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邓月明在路上睡了过去,柔软的靠在车座上。车没有开灯,却染着车外不夜城迷离的夜景,走马灯西洋镜一样,一方可以窥探的小天地里,装下一个皱缩的大世界。这绚丽的光景,是死水上五彩的浮油。厌那层油是个假象,油倒要自己缠上来。
第37章
邓月明在路上睡了过去,柔软的靠在车座上。车没有开灯,却染着车外不夜城迷离的夜景,走马灯西洋镜一样,一方可以窥探的小天地里,装下一个皱缩的大世界。这绚丽的光景,是死水上五彩的浮油。厌那层油是个假象,油倒要自己缠上来。
“小邓老弟?”邓金拍拍月明的脸,随即摸了一把:“月明?”已经睡熟了。
“嗨,”邓金嗤笑一声,饧了眼唱《假惺惺》,太过快乐,因为拿了沈文昌的东西。他作弄邓月明的唇齿,顺手又解开邓月明的立领扣子,细摸脖上那片温暖的软肉。邓月明不适的皱眉,往车门缩了缩。他笑着缩回手,手指还缠着温柔的汗的湿意,留着娇俏的酒的气息。
“一身软骨头。”他低声的笑骂,瞧不起他,又喜爱他,心里觉得好笑,想那样浑的酒气遇到他,也变的幽娴起来。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自己带着一众土匪往镇子里去,那屠杀前雀跃的,期待的,又暗含紧张的感觉,就像是现在。那是几年前呢?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西洋书上讲性与暴力,从来都是一起的,因为教人快乐。
“操了,歪理!”他嗤嗤的笑着:“洋人的什么狗屁玩意?!我们老祖宗讲诗书礼仪!”
车子开到古北路的一个小公寓后面。这片都是老房子,五六层顶天,比不得虹桥路新划出地皮盖的新房。然而这里有一样好,叫做大隐隐于市,人往窗后一跳,匿逃进那片错综复杂的弄堂里,谁都找不到。住在这里的人各自都沦陷在生活的污泥地里,往往关起门来画地为牢,开口两句话:“管侬甚事体?”“管我甚事体?”全部都是孤独的,零碎的,小的体系。邓金喜欢这里,他有时候带人上来,把人作践到哭喊,邻居也顶多吼上一句:“要不要宁困觉?有么有毛病呐?!”他打开窗也是一句:“管侬甚事体?!”
他开车门拉出邓月明,邓月明迷迷糊糊醒来,捞起网袋。“不是……蒲柏路……”邓月明抬眼一看,挣扎起来,邓金牢牢的抱住他,哄骗他:“先在我家喝点醒酒汤再去,顺路的!顺路的!你这样醉,怎么去呐?”
他像是分辨出了道理,又躲回了邓金的怀抱。邓金把他拖进公寓的后门,摸着黑拖他上楼梯。黑夜里有无线电的声音传来,女人的声音附在电波上:“家庭经济之于个人,一如国家之经济之于家庭……”现在经济的形势简直可怖,让播报的女人也像个怨鬼。邓金无端的害怕起来,偏偏邓月明是直直向下坠的,手里又抱着两个罐子,很不配合爬楼梯。
“什么骨灰坛子!”邓金骂道,然而联想到怨鬼,又立刻闭了嘴,“呸呸”两声,自认为避讳了过去。幸而他住三楼,并不遥远,很快就拖到了。开了门进去,全屋只有一室,厨房和卫生间挤在一旁,正中一张床。他把门一拍,立刻把邓月明扔到床上,拥上去,只是乱摸。
“月明,月明?”他立刻硬了起来,硬邦邦的在邓月明身上乱顶,又乱扯着邓月明的裤子。
“嗨,奸尸一样!妈的!”他拍着邓月明的脸,要把人叫醒:“月明!月明!”
“嗳……”邓月明应了一声,睁开了眼。眼就在透进的月光下,琥珀一样的色。邓金愣了一愣,发现邓月明的手已经环抱了住了他,顺着脊背向上爬,插进了他的头发。
“原来你也是要的,怎么不早说,何必较我这么费气力!婊子立牌……”邓月明突然手一紧,薅着邓金的头发一个翻身,提着邓金的头就撞在了墙壁上。一撞未晕,邓月明又捂住邓金的嘴,又往墙上一撞。他力气大的吓人,邓金又是全然的放松着,很快晕了过去。墙的那边是卫生间,没有叫邻居听见,然而那幽然的鬼一般的女声却穿墙而来,依旧播着孤岛那畸形可怖的经济。邓月明把邓金往床上一扔,手上全是邓金的碎发。
他居高凌下的望着邓金,心中无喜亦无怖,只是略微疑惑着:“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要办事的夜晚,话本里总讲月黑风高。今夜没有风,月亮却很亮,月光散在地上,像是化骨后霜一样的灰烬。邓月明脱光邓金的衣服,却翻出邓金的领带,堵住了邓金的嘴。他打开一个西柚罐子,取出麻绳,把邓金四肢绑在床杆上,又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挂到衣柜里。随即去卫生间接了一盆水,全部泼到了邓金身上。
邓金惊醒过来,一挣扯,发现自己被绑了,立刻呜呜的挣扎起来,凶叫起来。他惊恐而愤怒的盯着邓月明,邓月明却只是伏下身,“咔噔”两声,扯卸了邓金的肩膀关节。邓金梗着脖子痛嚎着,却又堵着嘴发不出声。
“乱的动来动去,床都摇起来了,吵着邻居怎么办?”邓月明随意说一声,就进了厨房。厨房里有剔骨的刀,邓月明找不到磨刀石,便蹲到地上,竖着刀刃,要把刀磨钝。
邓金听到厨房传来的“沙沙”的磨刀声,顿时像是明白了,绝望的闭了眼,呜咽起来。
“怕什么?你别怕,这遭你不亏,你还赚了呢。”邓月明笑道:“你一条命抵那么多条命,多赚。亏的是我。”
“我上来的时候许过,今世不再杀人。”他磨着刀,歪着脑袋,却满不在乎:“可当年我帮国政逃出来的那点忙不值十年,我是诓了他的……哈哈哈!我就知道得还出来!他的悲苦我来受,他怨仇我来报!。”
“我这么一还,不知道下面又得怎么罚我。”他随意道:“不过也好猜,一般是这样子,下面讲业报,讲以牙还牙,讲以眼还眼。我怎么着了你,大概下面也得怎么着对付我。”
“可我怕吗?”他提着磨钝的剔骨刀出来,翻身上床,赤身裸体的坐在邓金身上:“我可一点都不怕……”他俯身讲道,琥珀色的眼珠子盯着邓金。
“我可一点都不怕,我这一生,除了哥哥姐姐,我怕过谁?!”他褪掉了那层窝囊小戏子的皮,又活回了当年的狐九公子的模样。
“我要叫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着受着,叫你知道,他有多恨你。”
屋外忽的吹起风来,把天上仅有的几片云也吹散了,这夜的苍穹登时空阔而深远,像是主的一只眼,无声的望了下来。
三十八
沈文昌跟着周先生去了南通。原本一个英国侨民从日本人的集中营里逃走,横竖都不关中国人的事情。然而这次的出逃行动几乎是一次武装冲突,动手的不是延安就是重庆,令南京十分紧张。周先生本不打算贡献七十六号的力量参与调查,然而大概是由于死了日本兵的缘故,日本人见谁都要咬一口。先斥责南通新政府驻军纪律松散,军火看管如同儿戏,叫几个泥腿子轻易偷到枪火弹药,敢到集中营来救人;又骂特务部门如同虚设,集中营逃跑事件中逃犯匪徒合作默契,明显是早有计划,早就安插了内奸,而特务部门居然一点都没有端倪。
其实这都是次的,日本人只是觉得重庆或延安,冒着风险来救一个博士,显然是此人大有用处。而他们之前是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英国人的价值的,颇有痛失珍宝之感,只觉得可惜,可恶,可恨,可耻——竟然没有压榨出那个英国人的智慧为己所用。
于是唐瑞生派出一个徐师长,汪主席派出一个周先生,一起到南通组了一个临时情报站。周先生上任点火,立刻枪毙掉南通驻军的几个器房看守小兵,审死一个营长,就把县城围了个遍,开始在各省发通缉令。他估计城里是早就跑了的,于是主要往苏北,安徽,广西发号施令,怕人紧随潮流,逃到云南去。
“又往云南去!妈的!又是云南!”行踪还没有端倪,他就已经开始骂起了人。徐师长听了很是吃惊,问沈文昌:“周先生也会骂人?”沈文昌也十分吃惊:“这世界上哪有不骂人的人?”两人一对话,相视一笑,沈文昌分一颗烟给他。徐师长摆了摆手,笑道:“戒掉啦!”
“为太太戒掉了?”沈文昌又问:“不介意我来一只?”不等回答,自己就点上了。
“为小情戒的,他嗓子金贵。”徐师长虽然已经戒烟,然而看着沈文昌吞云吐雾,还是非常向往。他深吸一口,颇为迷醉,大呼:“妈的!”
“来,来。”沈文昌捏着烟送到他面前,他还是推辞:“不成,一开始,就又上了头,不行,不行,你老兄别为难我。”
“可我听月明说,你早和庆哥分了呐?”沈文昌靠着墙壁,抱着胸抽烟,随口一问,却要揭人短处。
“妈的!”徐师长笑骂:“管你什么事情?”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和他分了以后,他那个脾气坏的!拿我家月明出气!”沈文昌恨恨:“小东西忠厚,什么都不说,就苦着一张脸。苦脸给谁看?还不是给我看?”全然的瞎编。
“谁他妈认识什么月明日明的。”
“我也是这趟才知道你是唐将军的学生。”沈文昌手里夹着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他们这片办事处是前清的一个衙门,民国时候征为县知事公署,拆掉了前堂,建西式的办公布局,势必要与封建余留一刀两断。然而改造并不彻底,西洋的屁股后头还是个藏污纳垢的三进院,也是引活水,种芭蕉,夜里听得叮咚作响,鬼气森森。连带着住这里的人也要阴恻恻,影壁前的芭蕉树下一站,不像是蕉下客,像是刚过完头七的。偏生这还魂来的手里还要点一颗烟,缭缭绕绕,很有香火的意味。
徐师长生出了一种不知是对鬼神还是对上峰的敬畏,立刻正了身形面色,虔诚讲到:“那是恩师呐!我愿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他左右看了没人,凑近沈文昌低笑道:“可不是这操他娘的新政府。”
沈文昌登时扔掉了烟,一脚踹过去,骂道:“胡扯!”
徐师长又吊儿郎当的靠回了影壁。沈文昌看他形容,叹气道:“周先生公务压身,还要顺带着调查李先生的死因,你呢,又是个赖子一样的人物,我们大概找不到那个英国佬了。”
徐师长笑道:“可不是,肯定找不到。”
他双手插着军裤口袋,脑门梳一个花尖,是个风流倜傥的小白脸。小白脸脾气倒好,没有生气:“不然干嘛派我这个赖子来?”
沈文昌好笑,低头重新点烟。洋火“嗤”的一声燃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忽然也“嗤”的一声,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猛的抓住那点灵光,立刻就被烫了手心,唬了神魂。心里许多想头呼啸而来,互为倾轧,简直搅的他胃疼。然而面上却如静水,不动声色。
可惜洋火烧到了手指,轮到徐师长好笑的看着他了。
“沈先生怎么想?”徐师长也是似笑非笑,可他比沈文昌年轻,看着显俏皮,没有压迫力。
沈文昌当然是想到了很多。他想起唐瑞生请他赴宴,对他讲白家抗日的两个兄弟,讲起看似实权在握,实则处世艰辛的戴老板;又想起李士群去日本人家里吃了一趟饭,回来立刻的食物中毒,抢救无效;最后想起邓月明,想他躺在床上,笑着说:“这也算是一种赌。”
忽然前厅办公室有同事跑出来,叫一句:“沈主任,周先生找你!”
“吼,升做秘书主任啦?”徐师长打趣他,他把洋火的枯梗一扔,骂道:“关你屁事!”急匆匆的往办公室去。走到一半忽的回头笑道:“唉徐师长,休息日请你吃茶啊,晚上给你挂电话?”
徐师长也笑:“你们上海人就他妈的小气,请人请吃茶,怎么不请吃饭,请吃酒?”
第二天沈文昌请周先生和徐师长吃茶。周先生很不喜欢徐师长的脾气,认为此人口无遮拦,却行动力低下,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白脸,连带着对推荐他的唐瑞生都生出来许多埋怨。但他拒绝沈文昌还是风度的:“你们年轻人一起去吧,带上我肯定不自在。”又补一句:“和小徐随便交交朋友就好了,心思多放点到事业上。”
和这姓徐的行动到一起,是对事业很没好处的。
沈文昌有些尴尬的笑一笑:“好的,厨子吃的好,我就请回来?”
“嗯,你们去吧。”
沈文昌私底下请徐师长,挑濠河边上的馆子去吃饭看景。他们这种人来吃饭简直是个灾难,一拨人涌进来,把客人清一遍,一波呢要进厨房,里外检查一番,盯着厨师做菜,再一波来安了窃听,到隔壁去架机器录音。这次检查又尤为严格,把厨师要用的菜都重新去买了一轮——是沈文昌太紧张,一个人坐在包间里等徐师长又有些无聊,于是不断的派兵点将,企图分散一点自己的注意力。徐师长一进来,沈文昌立刻绷了起来,偏生徐师长还要点菜,要吩咐下去少放糖,多放辣子。
“我就喜欢个红油赤酱的,但是不能甜,我这人就讨厌吃甜的。”他笑着给自己倒酒:“你吃一顿饭,大张旗鼓的,简直是扰民,不怕小老百姓恨你?”
沈文昌心想:“我怕个屁!”开口却是:“怕,怕极了。他们已经恨我了。”
徐师长又道:“怎么带这么多人?”
“自己人,宁波上海跟我出来的。”
“这位呢?”徐师长指指守着门的小张。
“自己人里的自己人。”
“哦,小兄弟来喝杯酒?”徐师长翻个新碗,却被沈文昌一把扣住了手腕。他沉着一张脸怒对徐师长:“你别吊着我,有事快说!”
徐师长诧异而新奇:“我有什么事?我可什么事都没有啊?我要说什么?”
沈文昌一愣,心想也是,他是什么事情都不说,要先说的是自己。
他招来小张:“叫外面的兄弟子弹上膛。”
徐师长一听,拍着桌子笑骂:“操你妈的!你带这么多人,我倒是一个人溜达溜达来了,要动手你也不……”
“谁他妈想和你动手,我就想要是和你说不拢,直接蹦了你!”
“哦?!”徐师长惊讶:“我抢你老婆了还是睡你小情了?昨天还好好的……”
“你把那英国人给救了。”沈文昌低声说。
“这可和睡你老婆不一样。”徐师长立刻减了笑意,正了面色,却也不适合非常重视的模样,倒像是个学校教员,可有可无的训诱着学生说下去。
在前途面前,沈文昌也不争论老婆是不是被睡了:“最好是说的拢,你我都活的好好的。”
“你这么大个罪名扣下来,叫我怎么说?”徐师长委屈:“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说我没救,你就要开枪,我说我救了,你就要送我去宪兵队?”
又道:“我没救,不认,你开枪吧。”
沈文昌惊怒,拍着脑门想说法。他站起来渡步,来回的转着圈。卫士敲门来说上菜了,沈文昌开口就是:“滚。”倒是徐师长还是惦记着:“快上快上,别磨蹭!”卫士为难的看着沈文昌,沈文昌倒像是被这打扰安抚了一些,冷静了:“上吧。”
他重新做回座位,目光穿过那几道菜,直直的盯着徐师长。徐师长被他看的难为情起来:“你这人也怪,昨天还好好,突然间就疯了。嘿,要被枪毙的人都比你冷静。”
菜都摆好了,沈文昌也无心去看那几道菜合不合口味,是不是忌口,只是开口低问:“你往常一直在安徽,从不管南京上海的事,今年倒是突然来了?这次好巧不巧,又正好在南京?你摸清课长巡视集中营时间,南京开会日程安排,所以趁课长一走,开会时候南通巡查力度低,就把人救走了?”
“空口无凭,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也敢猜,上海你家开的?不许人来啊?我恋爱了,不成么?和小情吵架不想呆上海不成吗?呸,我操,还是甜的?!”
“好,你捧戏子,玩跑马股票,以前怎么不玩,偏今年来?”
“关你屁事!我看上谁了玩什么还得你批准?”
“我记得。你来上海,是集中营开始正式收纳侨民以后,那时候上海虽然也有越狱,但是人数都不多,所以并没有往长期营救这上面想。现在想起来,那些被救走的都是有学历的……要不是这次在南京开会时候弄出这个事情,我们也不会开始查,我也不会想起你……你们这么远就在谋划了?”
徐师长颇为诧异的看着沈文昌:“你是电影看多了还是孙了红看多了?”
“刚好安徽是你的地盘,人往安徽一送,过了交接就能送到河南。河南,那是李宋宪的地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周先生都不想的事情,你倒是敢说。怎么?日本人给你们施压了?你们要急匆匆的找个替死鬼啦?”徐师长扔了筷子,正坐着看沈文昌。他后腰鼓鼓,别着枪,小张“咯噔”一声,开了保险栓。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徐师长又嗤笑一声。
“是你自己说的,唐将军派个赖子来,因为不想人被找到。”沈文昌这时候已经冷静了,依然盯着徐师长,但是他得徐师长先松口。
徐师长大怒:“你真吧我当赖子?!”他恨视沈文昌,沈文昌也盯着他,两人电光火石,忽而“扑哧”的一响,一个盛满怒气的热气球漏了,瘪了,两人亦笑了。
“开玩笑的,怎么敢把徐兄你当赖子!”沈文昌平和的说:“唐将军对我有人生规划之恩,我很领他的情,也想走上一条新路。然而他语焉不详,我也不敢先开口……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
“哦?你是什么意思?”徐师长端坐起来,是真正的有了意思。
沈文昌笑了笑,从脚边的公文包取出一个信封,推到徐师长面前,正色到:“如果人是你救的,这个给你。如果人不是你救的,我就毙了你。我在这里放了窃听,录了音。”
那是个薄的信封,上面只有三个字:“投名状”
“这是我身家性命,我签字了的。”
三十九
沈文昌开诚布公,了却心事一桩,自觉前途都要比旁的人坦荡。第二天雨停,天空放了晴,他也觉得这是一种天公的作美,一种好的预示,连接下去要来的秋老虎都变得可爱,成了黄皮横纹的猫。
虎皮猫叼来一个指示,叫他去查那英国人被没收的半吨乌洛托品的去向。他现在自觉行事风险,不比在新政府办公室摩洋工,于是问的格外仔细:“英国人要这个东西做什么?现在侨民的东西都在日本人手里,日本没收掉的话,不是自用就是销毁的。”
徐师长说:“那个英国人是个搞化学的,走私进来打算制黑索今。”
沈文昌愣了一愣,忽的笑骂:“胆大包天的东西!制出来不是给共党就是给国党!”
徐师长也笑,拍着沈文昌的肩膀道:“咱们现在是同僚。”
沈文昌笑着摇头:“我知道,同志,是同志。希望我不要像李老板那样,立刻被日本人除掉。”他随即又自嘲:“不过我等小人物,不比李老板树大招风,应该是盼不来上头关注的。”
“这种关注还是不要的好。”徐师长笑道:“不是日本人没收的,是76号自己扣下了。这批药品刚好是今年三月份到,但是因为侨民计划的启动,收药品的人进了集中营。海关没了通融的钱,索性扔到仓库了。后来仓库巡查,叫王处长给知道了,直接没收了。不过因为短时间内没有成熟的技术,所以东西先存了仓库。”
“得来全不费工夫,王处长一定是有份的。”沈文昌暗想,开口却道:“既然知道在仓库,那也没什么好查的……难道是被转卖了?!你们要查买卖的人?要查那些人的身份……是延安还是重庆?!”
徐师长大笑:“妈的!聪明人!”
沈文昌沉了脸:“你们到底是延安,还是重庆的?”
徐师长正了面色:“那要看天下当时候是谁的了。反正不能给日本人不是?”
沈文昌倒是不怕徐师长作弄自己,他饭馆里已经已经录下了徐师长的音:“人呢,的确是我救的,我南通这边有人,枪支弹药直接驻军里头拿,所以我进出城也不怕查。”
“现在当然不在城里,我已经叫这一片的游击队护着往安徽去了,安徽是我的地方,我怕什么?”
“过了安徽,李宋宪接手。他是留人在河南,还是送重庆,我可就不管了。”
“幸好这个英国人留一手,没讲自己搞化学,不然救人可真伤筋动骨了!我可没说自己没那个本事,老子要是真想救,宪兵队都敢往里闯!”
“不过后头还是有点事要沈兄,呸,沈同志来帮忙。”
他们量现下是互握把柄,一人手里握投名状,一人手里握录音,表面一派和气,握手要合作愉快。夜里徐师长还特地送来一条唐瑞生的电报,写:“弃暗投明,前途无量。”
沈文昌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的确是非常懂得审时度势的,能从轴心国那欧美并不非常占上风的局势里看出端倪,找出进退出路,是真有一种并非自吹的政治敏感性的。又暗骂唐瑞生堪比狐狸,委员长不止两位,不,不止三位。然而他还是把唐将军作为了自己的政治目标——位高权重,又能在不同的政治派别间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将来无论谁做了总统,做了主席,他都能赢得一席之地。
上海也是晴天了,邓金一死,雨也停了积水也干了,百货大楼的鸽子“嗡嗡”飞过,是西洋画上的蓝底白点,与世隔绝的一种美。这种美不能下落到凡间,现在养一只鸽子,要真金白银做成本。庆哥还笑道:“现在专门有人在阳台架网撒康,就等着捕鸽子。”
“说是吃鸽子肺好。”邓月明笑道:“好像腥气的东西都是对肺好的。吃肺最补肺,可那个味道,说不腥气也是腥气的,说腥气呢,又和鸡鸭鱼的腥气不一样,怎么都吃不下去。”
“不管是不是对肺好,总之是个精贵的。现在鸽子吃的比人好,吃面包屑,都得是法国面包屑。”庆哥哼笑一声:“法国人都进集中营了,鸽子到还是个好好的。可见不如做个玩物,任何时代都是过……”
邓月明忙捂住了庆哥了嘴,笑道:“现在不时兴讲这个!” 庆哥眼一横,很娇俏的斜了他一眼。这时候有个小宁跑来讲:“邓先生,又有人来找!”
“什么叫又有人来找?”邓月明笑骂:“我哪有这么多人来的去的。”
“就上……”邓月明轻轻的捂了小宁的嘴,叫他不要说话了,又搂着他出了后台。后台的化妆间里堆着金银头面,朱红的绒花衬了景泰蓝,缠丝的细叶固着搓银的拖,是最柔艳的盘丝洞。可出了洞就不一样了,往外是一条刷邮电绿墙的走廊,白漆下透出两个字“肃静”,因为原本不是个戏园,是个学校一类的地方,办不下去,索性盘了出去。现在没有人上台,走廊照例是不开灯的,外头的日光晃进来一点,倒像是在一处藏污纳垢之处撕开了一条升天途,只是不能够。那隐约的日光里站了一个人,看到荒凉之地走出两个人,立刻就奔了过来——是路晓笙。邓月明拍拍小宁叫他走,小宁抬眼看他,看到他兽一样的凶的眼,直而锐的盯下来,立刻慌了心神,逃走了。
“月明!”路晓笙拉着他的袖子左右看着,急问:“你昨晚去哪里?我一个不看见,你就走了!我来后台也是,找了许多房间也没找到你,就叫了个……”
“欸欸!”邓月明笑着挣脱了:“我去了一趟余老板那里,他是很快走了的,还得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他一只手抚了路晓笙的后背,不觉里推着他往外的小巷去。
路晓笙只觉得后背奇痒,想那只搭着的手挠挠摸摸,又想到着后巷无甚人迹,简直像是一种幽会,一种偷情。他柔软的自责着:“我很不应该叫他拉走你。我喝醉了,有人和我讲话,我一回他,你就不见了。”
“倒是有很多借口。”邓月明心想。
“我很怕他欺负你,怕有所图谋。”路晓笙剖白着。
邓月明很不当回事:“我又没钱,他图我什么?”
“他图你……”路晓笙几乎话要冲出口,硬是吞了回去,因为实在不好说。他想邓月明给沈文昌做了情人,能不知道男人的心思?但是邓月明不说,他也就不好说,说出来,他怕是再也不要见他了。又想他是个真正的戏子,面不改色的否认着,简直是脱口而出——脱口而出的话,都是心里编排演练了千百遍的。邓月明一句话就是一场戏了,或许还兼顾着长三们笼络的手段,是十分厉害的。
“他这么有本事,我还憨傻的为他担心。”路晓笙心想,愣愣的看着月明,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月明,叫他这件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其实怕沈先生晓得。我真不想叫他知道。”
“为什么?”路晓笙脱口而出,却又立刻自己有了答案:沈先生一定是对他有种强硬的控制欲。他这么一想,连带着自己来找邓月明,也觉得危险,觉得刺激了。
邓月明又是踌躇的样子,末了抱歉的笑笑。
百花苑这一片夜里是最热闹的,白天反而冷寂,因为蛇虫鼠蚁都蛰伏在窝里。人站在街上不自在,被八方的眼睛盯着,奈何又热。路晓笙想请邓月明去吃咖啡,或者约定午饭,邓月明还是拒绝他的,只教他快些回去吧,这片地方时常要有封锁。
“上次封锁时候下雨,我病了好几天。”邓月明笑笑讲,言语里有些埋怨的意思,因为是被路晓笙牵连,挤不进店铺和电车。这一次路晓笙是听出来,面上讪讪的笑着,忽而眉头一耷,像是要哭。邓月明也是诧异,不料到他是这样一个表现,又不认为这是一种他的自责,简直怀疑他开始了感情的博弈。幸而他一吸鼻子,垂着脑袋道了一个歉,头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小伙伴们还记不记得李宋宪这个人嘿嘿嘿,我在写《新欢》的时候就想过,如果鸣柳与月明能在不经意间擦肩而过,那简直太棒了,那样的话两个故事,就能并出一个整个世界!我决定打扰一下看过的小伙伴,把以前写的《情长》贴出来,讲一讲李宋宪,李鸣柳这对兄弟。
兄弟骨科,六章放完,不喜就直接跳过去,这对正文没有什么影响
一、大哥回来了
李家的二少爷留过洋,在英租界的红十字医院做医生,自诩一等一的摩登先进人物。这位摩登先生自有一套西洋理论,认为他的家庭专制落后,因此子女更应该经济独立,自由恋爱。于是十八岁前,李二少爷问心无愧的用着李家的钱留洋学医;十八岁后,李家二少爷问心有愧的收下父亲的福特汽车,接受伯父介绍的医院职位,住进大哥置办的公寓——小公馆是决计不能住的,不然他真的就落进庶出的名头里,不,洋人叫做私生子。然而李二少爷在爱情上是坚定不移的,永不妥协的。他认为爱情无分贵贱,罗曼蒂克更是爱情持之以恒的保障。于是李二少爷常年无怨无悔的与交际花混在一起,他称她们为艺术家,投资家,而连他都叫不出西式名堂来的,便是所谓的神秘女郎。不分贵贱的女伴们,都是令人难忘的好相貌。
李二少爷请神秘女郎共进晚餐,定白俄饭店靠窗的位置。西崽给女郎倒酒,暗红的酒液落进杯里,酒光透到李二少爷的戒指上,戒指上一粒小小钻石,光头亮的分毫不染酒色。钻石的光的是硬的,触目惊心的盘踞在指头上,李二少爷很不喜欢。女郎见他低头看着钻戒,心里也有心思,于是左手伸过去,轻抚在李二少爷的手背上,仿佛不经意间碰到那颗钻戒。五指涂了蔻丹,是比钻石光更嚣张的颜色。
“鸣柳,你怎么了?有心事吗?”女郎柔声问起。
“密斯秦,我没事。”李二少爷轻声笑了笑,看起来温文尔雅,又有一种忧郁之情,是时下很流行的神色,对付女人屡试不爽的。李二少爷表字鸣柳,乃是李老爷一时的风雅意趣。
“不要叫我密斯秦,我更希望你能叫我洁妮。”女郎微微低了头,仿佛不胜娇羞:“你有任何的烦忧,都可以告诉我,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是不是?”
“洁妮……绅士不应该用自己的烦恼去使女士烦忧,可我想你是我的知己,我的好朋友,我还是告诉你。”他认为她是朵解语花,而解语花是不能讲,应该讲做知己。“洁妮,我的大哥要回来了。”
“你的大哥?那好啊,这是亲人团聚。”她轻笑着安慰他,然而语气里隐隐有羡慕意味:“不像我,我的家庭容不下我。我便如风中柳絮,水里浮萍,是没有根的。我真羡慕你,有父母亲,还有兄长。”她曾经对他提起自己的身世,讲自己的是印度王室之后,只因是私生女,家族简直容不下她,更何况自己的血统并不纯洁——母亲是中国人。
“洁妮,你不要伤心,我总是在的。”鸣柳轻声安慰她,她却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思全在钻石戒指上。她想要一枚钻石戒指了,然而这不是好轻易开口的事情。
“不,不谈我了,我本该倾听你的烦恼,现在反而让你来开导我。”这正是一位贤惠的现代女性该讲的话。
“我简直……我简直为我的家庭而感到羞耻!我的大哥!他从不为国家,为人民考虑,他的重心完全在财富上!”现在,李鸣柳正用着他大哥的财富,请来路不明的女人吃俄国大餐;李鸣柳的厌恶的钻戒,也是他的大哥买的,可他永远不敢退下来。“他根本……他根本没有任何正确的政治立场!他不配做党国的军人!”这样的耻辱的是可以讲的,仿佛耻辱的光明正大,耻辱的坦坦荡荡;而他真正觉得羞耻的,痛恨的,是决计不能讲出来的。
他们在各自的烦恼中,喝掉半瓶葡萄酒,吃足了大菜和冰淇淋,用掉了八块现大洋。餐后鸣柳与密斯秦开车去了东亚旅社,在舞池里烦恼尽忘,相拥着跳舞。洁妮迈着舞步,深情的望着鸣柳。对鸣柳的深情总是最好装的,鸣柳是她金主里最为俊秀,最为温柔的人,她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真是在谈恋爱。然而这种想法总是片刻而逝,她的婊子事业绝对不能容下爱情。
舞未跳尽兴,洁妮便软软靠到了鸣柳胸口,说她已然累了,要回去了。鸣柳开车送她回家,她笑着与他告别,又西式的送出飞吻,随即便匆匆忙忙跑进了小洋楼,半分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其实鸣柳是知道的,她有大烟瘾头,他是医生,闻的出来也看的出来。然而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她的印度式高鼻深目,黑皮肤,饱满胸臀,都令他感到刺激。她是肉欲而美丽的。
鸣柳见着她已进楼,便随意的松了领带,五指做爪,划了长发到脑后。他坐进车里,打开所有的车窗,弹钢琴般捏了捏手指,随即一踩油门,飞一般开了出去。夜风呼呼灌进来,路边的路灯连成一片,成了一条暴躁的金蛇。金蛇飞驰在大片的阴影上,周遭的行道树也急速后掠,只有月亮是静的,依然不动声色的挂在南方天际。鸣柳喜欢开快车,倘若这时候有人与他赛车,他能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撞死人是不怕的,他的大哥是令人耻辱的军官,他的家庭是令人耻辱的名门。暴力与金钱可以摆平所有的事情,包括他自己。
十二点差一刻,鸣柳回到公寓。一开门,他的心便疯狂的跳动起来——屋中有烟味,可这不是他的烟。他从玄关走进,见到黑洞洞的屋中,有一点火星,明明暗暗。那点火星向下一划,随即便灭了。
“大哥。”鸣柳轻轻说道“你回来了。”他声音微微的颤抖,可很快便平复下来,打开了客厅的灯。
灯光亮起来,窗前坐了一个人,身上穿着灰色军装。那人头发剃的很短,右手边放了军帽,左手边是烟蒂。烟蒂很多,七零八落散在毯子上。
“大哥,昨天你才打电话给我,怎么这么快就从河南回来了?”他笑的若无其事,毫无半点心虚意味,可心里恐慌扑天盖地,逼的他想从公寓跳下去。
“鸣柳啊。”李大少爷站起来,一步步向鸣柳走来“怎么这么迟回来?”
鸣柳不自觉的后退一步讲:“和一个朋友去吃饭。”
“吃这么久,是什么朋友?”李大少爷是高大身量,头顶灯光白耀耀照下来,身量投下阴影来,阴影又一寸寸笼了鸣柳周身。四处都光明,鸣柳却被陷到黑暗中去。
“是……普通的朋友。”他底气不足,讲话细弱蚊音。
“怎样的普通朋友?”李大少爷几乎是笑起来。他讲那个女人是普通朋友,正当他是半分不知晓。
“大哥……”
“怎么不说了?”李大少爷俯下身,食指摩挲鸣柳的唇,指上有枪茧,痛的鸣柳皱了眉。他把额头抵上鸣柳的眉心,轻轻一碾,展开了鸣柳的眉。愁下眉头,笼上心头。
“怎么不说了?你和她吃一顿饭这么久,总不会连话都不讲吧?”他的声音低沉柔和。
“大哥!我也有自己的朋友!”
“哦……你的朋友,和大哥讲讲你的朋友。”他依然亲切温和“怎么不讲?那大哥替你讲,你的朋友从印度一路卖屁股到上海,是个有钱就能上的婊子。恩?你有没有和你的朋友上过床?”
鸣柳惊的睁大了眼睛,却并非因为洁妮的不堪。“你查我?!”
“我以前没查过你吗?”
鸣柳是李老爷姨太太的孩子,大太太容不得姨太太,他便一直住在乡下。姨太太红颜薄命,鸣柳才来到李家的大公馆。他似乎来到大公馆以后,便一直活在大少爷的手心里,就连留洋,他的大哥也派人盯着他。
“大哥!我有自己的隐私!你这种行为简直……简直是无耻!简直粗鲁!”鸣柳气愤起来,然而依旧不敢骂出更狠的话来。
“你身上我哪没看过,和我谈隐私?”李大少爷突然扣住了鸣柳,一口咬上了他的唇,与他撕咬般吻起来。这个吻凶狠澎湃,鸣柳喘不过气,双手去推大哥,可半分力气也无,倒像是个欲拒还迎的调情。
“鸣柳,你再见她,我就毙了她。你和谁好,我就毙了谁。”李大少爷声音亲切温柔,是个喃呢的调情调。
“你怎么不毙了你自己?”
鸣柳软在他胸前,他抱起鸣柳去卧房。房中灯光未开,床边是百叶窗,霓虹灯火从百叶窗透进来,赤橙黄绿的投影在床上。公寓外还有电车声,叮铃叮铃的驰过,驰到一个新的,美好的世界里去。屋里是不一样的,屋里还是充满兽欲的,污秽的,永远见不得人的世界。客厅里倒是有苍白灯光,只是十二点一到,客厅中的自鸣钟便响了起来,“叮咚叮咚”。然而客厅周遭依然是静默的,于是有声比无声更为可怕,简直像个有光无热的乱梦。
卧室里也是一场乱梦。鸣柳就躺在霓虹灯的灯光中,于是瓷白的身子登时有了色彩。他已经全身赤裸,双脚缠上了大哥的腰肌。李大少爷用口舌玩弄他的乳首,一根手指却刺入了后穴。手指是潮湿的,已被鸣柳含湿了。他的身子早已熟识了大哥,在情事上与大哥配合的天衣无缝,简直是量身定做。鸣柳挺起腰,瘦而韧的一把,柳枝一般。李大少爷爱这把腰,于是轻轻把手摸到后腰,让鸣柳靠近自己。鸣柳已经硬如磐石,于是急切的用硬挺摩挲大哥的耻毛,以求缓解胯下之需。李大少爷将一粒乳含的晶莹饱满,突然起了玩心,伸手就是一弹。
“啊!大哥……”鸣柳低叫一声。
未等鸣柳叫完,李大少爷便一挺腰冲进了后穴。
“啊!我草你妈的!”鸣柳含泪叫起来,一口咬在大哥的肩膀上,李大少爷却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大动干戈,干的鸣柳哀声求饶,求着求着,便没了动静——得到了爽头,难以自拔了。
事后鸣柳靠在大哥胸口,大哥轻车熟路的开了他的床头柜,摸出烟火自径点了。他抽了一口,又把烟放到鸣柳唇边。鸣柳就着大哥的手抽了一口,烟灰落到了大哥胸口。他吐出一口烟,吹散了烟灰。
窗外彻底没了声音,没了灯光,只有偶尔汽车开过,车灯透过百叶窗,一路射进屋中来。鸣柳这个时候总是怕,怕他们的乱伦见了光。
李大少爷摩挲着鸣柳的钻石戒指,心里有些乱。这是他给鸣柳买的戒指,强硬的为他戴上,仿佛这样便能锁住这个人。他有时简直想给鸣柳打吗啡,让他变成一个瘾君子,变成一个废人,让他永远离不开自己。这个小弟弟,小情人,永远都是他的。他躺了片刻,起身去倒水喝,回来便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是《秋水伊人》
“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
只换得眼前的凄……”他们是没有任何凄可言的,永远是自作孽。自作孽,于是不值得同情。
李大少爷拉起鸣柳,托着他的腰亲他:“起来,陪我跳个舞。”
“跳什么跳,我屁股痛。”鸣柳抱怨起来。
“恩?不装绅士了?”
“我用得着装吗?娘的!别打我屁股!”鸣柳站起来,后穴白浊留下来,顺着大腿蜿蜒而下。
他们赤身裸体的贴在一起,在《秋水伊人》中缓缓的跳华尔兹。鸣柳踏不惯女步,常常踩在大哥的脚背,因为赤脚,所以并不疼痛,反而有一种偷情般的快乐。
窗外又驶过一辆车,灯光射进来,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一闪而过。鸣柳为他的家庭感到羞耻,这就是羞耻之处。
所以真正的羞耻,是不能讲的。
二、背井离乡
一九三七年夏,李宋宪从河南坐专机回上海,机上副官送来电报,说二少爷有了新女朋友。
“不是刘家的那位小姐,那位小姐二少爷讲她相貌不好;也不是小蓝玉,不是娇娇……”副官讲起来,心想二少爷的女朋友总是日星月异的。李宋宪脸色不好,副官停下话头,怕这位土皇帝飞机上拔枪。
“继续。”
“是,军座。是一个印度混血的,相貌很好。”副官顿了顿,见李宋宪一手平放膝盖,一手揉了太阳穴,面色沉沉,没有拔枪的势头,便低声讲完了最后一句:“不干净。”
“哦……”李宋宪皱了眉,随后面容去了表情,成了个高深莫测的模样。他食指一抬让人滚,副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满心欢喜滚走了。飞机落下,李宋宪直接去了鸣柳的公寓,黑灯瞎火里抽着烟,烫出了一个个地毯上的火星洞。屋子里气息不好闻,羊毛烧焦是有气味的,他也没有开窗。屋外的霓虹落进来,西洋画一般的照在他手边军帽下。帽下是一只勃朗宁。他简直想毙了鸣柳,毙了给他风光大葬,坟头上写上:“亡妻”二字,葬到南京乡下祖坟里去。以后他再取几个老婆,再好几个妙人,鸣柳永远都是死掉的大太太。
李宋宪立刻成了一座烟雾缭绕里的凶神。
“大太太好,顾内,厉害,一家之母。”他漫无边际的想起来,想鸣柳不愧是小老婆养出来的东西。
“他一个还不够,要两个、三个。饥不择食,什么烂东西都要尝一口。”李宋宪想自己的真心是明月,照到鸣柳的沟渠里。
他想鸣柳怎么就不能乖一点,像以前那个样子就好啦!以前的鸣柳,穿白衣衬裤,在教会学校念书,是标准的天真小绅士模样,然而脸还是东方美人的脸。鸣柳是看着极为美丽洁净的,可洁净下往往又有一层刺激在里面,因为可以想到衣服一脱,身体也是东方美人的身体。对于东方美人,别人往往是抱有幻想的,男人算不得什么,戏子名伶也可待价而沽。
小美人初到李公馆,大太太对他不好,李老爷忙于奔走在各色小公馆之间,唯独大少爷是好的,冷着面请他吃冰淇淋。小美人怕大太太,怕老妈子,还怕大太太养的小洋狗。他终日待在房中,看着从大少爷那里借来的书。他的屋外种了梧桐,梧桐树下养了鹅,鹅一到晚上就叫起来,他用空墨水瓶砸鹅,第二天就被养鹅的小老妈子给了脸色。梧桐落叶两载,他去大少爷处还书,大少爷开门见着他,几乎是吓了一跳。他的这个乡下小弟弟,已经在鹅叫声中出落成了一个艳鬼。
“娇羞花解语,温柔香有玉。”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西厢记》,《桃花扇》,淫词艳句来的恰合适宜。
“你来我书柜看看,还有什么书想看,我借给你。”
“谢谢哥哥!”
那时是很好的春光,屋外的梧桐叶一直抽到窗前。楼下车夫按了喇叭,洋狗也叫了起来,是大太太回来了。鸣柳顿时害怕起来,成了一个惊恐美人模样,他的衬衣上还染着春日梧桐的剪影,可身上已经散出了一种古诗词里的悲秋气息。李宋宪顿时信了一见钟情,小小年纪就落入了情网。
小李宋宪对小鸣柳示好,鸣柳几乎是立马上钩。他的童年像一望无际的荒原,谁对他好,他便慌不择路的奔了过去。
鸣柳总是安安静静,却又听话至极。他枕着李宋宪的膝盖翻画报,翻完一本画报去换,看到大哥的西裤被他压出了褶子,于是小心翼翼的伸手抚平。他抚平后抬起眼,水光洌滟的冲大哥笑,笑的很歉意,很讨好。李宋宪突然低头吻了鸣柳,鸣柳吓了一跳,李宋宪慌忙解释道,说洋人都是这样子,是有好感的,善意的表现。鸣柳点点头,靠着李宋宪的膝盖,仰头亲了回去。那时鸣柳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一个李宋宪。梧桐抽枝落叶,落叶抽枝,好些年后鸣柳想起来,简直后悔死了。
一九三零年元旦,李宋宪单方面解除了他们的兄弟情义——他带着鸣柳去礼查饭店跨年,在饭店的房间强要了鸣柳。饭店的大堂热闹之极,谁都沉浸在新年的快乐里。名媛绅士手持香槟,手拉手倒计时:
“五!”
“四!”
“三!”
“二!”
“一!”
“哥哥……哥哥……你放了我吧!”
“我放了你?我怎么能放了你?”
在这一年里,李宋宪再也没有把他当作弟弟。他把鸣柳当作禁脔,当作情人,在他身体里肆意进出,用自己无限的快乐折磨他。大概是夏天的时候,有一个夜里,鸣柳爬下李宋宪的床,说要回到自己屋里睡。夜里他开窗透风,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于是爬上窗子跳了下去。他的窗下是一个鹅棚,鹅瞬间大叫起来。下人以为来了贼,纷纷赶出来,看到自家二少爷躺在烂泥里,已经摔断了腿。鸣柳好后,大太太对李老爷讲,讲鸣柳见地浅:“这个孩子见地太浅,总觉的家里待他不好。居然想要寻死!可我把他当作亲生小孩养,他不喜欢,我心里也不高兴。送他留洋吧,也算是一门体面本事。”大太太大概是知道了李宋宪和鸣柳的龌龊事。
一九三零年夏天,他们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全然结束了。
一九三七年夏天,李宋宪独自坐在鸣柳的公寓里,他想起鸣柳当年张着腿,面上都是泪,哭着求他饶了他,他的心就软了。他还想到当年的李公馆,他卧室外就是走廊,窗户是落地窗,白日间为了防回光日头,便一直拉着窗帘。窗帘依然会投进日光,仿佛有了纱的质地。鸣柳拿着书,喝着汽水走过来,额角有一滴汗,穿着白衬衣。热风吹进来,他的白衬衣微微鼓起,是个非常健康洁净的模样。那时候上海的夏天已经非常炎热了。他是喜欢这样的夏天的,于是放在记忆里,久久不肯忘记。他在一瞬的时间里,就对鸣柳下了杀心,甚至为鸣柳想好了墓志铭;可也就在一瞬的时间里,他决定送鸣柳去阿美利坚。在他对鸣柳的无尽回忆里,他突然觉得疲惫至极,觉得自己真是爱惨了鸣柳。他们是乱伦,于是更讲究情爱,仿佛有了情爱,这些事情就理所当然。
鸣柳从死到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李宋宪来上海,不是来捉奸的,他是来处理家产,准备把全家老少送出去的。欧洲是不能去了,那就到阿美利坚去,房产可以不卖,或许以后打完仗还要回来;股票债券统统卖掉,换成金条,家里的存款都转到花旗银行去。他现在不相信英镑,不相信法郎,他不相信任何欧洲人的钱。他甚至不相信美金,他只相信金条,只相信大洋。要打仗了,没有人知道这些钱以后会不会变成废纸,可金子是永远的。
他本来想留下鸣柳,让他陪着自己共赴战场,可他现在后悔了,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后悔了。他舍不得把他那艳鬼样子的小弟弟送往前线,他舍不得让他穿着军装活在战火里。他要送鸣柳走,哪天他死在战场上,至少还有鸣柳记着他。
他有这个信心,鸣柳一辈子都敢忘不了他。
三、单恋
文诸礼常常想,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住在公共租界租界,工作也体面,怎么还和那些学生一起去闹学潮。她仔细想想,觉得大概是自己在香港念书的关系。香港到底和英国是不一样的,故而英国女人的第一要务–冷漠,是没有学地道的。所以她不仅做了学生运动,还做成了一个“地下抗日份子小头目”。倒不是对运动热情高,不过是因为她在学生中,算是自由的,没有父母管的。二十五岁的女人了,在红十字医院做内科,还去闹学潮,真当笑死了。然而笑也只能是自嘲,别人笑就是“关侬什么事体?”
二十五岁的女人,居然还在闹暗恋。她想自己喜欢一个人却说不出口,等着别人家来追求,这和旧时小姐又什么不同?简直书都白念,浅水湾的海水都白游了。她自诩是风流的,不打算和男人结婚,也可以谈恋爱。可遇到真是喜欢的了,又想起了淑女要有的矜持与冷漠。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把他约出来,坐在德国饭店里对他讲:“李鸣柳,我们要不要做个朋友?”她浓情蜜意的看他,他自然会明白。但她又怕露出长三堂子一路的做派来。她家里有这方面的姨太太,从小耳濡目染,故而自己特别小心,也特别介意。
“不知道我跟他讲我想和他谈朋友,他会是怎样一个态度。”她站在医院餐厅后的走廊里抽烟。走廊刷成一种时下流行的古旧绿色,比邮电绿要稍浅一些,日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就照在她的脚边。这里很少有人来,她是躲过来吸香烟的。走廊里响起皮鞋声,她期待的抬头去看,见到人不是鸣柳,便又自顾自低下了头。最近他请假了,都不在医院。听说是大哥回来了,要回大公馆敷衍一番。她想起第一次和鸣柳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
那时文诸理穿着松绿竹节纹旗袍,一双玻璃丝袜。旗袍下是吊袜的松紧带,紧贴皮肉的蛰伏着。她在走廊抽烟,看屋外的樟树长出嫩芽。医院就是这点不好,哪里都禁烟。这里也有“禁止吸烟”, 不过好在没人。走廊里突然响起皮鞋声,由远及近,由轻及响。文诸理抬头去看,看到逆光走来一个人,高个的身量,衣摆轻轻鼓起–是一件白大褂,应该也是医院的医生。那人见到这里有人,略微有些诧异,见到她手里的香烟,便释然了。也是躲到这里吸香烟的。他笑着和她打招呼,告诉她自己叫做李鸣柳。他与她握手,是礼貌的一触而逝,放手后去摸打火机,寻而不得便歉意的笑了笑。文诸理取出打火机给他点烟,他轻轻的弯下腰,垂下了眉眼,一双薄唇抿起来,香烟亮出一点子星火。文诸理只见到他密匝匝的睫毛下,透出一点细微火光。睫毛上是眉,眉长而远,眉头微微颦着,眉尾却一路蜿蜒到鬓角里,是有些艳丽的英气,并且英俊的略带忧郁。他突然抬起眼,目光温柔的对她道谢。简直是顾盼生情的意味。她心里一惊,手中的打火机掉到地上,“叮”的清脆一响,静静的躺到水门汀地面上。廊外的日光照进来,碎金般落到打火机上,窗户上装了铁栏,于是地上也投下了加交错的阴影,仿佛世界把他们困在了这里,还是孤男寡女。这是1936年春,大概四月初,李鸣柳来到医院的第一天,穿着老银对襟绸衬衫,不中不洋的披上了医院的白大褂,文诸理借给李鸣柳打火机,开始了她一厢情愿的单恋。
“不知道我和他讲我要去大后方,他会不会舍不得我。”她点着香烟漫无边际的想,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七月七日的消息八号才传过来,她八号晚开车去同志集合处,准备第二天的学生工人运动,要求联合抗日。九号消息报纸登出消息,傍晚报童满街的喊号外,“蒋委员长在庐山会面周恩来!”。那天运动热情格外高涨,傍晚终于到达高潮,大家饿着肚子在精神上救国,总觉得事态危急,终于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整个上海都弥漫着一种紧张急迫,却又激动的,暗含期待的气氛。要打了,终于要打了。运动结束后,她开着车与同志回家。同志在车上站起来,高声的唱起昂扬的歌。她记得她在香港毕业那年,与同学喝完离别的酒席,一群人深夜开着借来的车,东倒西歪的跑去浅水湾。野火花在夜色里团团盛开,她用汽水瓶子去砸开出的花,大半的身子露到了车外,是快乐刺激大于凶险的。
快到租界时,她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跟上的车,于是暗暗的提速,擦着交通灯冲进租界的关卡。后面的车打了一个转,开走了。
“有人跟过来了,你们回去当心点。”她这样和同志讲。
“你怕什么?”同志反笑她“这次合作势在必得!况且这是租界,是英国,讲法律下人人平等的。他们还敢在租界杀人?”
文诸理随意笑了笑,踩了油门慢慢启动车子。她不信所谓的法律,这个世道谁都是法外之人,民族民主与民生,简直就是个笑话;她的单恋也是个笑话,她是知道鸣柳处处留情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明知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可依旧是有点金石为开的想头。
“我都这个年纪了,去闹这些干嘛呀!”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开了车去找街边的云吞吃。夜里她回到家,有人给她挂电话:“诸理,你当心点。绍才出事了……他被撞死了。”金绍才,旁晚还在她车里,和她讲法律下人人平等。文诸理挂掉电话,心里空空落落,半点想法也没有,她手里还拿着一瓶汽水,她便恍恍惚惚把汽水放上桌沿。一个没放稳,汽水落到地上,碎玻璃立刻就散向四面八方,仿佛是被人打了一枪,结束了玻璃后的一条性命。她突然醒悟过来,立刻发疯般的去锁掉门窗,关上电灯。虽然不见的是暗杀。
她第二天去医院,终日心惊肉跳,主任看她状态完全不对,提议给她一个休假。她想自己怎么能出医院呢,这里毕竟是国际红十字医院啊!是要讲法律的地方!她原先是看不起法律的,可现在怕了,便把法当做神仙来供奉。是个临时抱佛脚的意思。可她随即又想:医院的诊室太过私密,她怕有人假装病人,在诊室不声不响的要她的命。她左右矛盾,战战兢兢,终于熬到下班时,给同志挂电话。那人住在弄堂里,之后下班后才能接到电话。她听到他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后面过了三天,她在医院里上班,中午有人给她挂电话,她接起来,对方只讲了一句话:“老宋死了。”住在弄堂里的老宋死了。
文诸理挂掉电话,买了汽水香烟,她靠着桌子点烟,看烟雾婷婷袅袅扬起来,有人对她讲这里禁烟,她便歉意的笑笑,按灭烟头开了汽水。她在给鸣柳打电话,往他公寓打没有人接,就直接打到大公馆去。大公馆里一个小老妈子接电话,接完当空喊了一句:“二少爷,有人给你挂电话。”
“就这样喊起来,半点规矩都没有。”她是不知道鸣柳在家里地位的。
“李鸣柳,是我。我讲很多遍了!不要叫我文医生,叫我文诸理。你明天有没有空的?我要约你吃个饭。”
“哦,本来想和你讲一下医院派人到香港去的事情。这个名额在我这里,我是香港毕业的嘛。现在不打算去了,就想和你谈一谈,我记得你是想到那里去的。不想在大陆了。哈哈哈!你这个时候就有空了?”
“我嘛?我呀—-香港–看不上!你才要嫁人了!”她笑着挂掉电话,眼里一片雾气蒸腾,看人都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光景。
“真是要了命了”她心想“这个时候见他有什么用。要见了,还用这种事情做借口。”
医院里的墙还是那种古旧的,毫无感情的绿。橘子汽水放在桌上,玻璃瓶上凝出了水珠,橙红印着绿墙,生机蓬勃就着愁云惨淡,倒像是招贴画里的情景。“再看最后一眼,以后就看不到了。”
四、桃花扇
? 鸣柳匆匆从楼上赶下来,接了一个有惊有喜的电话,电话里装作从容冷静的语气,心里却是喜的天翻地覆。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做好了打算,他要到香港去。他是正经留洋回来的医科生,有营业执照,还有红十字医院的工作经验,哪里都能有工作,不见得非要被房子汽车困在上海。这个事情也不用对家里讲,他的大哥肯定是不肯放人的。到时候做好申请,批下来拎了皮箱就走,来个先斩后奏。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大哥管不了的。他甚至想到自己应该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换成英镑或者金条,这样银行里的信息也查不出来。把钱财放到称了钢条的皮箱里,拎起就能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夜奔。他心里痛快,喜上眉梢,却偏偏在上楼梯时碰到了李宋宪。李宋宪背靠着窗台站着,面目背了光,看不出喜怒来。鸣柳立刻端正了姿态,几乎是恭敬的向他问好。李宋宪却是个放松的姿态,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笑着问他:“有什么喜事?”
“也不算什么喜事。是一个朋友,明天约我去吃饭。”鸣柳现在是很擅长撒谎的,但是大哥面前依然不敢。他怕大哥的卫士跟踪他,于是格外的老实本分。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女朋友,啊,女同事……是同事。”他知道他大哥对他的女朋友很敌视。
李宋宪不置可否,只是逆着光歪了脑袋,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突然抽出手,做了个招呼鸣柳过去的动作。于是鸣柳弯了腰,战战兢兢的贴向他。他大概觉得光是弯腰还不够,索性驼背起来,简直要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缩成一个点,缩成一个可以人间蒸发的尺度。李宋宪把鸣柳拉进怀,大手抚上他的腰,拉了窗帘开始亲他。周遭都是光明的,地上印了落地窗的光亮,一块一块排到墙上去。只有他们这一片是阴暗的,仿佛连夏日的温度都隔绝。鸣柳穿一件蟹壳青的夏布长袍,牙白绸裤,眉目极黑,皮肤极白,是窈窈窕窕的孤魂野鬼。李宋宪轻轻咬上孤魂的面颊,手却往下摸,一直摸到股缝里,又从股缝探进去,不怀好意的去捏鸣柳的卵蛋。鸣柳红了面颊夹紧腿,微微的侧开头,露出一段竖领熨帖的脖颈,领下是半点胭脂红。不像是抗拒,倒像是偷情。
李宋宪是喜欢鸣柳穿长衫的,尤其是颜色深一些的绸衫,茶色,黛绿,象牙黑,服服帖帖的落到鸣柳长腿上,称的腿越发白,腿上红印越发鲜。他夜里把鸣柳按在铜床上,石榴红的绦带缚了他,脱了他的裤子,却偏留了他上身的里衣长衫。他把鸣柳操的像个金红赤绿里的前清遗老。
他甚至带回女人的葱绿云香纱衫,衣襟上滚着桃红云纹绣花,还有一条黑色绸裤,裤口宽大之极。他逼鸣柳穿上去,把手探进裤口,一直摸到鸣柳胯间。鸣柳整个人都陷在女人的衣衫里,严严实实的遮着身子,却露出一整条光腿,架在李宋宪的肩膀上。他抱着再也不见的决绝,玩的格外肆无忌惮。
“你无耻!”鸣柳这样骂李宋宪,然而骂的适可而止,骂的绅士感十足,骂的毫无性感可言。他怕自己骂出交际花调情的味道,勾起李宋宪神出鬼没的性致。这次鸣柳倒是得偿所愿,李宋宪适可而止了。他的确是怕人来,怕这种龌龊事传到父母亲耳中。以后鸣柳是要跟着他们过的,不好让他太难做人。他放开鸣柳,鸣柳急忙后退一步,面目有些嗔怒,却又一瞬间沉了脸色,做回了不动声色的幼弟。
“明天早点回来,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讲。”李宋宪拉开窗帘,面目突然堪称严肃。鸣柳摸不准他的脾气,只是快速的轻声走开。他在心里骂他:“没有皇帝的命,哪来的皇帝脾气!根本就是不可理喻!喜怒无常!”他这几天是真有些伴君如伴虎的意思。
鸣柳第二天去医院等文诸理,医院的路口夜里过了大车,马路压出了一个坑。他不知道这几天的路况,一个快车开到坑里,一陷一挺,让他立刻撞了脑袋。他随口骂了一句,心里却仍是愉快的。他就要去香港了!鸣柳这几天在医院是请了假的,进去接人多少有些偷懒的嫌疑,只能把车停在路边。他在医院门口的报亭给文诸礼挂电话,讲了自己的等待处,在电话里请她吃淮阳菜。其实是暗地里的催促。他讲完电话后,百无聊赖的立在报亭边孤芳自赏。有摩登小姐走过,会偷偷的转身望向他。他实在是忧郁而勾人。
文诸理让他等了十来分钟,迟到的时间拿捏的恰到好处。他笑着与他招呼,她轻轻热热的挽起他的手便走。他有些惊慌,然而一瞬间便镇定了,绅士的曲手与佳人共行。路边载了梧桐,他们共行于梧桐下,夕阳的余晖落下来,影子缠绵着铺陈到地上,他们统一的表示很喜欢这样的傍晚,于是打算在夏日的晚风中走去吃饭。
“你这几天都没有来医院,以后调休补假要补死了。”文诸理笑着讲起来。
“没办法,大哥回来了。他很少回来,家父便让我回去聚一聚。总会补完的。”
“我记得你大哥是军官?”
“是呀,所以难得见到。”他讲这句话时毫无遗憾之情,于是又补了一句:“现在这样的时局,他很不容易……”
“我可以理解你,国难当头。”她叹了一口气讲到:“匹夫有责啊。”她决定讲出来,让他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富有责任,这样的思想先进。“匹夫有责啊……我这次不去香港,其实想去大后方。”
“恩?”鸣柳驻了脚步,他立在原地看她。她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
“你吓到了?”她又开起玩笑来,坚决不愿严肃到底,怕失了英式的淡漠。她所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都应该用一种毫不在意的口气讲出来。
“唉……这很危险,你一个女人……”鸣柳这是真心话,然而话讲一半,便又换了话头“我尊重你的选择。”他怕她因为自己一句话留下来,于是格外郑重,格外不留感情。
“谢谢你。”她倒是笑的坦荡荡。这个时候,似乎谁也不该再提起香港的事情。她看到路口拐角有糖炒栗子的摊子。于是有些难为情讲到:“这个时候栗子都是陈的,不过还是挺想吃,你等等我。”
她踩着高跟鞋噔噔的跑去买栗子,卷发一甩一甩,很有少女的天真。鸣柳有些无奈的看着她,心想她还是个天真小姐,去后方恐怕要水土不服许久。
这是夏季最热的时候,但并不让人觉得心浮气躁,他们彼此都很平静,因为已经对未来做好了打算。这座城市也在此时变得平和起来,电车叮叮的驶过去,自行车铃也俏皮。银行的职员下班顺便买了菜,还有人在鸣柳等过的报亭挂电话。大概是打给女朋友,约她去电影院。鸣柳身边有车开过过去,开到前头便渐渐慢了下来,车窗缓缓摇下,似乎是想问路,鸣柳不太在意,依旧沉静在周遭的烟火气息中。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噗”声,周围的声音瞬间极静,鸣柳猝不及防抬起头,便疯狂的奔向了文诸理。世上的一切退的干干净净,他心里再也没有大哥和香港,只是简单的想着:“她一个女人,怎么能躺在血地里……她这么讲究,这么能躺在血地里……”他突然想到去年冬天,她依然穿了一双玻璃丝袜,上午裹在腿上,中午似乎被挂了一下,于是整个下午都没有再穿丝袜。那天下了雪,她哆哆嗦嗦的跑出去买了一个菠菜包子。包子包在报纸里,报纸的油墨印在包子上,是赫然的“城东绢纺厂大火”她开玩笑说真想身临其境,去那里烤烤火。她是真正的美丽冻人。她还有万紫千红的旗袍,总有不一样的胸针别在胸口,总有不一样的高跟鞋和手提包……她这么爱漂亮,怎么去大后方,怎么能躺在血地里!鸣柳一边跑一边脱下西装,想把文诸理包到西装里抱起来。他大概还喊了话,让人叫医生,叫巡捕。他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就是医生了。
那辆车依旧在往前开,窗口伸出的枪对准了鸣柳,想要杀人灭口。车突然被路上大坑震了一下,子弹侧着鸣柳的耳尖飞过。杀手大概是怕引来印度巡警,于是放弃灭口开车走了。车上没有牌照,车里人没有露面,所有的行人都怕流弹,于是匆忙逃开。谁也不知道谁在路上行了凶。
鸣柳俯身给文诸理披上西装,耳间的血落到她的身上,瞬间就在她的月白塔夫绸上化开。仿佛就血而画的桃花扇上,终于开出了有情人的艳艳桃花。
五、各有所想
1937年的7月14日的医院门口,文诸理被一颗暗地里的子弹要了性命。她从穿着对襟螺纹绸的文五小姐,到变成矜持冷漠的文大夫,也不过短短几年的光景。好像是许多事情还未开始,就戛然而止了。
枪声响起后,所有人都仓皇离去,像是电影里的情节,有一种事先导演好的默契。只有鸣柳跪在她的身旁,脱下自己的西装披在她的身上。十五分钟后,鸣柳被带去了巡捕房。他的审问与调查格外简单,只是一问一答的做了笔供。英国人处理中国人的事情,是一种看戏剧的态度,一番唏嘘,却又置身事外。鸣柳被带去临时看管所,等着与文诸理有关之人录一遍口供后释放。
巡捕房少有他这样的体面少爷进来,印度警察看他的眼光格外唏嘘,笑着问他是为了哪朵玫瑰,又是与谁做了决斗。鸣柳看着水门汀的墙面一言不发,他把墙上的一片水印当成了血渍,顾自的描绘出诸理的尸身。半个小时后,鸣柳又被带回了审讯室。
审讯室的警察从印度人换成了英国人。英国人一头黄发,聪明的绝了顶。审讯室里没有窗,四周是水门汀的墙,墙外大概已经入了夜。天花板垂下一盏白炽灯,鸣柳看到有飞蛾缠上去,近近远远,好像一生都碰不到。不如烛火,炙热后自有一种残忍的罗曼蒂克。英国人懂中文,用一种吞吐吃力的方式对鸣柳讲话。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袋里一封推荐信——是文诸理推荐鸣柳去香港的信。鸣柳痴痴的看着信,突然想到一句话,叫做“曲尽人散空别离”。他仿佛是在一瞬间就失了力气,软身靠到桌上,十指交叉在一起。他是明白了过来了——那个喜欢指名道姓喊人的文诸理,笑着对他讲要美丽冻人的文诸理,在众目睽睽下被枪杀了。
英国人把他的状态记到了口供里。
鸣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怪诞梦境,梦中有人对他问话,却又隐隐约约听的不清,他知道应该回答他些什么,可出口的话总是一句:“我很惭愧。”
“为什么惭愧?”英国人问他,仿佛是有兴奋,觉得这里大有文章可做,又或者顺着他便可水落石出。
“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他虚弱的讲起来,每一句话都要撕扯自己绅士的面皮:“却又接受着她的爱意,装作不知……我很惭愧,这是懦夫的行为……”
“我很惭愧……我不想拒绝她,我偷窃了她的爱……”
他几乎是把审讯室当做了祷告间。
英国人从文件袋中取出一个电报,放到鸣柳的面前:“我收到一份电报,委托我调查这件事情,请你对我知无不言,因为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文诸礼在上海没有家人,她那庞大复杂的家庭在河内。
河内堤坝上的文家,在一个没有黄梅时节的他乡地上,建起徽州的粉墙黛瓦,终年关着一对乌木的门。他们是真正的富甲一方,可以轻易的买卖沙沥的水田,可惜在血统上永远输了白人一等,沦为一个庞大的二等公民。于是文家便格外森严的筑起高墙,凭着地产与黄金自成体系,俨然成了一个河堤上晚清王国——文家的每一位少爷小姐,都要把跳舞的皮鞋藏起来。文大老爷留着辫子归了西,在他尸骨未寒之际,仿佛是在一瞬间,一种令人厌恶的,无孔不入的“自由”思想,冲进了高墙:文家的大少爷居然要和法国女人谈朋友了!家里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文大少爷的弟弟妹妹们乘机作乱,是看活着的遗老们没有精力来顾及了。文五小姐就是这个时候去了香港,入了女子学校。
可她仍然出生在一个富有的愚昧的贵族中,她的小妾母亲依然拥有足够的财力,去调查她的死因。
祷告一般的审讯的无休无止,英国人仿佛有莫大的耐心,想从鸣柳颠倒的言语中查出蛛丝马迹。大概是12点时,屋里传进来敲门声。英国人走出去,外面有人对他讲了些话,依旧是迷迷糊糊听不清的音量。他进来时面色很差,让鸣柳随时做好来警局的准备。鸣柳恍恍惚惚站起来,随着印度巡警走出去。审讯室外依然是森灰的水门汀墙面,天花板垂下灯泡,灯泡上罩着搪瓷的灯罩,刷了邮电绿的漆。
警察局门口停了四辆车,三辆坐了卫士,把李宋宪的车围在中间。他是坐在车里面,副官打开车门,请鸣柳坐到里头去。鸣柳绕开车队,自顾自的走了。李宋宪烟头一扔,开了车门冲出去,把鸣柳拉进了车。
车队缓缓动起来,李宋宪箍着鸣柳吻他,一手卡着鸣柳的下巴,让鸣柳反抗不得。鸣柳一脚踢上车窗,一手抓着李宋宪的短发,一手抵上他的肩膀。车里只有鸣柳蹬窗的声音,副官自然是紧张,却一句话都不敢讲。窗外落进赤橙黄绿的霓虹光,是活泼热闹的颜色,却又无声无息。霓虹的灯光淌过李宋宪的短发,落到鸣柳的眼旁。仿佛是个短暂的眼如桃花。车窗是防弹玻璃,鸣柳踢的累了,便把脚缠上了李宋宪的腰。他们之间无需言语,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担心,所有的怜惜与委屈,都化进了一种情色的暴力里。仿佛只有相互伤害,才是真正的彼此安慰。
李宋宪一吻结束,若无其事的坐起来,鸣柳依然躺在皮座上,把头枕到李宋宪的腿上去。他是这样恨他的大哥,可也只有他的大哥,才能给他安心——他今生的仇敌便是他的大哥,倘若他的大哥不伤害他,这个世上又有谁是可怕的。这样的想法毫无逻辑,几乎是荒谬的,可他却在这种荒谬里平了心,静了气。他从下往上看去,看到老九和的招贴广告,看到牙白纹底的玉堂春,看到路灯灿烂的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条浮光跃金的河。这条河一直通到十里洋场,通到夜夜欢歌的纸醉金迷中。他疲惫的闭了眼,把手背压上了眼。李宋宪轻轻的扣上他的手,与他十指相交。他俯下身,遮住了窗外的灯火灿烂,在鸣柳的眼睑落下一个吻。
“鸣柳。”他低声的讲起来,上下的唇摩挲在鸣柳眼睑上:“我安排爸妈到美利坚去。家里的财产房地都要处理掉。”
“恩。”
“你和我一起到河南去。”
“可以不去吗?”
“你要乖一点。”
“那你问我做什么……我不想去。”
“你要乖一点。”他有的是办法,让鸣柳不得不去。
李宋宪知道鸣柳在医院门口遇到了枪杀,于是第一时间派了卫士,在暗地里保护鸣柳,自己只身去了军统。 他是带了枪的,把枪抵在副局长的脑袋上——仿佛天底下的人,从来都找不到局长在哪里。
“我李宋宪是蒋校长的学生,全家从奉化到上海,现在倒好了!侬居然要我弟弟的命!”他装作一个丘八模样,半分道理也不讲,强行把这份来路不明的暗杀扣在军统头上。
“这是个什么事情?谁要你弟弟命?!”
“今天我弟弟差点在红十字医院被侬打死!不过是下班路上遇到个同事,一起走去吃个饭,那女人是个闹革命的,他也是闹革命的吗?!我和那个女人讲过话,你们怎么不来杀我?!”
“李军座啊!委员长都要合作了,我们怎么会去杀人!”副局长一派无奈的讲起来:“你是德国人那里毕业的嘛!怎么就你我成了校友了?”
“管侬什么事情?我全家就两个儿子,我什么时候死在战场上说不定,家里头等于一根独苗。你让我李家断子绝孙,我让你今天出不了这个门!”
“真的不是我们嘛!”副局长讲话时一派广东腔调:“上海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那么多!”
“我全家对党国忠心耿耿,当年其要考黄埔军校,还是被我爹强行送出去学医的,就是我死了家里还能有个后!”
他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军统做的,甚至不是青帮。现在国共联手,军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去杀人。或许是日本人,也或许是文诸理的家里人——她的家庭阴暗复杂,谋杀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他还是要来军统,撇清鸣柳与文诸理的关系,怕哪天这些事情追查起来,鸣柳也成了那边的人。军统是防不胜防的,何况还有一个狼狈为奸的青帮。他看不起他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小心谨慎,未雨绸缪的杜绝一切与鸣柳有关的隐患。
李宋宪演了一场闹剧,阴沉的走出军统大门。他面上毫无表情,只是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夹在鹿皮手套上,夏天里有些热。可谁都知道,带手套是为了不让血脏了手。他是真的会开枪。李宋宪把烟蒂弹出车门,缓缓的靠到黑暗里。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反悔了,决定要把鸣柳留在身边。鸣柳耳旁的一枪让他慌了神,让他提前体会到一种生死别离的感情。早些年是没有的,这些年过的艰辛,真像他说的一般,是哪天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越发的珍惜所有,越发的患得患失。
其实是他本就不想鸣柳离他而去,枪杀给了他一个借口罢了——乱世里的情谊,自然也要同生共死。等到以后真的上了绝路,他枪里就两颗子弹,一颗自己,一颗给他的大太太。
六、河南
李宋宪带着鸣柳回了大公馆。鸣柳想到大哥不动声色的安排这么多事情,又是居家出海,又是处理家产,自己却全然不知,非要这个时候来告诉自己:“你和我去河南。”——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把自己当做行李一般,出发就带走。一个人不需要对行李谈论未来,谈论安排。
大公馆的厅堂里依然亮着灯,天花板自然不是白炽灯泡,是意大利的水晶吊灯。灯光无孔不入,生冷坚硬,让鸣柳无处遁形。家里还有老妈子在熬夜,见到大少爷回来,立刻端出两碗莲子绿豆汤。不烫也不热,全然的上心,鸣柳沾了他大哥的光。
“大少爷,老爷还在书房里头等侬。”老妈子讲话很尊敬。鸣柳想要是自己也有拔枪的本事,她会不会也对自己这样恭敬。
李宋宪如若未闻,只是皱着眉看鸣柳的领子。鸣柳的细麻西装不知所踪,只穿了一件淡酡颜的丝绸衬衣。很风流的颜色,却偏能叫他穿的斯文体面。衬衣领子仿了中山装的样式,是个立领,要脖子修长的人才好穿。鸣柳是有这个资本的。他不敢穿普通的西装,怕脖子上的痕迹见了光。他的领口染了血,暗棕的一小块。李宋宪搂了他的腰上楼,叫他洗澡换衣他再来喝汤。自然是得让人送上来,不过他从来用不着吩咐。
吊灯照不到二楼来,鸣柳随着李宋宪隐入黑暗里。他平静的对他的大哥讲起来:“大哥,什么时候去河南?”
“这几天。”
原来他的确是全部处理好了,只等着时候一到,就把自己带走。
“我要去香港。”
“恩。”李宋宪随意的应着,全完不把他当回事。
“我要到香港去。”他突然就甩了李宋宪腰间的手,立在台阶上。李宋宪站的高,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似乎有些迷惑。鸣柳想他的确是应该迷惑的,他的小行李突然对他讲:他不要随他去,他要离开他。
李宋宪一时间不知道讲什么好,他的理所当然遭遇了反抗,反而讲不出道理来。鸣柳也是一言不发,一对眉横在目上,简直是个祈求的模样。他在求他,他却是迷惑的,无动于衷的。于是鸣柳绝望的闭了眼,扶着墙壁走了上去。李宋宪痴痴的看着他,看到他酡颜的衬衣下,支出一条脊椎骨,隐隐约约的藏到裤腰中去,还有一对将飞未飞的蝴蝶骨。一切都是脆弱的模样。他好像背负千斤,终于不堪重负了。李宋宪怜惜的捞回鸣柳,箍着他压倒墙上去。鸣柳微微侧开头,李宋宪埋首他脖颈。
“你怎么不能乖一点,我一想起你……就觉得累。”他低声的抱怨着,仿佛鸣柳是纣王的妲己,唐王的玉环,不动声色的祸国殃民,却叫帝王难逃美人关。鸣柳依然一言不发,现在他讲什么,李宋宪都能毫无道理的歪曲掉——李宋宪根本不给他讲道理的机会。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鸣柳听见声音便挣扎起来,想要推开李宋宪。李宋宪却是越搂越紧,简直要把他按进血肉里。走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是李太太夜里睡不着,想要去倒一杯白兰地。灯光一直亮到台阶,亮到李宋宪的脚下。鸣柳简直不敢看她,只能羞耻躲到了李宋宪怀中。以为自己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他,真是一个掩耳盗铃的想法。
“妈,我要带他到河南去。”李宋宪讲的很平静。李太太只是看着他,随后绕过他,一步一步的下了楼。
鸣柳突然惊恐起来,他以为大太太一定会反对,一定不会让他唯一的儿子和一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他甚至觉得大太太会匆忙的送他走,就像许多年前送他留洋一般。疯了,简直疯了,他觉得这一家人都疯了!现在居然能接受这样肮脏耻辱的事情,居然一点纲理伦常都不顾!他想开口叫住大太太,一张口却被李宋宪捂住了。他惊恐的看着李宋宪,见到他半垂着眼睑,低头吻到他的额头上去。他的吻留下来,带着关东烟草的味道,楼下的惊天动地的声音传上来,是大太太砸了客厅里的摆件。
“狐狸精抢了我先生……现在她儿子又来抢我的儿子!好啊!好啊!菩萨怎么这样对我……”她声嘶力竭的哭起来,李老爷冲出书房来看,看到台阶上的李宋宪与鸣柳,顿时就晓得了。他隐隐约约是有觉察的,可是从来不知道他们已经是如此光天化日。他指着鸣柳怒目,想要骂出许多正义的言论来,然而无非是“不知羞耻,败坏伦常一类。”他知道这不是小儿子的错,他的小儿子,没有个胆子。因为他知道,这个小儿子在胆量方面是随了自己,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去责骂自己手握军权,又掌控自家财产的大儿子。他不知道何时自己手里的家产便落到了大儿子手里,只是突发奇想的怀疑起来——大儿子这些年四处征兵立功,手握重权,就是为了这一天,叫谁也不敢指责他的乱伦。于是李老爷只能急匆匆的绕过他们,下楼去安抚他的大太太。
“你看,你只能跟我去河南了。”李宋宪依然捂着鸣柳的嘴,无限温柔的对鸣柳讲。鸣柳在他怀中颤抖着,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了。可他喜欢这样的鸣柳的,这样脆弱的,走投无路的鸣柳。
他把鸣柳拉进房,鸣柳行尸走肉一般任他摆布,他却是怜香惜玉的,温温柔柔的为鸣柳洗漱。屋外哭吵的声音隐约,大概底下人也都醒了,也都知道一夜之间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其实所有的情爱他们是不管的,不过是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可对待那个二少爷要不一样了,要当做大少奶奶了。于是一瞬间便人人自危起来,怕鸣柳记仇,想起他们以前的怠慢。
鸣柳顺从的坐在浴缸中,李宋宪把洗漱干净,笑着说要去监狱里的晦气。他把鸣柳抱起来,裹着浴巾放到床上,搂着他为他擦头发,亲昵的吻他的脖颈。鸣柳心如死灰,心里反而平静。
“鸣柳,以后我们同生共死。”李宋宪讲话情谊缠绵,热气呼在鸣柳的耳边。鸣柳半分都不想与他一同赴死,却又恍惚想起少年时代的自杀经历。
他是不敢死的。他在敢死的时候被死亡抛弃,于是在鹅叫声中永远记住了死亡的威力。七月夏日炎炎,他被大哥的同生共死吓破了胆,死死的抱住了大哥。大哥暴虐而强大,永远都活着施虐于他,永远都不怕“死”。
“我本来想过些天走,可是我怕那些人见到了你的脸,对你纠缠不清。船票爸妈他们也能买。家里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明天你就和我走吧。”其实他什么都不怕,只想快些带着鸣柳去做土皇帝。
“我要去香港。”鸣柳依然只有一句话。
李宋宪宠溺的笑了笑,把他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去。他把拇指印在鸣柳唇上,细细摩挲着。鸣柳闭上眼,抬着手臂罩住自己半张脸,一身却是赤条条,横在李宋宪的胯下。
1937年七月,上海的大暑还未降临,李家人便匆匆的离了上海。仆人们拿着遣散的工钱,有的回了乡下,有的另外去找工,只留下一个看房。外界的报纸讲起这件事情,有人讲李宋宪是破釜沉舟,誓要为党国献身;也有人说李宋宪存了全身而退的念头,连后路都留着的这般齐全。只是后来的几年里,李宋宪的死亡证明被报道了好几次,其人也在不断的“与日军合作”,倒是从未有讲过出逃海外的。
有的时候李宋宪蹲在战壕里,在枪林弹雨中等待一个反击的机会。他身上还有一根烟,于是抽出烟来,举过战壕。一颗子弹咬过来,立刻就给香烟削了顶,点了火。李宋宪把烟叼回嘴里,心满意足抽了口,又把烟送到鸣柳的嘴边。鸣柳也是一样的灰头土脸,全然没有了半点留洋绅士的样子。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笑着说这个报纸已经第四次刊登李宋宪“与皇军合作”。他和鸣柳在河南大动干戈,反而是战打起来,成全了他们这对怨侣——是统一抱着“先对付日本人,再来对付你”这样的心思。一打就是八年,对付彼此的心思早就磨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点相依为命的情谊,成了真正的经年夫妻。
不过李宋宪也的确是为自己留了后路。日本一投降,他就带着大太太出洋度假了。背井离乡,一度就是大半个世纪。
四十
月明的班子定了几份报纸,往日几个人不上台时,里天天追上面的小说看。这两天上海真是热的非常快,原本笑称是只虎皮的猫,现在恨它终于长成了老虎。戏班子里的人白日间更加不出去, 向外头叫了冰,只叫一个夜里没戏的读小说来听。
这一个唱旦的小女孩念:“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益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她不像有些女伶人,出入间有娘陪着,也是卖了进来的,因此身份和以前的邓月明一样,是很不受重视的。她念着像是唱,被一个名头正胜的刀马旦笑骂:“这念的什么玩意,狐媚子音咿呀咿呀,端端正正的讲几句不会吗?”又自觉和一个小宁发脾气掉了价,转头去和别人讲:“这个少奶是个顶厉害的,真真人不屑去抓,还是得要钱。”
一个来应她:“还是这个薇龙厉害。姑母想到贴钱要人的时候,还得败给她。可是她又有什么呢?可见婚后的不幸是大概要的。”
“这可不见得!”说着要叫这小女戏子读下去。女孩很踌躇,因为刚被骂过,笑着僵在那里,不晓得该怎么读。幸好邓月明也在这里,自告奋勇着:“我给各位姐姐读吧!”这些年纪大点的女戏子们都笑起来:“月明是怜香惜玉的。当年余老板娘还在的时候,叫我们一整天的读话本,也没见个人来讲。”
“那时候月明也是小,现在倒有那个力量了。”话外是他现在有了力量了,似乎有要来破除这种传统的嫌疑。好比婆婆虐待媳妇,是一代又一代的,男人要插手破除,反倒要被编白。
“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言走进了……’”“刷拉”的翻过一页去,忽的看到一个标题,竖在若干的豆腐块里。
“嗯?”月明读着:“古北路男子……身中……七十七刀?!”邓月明惊呼,又隐约带着一点看志怪画片的兴奋。一干人立刻围了过来看。
“古北路男子身中七十七刀而亡——连日高温,竟是老天开眼,教男子有冤可扬!”
“噫!这是臭出来了呀!”月明嫌弃的举远了报纸:“果真是邻居报了案……也真是,为难的。”他皱着眉,仿佛已经闻到了那一阵尸臭,夏天里坏了的肉一样,恐怕都已经长蛆了。
“吓!”刀马旦变了颜色:“这放前朝,得是凌迟哇!这是什么怨仇!竟然是要剐了七十多刀!”
“七十七!老天爷啊……”
“法医鉴定……伤口并不整齐,非为锋利器具切割……伤口上均有一层厚重灰色粉末,初步确认为……香灰……这是一种民间止血偏方……实属蓄意谋杀……”女伶嗤笑到:“吓!这是钝刀子割肉吗?这得遭多大的罪!嘿,有哪个不蓄意的,要剐人七十七刀?”
邓月明也笑:“也不晓得哪个人物写的报纸,看着倒是很传奇。”
“该男子姓名均需保密……保密那么写出来做什么!警方正在调查之中……”刀马旦失望道:“这是蓄意已久啊,还用香灰止血,那是活活看着自己身上的肉一块块的往下……”
“嗳嗳!”邓月明笑着拍她:“听着可真是恶心!待会还叫不叫人吃午饭了!”
一群人快活的笑起来,忽的不知谁起了个头,闹着要中午吃脑花子:“也不知道那人脑花子在不在。”
“我真是要打死你!”这刀马旦惊笑着,因为忽然想到,也是吓一跳。
又说要吃松鼠鱼:“千刀万剐的……”
“行啦!”邓月明笑道:“我今天中午可吃不下荤的,真真倒霉,翻个报纸立刻看到这么个东西,幸好是没有图片的,否则真要命!”
“那中午吃个什么?炒个油菜,酿豆腐?得了,待会看着做吧”这刀马旦又做回自己位置上,点了小女孩去沏壶温茶来,又叫邓月明继续念下去:“这么着一闹,简直要热死!热死了!热死了!”她侧着身子扇风,一柄骨扇摇出重影,一会扇扇自己,一会扇扇月明,表明这也是一种重视。
“我读哪了……”月明细看一下,抱怨道:“好好的小说,偏偏中间要夹着这么个倒灶的东西!”
“‘我既睁眼着走进了着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
“嗳嗳!你这是读的什么呀!夜里头七点钟的无线电播报员都比你来的有感情!”
“那我不读了,谁爱读谁读去!”月明竟然也撒了一个娇。
“好吧,好吧,好弟弟你读吧……”刀马旦对他是没有办法的,见到小女孩进来,竟又脱口而出:“总比那嘤嘤嘤的狐狸精嗓子好听点。”这小女孩端了温茶进来,听闻一个哆嗦,差点摔了茶杯。名优女伶见状要打,邓月明手一捞,把女孩捞过来笑道:“什么都做不好!笨的!给我锤锤背吧,坐个小板凳给各位姐姐读小说,真是要累死我。”那女孩立到邓月明背后,红着眼,一下一下,小猫似的垂着。她心里想着谢,面上却只要哭,一时间也觉不出是感激还是委屈。
这天下午简直热的不行,湿气又极重,人一丝的汗也发不出来,出门已经是迫不得已。路晓笙却来了。他穿着一件室内的仿绸短衫,一双牛皮的凉鞋,整个的背都是汗,十分不体面,也十分不管别人惊骇的模样。他沉着一张脸来找邓月明,找到了就想把月明直接拉走。邓月明力气极大,叫他一时没拉动。
“想叫人全都看见吗?!”邓月明低声骂一声,又对周遭的人赔了笑,才领着路晓笙从一处僻静的廊子走出去。太阳已经偏西了,那日光含着蒸腾向上的蜿蜒的热浪,简直是锅熔化的金,摧枯拉朽的倾了下来,却又太炙热,燃出一片深褐色的,深赭色的焦边。
邓月明与路晓笙躲在那层焦边里。路晓笙焦急而惊恐:“有个人死了……上次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个人是和76号有关,和青帮有关系的。那个人是死的很惨烈的,我朋友说是谋杀……”
“欸!你这是讲什么!颠三倒四的!”邓月明笑道:“怎么吓成这……”
“邓金死了。”路晓笙在抱怨里生出了一点逻辑,他盯着邓月明:“他在和你吃饭的那天晚上被谋杀了,我怕76号的人或杀人犯来找你……”
邓月明这还是带着笑,只是愣愣的,茫然着不知该作何表情,眼睛却慢慢的红了。他全然的听不进去,是太受打击,关上了自己的耳朵。路晓笙拉住邓月明,叫他的名字。他却突然如梦惊醒,急急踉跄了一步,靠在了墙上。
“我不信你!”他几乎带了点怒气:“他怎么就死了!”
路晓笙也是气。他办公室里听到这个事情,连件衣服都没套就开车过来了——这蒸笼一样的天!
“也是我一个警察局的朋友讲的,他在古北路那一头当差……”
“古北路?”邓月明颤抖着问路晓笙,却又不教他答,垂着泪自言着:“古北路一男子身中七十七刀……”
路晓笙这时候却是全然的冷静了,只是恨邓月明太过重情义,心里都是一个死人。
他解释着:“我有警察局的朋友定期到公司来提供素材。他讲古北路一个人被人剐了七十七刀死了,叫做邓金。他查起来很要命,因为和76号,青帮都有牵连。现在这个案子也转到76号去了。他死的那天和你吃过饭,我怕76号的人或者杀人凶手来找你的麻烦。”
“为什么要杀他……”邓月明苦言着:“我就这么一个认识的人了……”他不看路晓笙,只是佝偻着,咬着自己的手指节。路晓笙忽的不恨他了,因为他那一点关于家乡的纽系,怕是全部断裂了。他彻彻底底的成了一个流浪人。路晓笙伤心的抱住月明,抚着月明的背。月明哭着没有理他,那眼泪无声的落在路晓笙的胸口。
大概这东方的爱情,都似如眼泪——温暖的,敦厚的,苦涩的——总是要共患难,才敢写一个“情”字。
“我这几天都来看你,你多和人在一起,要么般到我家来住?我送你来上班?”路晓笙劝着他:“你再找个信得过的,要是我不在的时候真有人来找你,叫他来大亚影视公司来找我……是谁!”
巷子的拐角处一块地砖“咯噔”一声,叫路晓笙听到了。路晓笙连忙放开月明,跑去抓出一个女孩来。
“月明哥哥!”女孩连忙求救起来。月明像是一颗心全碎了,那周遭的一切全都不管了,只是伶仃的靠在墙上。
“你放开我!”女孩突然使出大力气,低头咬了一口路晓笙。路晓笙“哎呦”低呼一声,就叫女孩挣脱着跑向邓月明。她躲进邓月明怀里,看路晓笙的模样充满了敌意,开口却道:“我替你看着月明哥哥,有人来找了,我就来找你。”
“你全听见了?”路晓笙却反问她。她撅着嘴,竖一对柳眉,骂道:“你别动不动就和人拉拉扯扯!”路晓笙好笑,心想:“难不成又是个小情敌……”
夜里邓月明上台,一袭白衣,簪着蓝花,简直是个移动的讣文。他神色行动如常,竟也能开几句玩笑,可路晓笙看他垂眼就觉得像是要哭,看他抚脸又觉得这是拭泪,心里非常的痛惜,非常的怨恨。惜是惜月明竟强颜欢笑至此,恨又恨月明心宁可心里装个死人,也不愿意装一个他——他是不比沈文昌了 ,自觉的败下阵来,可现在发现自己或许还比不上一个邓金?
他自从写了剧本,月明就化作了柳原,徘徊在欲念的七到纱中。他早上狼狈的醒过来,既喜月明入了他的梦,又悲月明和自己认识的太迟了——竟叫别人捷足先登!忽而戏台子上音乐响起,邓月明款款而出,袖一甩,软身跪倒在地,居然是唱《哭坟》。
“冷冷雨飕飕风劈头盖脸,只见这荒郊野外,霹雳闪电,狂风翻卷……”现在没人要听这种戏,所以后头改戏,又派上一个登徒子,顶一块白色豆腐干,叫唤着月明:“小寡妇!”
“小寡妇,哭亲夫,想是夜里头孤灯易灭衾易寒,辗转又难眠。”
路晓笙听的气血上涌,简直是惊怒!他气他的俪三少竟唱这种不堪入耳的东西,又惊心那片豆腐干是专门排出来借讽自己。他胡思乱想,嘀嘀咕咕,在台侧恨恨的渡着圈,几乎想要冲上台把邓月明拉下来,叫他做个真真正正的,安安分分的讣文——这现在唱的整个的是淫词艳曲!是求欢!
“甘淡泊学前贤齐眉举案,成鸳鸯不慕王侯不羡仙”
台下大叫着“好”!又参杂了许多的“小寡妇!”“想男人!”。这些快乐乌烟瘴气,把路晓笙熏了个跟头。他是想着要逃,可又想到邓月明还在台上,又踌躇着留了下来。
“污秽的美人……”他想:“我真是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