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泾难村
曲音一路问,找到了小黄毛口中的那座渠芳桥。
那是一座建在湖面上的拱形石桥。
听小黄毛说,这片湖是云水镇最大的一片湖,有近百年的历史,和这里最年长的老人差不多年纪了。这片湖被他们当地人保护得很好,湖边围着一圈木质栅栏,湖水清澈浅蓝,泛着粼粼波光,水底下的水草清晰可见,随着水流摇曳不止,偶有几尾游鱼从中穿行。
走到桥中间,便能看到整片湖的全貌。
远处是绵延的山林,阳光洒在林子里,往枝叶上铺了一层浅金色。美得像画。
曲音大概能理解为什么这里会是外地人最喜欢的地方。
这么美的风景,居然也会看腻。不过想想也是,日复一日地看一样东西,新鲜感到最后都变成习惯,能有什么稀奇。
风景好是好,但云水镇祭祖怎么会挑在这里。
正常不是应该去坟上祭拜吗?
曲音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类似于坟冢的地方。
“你之前那次来过这里吗?”曲音不能直接问闻简知当时去了哪里,只能旁敲侧击。
闻简知站在他身侧,低头望着湖面,说:“没有。”
曲音就不问了。
两人正默默看水时,小路尽头走来一大一小。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她的胳膊挎着一只小篮子,另一只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是本地人的打扮。
她们来到石桥上,大概是因为曲音和闻简知是外地人,所以她们多看了两眼。曲音对着她们点头示意:“你好。”
老人点点头:“你好。”
走近了,曲音看到她篮子里的东西。
是纸钱和供品。
【清明祭祀。】
现在不是清明,她也来祭拜吗?
老人沿着石桥往下走,石桥的尽头建着一方小小的平台,平台能供两个成年人站立,老人往那里一蹲,从篮子里开始往外拿东西。
因为平台靠着水,老人没让小孩下去,让她站在桥上等。
曲音看了眼坐在台阶上的小姑娘,蹲下去,和她打招呼:“你好呀小妹妹。”
小姑娘看了眼他,脸颊冻得通红,她抿着嘴笑了笑,很乖地道:“哥哥好。”
曲音指了指桥下面的老人,问:“那是你奶奶吗?”
小姑娘点点头:“是的。”
“那你爸爸妈妈呢?”
小姑娘说:“死了。”
“……”曲音怔怔张着嘴,这只是随便一说的寒暄,竟然就揭起了别人的伤疤,连忙道歉,“对不起。”
小姑娘道:“没关系。”她很平淡,面上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可能是习惯了。
老人摆好供品之后,就开始烧纸钱。零零散散的细碎火星飘向空中。
小姑娘睁着玻璃珠似的湿漉漉的眼睛,抬头望着那些火星。
曲音轻声细语,问道:“你和你奶奶,是来祭拜他们的吗?”
小姑娘收回视线,回答:“是呀。奶奶一有空就会过来,她说,她害怕爸爸妈妈在底下没有钱用。”
曲音闻言,不由自主地抠起了自己的手指甲,他问:“为什么在这里祭拜呢?”
“爸爸妈妈在那里。”她遥遥指着远处山头某个方向,眼瞳里倒映着天空的颜色,亮晶晶的,“好多人都在那里。”
那里?
曲音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除了山,就是树。
难道那里面有墓吗?
老人烧完了纸,收拾好东西,提着篮子颤颤悠悠地往桥上走,曲音看不下去,走过去扶了她一把。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笑道:“谢谢。”
老人上来之后,小姑娘牵住她的手,她俩就要离开,曲音却突兀地喊住了老人,“老奶奶,请问……”
老人被他叫住,停了脚步,疑惑地问:“什么事?”
曲音停了停,还是硬着头皮,指着小姑娘刚才指着的方向,“那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叹了口气,低头拨了下小姑娘的头发,说:“她都告诉你们了?嘴上没把门的。”她对着小姑娘抱怨了一句,语气却并无怒意。小姑娘晃晃她的手,轻轻地笑。
老人说:“算了,这在我们当地也不是什么秘密。”
“在山的那头,原本有个泾难村,五年前,一场泥石流,整个村子里的人全埋在了里面,都死了。”
“山路被埋,除了土就是土,什么都找不到了,没有尸骨,我们祭拜也只能远远地对着那个村子的方向,希望他们能收到。”老人眼睛泛了红,呢喃道,“求个心理安慰。”
一切言语在这个时候都不管用了,曲音嘴巴张了闭,闭了张,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老人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说:“他爸妈,当天为了赚点钱,去了泾难村帮忙,谁知道就……唉。”
老人说完就带着小孩子走了,曲音远远看着他俩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泾难村……”他低低重复念着这个村名。想去和闻简知说话,却看到闻简知也在望着那对老幼离开的方向出神。
一看到他的神色,嘴边那句问话就被曲音强行咽了下去。
他不用问了。
——闻简知去过那里。
离开渠芳桥,曲音又漫无目的在村子里逛了起来。
他一路想着泾难村那个地方,思索着找个当地人再问一问,就这么在街道上逛了一会儿,察觉出不对劲。
论坛上,云水镇应该是个丧葬业盛行的地方,可是他走到现在,一家卖丧葬用品的店都没瞧见。
他起了疑,专心找起来。
找了大半天,才终于在一条街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家小小的金纸店。
金纸店门口的塑料门帘许久没换了,发了黄,曲音掀开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郁的彩纸和香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店面不大,屋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坐在小马扎上,脚边落满了成堆的芦苇杆,他用那些芦苇杆在编着什么。
听到有人进来,男人抬头看了过来。
他问:“要什么?”
曲音看了眼他这小店,一边的柜子里放着纸钱蜡烛灵幡,一边放着寿衣、鞋袜之类的,柜台里有各式各样的骨灰盒,以及一些尚未刻字的灵位牌,角落里搁着几大袋折好的金元宝。
店不大,东西还挺全。
“噢,我随便看看。”曲音说。
男人意味不明地端量他一眼:“外地来的?到这种店随便看看,你也真是心大。这可不是能随便参观的地方。”
曲音咳了一声,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揶揄,问道:“我一路走过来,你们镇上是就你这一家金纸店吗?”
“是。”男人动作熟练地折着芦苇杆,说,“你要是想货比三家,那就别白费功夫了。”
闻简知进门之后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某处,走了过去,曲音发现他埋头专心看着什么,好奇地也看过去——他在看柜子里那一排排的线香和白烛。
曲音:“……”
他看得入神,曲音趁机蹲到金纸店老板身边,轻声问:“你们这儿不是应该这种店很多的吗?”
男人瞟他一眼:“谁告诉你的?”
曲音压低了声音,怕闻简知听见,怕老板听不见,他很小声地说:“我网上看见的。你们镇子有个论坛,上面都是在说这类有关白事的话题。我就以为你们这里……”
男人掀了掀眼皮,又转过头去忙活他手里的活计,许久才说:“以前是有很多的。”
“我们这里,本来有个专门做这种事的村子,哪户人家死了人,都会让那里的村民帮着处理,从遗体安置,到入土祭祀,什么纸钱啊纸扎人,都由他们安排,省了不少心,但后来发生一场意外,村子没了,那里的人也全死了。现在就我一家了。”
曲音一个愣神,似是抓住了那丝快要断裂的神经,他问:“泾难村?”
男人一脸诧异:“你知道?”
曲音悚然地搓了搓胳膊,说:“听……听到过一些。”
提到泾难村,老板神色有些动容,话也多了,他絮絮叨叨说起来:“泾难村那儿的人,从老一辈开始就一直做这一行,后来子孙后代也一直在和死人打交道,谁知道五年前一场泥石流,全给带走了,还死了个外地游客,只能说倒霉,太倒霉了。”
老板深感惋惜,唏嘘道:“吹吹打打送走了那么多人,让别人入土为安,谁知道轮到他们自己了,却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着。如果这就是他们的命,那也太惨了点。”
曲音觑向老板面前两具用芦苇杆做成,已经成型的骨架。
“这也是扎的纸人?”
老板点点头,拿了张巨大的彩纸对着骨架比划了两下。
彩纸上的纹样有些眼熟,曲音问:“金童玉女?”
老板嚯了一声,“你这都知道?”
曲音说:“懂一点点。”闻简知给他讲过一次‘金童玉女’的故事。他问:“你会给他们做成泥质头颅吗?”
“不,就简单的纸扎人,烧干净就完事。你说的那种我不会做,要是泾难村还在,这种对他们来说都是小儿科。”老板说,“我的手艺比不上泾难村里的人,只勉强能看,那里的村民扎的纸人才叫一个好,放你面前你都看不出是假的。什么神像人像屋子,你想要什么他们都能给你做出来。”
曲音陷入沉思。
这也难怪论坛里会有那么多丧葬类的话题。专门做白事的泾难村没了,镇上就这一家金纸店,可不就是东西不够,人手不够,处处要问别人借吗。
和老板说了这么多话,空着手走也不太好。曲音想了想,买了一袋白烛拎着走了。
闻简知站在柜台前盯了这么久,曲音还不至于看不出他在馋这玩意儿。
他把那袋子白烛塞到闻简知怀里,说:“回去再吃。”他要是大马路上就忍不住啃起来那还得了。
闻简知笑起来:“嗯。”
曲音又加一句:“你自己吃。”他可不想再被闻简知逼着吃这些东西了。
他想起论坛上那个不知名的用户。
他提出的解决方法是要他掩埋闻简知的尸体。
他之前没有细想过,现在忽然多了些迟疑。
老话都说,人要入土为安。那如果自己找到闻简知的尸体,并将他埋葬之后,闻简知会怎么样?
闻简知确实不是什么好家伙,他跟踪自己,做了那么多奇怪的事,还逼着自己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有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恶。如果坏占80分,好也能占上个20分。
他只是想要让闻简知离开他,以后不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他只是想恢复自己以前平静的生活。
他不是想让闻简知再死第二次。
曲音和闻简知天黑了之后才回到宾馆。
小黄毛正在吃饭,而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脸颊瘦削,皮色是不健康的蜡黄。他缩在椅子里,两眼木木地望着自己的脚。
小黄毛看到曲音和他打了声招呼,随后给他介绍老人,说:“这是我爷爷。”
“他来给我送饭呢。他病才刚好,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叫他别来,他还是坚持要来。老人就是犟。”话是抱怨话,但小黄毛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幸福。他把老人腿上的毯子往上面拉了拉,掖好。
老人听到孙子的声音,抬头看过来。他的眼睛里覆上了一层浅灰色的膜,眼神似乎不太好。
他望向进门的曲音和闻简知。
沟壑纵横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声音低哑地道:“小伙子,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