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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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我他妈的现在就是想哭。

我三岁,我十岁,我三十,我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哭出来有没有用又有什么关系?

我捂住眼睛,感觉掌心湿了一片。

母亲又说话了:“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这个人,他是谁?”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沉,突然觉得我好像落在了地上。

蜀雪是谁呢?他该如何描述?

5.(上)

那就先讲讲他的长相吧。

描述一个人我最先想描述的是他的长相。太肤浅了。太“以貌取人”了。可是想到蜀雪,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样子,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了。不管了。反正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黑色眼睛,黑色头发,白的脸,白的身体,红的嘴唇,和一颗应该是红的,应该在他左面胸膛里跳动的,但或许并不存在的心。

他的眼睛该算桃花眼,怪不得他的桃花这么旺,饭馆里端菜跑堂的和他不清不楚,还有个什么吉隆坡的打工仔每半年就来看他,叫什么阿槟,家里可能是卖槟榔的,长得五大三粗,杵在蜀雪边上好比一尊黑金刚。可能他太需要安全感。他没法给任何人安全感,他想从别人身上得到安全感,这倒合理。正因为缺乏,所以才没法给。这也不合理,我们坐了那么多次爱,他的身体里早就应该被灌满了爱,也不见得他给我任何一点啊?他的爱都给了谁?小宝,盒盒,s,范经理……或许还有秀秀,应该还有冯芳芳——尹良玉的妈妈。还是这些爱他都存了起来?他把自己当成了银行吗?存一点爱给自己还能变成两点爱三点爱,他存着它们干吗?守财奴,铁公鸡……给冯芳芳付医药费时倒眼都不眨一下。

一定是因为尹良玉的事。他明白了给出去了爱却不会有好结果。他说,他退学后去找过尹良玉,他吃了闭门羹。他问尹良玉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尹良玉说,你走吧。

我不该怪他的。是我的错。是我害他成了银行。

他的样子是不太适合当一个银行家的,尤其是他的眼尾,他的眼尾是微微上挑的,很难让人放心他会妥善保管你的钱财,你会担心他下一秒就去期货市场挥霍一空,会疑心你给他很多钱,再多钱,他也看不上你,瞧不起你。有一阵,我常常被他总是无精打采,懒洋洋的样子迷惑,误以为他的眼尾就是那么天然下垂着的,直到他后来在我边上睡得很沉,怎么看也看不醒,不会被一丝骚动给惊醒后,我凑得很近,很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睛,我才会发现它们还是像他大学时那样上挑着。正是有了这样一双眼睛,他看人的样子才那么高,才好像浑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才像他还沦落在红尘里就已经修成了正果,才像他总在欲还里浮沉,就已经无所求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喜欢任何一个我喜欢的人,但是这些喜欢必须经过母亲的批准。我不能喜欢任何一个她不喜欢的人。我要心中有爱,有很多爱,我不能爱任何一个她不允许爱的对象。

不管了,我是要讲蜀雪的,我是要描述他的。他的鼻梁挺拔,鼻尖上有汗的时候,很想让人去亲一亲。他的下嘴唇饱满,兴奋的时候会咬住下嘴唇,他兴奋的时候,他的脖子会往后仰,他整个人都会向后倒去。我在他后面时能接住他,我在他前面时,他就用手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指很长,指甲坚韧,指甲盖上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上能看到半月痕。两只手都是这样。有人说那是健康的标志,有人说那和身体怎么样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我说不好,我的两只手,十根手指上都能看到半月痕,我很少生病,好几年都没进过医院了,蜀雪会感冒,会发烧,可也不频繁。蜀雪的指甲在我的后背上留下过一道抓痕,他抱歉地看看我,下一秒就去舔那伤痕。

他是动物吗,是狗吗?看到伤痕就想去舔,谁教他的?他怎么养成的这种下意识的反应?

谁把他教成的这样?我恨那个人。我恨他能在他身上留下名为“下意识”的烙印。我再怎么敦促他准点吃饭,多穿点,少抽烟,他都会忘记。我们去便利店买东西,拿到了一张积分卡,便利商店推广健康饮食,买沙拉套餐买够十份就能换一个保温水壶,我说你留着吧。蜀雪收下了,我后来在他的钱包里看到这张积分卡,积到最后一份了,他却没再继续。积分卡过期了,过期大半年了,他却还留着。他留着干什么呢?他念旧,旧手机不肯扔,玩来玩去就是蜘蛛纸牌,他又喜新,谁问他要电话号码他都给,来者不拒,长成一个树墩一样的人他都和他交换微信。

他做人能不能有点品味?

他不挑人,也不挑衣服,冬天只有一件棉大衣,每次站在融市的大风里都像要被吹走了,但他不至于骨瘦如柴,他的屁股上有肉,他站在窗边抽烟时,什么也不穿,大腿根红红的,大腿内侧看上去滑溜溜的,有水光,我开了房间里的所有灯,他回过头看我,胸膛起伏着,一些黏稠的液体顺着他的腿往下滑。他不说话。

他的腰我一手能揽住,他的……

怎么我的描述都和性脱不了关系?总还有点别的吧,我们之间还是有点别的吧……不坐爱的时候,不沉默的时候……

他的后背上有一片疤,我第一次看到时很惊讶,问他:“这是烫伤的吗?怎么会烫伤这里?”

他说:“不是的,之前跑船,有一天,穿了背心在甲板上忙了一天,晒伤的,一直都没退。”

我问:“一整天都在甲板上?”

他说:“我不想进船舱,船舱里好闷。”他笑了笑,又说,“好多人,好多肉味。”

“肉味?”我不解。

他说:“我以前在厨房帮忙,打下手。”

我摸他的腿,问他:“那有没有其他的地方被弄伤?”

我很认真地问,问的时候我们都在抽烟,都往外喷烟,烟雾熏到我的眼睛,一时,我看不清楚他了,烟雾散开后,我又看到了他。他说:“没有了。“他说,“我又不是什么易碎品,那么容易受伤,那天的阳光真的很烈。“

我亲他的晒伤:“痛吧?”

“当时没什么感觉,只觉得阳光真好。过后有点痛。“他说。

我继续摸他的腿。他的腿长而直。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语言是贫乏的,无力的,冰冷的。他的腿是有力的,他的腿能缠住我的腰,我站着,把他顶在墙上,他的腿就那么紧紧缠着我。他的腿是滚烫的,热的,能贴着我的腿,我们在轿车后排坐爱,我感觉全身都被他烫得好像在烧,从外烧到内,从头烧到脚。他的脚比我小半码,他的脚踩在我的脚背上,他还是能站得稳稳的,我摸他,吻他。

我绕不出这个主题了,想到他就是“性”,我承认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性”上的。不可以吗?不行吗?我们在床上合拍,多难得。我们坐爱,有快感,不厌倦,多罕见。

可能他对我早就厌倦了,但是我给他钱,他就也不在意了。我也不在意。我只是他一个暂时的落脚点,我不在意的。

但是别他妈是什么卖槟榔的阿槟。他发烧的时候,那个阿槟在哪里?他发烧去医院扎针,他不敢看,扭头看我,我看护士,他说,你别看啊,他说,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我不看护士了,我看他,对他扮了个鬼脸。他笑出来,吸着鼻涕擦擦鼻子。脏死了。我说。掏出手帕递给他。他愣了愣,没有要。

我本来是找他去酒店的,结果他发烧,我去他的宿舍找他,结果我们坐爱,结果他的体温高了0.5度,我送他去挂急诊。结果,我们在医院门口分开,他哑着嗓子和我说话,他说,谢谢老板,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不是经常那么哑的,他的声音不算低沉,不算高亢,有时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我第二次见他,我去接他下班,我们去了花园酒店,事后,我给了他我的名片,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可是我没有名片啊老板。”

我说:“习惯了,和刚认识的人见面,总是想掏名片,上次没给,这次补上。”

蜀雪笑笑,看着我的名片,一个字一个字念:“广告,创意,总监。”

我点了点头。一般人会问下去,那你都给什么东西做过广告啊,你做过什么广告啊。我就说,某某品牌,某某品牌,还有某某品牌。

蜀雪没有问下去,他说:“好厉害啊,真是年轻有为啊。”然后便沉默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接些什么。看吧,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让人束手无策。让我束手无策。

过了会儿,我说:“我在风顺读的大学,我是风顺人。”

他说:“风顺大学?”

他看我,笑了笑:“你知道我的事?”

我点了点头,一般这种时候,那些拥有不堪过去,又无端被提起的人要么露出忧郁茫然的神色,要么恼羞成怒。我希望他忧郁,茫然,希望他哭诉他的痛苦,希望他恼羞成怒,质问我为什么要揭他的疮疤。蜀雪没有,蜀雪笑着过来摸我的脸,手伸到了我的浴袍下面。我们又坐爱。

他说话的腔调也不是总是这么谦恭卑微讨好的。

他被人叫外卖,喝得烂醉,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他,他坐在路边狂吐。我递给他矿泉水,他说,你好烦。我说,我送你回去。他说,你好烦,你滚。他的口吻是嫌恶,冷酷,充满火药味的。我把他拽到车边,塞进车里,他就在座位上抱头痛哭。我问他,你嫌我烦干吗还打电话给我。他说不出话,就哭。哭了好久,他缓过来了,说,我想去看大象。我说,那去动物园看。他说,我不要,我要去非洲。然后他就睡着了。隔天,他又温顺了,尊尊敬敬地称呼我老板。我问他要不要去非洲。他反问我,去非洲干吗?他嬉皮笑脸地说,老板,你想在非洲打野展啊?

他怎么可以这么反反复复,变来变去。不变的可能只有他头发的颜色——长度也是变过的,有段时间留得很长,留到了及肩的长度,我抓他的头发,手指陷进去。我抓到的好像是扑上沙滩的海浪。

他的眼神也没有一点变化。十年如一日地漫不经心。不同的是,十年前,他随便抛送这种漫不经心,十年后,他公开贩卖,价格低廉,供永远大于求,我还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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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别字防屏蔽。

(下)

蜀雪的头发留得比较长的那段时间,恰好由我负责的公司某个长期合作伙伴,一家法国珠宝品牌要展开新一季度的宣传了,通常我都是利用下班时间在家想提案,查资料,找灵感,可那阵子,秀秀心血来潮,想学什么服装设计,要做新式旗袍,复活传统手艺,在淘宝上注册了家小店,还通过我父亲找到了个连绣花针都拿不稳的老裁缝,把人接到了家里,天天学怎么盘扣,怎么制版,怎么量体裁衣,搞得家里摆满了假人模特。我一回家,看到那么多假人,头昏脑胀,就和秀秀说打算去百宝山的别墅暂住。秀秀问我,是不是怕假人。我说,是的,你的假人都太真了,太多了,感觉家里像在拍《安娜贝尔300》。她大笑,眼睛一眨,摸摸手指甲,又说,我说嘛,你平时社交场上一根老油条,怎么会怕人多,还都是假的人。

我说,我那叫八面玲珑,面面俱到,谢谢。

秀秀做了个要吐的表情。

我在百宝山的山间别墅,一个人,冬天,外面下雪了。我不喜欢人多,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太矛盾了,做人不可以这么矛盾,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要懂得取舍。

我懂的道理可真多。

我实践过的道理也真多,它们带给我的收益也真多。它们给了我很多的朋友,给了我很多的生意伙伴,给了我名,给了我利。我失去的只是一些我个人的空间,只是一些我自己的偏好,在我得到的那么多东西面前,它们是那么无足轻重。

我打电话给蜀雪。我去接他。好巧不巧,他一到,别墅里的取暖设备就都没法用了,真要命,冬天只要和他在一起,取暖的东西就都会罢工——他宿舍里的空调,我的中央空调,我的地暖。一定是因为他的名字,冰天雪地,怎么样,他是要演一出《冰雪奇缘》吗?

他看过这个电影吗?迪斯尼的电影对他来说太幼稚了吧,他看《撒旦探戈》看得很起劲。我记得。我知道。

他对电影倒还算有点品味。

还是不要在他面前提《冰雪奇缘》了。他不需要幼稚的人,他需要的是能给他安全感的人,成熟的人。

我们在别墅里,我把客厅的壁炉收拾了收拾,点了起来,我们坐在壁炉前,一起看电影。我播什么片子他都看,布列松他看,阿伦·雷乃他也看,萨宾·阿泽玛咆哮着在地上不断做前滚翻,他看得直打哈欠,后来我播《都灵之马》,他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或许他也看迪斯尼,《玩具总动员》不就一点也不幼稚吗?

我看他睡了,就把电视关了,这时,他却揉开眼睛,问我:“怎么不看了?”

我说:“我们睡觉吧。”

他点点头,开始脱衣服,我说:“真的睡觉。”

他看看我,我们去了二楼的卧室睡觉。睡了会儿,他又醒了,我问:“怎么不睡了?”

他说:“好饿。“

他问我:”几点了?“

我不知道,我的手机放在楼下,卧室里没有钟表,他的手机也放在楼下了,我们往窗外张了张,天色是黑的,我说:”可能凌晨了。“

他没说话了。我摸了摸他的肚子,他的肚子好瘪。我说:“我也饿了。”

他又说:“好冷。“

我摸摸他的肩膀,把被子拉起来一些,包住他。我说:“楼下有面,冰箱里有菜,可以煮个热汤面,我去看看。”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和我说:“我们猜拳吧,谁输了谁下去煮面。”

我们为什么要猜拳呢?

我说我下去,那让我下去不就好了,为什么他要提出来猜拳呢?

他眨过的眼睛里为什么会闪过一丝胆怯?他在怕什么呢?

我没有问,我当时想都没有想,我现在才想起来他的眼神是胆怯的,是害怕的。害怕失去什么,害怕得到什么。

当时我只是说,好吧,那猜拳。当时,我只是,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蜀雪总是输。别墅里太冷了,我们除了吃东西都窝在床上,每次饿了都猜拳决定谁下去煮面。蜀雪就算出慢半拍也是输。一次,他又输了,下楼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才裹着毛毯回来,他的脚是冰凉的,我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他说楼下的炉子坏了,这下连一碗热汤面都没得吃了。我摸摸他的肚子,硬硬的,鼓鼓的,我闻了闻他的嘴巴,一股食物的气味。他撒谎。我说,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他张开嘴巴,我亲他,他问我,不是要吞一千根针吗?我说,你听错了,是一千个真。真心的真。他板着脸孔说,我还以为我做服务业的最会说好听的,看来还是你们广告业技高一筹。他又笑了起来,说,你是客人,应该我负责说些好听的给你听,怎么现在倒过来了,他说,你不要去和范经理投诉啊。

他可恨不可恨?

他就是可恨。

专职煞风景,扫兴水准十级。恨得我牙痒痒,咬了他一口,把他按在床上收拾了一通。他这才安静了,只喊,不说话。喊爸,喊哥,还问我喜欢听哪一种。我恨得又咬了他一口。他彻底安静了,喊也不喊了,掩住嘴巴,咬着自己的手指。他的舌头舔过他的指尖,我又去亲他。我又想给他一千个真。

他不会要的。

他真的不会要。

又一次猜拳,他输了。他裹着毛毯走了。我坐起来等他,我等不及了,穿好衣服下楼找他。

我在客厅里看到了他,壁炉里的木柴还在烧,噼噼啪啪地响着。他往里添过新木柴了,火很旺。他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毯上,盘着腿,穿着我的圆领白毛衣,披着一条毛毯,戴着我看书时戴的金边眼镜。他在看书。

我走过去,问他:“看什么呢?”

他举起书,我看了眼封皮。波德莱尔的诗集,法语版的。我问:“法语的?”

他说:“法语的,看不懂,看得很茫然,很适合催眠。”

我说:“那应该去楼上看啊。”

他说:“壁炉好暖。”他对我笑了笑,“做有钱人真的蛮好的,暖气坏了,还能烧壁炉。”

他点了根烟,对着我笑。我清了清嗓子,说:“还有别的版本的。”我转头在茶几上找了找,找到一本中文版的,一本英文版的,递给他。

他接过去了,放在腿上,往茶几的方向一指,说:“好多法语书,好多诗集。”

我说:”我最近在给一个法国品牌想提案,想找找灵感。“

一般人绝对要问,你看得懂法语?你学过法语?

他没有问。他对我的经历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坐在地上翻开了英文版的波德莱尔诗集。他安静地看书,一言不发,火光映在他脸上。我问他:“诗难道不是要读出来的吗?”

他抬起头看我,看了一眼,眼神平静,眼光闪闪,又低下头去。他读诗。

他读《A Former Life》。

他读:Long since,I lived beneath vast porticoes.

他读:Solemn and mystic, with the colors which

The setting sun reflected in my eyes.

他读:They were my sla(.)ves – the only care they had

To know what secret grief had made me sad.

他掩上了书,点了根烟,看着壁炉。火光在他脸上烧出了点血色。

我问他:“你喜欢这首?”

他抽烟,说:“你们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那么高?很贵的牌子吧?”

我说:“很贵的牌子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也不一定很高,只是定位定高一些,让那些目标群众感觉自己的文化层次很高,给他们营造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

他转过头脸来,看我,不无讶异:“你们广告人都虚伪地这么真实的吗?”

我说:“我们彼此彼此吧。”

他笑了,伸长腿,手撑着地毯,斜着身子坐着。人怎么能用这种姿势坐着?坐不像坐,躺不像躺。

他永远都处于这种无法被定义的地带。

他不说话了。我说:“我小时候学到的是,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但是我现在贩售审美。”我说,“告诉我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人,后来又告诉我美是可以被贩卖的,她说世上多数人,庸俗的人不知道美是什么,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你就当做做好事吧。”

他说:“那总比贩售审丑好吧。”

我说:“我也有做人的底线。”

蜀雪笑出来,说道:“我还以为广告只是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什么都可以包装,什么都可以利用,是不讲美和丑的,只讲效益。”

我说:“你说得没错。”我说,“人不能总想回到小时候。”

他说:“我就不想回到小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侧着脸看壁炉,看火,抽烟。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波德莱尔诗集的封皮,那封皮是好多黑色的花。

他的头发垂下来,他把它们扣到耳后。

美是可以贩卖的。美的价格有时候还很低廉。我想回到美是用来被欣赏的小时候,可是我已经处在贩卖美的状况里了,我回不去了。我看着蜀雪,我忍不住去亲近他,去亲他。我明白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歪歪斜斜,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他明码标价出售自己的身体。他坐在壁炉边穿白色衣服,黑色裤子读诗。读前世,读海面上的金光,读叫人悲伤的秘密。一些矛盾的,不可兼得的东西在他的身上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一直在寻觅的一种平衡。我找到了他。找到他,我失去了平衡。

我忍不住和他分享,告诉他,你知道吗,这里的阁楼能看到星星。

他说:“你来接我的时候就说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不耐烦,听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问他:“你去看过了吗?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没说话,继续抽烟。

我和他一起去了阁楼。可惜那天的云太厚了,我们什么星星也没看到。我们在阁楼的地上躺了会儿,蜀雪坐到了我身上亲我。我知道星星都去哪儿了,它们躲到他的头发后面去了。我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他的眼睛。

在这儿呢。

在那儿呢。

我给珠宝品牌做的广告提案是拍一枚戒指的前世今生。提案很快就通过了。我要找一个模特,找了好久,国内,国外地找,后来找到一个中俄混血的男模,我让发型师把他的浅色头发染黑,接长,我给他穿上白色圆领毛衣,深色牛仔裤,戴上眼镜,我让他光着脚坐在一个壁炉边上读诗。他身后是红丝绒的帷幔,像窗帘,也像剧场的幕布,长长短短,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一世盖着一世。

蜀雪喊了我一声,我看他,我看到他。

那个模特和他一点也不像。怎么可能呢,我完全是按照他的样子去找,去描述,到头来找到的人和他一点都不像。

是我没有描述清楚他的样子。我描述不好,讲不清。

我得再仔细看看他。我看着蜀雪,意外地是,蜀雪也看着我,目不转睛地,他问我:“业皓文,你在哭吗?”

我点头,我说:“不行吗?我刚才吓得半死,现在才缓过劲来,不可以吗?”

他说:“那我……那你希望我现在怎么做,你要纸巾吗?”

他看上去很紧张,生怕做错什么似的,他看上去还很需要一个答案似的。

看到别人哭,难道都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做的吗?

他是怎么长大的啊?

6.

(上)

对啊,他的出生,他的背景,我又知道多少呢?他不和我说这些。我们没有聊得这么深入过。他不给我了解他的机会。他不让我了解他。因为我只是他的客人。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害得他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我还要求他对我掏心掏肺,我未免太过分,太自我。

我仅知道他是风顺人,家里父亲和爷爷都是医生,我曾经以为冯芳芳是他妈妈,我曾经以为他和家里闹翻了,只有他妈妈还关心他,爱护着他,和他一起搬家,来到了融市。

我的“以为”是错的。

冯芳芳是尹良玉的妈妈。尹良玉生长在单亲家庭,他跳融江自杀后,留下冯芳芳一个人。我第一次和蜀雪一道去附一院看她时,她仰面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皮肤蜡黄发皱,身上一套洗得泛白的病号服,头发发根是白的,发梢是深褐色,见不到一点黑,稀稀落落就那么几根,贴在浅蓝色的枕头套上,她的胸膛不起伏了,只有仪器上显示着她的心跳,血压,显得她好像还活着。一个护士在给她挂水,看到蜀雪,点了点头,张开嘴巴,还没出声打招呼,冯芳芳就呻吟着睁开了一只眼睛,左眼,望向我们这儿。她的胸膛随之剧烈起伏了两下。有气了。活过来了。她的右眼眼皮跟着剧烈颤动起来,睁开的意愿十分强烈,但她只能睁开左眼,只能抽搐着左边脸庞看着我们。

我那时还颇为感动,心里想,难道这就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吗?母亲和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句话不说,一眼都还没看到就可以感应到彼此。

护士走了之后,蜀雪说:”我要帮她擦身体了。“

他去打了盆水,回来后拉起了病床周围遮挡的帘子,我避嫌,站在帘子外,两人间的病房里那另一床躺着的也是一个中风偏瘫的病人,一个中年男人,情况比冯芳芳好一些,两只眼睛都能睁开,双手能动,就是手一直发抖,就是看着我,嘴唇一直在哆嗦,眼看口水要从他嘴里流出来了,我抽了两张纸巾塞在他病号服的衣领里。男人看着我,眼眶湿了。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碰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没说话,我应了一声,欸地一声,听上去像在答应他喊我名字,或者喊我什么。儿子,孙子,什么都行。

蜀雪从帘子里探出半个身子,问我:“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请假了。”

蜀雪笑笑:“业总,怎么老是请假啊?”

我说:“我们搞创意的,老在办公室待着哪能有什么灵感啊?”

一般人肯定会接着问,哦,那你最近在忙什么要灵感的东西啊。有的爱说笑的可能会调侃着问,那你手下的人也这么老请假找灵感,你给批吗?

蜀雪什么也没说,闪回了帘子后头。他的影子映在薄薄的帘布上,他时而弯下腰,时而张开手,他一声不吭。偶尔,我听到冯芳芳呜咽的声音,像领地意识很强的野兽试图驱赶入侵者似的。

没多久,一个护工打扮的女人进来了,看到我,笑了笑,从腰间抽出块小毛巾就往那抓住我双手的中年男人脸上抹,她看着我擦着男人的脸,说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爱瞎招呼人。”

我说:“没事的。”

她说:“我是这床的护工,姓王,其实吧,这一房都是我照料着的。”王护工问我:“你是冯阿姨的……”

我说:“他儿子的朋友,姓业。”

王护工抹完男人的脸了,抹他的脖子,抹他的手,长吁短叹:”小伙子也不容易啊,什么都亲力亲为,一把屎一把尿的,冯阿姨,唉,倔脾气,以前八成是个女强人!受不了自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男人嗷嗷地干嚎了两声,王护工给他递水,帮他把床摇起来些,和我继续说:“老和他撒气,他也不生气,这不快一年了,我愣没见过他眉头皱一下,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看这小伙子倒真是个孝子,欸,你们要请护工吗?”

蜀雪喊了我一声。

“业皓文。”他喊。

我忙钻进帘子里,蜀雪帮冯芳芳收拾好了,换了身衣服,他正拿着柄小梳子,他说:“你帮我把她扶起来一下。”

我抱住冯芳芳的肩膀,扶着她。冯芳芳好瘦,身子很冰,身子僵硬,身上一股怪味。蜀雪也闻到了那怪味道,手伸进被子下面一摸,说:“这是小业。”

他把手拿出来,放下梳子,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从床边推出来一张轮椅,把冯芳芳抱到轮椅上。我问他:“怎么了吗?”

他说:“尿裤刚用完,就和我来这么一出。”他看着冯芳芳,“没事,反正也不是我洗。”

说着,他掀开被子,卷起床单,抱着就出去了。我看看冯芳芳,她正看着我,混浊的眼睛里一片雾。

我和她打招呼:“阿姨好。”

我说:“我和蜀雪是大学同学。”

冯芳芳呻。吟了声,我说:“我是他学弟,不过我不学医,我学传媒的。”

冯芳芳又发出沙哑的一声低吟,脖子往床头柜的方向一伸一伸的。我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拿给她,把水杯里插着的一根吸管放进她唇间。她抿住吸管,我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说:“阿姨,我们下楼去转转吧?等蜀雪回来,一块儿下去走走吧?“

蜀雪回来了,换来了新的床单,手里还抓着包成人尿裤。

我走到帘子外面去。我和蜀雪说:“天气挺好的,带阿姨下楼走走吧。”

他没回答。我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带她下去走一圈?”

蜀雪拉开了帘子,看看我,冯芳芳还坐在轮椅上,一张脸板着,眼神是空虚的,没有焦距的,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印象里,她再没有别的表情了。

我去推轮椅。蜀雪没有阻拦,可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上我。我带冯芳芳去楼下转了一圈。我回到病房时,蜀雪坐在窗边打盹。我把冯芳芳抱上床,他揉开眼睛,看我,他说:“走吧。”

他说:“也耽误你够久的了。”

我说:“去附近吃点东西吧。”

我们去医院附近吃麻辣烫。店很小,油烟味很重,蜀雪说:“来这种地方吃东西,业总还是第一次吧?”

我说:“不是。”

我问了句:“你妈妈这样多久了啊?”

他说:“挺久了。”

他不否认那是他妈妈。

他是不是很需要一个和他有心灵感应的母亲?哪怕这个母亲仇恨他,哪怕他仇恨这个母亲。要是我大学修的是心理系就好了,也属于医学院,我成了心理医生,我和他重逢了,我就和他说,你好像有点抑郁的前兆,这样吧,你来我这里,我免费给你诊疗。我们再不是主顾的关系了,我们做医生和病人,你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移情到我的身上也没关系,我最多被诊所开除,我最多被吊销执照,最多不当心理医生了。我们去非洲看大象。

他笑着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干这一行。”

我说:“看出来了,你卖这个价钱,不像是为母急病筹钱,这得筹到猴年马月啊?“我说,“卖肾还差不多。”

蜀雪还笑着,点了根烟,他不吃了,剩下大半碗麻辣烫,就抽烟。我问他:“你家里其他人知道你妈妈的情况吗?”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了桌上,那张桌子好油腻,好脏,他趴着,说:“我家里其他人……“

他没有说下去。

我不好问下去了,我怕触动他的伤心事。我怕他一想到我就想到我是个会问他让他伤心的问题的人,以后再也不搭我的顺风车,再不找我参与他的日常生活了。

他没吃完的那碗麻辣烫,他说要打包,我说,不要,我说再坐会儿。我拿过来吃,他看看我,还趴着,转过脸,不看我了。他也不抽烟了,香烟一直夹在手里,那根烟一直在我眼前烧。我在桌子下面,轻轻用脚碰了碰他的脚。他没有动。一动不动。

我还是从秀秀那里知道,他留着他的旧诺基亚,是在等自己家人打电话过来。

那天,我们在风顺,在我家吃晚饭。我和秀秀很长一段时间没回风顺了,母亲说惦记她,喊她回去住一阵,多走动走动,秀秀本来不情愿的,不过恰好她早些年一直拜访的一个心理医生黄医生从美国回来风顺了,她便暂时住回了风顺去,每天都去黄医生那里报道。

那天是家族聚餐,我和秀秀比邻坐着,母亲和父亲坐在长餐桌的一头一尾,其他那些叔叔伯伯,表哥表妹散落在桌子两侧。大家都穿西装,穿裙装,秀秀穿了t恤和牛仔裤,头发灰绿色。她给我看她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她说:”蜀雪那天突然来融市,我就觉得奇怪,我后来看报纸,看到一则讣告,一个姓蜀的老医生过世了。”她说,“你知道吗,他一直留着那台旧手机,他等家人打电话给他……”

她说:“我觉得那天他是来奔丧的。”她问我:“你怎么不送送他?”

我说:“他说不要。”

秀秀说:“你想不想送他?”

我说:“想啊,可是他已经够讨厌我了,一个讨厌的人整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不觉得烦吗?我干吗让他烦,我希望他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