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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到唐小池真的见到了曹会的律师,才知道面前这个西装革履,头发向后梳得油亮的男人何止不好对付。

  这简直是条抹了发油的泥鳅成精了。

  “麻烦你们快点,我还有个委托人要见,时间不多。”刘律师一见面就频频看表,姿态高傲。

  叶队长倒是好脾气:“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曹会的案子,不会耽误你太久。”

  刘律师转了转手里的咖啡杯,眼都不抬:“那恐怕我要说一声抱歉了。我们有我们的规定,即使委托结束了,我依然对我的委托人有保密义务。坏了规矩,就算行业协会和委托人不追究我的责任,传出去,我的职业生涯也毁了。”

  他看着对面两个警察:“真的非常抱歉。”

  叶潮生点点头:“我们只是想了解当时你给曹会辩护时,那个温林案的资料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应该不涉及你委托人的隐私吧?”

  刘律师扬着那张打理得精致的精英脸,脸上的笑标准得像用尺子比划过。他再次礼貌地摇头拒绝:“抱歉,我想这可能还是事关我委托人的隐私。不能给你们提供帮助,非常抱歉。”

  唐小池一直坐在对面,把对方拿腔拿调的样子尽收眼底。

  他绷不住火气,啪地一拍桌子:“你糊弄谁呢?!你怎么不说诉讼法还规定了在保密会造成严重伤亡损失的情况下律师应当及时汇报相关规定呢?你知不知道曹会这孙子又犯事了,又是强|奸!都这会了你还提保密义务,是以为警察都不懂法是不是?”

  周围随着他话音落下而静了一静,唐小池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引人注目。

  原本骂刘律师的三丈三的气场,顿时缩到椅子脚。

  “小唐,坐下。”叶潮生轻声斥他一句,又转头看向对面的这位刘律师,脸上有了些冷意。

  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在刘律师面前,一边摆一边说:“这个女孩,遇害的时候二十岁,这一个二十二岁遇害,还有这一个二十一岁……”

  刘律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坐在对面试图打断叶潮生:“她们的遭遇确实不幸,但是我也有我的职业操守。这不能相提并论。”

  叶潮生停下摆照片的手,看着刘律师,忽然转了话题:“刘律师应该结婚了吧?”

  唐小池在旁边阴阳怪气地插嘴:“结了,生个女儿,今年上大学。”

  笑意终于从刘律师那张脸上消失了:“你们什么意思?”

  叶潮生继续把手里的照片一张张地摆下去,边摆边说:“曹会这一次是被我们抓了现行。我们的行为分析专家说,他这一次的犯罪,同之前的六起比对,从受害者的侧写,到犯罪行为模式,几乎是一模一样。从行为分析学的角度来看,完全可以认定这六起案子,加上这一起,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也就是曹会。”

  叶潮生的手指在桌上的七张照片上轻轻划过,划过女孩们光洁又可爱的脸。

  “我们的专家还说了,像曹会这样的犯人,只要不被制止,就会一直作案下去。这样的强|奸犯不会悔改,也不会主动停止暴行。”叶潮生的目光移到了刘律师的脸上,“刘律师,你精通刑法,帮我们算算,如果按照强|奸初犯,受害者轻伤来判,再雇个像你一样的好律师,法院能给曹会判几年?三年?五年?”

  刘律师喉咙滚了一下,没说话。

  叶潮生摊开手:“三五年之后他被放出来后,就会继续犯罪,寻找下一个受害者。他最青睐二十岁左右长发的年轻女孩。”叶潮生语气平静,好像只是在聊家长里短,“到时候您的女儿,可最好不要留长头发。不光是您的女儿,恐怕我们得通告全城的年轻女孩,都不要留长发的好。”

  刘律师嘴唇紧紧抿着,眼神直越过那些照片,好像不敢去看。

  他沉着脸恨声道:“抓人破案是你们警察的事情,怎么说的好像是我害你们抓不着人一样。要怪,就怪你们警察自己先行事不端,给人留了把柄。”

  叶潮生点点头:“是,抓人破案确实我们的工作,但我们不是万能的。我们也只能在法律的约束下,行使法律赋予给我们的权力。一旦出界,”叶潮生顿住,笑了笑,“……就会被判罚下场,刘律师不是对这一点研究得很透彻吗?我很佩服刘律师的专业能力,但我想提醒你一点,一个律师,首先是一个法律人。他在替罪犯辩护之前,首先维护的是法律本身。而法律维护着什么,刘律师还记得吗?秩序,正义,自由。”

  叶潮生随手拿起一张照片,冲刘律师晃了晃。照片上女孩的脸随之摇摆几下,仿佛仍然鲜活地存在着。

  “当你想方设法替曹会钻制度上的漏洞,到现在还扯着法律的大旗,替他掩盖罪行的时候,你就是在和他一起,剥夺着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个女孩留长发的自由。”叶潮生说。

  刘律师坐在对面,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叶潮生不打算再继续谈下去了。他一把收起桌上的照片,站起来,最后说:“如果到最后我们仍然不能将曹会真正绳之以法,让他得到他应得的惩罚,作为侦办此案的警察,我会遗憾,会为未来的那些受害者痛心,但至少我不会愧疚,不至于无颜面对。因为我尽力了,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叶潮生从钱包里摸出两百块钱扔在桌上,“这单我买了,刘律师慢用。”

  唐小池跟着叶潮生出了咖啡厅,快步追上去:“叶队,咱们拿这个律师没办法了是不是?”

  叶潮生开了车锁,坐上去,唐小池也跟着钻进去。

  叶潮生一边发动车,一边说:“他良心发现了,愿意配合是最好,实在不愿意配合,我们也只能走程序强迫他配合。只是到时候难免就费功夫了。对了,有个事,你去查一查。”

  唐小池:“什么?”

  叶潮生声音发沉:“当年负责这两个案子的法医,陈来,他的尸检,看守所那边的监控,记录,遗物,还有……他的家人现在在的住址。”

  他们一回到刑侦队,叶潮生就钻进了小办公室。唐小池奉命办事去了,不见人影。

  许月敲敲小办公室的门,便推开了。

  叶潮生正躺在椅子里,腿架在办公桌上,手里举着一本厚厚的公安系统业务技能竞赛资料书。

  许月走进来:“律师怎么说?”

  叶潮生扔了手里的书,摇摇头:“功力不够,没能感化到位,没张嘴。”他冲着许月勾勾手,“我现在是在想,到底是继续感化他呢,还是直接打申请走流程,把人弄进队里来问。”

  许月走过来:“你们走了以后,我去查了查这个刘律师的从业经历。”

  他靠在叶潮生的桌上:“温林的案子之前,他是一个非常默默无闻的人。他打的辩护几乎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真正让他在刑辩业内声名大噪的,就是曹会的案子。”

  “我在想,这样一个人,他是怎么想到利用温林的案子,来替曹会翻案呢?”许月拿起叶潮生扔在桌上的书,随便翻了两页。

  叶潮生不由得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有人指点他。”

  许月放下书:“这么些年过去了,如果说还有人不仅记得温林,熟悉他的案情,甚至想要把他的案情公之于众,那这个人跟温林的关系应该一定很亲密。”

  叶潮生晃了晃翘在桌上的腿:“温林的家属。”

  许月看着他笑起来,抛过去一个眼神,不等叶潮生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站起来拉他,就转身出去了。

  叶潮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许月和去年刚来刑侦队的时候不大一样了。他那时像个泥塑的雕像,好看是好看,可总透着死气。如今倒像向阳的植物被从阴暗处搬到了阳光下,整个人渐渐舒展鲜活起来。

  “许老师!”

  门外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音量不小,是唐小池。

  许月应该是被他叫住了,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唐小池依旧音量不减,叶潮生在办公室里坐着,连标点符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刚才从上面下来,听说他们拿着搜查令搜到了一批毒|品,送去一化验成分,许老师你猜怎么着,据缉毒的说,和之前在X 国边境被拦住的那批,杂质成分一模一样……”

  叶潮生听不下去了,猛地起身走过去拉开门:“唐小池!”

  唐小池见叶潮生脸色难看得很,吐了下舌头,装腔作势:“哎哟,叶队你怎么在呀。”

  说完,拔腿就跑。叶潮生伸手一抓,捞了个空。

  叶潮生气得七窍生烟,站在后面骂人:“唐小池!你现在能耐了!你别以为跑了这事就算了!滚回来给我写检查!”

  许月憋着笑,又有些莫名:“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他……”

  叶潮生差点从鼻子里喷出火来,打断许月:“上午才有人跟我说从我家老宅里搜了东西出来,这会他就跑来我门前说这些,他,我看他唐小池是这身皮不想穿了!”

  叶潮生气得语无伦次。

  许月这才回过味来:“他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叶潮生喘出一口粗气,压了压火:“就怕是有人想借他的嘴,把这事露给我。”

  许月不由得皱起眉来。叶潮生是主动申请避嫌,这么要紧的关头,是谁要借唐小池的嘴,把这件事说给叶潮生听,又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唐小池当天躲着不敢露面,直到第二天查清陈来的身后事,不得不和叶潮生碰头时,他才像被人拨了毛的鹦鹉,畏畏缩缩地凑到叶潮生跟前。

  “……叶队。”

  叶潮生伸手,唐小池赶紧把陈来的资料递上去。

  叶潮生拿过资料,反手就在唐小池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你这里面是空的啊?水都不带灌的啊?”

  唐小池心亏:“叶队……我错了。”

  叶潮生没好气:“错哪了?”

  唐小池委屈巴巴地眨眨眼:“我昨天想了想,感觉好像不太对劲……”

  叶潮生低头看手里的资料,不搭茬。唐小池低着头偷瞄他一眼,又说:“我是上去找小汪来着,出来的时候路过廖局的办公室,听见他在里面打电话,还没关门……”

  叶潮生抬眼看他。

  唐小池继续说:“我我……我听见他说了个什么叶宅,我一时好奇,就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就听他说在叶家老宅子里搜到了……”

  “你给我闭嘴。”叶潮生再次拿手里的资料敲了下唐小池的头,“还说?还往下说?是不是要让我给你把嘴缝上才行?”

  唐小池捂着头,更委屈了:“叶队你昨天都听到了,你这再听一遍也没啥区……”

  他在叶潮生要杀人的目光下噤了声。

  叶潮生拿着手里的材料指指他:“你,今天不要跟着我了,留在办公室里。两个任务,一,五千字检讨,二,给我查查温林的家庭信息。”

  

  ☆、昨日重现 九

  叶潮生自己开着车,按照唐小池给的地址,在老居民区迷宫般的胡同巷道里钻了半天,才找到这栋旧得连楼号都看不清的四层居民楼。

  这楼应该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再挺立两年,大概就能当保护建筑围起来了。

  叶潮生爬上顶层,敲敲面前已经有点漆皮的防盗门。

  里面有人扬着嗓子问了句“谁呀”,接着便听见汲拉着拖鞋往门边走来的声音。

  女人开了门。

  她裹着一件发污的红天鹅绒睡衣,脚上穿着一双塑料拖鞋,露在外面的脚趾因为冷而微微蜷了起来。

  这是陈来的妻子,曾丽。

  叶潮生刚进市局的时候,见过几次。她来市局给陈来送晚饭,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鹅黄色连衣裙,很是精致,过去常有法医科的同事夸陈来好福气。

  曾丽拨了一下额前干草一样枯黄的碎发,上下打量一圈叶潮生,恶声恶气地开口:“不买保险,没钱!”说着就要合上门。

  叶潮生连忙伸手挡在门和门框之间:“嫂子,我是市局刑侦队的,我姓叶,小叶。咱们以前见过两次,你还记得我吗?”

  曾丽的表情一下变了。

  原本只是脸上挂了点厌恶。可听完对方自报的家门,她立刻往后退了半步,在防御着什么似的,警惕又惊惶。

  她紧紧握着门把手:“你有什么事?”

  叶潮生怕吓着她,缓下语气来:“嫂子,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当年陈法医的案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

  曾丽猛地拍开叶潮生扶在门框上的手,“砰”地一声摔上门。

  叶潮生差点被门拍了脸。

  陈来出事前,他们一家原本住在市局的宿舍里。陈来被羁押后,管宿舍分配的人上去找过一趟,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赶人走。

  海城房价不便宜,曾丽还带着个孩子,要找个合适的住处并不是容易的事,更不用提当时陈来所有的账户都被冻结了,曾丽囊中羞涩。

  但对方口气硬得很,曾丽不得已,只能带着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去住最便宜的招待所。

  叶潮生他们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曾丽住的那个招待所附近治安不怎么好,她女儿独自上学的路上差点被人强行拐走。幸好过路的人发现不对头,拦住了人还帮忙报了警。

  事情传到市局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天。

  法医科的胡法医在陈来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带过他,不忍心他妻女流落街头,带着钱去看望,却吃了个闭门羹。

  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提起这些事了。

  叶潮生再次敲了敲门,说:“嫂子,我最近见了路队,也看了温林的案子。”

  里面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好像是个铁盆在地上乒乓地打转。

  叶潮生继续说:“路队和陈法医确实有失职的地方,但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更想不通的是,以当年他们两个职位,是没有权力去主导整个案子的侦查的。这个案子的责任如果要分个主次的话,那也不该是他们两个来负这个主要责任。”

  里面没有动静了。

  叶潮生又说:“群殴打架打死了人,我们尚且还要搞清楚是哪一拳哪一脚把人打死的。可温林的案子,陈法医一自尽,大部分的责任就都推到了他身上。”

  “嫂子,陈法医有罪,他已经用自己的命偿了。剩下的不该他负的责任,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该让他背着啊。”

  他话音一落,曾丽又开了门,好像一直站在门边就没走。

  她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叶潮生:“谁派你来的?”

  叶潮生回头看一眼对门的邻居家,说:“嫂子,这里恐怕不太合适,你让我进去说吧?”

  曾丽盯着他好一会,才从门边让开:“进来吧。”

  屋里很暗,房间不大。客厅里摆着台已经陷进去的单人沙发,上面堆着小山似的各色毛线。旁边用椅子架着一台做饭用的电磁炉,地上乱糟糟地堆着几个盆和碗。

  窗户边拉着一根晾衣绳,上面搭着一件件毛线织物,把阳光挡得死死的。

  住在这里的人没有生活,只是在生存而已。

  曾丽从门口搬来一张矮凳,对叶潮生说:“坐吧。”她自己靠在那台堆满了毛线的沙发扶手上,“你想问什么?我知道的还没有你们多。”

  叶潮生说:“当年陈法医经手的那个嫌疑犯,曹会,他现在又作案了。”

  “曹会……”曾丽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冷笑一声,“没有他,老陈也不会死。”

  叶潮生叹一口气:“当年陈法医在世的时候,他是被作为六起连环|奸|杀|案的嫌疑犯被逮捕的。后来……陈法医和我师父都出了事,法院认为证据无效,就放了他。没想到就在前两天,他又开始作案了。”

  曾丽再次冷笑一声,眼圈更红。

  “我们认定他在之前起连环|奸|杀|案中,嫌疑极大。如果就按照普通的□□罪给他量刑,过不了几年他就能被放出来,到时候恐怕还会产生新的受害者。”

  叶潮生诚恳地看着曾丽。

  “但之前那六起案子,我们目前手里唯一切实的证据就是陈法医做的那份DNA 对比鉴定。如果要重新启用这份证据,就得先搞清楚陈法医当年在温林案中,到底有没有伪造物证。”

  曾丽听明白了:“你们想给陈来翻案?”

  叶潮生不肯定也不否认:“我们要先弄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陈法医在接受调查组询问前就自杀了,大半责任都被推到了他头上。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太合理。”

  曾丽伸手揉了下眼角,说:“当时都说他是伪造物证,为求破案,陷害那个温林。”

  她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咽下涌到喉头的哽咽。

  “可我们家老陈跟那个温林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老陈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可是谁都不相信我。”

  她闭上眼睛,徒然地想阻止眼泪流下来。

  可这两年来积攒的悲痛和委屈,失去丈夫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因为丈夫畏罪自杀而承受的压力和非议,哪有这么轻易就能叫她挡下来?

  叶潮生摸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包烟。

  曾丽拿袖子抹一把泪,又问:“是谁派你来的?”

  叶潮生看着她:“没有人派我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曾丽低头看看手上失去光泽的银戒指,这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

  那时她和陈来都没什么钱,陈来还说以后有钱了,就给她换个大钻戒。

  戒指还在,要给她换新戒指的人却已经没了。

  “当时陈来被抓起来,我去你们局里找过领导。”

  曾丽摸着手上的指环。

  “你们有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有些胖的领导跟我说,陈来犯的是伪造物证的罪,他们也无能为力。还叫我别再去了,万一回头碰上温林的家属,影响不好。”

  叶潮生听到这里,皱起眉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曾丽仔细回忆着:“大概……就是儿童节之前吧。对,没错,是儿童节之前没两天。本来我们已经计划六一放假要带欣然出去玩的,这事一出……”

  曾丽低下头,叹一口气。

  叶潮生觉得不太对劲。

  他虽然没参与曹会案的侦破,但也记得清楚,曹会是四月被逮捕的。当时刑侦队加班加点地做他的案子,中间好像还被退侦了一次。好不容易五月开庭,就出了事。

  调查组是五月底才开始重新调查温林的死,这才得出物证存疑,且审讯方法不当导致嫌疑人死亡的结论。路远和陈来,还有刑侦队其它几个人跟着都被隔离羁押在看守所。

  存疑的那份证据,就是当时刀上的左手指纹。调查组也发现温林明明是右撇子,凶器上的指纹却是左手的。

  可还没轮到陈来接受询问,他就在看守所里自尽了。这么一来,反而坐实了曹会律师提出来的,物证有问题的说法。

  在调查组都没有下完整结论之前,谁能这么有先见之明,直接给陈来下了物证造假的罪名?

  “你还记得那个领导叫什么吗?”叶潮生问。

  曾丽费力地想了一下:“叫廖什么永……”

  “廖永信?”

  曾丽点点头:“对对,是他。”

  她看叶潮生脸色冷了下来,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是有什么问题吗?”

  叶潮生轻轻摇摇头,却不像是在回答她。

  他又问:“陈法医他有没有给你留下话?”

  “有。”曾丽点点头,起身去走进另一间屋。没多会,她拿着一个饼干盒子出来。

  她打开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个小布包,和一张薄薄的纸。

  曾丽拿起那个布包,爱惜地摸了摸,轻声说:“这是火化的时候,我托殡仪馆的人帮我剃下的头发。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夫妻两个如果有一个先走了,就要留着他的头发。另一个死的时候,把两个人的头发放一起烧了,到时候就能在黄泉路上见面。”

  她又拿起盒子里的那张纸:“这是老陈自尽的前一天,托人给我的。按规定他是不能写信给我的,但看守所里有一个他的校友,可能是看我们可怜,就替他递了一回信……”

  曾丽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捏着那个装着陈来头发的布包,捂着脸慢慢地蹲了下去:“我那时真的没想到,这竟然是他的遗书……”

  叶潮生赶紧站起来,把曾丽扶到凳子上坐下。

  曾丽泣不成声,摆摆手,把陈来的遗书递给他。

  叶潮生接过遗书,展开——【丽妹,事发突然,来不及向你交代一言半语。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心,更不必为我奔走。我在工作中犯了错误,伤了人命,愧疚万分。现在我等待组织对我的调查,也愿意接受一切处罚。你千万照顾好欣然和自己,不要过分伤心忧虑,一切会好起来的。】

  叶潮生小心地折好这封遗书,看着伏在腿上抽泣的曾丽:“嫂子,这封信我能带走吗?”

  曾丽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你们用完,还能换给我吗?”

  叶潮生点点头:“我们用完,一定还给你。”

  曾丽看着他,又问:“老陈,他真的物证造假了吗?”

  她原本根本不肯相信自己那个板直到甚至有些迂的丈夫,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陈来在看守所自尽后,人人都说他是畏罪才会自杀——如果没罪,干嘛要自杀呢?怕什么呢?

  市无虎,可三人成虎。这么说的人太多了,渐渐地,她也搞不清楚了。

  她不敢想了,也不敢再去哪里伸冤,找人——万一到最后,发现陈来就是做下了坏事呢?

  这点念想一被掐灭,天地仿佛都没光了。她像双腿陷进了流沙里的人,也不再挣扎了,熬一时算一时好了。

  叶潮生看着她,郑重地说:“我们会查清楚的。如果没有,我们一定还他一个清白。”

  曾丽扭过头使劲擦一把眼泪,这才转过来,枯井一样的眼里终于生出一点希望:“好。”

  许月坐在车里,拿着叶潮生带回来的那封遗书,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

  他在学校和教研组开完会,就接到叶潮生的电话,说顺便来学校接他。

  叶潮生在旁边开着车,咂了下嘴,说:“这遗书我怎么看吧,都觉得不太有“遗”的感觉。”

  许月嗯了一声:“是不太像。人决定赴死,要么是情绪激动之下的临时起意,要么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前者写下的遗书,因为情绪波动,心绪难平,多半字迹潦草,多处涂抹修改,行文逻辑混乱,内容以情感发泄居多——忏悔、自谴,鸣冤,诸如此类。”

  他再次看了看手中的信:“后者写遗书,行文的内容大多是反复思考过的。可能遗书的草稿都打了好几遍,最后才誊抄下来,所以多半纸面整洁工整的。至于内容,因为反复思考修改,更理智更有逻辑,多是交代自己赴死的原因,后事的安排。”

  许月拿着这张纸,手上有些沉甸甸的:“如果要我说,这根本就不是遗书。只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丈夫托人递一点消息出来,好叫自己的妻子安心罢了。”

  “‘现在我等待组织对我的调查,愿意接受一切处罚’,”许月一字一句,缓慢地念出陈来的遗书,“一个打算畏罪自杀的人,会说这种话吗?都打算以死谢罪了,组织的调查和处罚对他还有什么意义,需要专门写在给家人的遗书里?”

  叶潮生点点头:“我也是觉得很怪,尤其是他的措辞——‘处罚’,这个词就很不对劲。如果陈来心里清楚自己伪造物证的事情已经被揭穿了,那么他应该清楚自己面临什么后果啊。伪造物证,误导侦查方向,间接导致无辜的人死亡,这可不是小事啊。用一个‘处罚’来形容后果,未免太轻飘飘了吧?”

  许月侧头看他:“你的意思是……他自认为自己犯下的过失,和实际上局里给他定性的,有出入?”

  叶潮生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一直以来都这么觉得。今天见到这封遗书,只是更加验证了我的想法。”

  许月忽然觉得有点冷。他伸手开了车里的空调,又说:“如果陈来原本没有打算自杀,或是他的责任根本没有大到要以死谢罪的地步,那他的死是怎么回事?”

  叶潮生没说话。他心里有一个很坏的猜测,坏到他根本不想说出来。

  两个人沉默着,回到了市局。

  唐小池在办公室对着一张白纸苦思冥想。他看得出来叶潮生这回是真动了气。

  他昨晚上才想明白,廖永信敞着办公室门打电话,恐怕是故意给他听的。

  他被楼上一个电话叫过去,过去后马勤和他说了点鸡毛蒜皮的琐事。等他再路过廖永信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廖永信的办公室开着门,里面传出打电话的声音。

  现在这么一想,确实太巧了。

  他想来想去,多半是廖局不信任叶潮生避嫌的决心,这才借他的嘴想试探叶队一下。

  唐小池这么一想,立时恨不得自己动手把昨天那个大嘴巴给缝上——他怎么就那么蠢呢。

  叶潮生和许月一前一后进来。叶潮生打眼就看见他桌上空白的纸,挑挑眉毛,明知顾问:“检查写完了吗?”

  唐小池拿着桌上准备好的资料凑上来:“叶队,我真知道错了,饶了我吧。”他腆着一张苦脸,“你都说了这事不能提了,那我这检查就没法写了呀。我心里知错了,真的错了。”

  叶潮生哼一声,从他手里抽过温林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