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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正月初十,福王入宫拜见太后与皇贵妃。他近来行事做派甚是小心,生怕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而今安稳的情况如同镜花水月,稍有不慎就可能崩坍。

第36章

正月初十,福王入宫拜见太后与皇贵妃。他近来行事做派甚是小心,生怕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而今安稳的情况如同镜花水月,稍有不慎就可能崩坍。
太后照例安慰了他几句,却也不轻不重地敲打着他。

这一次福王险中求,想要保住自己的安危,不得已剑走偏锋,甚至还拉了其他藩王下水。

太后最终出面,却也只是将这事态压下来,并不意味着最终的结果。

福王面上应着,也是一派老成的模样。待他离去后,太后方才咳嗽了几声,看起来比方才要老态些。

身旁的女官上前,为太后按捏着肩膀:“太后娘娘都修身养性多年,这些时日却是累得很。”要不是福王与楚王这一遭,都未必会有这种事。

太后慢慢地说:“底下的儿孙都大了,就有了自己的心思。”这话她说得,其他人却不敢接。

“您该喝药了。”自外头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手中端着热腾腾的药汁,让太后闻了不免皱眉,“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昨儿御医来了后开的,您可不要不认。”嬷嬷在太后的身边伺候多年,也清楚太后老小孩的脾气,就哄着说,“您若是喝了,待会奴婢做好的糕点正要出炉……”

“呵,你这泼猴,就怪藏着。”太后不满瞥了她一眼,“往常我要吃,就推三阻四。”

嬷嬷无奈笑了笑,谁让御医说太后不能多吃糖呢?

待太后吃了药,宫内寂静片刻,缓缓的,又听得一声叹息。

太后自言自语:“要是能早些去了,倒也不用看着这些烦心事了。”

“娘娘……”嬷嬷轻声说,“您在,方才是这后宫的主心骨呢。”

太后呵了声:“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有些人恨不得我死呢。”

“娘娘……”

延禧宫内,皇贵妃正在与福王说话,多是皇贵妃在说,福王在听。

这一次福王入京,可是把皇贵妃吓了一跳。想起来那几日的惊险,她还是忍不住训斥。

“你说你,好端端在外头,做什么要来京城?像楚王那样什么也不做,平白却得了便宜,而你呢,这一场奔波不说,还要在陛下面前挨训……”

“母妃,若我这一回不上京,那才是真正要命。”福王摇头说道,“儿子可不像楚王,还有太子在朝中为他图谋。”

皇贵妃恼怒地说:“你是觉得,以我与孙家,都无法为你回旋?”

“母妃,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福王沉稳地说,“只是您瞧,陛下想要削藩,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若是没能安抚下这件事,往后还是会出事。”

就如现在,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尚未明确的雷点。

只不过是现在福王绞尽脑汁地让天启帝意识到,现在并非一个好时机。

天子之所以能退一步,根本不在于太子或是谁的劝说,而是因为时机不对,倘若有个合适的时机,那就绝不会像今日这般容易。

福王又说:“您可别以为,太子与我们就站在一块了,说到底削藩这件事于他有利,他不支持一是因为时机不合适,二来是牵扯到了楚王,若是此事与楚王无关……呵,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太子看着温和,却也是个狠茬子。

“我自不会这么想。”皇贵妃瞪了眼福王,叹气着说,“只是你这次冒险过来,侥幸没事还好,要是陛下真的动手,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皇贵妃自然清楚福王说的话没错,只是想着楚王什么事都没做就白得了利益,心中到底是不爽。且福王在菏泽的时候还能有自己的卫兵护着,人到了京城那可真是任人宰割。要是天启帝没打算把他放回去,那可就完了。

福王却是笑了起来:“母妃,这倒也是好事。”

皇贵妃瞪了眼福王:“这还能算是什么好事?”

福王:“您不觉得,父亲老了吗?”

皇贵妃微愣,蹙眉看向福王。

福王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是人都知道削藩好,可是眼下这局面,端看边关与剌氐的争斗,就知道眼下朝堂是分不出太多的精力处理这件事。本该徐徐图之,可父亲的手段却又直接了些……”

这说明天启帝老了,也比从前要急躁了。以前皇帝的脾气是强硬,却也是在该爆发的时候爆发,从不曾肆意乱来,而今这有些乱了章法的动作……

皇贵妃吃了口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我儿当真聪明。”

福王叹了声:“坏就坏在,这一次惹出来的麻烦的确糟糕,往后的日子只能慢慢来。”天启帝有了戒备心,那可与往日不能同日而语。

说到这里,皇贵妃不免埋怨了几声:“这么大的事,往来你都不曾派人盯着,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福王只觉得冤枉,他一开始自然是小心警惕,每次都是派人盯着,谁能想到那群兔崽子时日久了居然疏于防备,惹出这样的乱子。

事后福王已经细细查过,还真是个意外。

可意外才叫人心烦意乱呢。

福王压下心里的焦虑不说,和皇贵妃又说了几句话后,就被她打发去拜见天启帝。

现在这个时辰,朝会应当结束了。

福王朝着皇贵妃行礼,而后离了延禧宫往前头去,在穿行过御花园的时候,正正与东宫一行人擦肩而过。

福王下意识站住,朝着太子行礼。

太子微微一笑,只说兄弟间不必如此。福王又忙说这是应当的礼数,你来我往间,又是客套了好几回。

待福王离去后,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来处,身后的马赫悄声说:“福王应当是自延禧宫出来的。”

“入宫拜见母妃,是合情合理的事。”太子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下了朝后,原本是要回东宫,可在路上想起来太子妃近来胃口不是很好,小厨房做的东西都不和她的口味,偏生只有御膳房的几个师傅叫她喜欢。

孕期口味有了变化,这是谁也无法控制的事。

想起近来太子妃食难下咽,太子便打算亲自去一趟御膳房,这不就在路上与福王撞见。

待到御膳房,太子的亲临叫御膳总管战战兢兢,听完吩咐后,这心倒是放下了一半,直说会好好对待,又忙交代御膳房的人将备好要送去东宫的糕点取了出来。

太子离开时,是总管亲自送到门外。

就在转身的时候,太子一眼看到了道路尽头的一行人。

为首的太监却是有些眼熟,是天启帝身旁的董元九,这人很是沉默老实,在皇帝的身旁不算出挑,却是跟了许多年。

看到董元九不稀罕,可是董元九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小女郎就有些奇怪。

太子不免问了一句:“近来宫中可有选秀的打算?”

难道是他忙昏了头,错过这件事了?

可不能够呀。

就算宫里真的有选秀,也不该有这么小的孩子,这看起来也顶多七八岁。

身后的宫人只道没有,太子微微蹙眉,余光忽而瞥见御膳总管的脸色不太对劲。

……奇怪。

太子面上不显,只嘀咕了几声,便好似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那般离开了御膳房。

只走了几步,避开了总管的目光后,太子遣散了身边大部分人,只带着一二宫人绕了远路又重新回到御膳房的附近。

御膳房本就在皇城西南,除却饭点与食材往来,一贯安静。

许是多年一贯如此,许是从来没有被发现,当太子跟做贼似地靠近那片墙角时,竟是没人觉察。

一墙之隔,是御膳总管的声音,压低着,几乎难听见,却是断断续续。

“……方才太子……差点……好在无事……”

另一道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沙哑。

“你怕什么?太子毕竟只是太子,难道还能抵得过陛下?”

“是是,爷爷说得是,今儿送来的这几个,都是肉质好的,近来陛下可有别的……那就按照以前的做法……”

“嗯,就照着以前的做法,只要最细嫩的部位,做鲜嫩些,陛下不爱吃老的……”

太子很想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董元九和御膳总管说的话,却赤|裸裸地在暗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响,好像要炸|开那样,一时间都有些站不住。

“殿下,殿下……”

是身后两个宫人将太子叫得回神,那两人面色惨白,显然也意识到了同一件事。

“你们两个回去。”太子缓缓地说,神色有些苍白,“不许叫任何人看到你们的行踪,也不许对外泄露哪怕一个字,不然你们的命……”

不用太子多说,这两个宫人自是省得。

一听太子这话,便知道自家主子想要保住他们的命,当即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而后听从命令迅速离开。

徒留太子站在那里,平静地深呼了一口气,这才朝着偏门走去。

砰——

猛地一声响,几乎响彻寂静之所。

“谁这么大胆!”御膳总管是第一个暴怒的人,他急匆匆跑来,正要怒骂,却是一眼看到闯进门的太子,“……殿下?”

他脸色骤然大变。

铁青着脸色的太子并未看他,而是越过御膳总管看向他身后的董元九,哪怕是原本平静的中年太监这时候也不免有些心惊,他快步走了上来,正要给太子行礼,却见一贯儒雅的太子暴起,一拳砸在了董元九的脸上。

“殿下!”

“人在哪?”太子狠狠踹了几脚董元九,而后才看向浑身发软的御膳总管,“怎么?需要孤重复第二遍?”

“殿下,殿下,这万万……”

太子没等御膳总管的话说完,就飞起一脚也给他踹开。

“现在不把人交出来,你们不能活着离开这里。”只是一人,却说出了千斤重的话,“自己选,是现在就死,还是晚些再死。”

那御膳总管连滚带爬,到底是去叫人来,很快就见三四个懵懂的小孩给带了出来。

在看清楚她们的模样与岁数后,一股热血直冲太子的脑门,他强行压下怒火,只冷声道:“人,孤带走了。”

他朝着那几个小孩招手,她们不明所以,可看到刚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太监也摔倒在地的时候,自是知道太子的身份比他们还要尊贵,到底是迟疑地走向他,几双小手紧张地揪住他的袖子。

不知为何,被她们抓住的时候,太子竟是有些想要哭出来,许是想到了太子妃肚里的孩子,也许是想到这些年天启帝的亲厚,某种可笑荒唐的情感爬满了心头。

太子带着人离开时,董元九许是挣扎过劲,趴在地上嘶哑着说:“殿下,您可想过,带着她们离开,叫陛下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他疼得站不起来,只觉得浑身哆嗦。

太子硬邦邦地说:“孤晚些便会去见天子!”

听得这话,董元九也感到大难临头。

太子这是疯了不成?

太子带着这几个小孩离开了御膳房,本是打算将人送到东宫,可一想到怀孕的太子妃,又生怕这件事惊了她的胎气,思来想去,到底是将人送到了太后的宫中。

慈宁宫的宫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子这么狼狈,衣裳凌乱,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不说,甚至还跟着几个年纪小小的花骨朵。

宫人连忙进去传话,很快出来将太子引了进去。

太子在看到太后的那一瞬间,什么话也没说,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太后的目光自太子身上缓缓挪到了几个小孩的身上,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而后坐直了身。

“恒儿,你想好了吗?”

太子压抑地说:“难道连您也……”

太后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日子久了,总会略有耳闻。”

太子也就跟着沉默。

良久,他又磕了三下,哑声说:“太子妃有孕在身,孙儿无法将她们带到东宫,只是这祸事由我而生,应当由我解决,还望祖母……”他的声音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太后叹息了一声,而后,又是一声。

叹得太子心头发凉,还以为太后不愿答应。

“去吧。”太后缓缓说道,“哀家同你保证,她们几个都会活着。”

太子扯出笑容,“多谢祖母。”

而后,他利索起身,大步朝着宫外走去。

太后沉默地注视着这几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她们不安怯懦地打量着四周,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雨彤,将人带下去好好安置。”

“唯。”

“紧闭宫门,自今日起,哀家不见任何人。”

“唯。”

太子进门的时候,福王正与天启帝说着话。皇帝虽然宠爱这个儿子,却也不愿意见他动摇社稷,这些天都是冷着他,直到今日方才给了些好脸。

太子刚进来,福王就意识到不对。

这人一贯温文尔雅,何时有过这么冷的表情?他一见太子,就下意识站起来。

他刚站起来,太子却扑通跪倒下去,先是朝着天启帝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这一副做派惊得天启帝都站了起来,声音满是不解:“你这是在做什么?”

“父亲,我带走了那几个孩子。”

只这一句,就让天启帝变了脸色,而这正正让抬起头来的太子看得清清楚楚。

太子心中最后一点奢望也消失了,他勉强扯起一个微笑,却是比哭还要难看:“……您为什么不反驳?”

天启帝沉下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子。

当皇帝褪|去父亲的温情,只余下彻头彻尾的皇权时,那股摄人的威压足以压垮人的脊背。

太子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直直,他大声说:“您为何不骂我,为什么不训斥我,告诉我,我说的全是错的?”

“太子,住口。”天启帝冷冷地说,“出去,寡人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子知道天启帝是护着他的,若不是这样,他不会到这个时候还要压住脾气,想要将这件事压下来,不欲分裂父子的感情,可正因为皇帝对他是有几分真情在,更衬托出御膳房这件事的疯狂与扭曲。

“可我不能啊……”太子绝望地说,“父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看着太子这般质问他,天启帝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不由得撑住桌案,死死地盯着底下的儿子。

为什么!

他也想问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有这样的怪疾?

普天之下有那么多人,为何偏生是他这万人之上的帝王有了这样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毛病。

可既是得了病,那就该治病。

偏生要治疗这个病,就得完完整整地吃掉一个人……

这能怪他吗?这分明得怪这个该死的,会在皇室内不定时诞生的怪病啊!

太子身为儿子,不体谅他这个父亲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来质问他!

他是多么、多么地宠爱着太子啊……

一看到太子那双眼睛,就不由得让天启帝想到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哈哈哈哈哈……

明明少司君也同他一般,是个赤|裸的疯子,而今太子在这苦苦哀求,质问他为何会如此的时候,可想没想过,他一心维护的幼弟,也正是这样的怪物!

天启帝以最恶毒,最不堪的语气开口:“太子,你可曾有一日去质问过你的好兄弟,去问一问你护在身后的人,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

“不可能!”太子几乎反射性地开口,“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那你觉得寡人如何?”天启帝摊开手,幽冷地说道,“不正是一类人吗?”

那赤|裸裸的暗示,叫太子遍地发寒。

……父亲的意思,是说少司君也有这样的怪病?

可这么多年来……

太子蓦然想到了先前去祁东时,少司君一心一意地围着某个抢来的人转,难道那个人……可阿蛮还活着啊!

太子的心平定下来,他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天启帝,认真地说:“父亲,这便是错事。如果他做出同样的事,那我也不会维护他。错便是错。”

可他觉得,七弟不会这么做。

天启帝看着太子脸上倔强的神情,那邪火直冲脑门,再也无法压抑,他随手抄起边上的砚台就朝着太子砸了过去。

太子躲也不躲,硬生生吃了这一击。

血自太子额头留了下来,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已经恢复平静。他朝着俯身拜下,声音镇定:“烦请父亲停止这种灭绝人性的行为。”

“好哇,”天启帝捂着心口,放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寡人对你的宠爱,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是养出了你这么一个不知感动的畜生!”

这样的评价,对于一国储君甚重,边上听着的福王已经傻了眼。

这对天家父子争吵起来的时候,压根没有顾忌到边上的福王,而他们那语焉不详的对话,又不足以让福王探听清楚消息,只知道现在两位吵得不可开交,以天启帝那么宠爱太子的性格,竟都没忍住动起手来。

……到底为何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福王沉思,想着自己到底是要打断对话,还是这样听下去时,那激烈的争辩声伴随着一声脆响,突然什么都消失了。

福王猛地抬头,就见天启帝站在高台上气喘吁吁,而太子……太子正倒在一片血泊中。

身边碎开的花瓶,正是明晃晃的凶器。

福王突地一惊,猛地往前走了几步:“父亲!”

这一声,将天启帝所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那浑浊凶恶的眼神钉住了福王,险些将他吓退。

这种残暴的压力,远比之前福王感受的要深刻得多。

原来,这才是天启帝暴怒的模样吗?

福王盯着这压力,朝着天启帝行礼:“父亲!儿臣虽不知两位争吵的缘故为何,可太子受伤颇重,还是要赶紧请太医过来……”

听到福王这话,天启帝被气晕的脑袋才转动起来,他低头看着躺倒在血泊里的太子,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压垮了先前暴怒的情感,他猛地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叫着:“王章,王章,个狗东西死哪去了,快叫太医——”

太医来了后,正是一片兵荒马乱。

受伤昏迷的太子在包扎好后送回东宫,天启帝对外只说是太子激怒了他,所以下了禁足令。对内,尤其是福王则是森然的警告,不许任何人外传殿内的言论。

那一夜,福王甚至还被扣在宫中不曾离开,可随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许是白日天启帝大动肝火,晚上一时气不顺便晕厥了过去,一连几日都躺倒在床上没有起来的力气。

彼时只有福王在京,且在宫中,只得临危赴命操持了好几日,待天启帝恢复后,方才重掌朝政。

只是这一次昏厥,对于天启帝而言仍是一记重击,文武百官都看得出来陛下精神不振。

以往朝会坚持两个时辰都不带停,现在不过刚开半个时辰,就已经哈欠连天,满脸倦容。

若是皇帝身子不适,让太子帮忙便是,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却被下令禁足。

再结合先前皇帝昏厥的事情,光是猜都能猜出来这二者的关系。朝堂上看着安稳,实际上都在猜测太子到底做了什么惹得皇帝大发雷霆。

只是谁都探听不出来,就连最有可能知道的福王也缄默不语,或许注定是一个难以揭露的谜题了。

楚王府的气氛不一样了。外头的人或许什么都觉察不出来,可是身处王府的人却能轻易感觉到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绷。

阿蛮倚在软榻下,手里拿着的书迟迟没有翻开下一页。

阳光慢慢爬到了他的膝盖上,继而滚落到了手中卷起来的扉页上,阿蛮蹙眉看着那些蚂蚁般大小的字,心思全然没在这上面。

屋内,只有“三紫”在。

日子渐久,谁都清楚阿蛮是个喜欢自力更生的人,更不喜欢有人呼前拥后跟着。

寻常只要在屋内,基本上只留着“三紫”伺候,也是个非常省事的脾气,连喝水都只吃热水,泡茶都不用。

这也方便了他们两人交谈。

十三将手搭在阿蛮的肩上,远远看起来像是在给他按捏。

阿蛮很快回过神来,抓着他的手指晃悠了两下,低声说:“我没事。”

“你还没事?”十三不客气地说,“你的眉头都要皱到一起,分都分不开了。”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阿蛮轻声说,在十三还没有提问前,便主动将答案告知,“关于太子。”

十三很聪明,立刻就从阿蛮这话联想到这几日楚王府的变动。

“是太子出事了?”

“或许和主人有关。”

十三的脸色变了又变,下意识看向门口。

尽管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而且也确定不可能有人听到,可吐露到这种要紧的事情,还是会有莫名的心惊。

“你的意思是……”

这几日,阿蛮也不是不想与十三商量这件事,只是少司君时常将他带在身旁,也就没有了能交流的时间。

阿蛮揉着眉心,低声将知道的事情说给十三知。

十三脸色微变,此事可大可小,然依着楚王府的气氛,或是要一路朝着严重的方向滑坡。

“你是如何看的?”十三没忍住问阿蛮。

阿蛮沉默片刻,平静地说:“若这是一个机会,那主人不会错过。”

这是阿蛮第一次如此鲜明地点出了主人的意图,而十三无法反驳。

身为死士,本不该思考这些问题,然现在身处漩涡之中,却是不得不想。

阿蛮:“太子禁足没有消息,天子又晕厥身体不适,而今京城中,也就只有主人在。”

这无疑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福王绝不会错过。

“可主人的根据地不在京城。”十三几乎是脱口而出,“若是真的要起事……”

“何必起事?”阿蛮平静地说,“皇帝,身体不适。”

阿蛮将这句话缓缓又读了一遍。

十三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惊恐的神情,这对他来说,或许是难以想象得到的事情。

十八是在暗示主人会弑父吗?

阿蛮有些疲倦,他将手里的书籍丢到一旁,压着声音说:“从前太子声望好,皇帝身体也好,根本动摇不了根基;可现下不同,这便是主人苦等许久的时机。”

倘若等太子熬过这一遭,或是天启帝病好了,焉能有这样的机会?

十三也是无话。

毕竟十八说的可能性太大了,如果主人对那个位置没有意思,这些年何必派他们四处游走执行任务?又为何要对楚王动手?

这些都是一旦暴露都要掉脑袋的危机,偏生主人做得手到擒来。

“……那楚王府……”十三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起来,“最近的动静,可就不大对了。”

阿蛮抿紧了唇,回想着最近少司君的做派。

少司君在阿蛮面前从来不遮掩什么,所以他也能知道最近这几天男人的动作……那让阿蛮毛骨悚然。

他一遍遍回忆着这几天少司君的调令,那一道道都带着千钧一发的威压。

少司君从前看起来对那个位置并没有什么想法,对朝廷那一面都很敷衍,很多事情都是交给太子在苦命地干……若真要给他的行为找一个合适的解释,那少司君应当是为了太子的安危。

阿蛮又捏了捏眉心。

虽然平日里少司君很烦他兄长,可要是太子真的出事,阿蛮不觉得他会听之任之。

“十三,若是有法子,你最好该做完你的任务离去。”阿蛮忽而说道,“再留下来,就麻烦了。”

一旦福王真有这样的心思,留在王府内的死士定会被加以利用。若是从前,便是为之生死也不为过,只是现在……最起码阿蛮不希望十三为此牺牲。

十三皱眉:“那你呢?”

阿蛮:“我自有办法。”

十三嗤笑了声:“可别了,你每次的自有办法都让我担心得要命。”

阿蛮笑了起来:“可我不是活到现在了吗?”

十三摇头:“我不放心。”

阿蛮正要说话,两人忽而一起安静下来,“三紫”稍稍往后靠了靠,阿蛮则是摸向手里的书。

不多时,少司君自门外走来,一身煞气。

阿蛮将没摸热乎的书丢开,起身走向他,而“三紫”则是趁着这个时候退了下去。

少司君走到阿蛮跟前,低头抱住他,将脑袋埋在阿蛮的肩头蹭来蹭去,看起来有几分疲倦。

阿蛮轻声说:“今日可还要出去?”

“不必。”少司君的声音难得有几分倦意,“余下的事情,就只能等。”

等?

等什么?

阿蛮压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反手抱住少司君的后背。

两人晃晃悠悠的,过了好一会,少司君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饿了。”

微热的吐息拍打在阿蛮的肩膀,带着几分痒。

阿蛮压住少司君的后脑勺,往他的脖颈上靠了靠,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那你便吃几口。”

牙齿咬在皮肉上,来回啃噬了一会,到底没有咬破,只是舔了几口。

少司君站直了身,捋过自己的头发,“心情不好,怕太过分。”

阿蛮扬起眉,看着少司君的眉眼,难得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焦躁的情绪,这让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声。

“太子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阿蛮轻声说,“再则说了,要是人真的……消息不可能压到现在。”

这是基于阿蛮对主人的认识。

福王就在京城,要是太子真死了,那传回王府的消息必定不是这样。

“担心的不是大兄。”少司君平静地说,“他应当没死。”

“那大王在担心什么?”阿蛮有些好奇,“……陛下的身体?”

少司君冷笑了声,冰凉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真希望那老家伙能早些暴毙。”

这赤|裸的攻击欲,让阿蛮有些惊讶,看来天启帝和楚王的冲突已经到了难以磨合的地步。

“他不会轻易动了太子,若是真有什么能激怒他,叫他冲动到这个地步,那只可能是太子那个蠢货戳穿了他的秘密。”少司君提及太子的口吻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阿蛮有些迷惑:“那太子为何会……”

他突然停下,对上了少司君幽冷的目光。

阿蛮猛地打了个一个激灵,他微微瞪大了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却还是在这个瞬间顿悟了少司君的意思。

阿蛮抓住少司君的胳膊,一时间也难以接受此等暴虐:“……陛下,也与您一样?”

或许之前在言语中有过暗示,却从未有如此鲜明赤|裸的时刻。

少司君微凉的手掌抚摸着阿蛮的侧脸,“他忌惮我,厌恶我,恨不得我死,仿佛只要杜绝了我的存在,就能抹煞他的罪恶。”男人的声音如同耳语低鸣,阴冷得叫人打了个寒颤。

阿蛮被震撼到一时无语,忽而想到少司君方才的话,“那太子,或许是因为发现了陛下的恶疾……”

“他是个蠢货。若真是发现了此事……”少司君淡淡地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在他看来甚是重要,他即为子,也为臣,自当要劝阻此等暴行。”

少司君有些惊奇地看着阿蛮脸上流露出来的厌恶,他抚摸着那细微的神情变化,忽而说道:“你很讨厌?”

“若真如大王所说,事情正是如此,那我觉得太子所为并没有错。”阿蛮闭了闭眼,重新睁开,“以皇帝的权威,这些年来,他到底鱼肉了多少可怜的人?”

“可他忍不住。”少司君淡淡地说,“他也无法忍住。”

这世上,或许只有少司君最清楚这种痛苦。

阿蛮:“可你并没有这么做。”

“阿蛮,莫要将我想得良善。”少司君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他们恶心。”

一想到要将那些人的血肉吞入腹中,一想到那些暴动的欲|望不服从他的意愿,暴虐的愤怒便油然而生,让少司君过于刻薄这与生俱来的罪孽。

而他待那些人的态度,也不曾好到哪里去。

阿蛮歪着头想了片刻,“或许你说得不错。”他上前一步,抬手停留在少司君的心口,听着底下一声又一声强有力的跳动,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随着他的靠近,那种律动变得更强劲,“可你是少司君,是我喜欢的人,那我偏袒你,何错之有?”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双重标准。

少司君的脸上浮现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他主动往前凑近了些,似乎是想让阿蛮将他的心跳声听得更加清楚。

“阿蛮这话,我好高兴。”他就着这别扭的姿势又拥抱住阿蛮,那手掌紧贴在两人的胸膛,仿若两颗心的跳动也渐渐靠近。

阿蛮的话总会让少司君觉得毛绒绒的。那种毛绒绒的感觉在他的心口滋长,就好像塞进了很多个毛绒绒的阿蛮。

阿蛮亲了亲少司君的耳朵,而后亲了亲他的侧脸,他低声说:“不论天子如何认为,我都不觉得他能和你相提并论。”

不论少司君不愿意的原因是为何,可他没碰就是没碰,而天启帝……一想到他的作为,阿蛮只觉得荒诞。

“若太子真的撞破此事,又为此受伤,陛下有可能废掉储君吗?”

阿蛮这话犀利而直接。

少司君揣着毛绒绒的阿蛮往屋内走,“若是他身体康健,他大抵是会换掉储君,可现在嘛……”男人的话里有些薄凉,“他想,但不敢。”

现在的天启帝,应当没有心力坚持一场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大事。

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而他大概还想多活几年。

可不废太子,天启帝应当无法忍受太子对他的反抗……

“顺其自然。”

阿蛮喃喃,又或者说,让太子的死亡像是一场自然的病痛。

只要太子死了,自然能再换一个。

“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看向少司君,有些迟疑,“陛下真会这么做?”

“阿蛮呀阿蛮,”少司君笑了起来,“可是忘了我?”

……哈,还真是忘了。

少司君这个活生生的例子,不就摆在阿蛮的眼前吗?

所谓的宠爱在触及到根本利益前,定也会撕下伪善的面|具。现在太子在京城的情况就显得岌岌可危起来,而今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是死还是活。

阿蛮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只是这种预感象征的后果太过凶险,以至于他一直压在心口,连十三都没有说。

少司君将阿蛮放到软榻旁坐下,自个却是躺倒在他的膝盖上,将脸埋在了阿蛮的小|腹上。

“阿蛮,”少司君叫着他,声音甚是平静,“我欲起兵。”

……嗯,平静是很平静。

就是说出来的话,有一种以卵击石的疯狂。

正正击穿了阿蛮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