这疼痛也被更大的悚然掩盖。此时如果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来几个人都会被这场面逼疯。
可是拉法尔的手即使现在也相当稳,稍稍一个角度挑开看上去无异的“皮肤”,他看到里面凝胶状的透明胶质物,来充当皮下脂肪层。
枯眼水洗去他“视觉”的蒙昧,拉法尔闭上眼睛,唇线紧抿,然后是一个短促的呼吸、再一个。
他不能当没看见,这些就是他要发掘的东西,他一再靠近、不屈不挠都要揪出来的真实。
拉法尔按向额角,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这一刻却突然像是不熟悉这具身体似的,指尖触摸皮肤时带着点颤抖,像是怕它一个不注意被自己捏坏了。
可他身上架着的到底不是吓一吓就软下来的骨头,拉法尔还是依靠意志力牢牢把握身体的控制权,他双颊狠狠咬着,点开终端发出一个通讯请求。
对方马上接通了。
“拉法尔?”V的声音从中传来,背景是舰桥联络员汇报航速和坐标的声音。
拉法尔垂眸,盯着自己流淌“血液”的伤口,用一再克制过的语调开口说道:“V,给我再解剖萨尔沃的许可,就现在。”
对面沉默片刻,问:“你发现了什么。”
“等我查完,我会告诉你。我保证一定会告诉你。”
拉法尔不知道自己现在表情什么样,他只知道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听起来不对劲极了。
淡蓝色的血液滴落地面,溅起可以称作梦幻的水花,拉法尔抬起手腕,舔过伤口,他尝到非常真实的血腥味,这意味着除了被解放的视觉之外,他其他感官还在被未知之物控制。
——那东西就在他们的脑子里。
V在第一舰桥盯着最后的航程,不可能走得开,他担忧地看了一眼终端屏幕,猜不出拉法尔此刻正经历什么,但他直接通过了这份刚刚发来的再解剖申请,看着这道信息流消失在屏幕上,被传递出去。
他轻声说:“等阿刻罗到达下一个坐标点,我就去解剖室找你,三十四分钟后。”
拉法尔用治愈术愈合伤口,在审批通过的刹那起身朝外走,瞬间来到停放萨尔沃遗体的解剖室门口。
出于这个男人身上仍有谜题的考量,萨尔沃仍在这里,并未被“下葬”。
权限一路畅通,拉法尔将低温箱拖上硬冷的解剖台,看着它徐徐打开,再度和萨尔沃面对了面。
他恍然意识到,临终时对方用尽最后力气指向自己的脑袋,不仅仅是要拉法尔提取他的记忆,其实也在暗示脑中之物。
雷伊等人在虚假的感官支配下进行解剖,什么都不会发现,他们看到的就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身体,跟每一次手术切开的人体相同。
顺着雷伊缝合好的开颅线,拉法尔打开萨尔沃的颅骨。
他看到了。
他看到一颗人类的大脑,和缠绕簇拥它的、曾被自己认为是血管的无数管线。而保护大脑的外壳、充当颅骨的部分,看上去非常像某种材质不明的超轻金属板。
拉法尔顺着切割线朝内部找寻,看到死去大脑下方充当脑干和脊髓的“物件”。
它如同泛着华美光泽的细长枝干,狰狞的根须和脉络包围大脑,支撑并掌控萨尔沃的脊梁。
手术刀紧接着剖开男人的胸腔和腹腔。
拉法尔必须去看、去确认。
那些骨骼、肌肉和脏器都在那里,以机械、半机械和拟生物的形态塞在其中,简直像在身体里开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博览会,组成人类以为的“血肉之躯”。
这一刻的拉法尔没有产生任何惊骇到干呕或者信念崩塌的叫喊,他冷静到自己都觉得疯狂,除了瞳孔在不由自主颤抖,迸发出骇人的光,他心中早已浮现答案。
——我们才是给人类脑子做容器的人工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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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可能只是萨尔沃是人工躯,其他人不是?——No,拉法尔最先发现的蓝血浆可是每个人都可能用的,代表所有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