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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呼哈——”

第37章

“呼哈——”
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地面微微震动起来,那正是千人整齐划一的动作带起来的反应。

阿蛮沉默地注视着这些人,遥遥感觉到一股凶煞之气。身后的少司君驱马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阿蛮为何紧张?”

被少司君点破的时候,阿蛮才留意到自己攥着缰绳的动作的确是过于紧绷,他缓缓放松下来。

“只是没想到大王有这般精兵,若不是清楚大王的心思,险些以为你有了念想。”

“夺位?”少司君扬眉,“掀了那蠢货的位置有何用?”

阿蛮捏了捏眉心,有些好笑。

最近太子在少司君的口中已经从大兄滑落到了蠢货,再也没有改过。

“大王不觉得当皇帝很逍遥自在吗?”阿蛮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看着少司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少司君慢吞吞地说:“只要那蠢货登基,我也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区别在哪里?

阿蛮哽住,这看起来的确是没有区别。

可若要做到这般,非得兄弟两个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毕竟君不见那么多个反目成仇,兄弟阋墙的例子。

少司君伸手牵住阿蛮那匹马的绳子,带着与他一起不紧不慢地往后走去。

“起初,我修筑这地方,只是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少司君淡淡地说,“用的人本也不多,多数是王府的亲兵。”

他磨砺他们,更是亲身参与其中,有时是驱动他们对弈,有时是模拟攻城,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都是一些看起来非常危险,但总体而言是在自娱自乐的事。

阿蛮:“……”

这要是被皇帝知道,早早就想砍了他的脑袋。

少司君却是理直气壮:“我又没偷摸着招兵买马。”

阿蛮:“那你当初与剌氐交手,就是带着这些人?”

少司君淡淡说道:“那倒不是。”

他当时是夺了庞泽的兵符,又用他老婆威胁了庞泽,直接带着都督座下的兵就出发了,所以最开始才磨合得不大好,让小股剌氐流兵跑了出去。

阿蛮挑眉:“那要是按照大王一开始的打算,是打算全吃了他们?”

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打的一个兵贵神速?

“想法与现实总归不尽相同。”少司君不紧不慢地说道,“后来京城想要削减王府的亲兵数量,庞泽报上去的损失里多出了千余人的缺口,便正好。”

阿蛮起初没明白少司君的意思,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缺口大抵就是庞泽卖给他的面子,让楚王得以保全自己的亲兵数量。

名义上是削减了,可实际上这千余人根本没事,都被少司君转移到了这跑马场里来。

……这就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吗?

庞泽也好,少司君也好,他们打交道的方式真是奇奇怪怪的。

阿蛮没忍住笑了起来。

少司君一夹马腹,与阿蛮靠近,“笑什么?”

“你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阿蛮轻声说,“听起来很有意思。”

少司君扬眉看着他:“这便是朋友?”他顿了顿,“爱打人骂人的朋友?”

阿蛮想起那日去都督府的模样,不由得沉默了一瞬,勉强地说:“……那大概是损友。”

在跑马场溜达了一圈,阿蛮才跟着少司君回到了住处。

上次来的时候,阿蛮只是在边上逛过,根本不知道其占地面积之广,甚至也不知道这里住着这么多人。

这是一个很要紧的地方。

“你这么把我带过来,难道你的谋士们没有什么看法?”阿蛮伸手压了压他们之间够连着的缰绳,“要是放大来说,你可当真是个昏君。”

这句话,阿蛮是靠近少司君的耳边说的。

少司君的耳朵灵敏地颤了两下,微微红了起来,这是谁也无法掩饰的本能反应。他转过头来,将那近得不可思议的距离缩短,偷了个吻。

阿蛮猛地弹回去,下意识看了眼四周。

“主动撩拨的是阿蛮,怎又收回去了?”少司君似笑非笑地说着,“且昏君又如何?”

他抬起手中的马鞭,漫不经意地划了一个圈。

“我喜欢这样。”他道,“随时随地都把你带在身边。”

阿蛮随口说:“要是真打仗了也把我带在身边?”

“那是自然。”

啊?

阿蛮猛地看向少司君,用口型说你在想什么?

少司君慢悠悠地说:“我在想阿蛮的身手挺好,就算在军中也足以自保。”

阿蛮翻了个白眼,自少司君手中抢回自己的缰绳,一夹着马腹溜溜达达地往前跑了。

他想说的哪里是这个?

他是想说少司君是个疯子!

什么也不查,什么都放任,就这么随便地将人带在身边,就没想过阿蛮要是个间谍要怎么办?

这种荒诞的行为叫人担忧。

最为可气的是,阿蛮偏偏还真的是个间谍。

要是他真的随军……

阿蛮的眼神沉了下来,那往后的麻烦可就真大了起来。

京城,正是一派祥和。

这是福王上朝的第不知道多少天,朝臣的恭维他并不放在心上,让他最为关切的,自还是天启帝的态度。

福王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想法。

太子的禁足令不曾解除,东宫的人出不来,他们也进不去。福王不清楚太子到底醒没醒,人如何了,而皇帝的态度也很是微妙。

自那几日他临危受命,执掌朝政以来,福王时常能够察觉到天启帝投来的视线,若有若无的,着实叫人头皮发麻。

可福王一直强撑着。

不仅如此,他私下的小动作也是不少。

最起码,福王已经透过皇贵妃在宫中的人脉掌握了天启帝的身体状况。

皇帝是真的不太行了。

医案上写得很清楚,几位老太医都建议皇帝要精心修养,不可劳神。

这意思几乎断绝了忙碌的生活。

只要天启帝为了自己的命数着想,都势必要思考起继位的事情。

原本太子的地位板上钉钉,不可能有动摇,可现在福王却觉得或许天启帝有了别的心思……

毕竟天启帝一直没有解除东宫的禁足令。

这几日福王出入朝堂,皇帝不曾训斥不说,偶尔还会问起他对朝事的意见,无论是哪种都让他隐隐有了某种冲动——如果天启帝的新人选,是他呢?

“大王,这是刚传来的消息。”

就在福王刚刚回府的时候,康野大步朝他走来,俯身说了几句。

福王面露震撼,满脸狐疑。

“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十三传回来的消息。”

福王迈步往前走,康野就紧随在他的身后,除却他们外的其余人等都自觉后退,不敢去偷听他们的对话。

“真是稀罕呢,七弟还真是喜欢上十八了?”福王仍是不可思议,“难道十八的身份没有暴露?”

“应当是暴露了,可是楚王好像迷了心智一般仍是宠爱十八,”康野皱着眉,显然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大王,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自打祁东的据点被拔除后,想要得知当地的情况,都只能依托各种偏门手段,那速度比从前要慢上许多,且真假难辨。

而今最为紧要的,却是十三与十八这一支。

福王:“你是觉得,七弟会不会得知了十八的身份,故意将计就计?”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出声。

那是不可能的。

“七弟的性格有些奇怪执拗,他是不屑于做这样的事。要是讨厌、不喜欢一个人,他不可能让那个人在自己眼前出现。”

少司君宁愿杀了,毁了,都不可能假意亲近。十三会传出来这样的消息,只可能是少司君真的喜欢上了十八。

可一想到少司君与十八的模样,福王就觉得很有趣,他摇着头与康野说:“早知道十八有这样的本事,真该让他学一学魅术。”

要是能将少司君抓在手心,抓得牢牢得,那才叫好呢。

康野:“也不知道十八到底哪里合了楚王的眼缘。”

难道是因为十八是个男的?

从前他们也试图往楚王府塞人,却从来都没成功。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不重要。”福王散漫地说,“现在京中的消息,大概还有几天会传到祁东,到那个时候要是楚王有变……”

他忽而一顿,笑了起来。

“呵,以他那光杆,就算真的有本事,又能做到哪里去?”

少司君手底下没兵没权,如之奈何?

一想到这,方才对于十八魅惑了楚王的新奇倒是散去不少,现在福王的心思全不在他身上,只是随便摆了摆手,吩咐下去继续盯着楚王的动静便罢了。

康野领命。

不多时,福王的书房就聚集了好几个幕僚,这些看起来都是生面孔,有些是一直扎根在京城的,是近来福王入京,这才又主仆相见。

这是最近府内时常有的画面,福王莫名觉得浑身干劲,便是连轴转都不害怕。

翌日,福王入宫。

延禧宫内,皇贵妃提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什么,母妃,你可确定?”福王站起身来,满脸诧异,“父亲为何变了主意?”

皇贵妃沉着脸色,看向福王:“你近来焦躁了些。”

福王一愣,想起这些日子的志得意满,忽而用力呼吸了几下,这才慢慢坐下来:“母妃说得是,是儿子冲动了。”

等福王坐定,皇贵妃这才开口。

“朝上的暗流涌动,不必我多说你也清楚。父亲旁敲侧击过,可陛下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她的声音很是平静,却骤然带了几分恨恨,“可昨儿,东宫那位醒了。”

“太子醒了?”福王一惊,他还以为大兄再也醒不来了呢,“那父亲去看过他?”

“陛下虽没有去看他,可到昨日深夜,却是与王章倾吐过心声,只道思来想去,这满朝里,唯有太子最得他的心。”

听得皇贵妃的话,福王最先在意的却是另一桩事,“王章是您的人?”

“不算是。”皇贵妃摇头,“但他是个聪明人,很懂得审时度势。”

在过去也有几次,就是因为王章的暗示,皇贵妃才能清楚天启帝的心思究竟如何。

最熟悉皇帝的,自是他们身旁伺候的奴仆,唯独他们才是真正能体味到皇帝的心思。

有了皇贵妃的肯定,福王对这话倒不怀疑,只是恨恨说道:“在父亲的心中,就只有大兄这个孩子吗?为何大兄如此忤逆他,他却还是只想着让他继位?”

皇贵妃拍了拍福王的肩膀,“你将那日的事,再与我说一遍。”

天启帝虽下了封口令,可是皇贵妃是福王的母妃,他自不可能对她隐瞒太多。早在事情发生的当天,就已经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皇贵妃。

福王回忆着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

皇贵妃细细思量,忽而说道:“在太子去崇德殿前,他曾去见过皇太后。”

福王挑眉:“母妃查出什么来了?”

皇贵妃摇了摇头,缄默不语。

她只知道太子曾去了慈宁宫,可在慈宁宫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是一概不知。那毕竟是太后的地盘,可奇怪的是,她竟也查不出来,太子当时其他的行踪。

这对于皇贵妃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经营多年,后宫便是她的天下。只要她想,不可能有查不出来的事。

可她不知道太子是自何处去的慈宁宫,也不知道太子是孤身一人,还是带了多人去,她甚至只能得到一个模糊不清的消息……而慈宁宫在那之后都闭门谢客,这几天,皇帝都敲不开慈宁宫的大门。

真真是稀罕呢,皇太后也插手这件事?

皇贵妃听着福王描述的话,再想起慈宁宫的近况,心里隐隐约约有种奇怪的预感,可在浮现上来的瞬间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不会的。皇贵妃自我安慰,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过去这么多年来,她时而会有隐隐的错觉,仿若天启帝是个食人的怪物,可每一次都会打消这种奇怪的念头,就连这一次也不例外。

皇贵妃压下心头的疑窦,看向福王:“那日争吵的事端,唯有太子,陛下,与皇太后清楚。我原以为事态如此,陛下应当有了别的念头,却不想竟还是一心一意想着太子,我儿,你可要早做准备。”

眼下的时间着实紧迫。

天启帝的身体甚至撑不住高强度的工作,又属意着太子,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等皇帝传位给东宫,那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福王的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神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遥遥望向东方,声音里透着杀气。

“不成。”皇贵妃狠狠皱眉,“太子娶了个好媳妇,将整个东宫把持得水泄不通。”

东宫有自己的小厨房,送去吃喝的东西都会经过专人的检查,外人动不了一点的手,再加上太子被禁足后,无数目光都聚焦在此处,着实找不到下手的余地。

一时间,延禧宫的气氛冷了下来。

皇贵妃和福王对视了一眼,忽而站了起来,有些焦虑地摇头:“不成!”

哪怕福王什么都没说,可皇贵妃却好像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语。

福王也跟着站起来,沉声说道:“母妃,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陛下?”

当听到福王口称陛下时,皇贵妃颓然地重坐了下来,一手撑着自己的额头,“这事要是暴露出去,你可知……”

“母妃,儿子所谋求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要命的大事?”福王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条不归路。”

“可你不能这么做。”皇贵妃的声音紧张起来,“他是你的父亲,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成王败寇。”福王叹了口气,朝着皇贵妃拜了一拜,“母妃,你可曾想过,要是太子真的继位,你我的下场会如何?”

皇贵妃想说太子仁厚,是不可能对他们狠下毒手的。

可看着福王的眼睛,她忽而想到了更多,她想到了皇后去世的那一天。

皇后其实对她们这些妃嫔不错,从没有过分刻薄,逢年过节都有赠礼,是个难得大度公正的人。

可哪怕这般,在她去世的时候,皇贵妃心中滋生的却是喜悦。

她清楚地意识到,在皇后去世后,后宫能一家独大的,唯有她。

而事实证明一切正如她所想。

她成为了皇贵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后宫掌权人,唯一意外的就是天启帝不肯再立皇后,所以她只能在这个位置上待着。

权力的味道真的很美味呀。

倘若太子登基,入住后宫的自会是太子妃,她手中的权力必须全部交出去,毕竟谁会供养庶母呢?

一想到要成为太妃,与那些整日争斗的人挤在一起生活,皇贵妃就不寒而栗。

她不愿意失去这些。

皇贵妃闭上眼,片刻后睁开,“你打算怎么做?”

福王露出喜色。

母妃在宫中经营多年,要是她愿意出手相助,肯定比福王自己一个人要来得容易。

崇德殿内,尽是药味。

时不时还有尖锐的咳嗽声,透着一股垂垂老矣的气息。

“陛下,您该吃药了。”王章苦口婆心地劝着,可天启帝却是摆了摆手,执意不肯吃。

王章知道,天启帝并非不清楚自己身体的衰败,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明明之前还健康的身体却骤然由此转变,不论天启帝之前心气再高,都无法容忍这种衰老的痛苦。

“咳咳咳……”

埋头干活的天启帝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越来越大,竟是无法压抑。

“噗——”

天启帝吐出一大口血。

王章慌忙极了,与其他几个宫人一起冲了过去,扶住了软倒在椅背上的天启帝。

王章眼中带泪,急忙劝说:“陛下,陛下,您切莫操劳,龙体要紧啊!”

天启帝紧握着拳头,满脸铁青。

他撑着扶手坐正了些,无力地挥手,让其他人下去。

只留下了王章。

这几年,王章算得上天启帝身旁最器重的人。

“王章啊,你去把几个……”天启帝喘着气,“几个尚书都叫来……”

“陛下,有再要紧的事情,就等两日再说罢。御医都说了,您现在不可以操心劳累。”王章苦口劝说,“您瞧,要是待会在诸位大臣面前晕倒……”

天启帝看着衣襟上的猩红,到底不甘地闭上眼。

他深知王章说得不错,也清楚这一幕要是被文武大臣得知,肯定会惹得大乱。

“王章,太子如何?”天启帝没再坚持之前的话,反倒问起了东宫,那语气再没有之前的宠爱,只余下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昨儿说是醒来了,可现在又昏迷许久,太医试过针灸……没用。”王章吞吞|吐吐地说,似乎是害怕天启帝不高兴。

天启帝撑着额头,幽冷地说道:“治什么治,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王章吓得跪倒在地,扶着天启帝的胳膊说道:“陛下,那到底是您的儿子,要是传了出去……”

“他将寡人的身体气成这样,难道还要寡人兴高采烈吗?”天启帝愤怒地说,“寡人没下令杀了他,就已经足够宽容!”

他自是宠爱太子的,可是有再多的宠爱,都比不上自己。

天启帝自问对太子足够好,可他却根本不懂为父的痛苦,竟觉得他的行为灭绝人性?

荒唐!可笑!

再一想到而今衰败的身体,天启帝的宠爱立刻消失殆尽,只恨当时下手为什么不再狠一些,要是能真的把太子砸死就好了。

越想越气,天启帝的胸口上下起伏,捂着心口说:“撤走太医,让太子自生自灭罢。”

这言外之意带着赤|裸的恶意。

天启帝的确不想背负杀子的罪名,可也不愿意叫他再活下去。只要想到自己的身体,他就恨得牙痒痒的。

就那么顺其自然死去,是最好的结局。

王章眼神微动,朝着天启帝一拜:“唯。”

昨儿皇帝就已经发过一场火,那时候甚至问起王章关于这些皇子王孙的看法,可王章到底只是个太监,哪敢在这种事情上出头。

天启帝将自己的这些皇子扒拉了半天,只觉得其余人都比不上太子。

可太子到底是要死的。

那就只能矮个里拔高个,勉强挑拣出来一个福王。

要说这福王的野心也是有的。

天启帝并不排斥年轻人有野心,只是野心不能动摇到朝政。而今除了太子,也就只有福王勉强能看。

天启帝捏着鼻骨,只感到深深的疲倦。

这种无名的倦怠在近日一直缠绕着他,叫他连起床都感到艰难。

他,真的老了。

天启帝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天启帝病了。

前一天还好好的,甚至还坚持着上朝,可回到崇德殿的时候,他再一次吐血。

之后,天启帝就再也站不起来。

他试过,可他做不到。

天启帝开始感到惶恐,他有想过自己或许老了,却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面临这种绝境。

两日后,天启帝连话都说不出来。

能传递命令,全都依赖于熟悉他的王章在旁伺候,方才勉强能维持。

又一日,天启帝昏迷不醒。

得知消息赶来的福王看着躺倒在床榻上的天启帝,目光自皇帝扫过,落在王章的身上,很快又掠过其他,回到了天启帝的身上。

就连太后得知此事,都特地赶了过来。彼时这崇德殿可热闹得很,不光后宫妃嫔在,就连数位朝廷大臣也在。

天启帝的病太急太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寿数已经要到尽头,可太子……

直到这个时候,几个朝廷重臣方才知道,太子并不是被禁足,实际上,太子是被皇帝失手重伤,迄今都还没醒来。

这话,是皇太后说的。

自太后嘴里出来的消息,当然千真万确。

守在边上的福王握紧了拳头,心中隐隐不安,如果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他会将这件事渲染得更加厉害些。

譬如太子是如何顶撞皇帝,皇帝又是怎么被气成这样……在福王的计划里,就连这场“急病”,他都打算推到太子的头上。

可现在皇太后点破了太子的重伤,甚至明确了他是为了劝阻皇帝方才如此的,就将福王所有的理由都按捺了下去。

反倒让皇帝落了些不慈的名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娘娘,陛下重病不起,太子又重伤昏迷,而今这般,可该如何……”

皇太后苍老的脸庞上面无表情,只平静地说道:“且看这几日皇帝的身体如何,若是真无力回天……”她的目光落在福王的身上,“也的确是该选个人出来暂摄朝纲。”

那一瞬,福王的心口狂跳。

却是从未有过的狂喜。

连着三日,天启帝都没有醒来,加之东宫太子也是昏迷不醒的情况下,福王“不得已“顺从了朝臣的意见,暂代君父处理朝事。

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大权落在他的手中,福王岂不快哉?

可这种快乐维持不到半个月。

二月十八,祁东反了。

楚王起兵,以福王谋害天子,谋朝篡位为名,打出了清君侧的名义。

消息刚传回京城时,文武百官震惊之余,只觉得荒谬,以祁东的兵力……那顶天了破千的亲兵,还试图造反?

哪怕是被点名的福王都不怎么担心楚王能成功,他害怕的是另一桩事。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福王自诩将事情都做得周全,人也是皇贵妃千挑万选的,事后直接就灭了口,不可能再有其他人能知道这个秘密。

……可的确存在一个问题。

那药本来不该发作这么快。

许是天启帝的身体真的不太好,在过多的负面影响下,他以一种本不该有的快速衰败下去,直到现在长时间的昏迷。

这种快速的发展的确令人生疑。

福王偶尔能觉察到那些隐秘、窥探的视线,像是在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些大臣并不信任他,也的确存有某种顾虑,不管是为了太子,还是怀疑福王在这其中的角色……

不论如何,他们没有证据,也就只能安静蛰伏。

可现在楚王打出了这样的旗号,那旗帜鲜明的质疑,便将所有的注意都吸引到了福王的身上。

这让福王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并不足以让福王掌握所有的权势,而今仍是处于平衡的状态。

早知如此,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送上路,等盖棺后,何需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福王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等楚王被抓进京城后,再考虑要怎么处理天启帝的问题。

他是这么想的。

有很多人是这么想的。

许多人提及楚王,都只是当做笑话来看,根本不觉得这是大事。

直到楚王连下十七城的消息传来后,满朝文武才如白梦惊醒,惶惶不知所措。

福王更是难以置信,高坐皇位之上,死死盯着底下传信的士兵,“你将急报再说一遍!”

那人累得声音沙哑,说话声都有些闷,可大殿上寂静无声,几乎所有人都竖长了耳朵,只为听清他所说之怪诞!

“……二月十八……千骑袭击祁东兵营,卜雍围了都督府……

“二月二十三,楚王点齐兵马,亲率三千人拿下宁水……二十五,师阆破了永锦,方育玮方都督退守平宁陂……

“三月初五,楚王亲率七千人直扑信永,城破……”

说到这里,哪怕已经听过一遍,仍有许多人轻呼。

“三月十一,合远守将王楚衡轻敌,被诱骗出城击杀……十九,叛军强行渡河直往甸新……”

“为何偏要在此时渡河?”忽而有御史大夫打断了士兵的话,没忍住蹙眉,“舆图上,合远与甸新应当相隔甚远,且左近都有守兵……”

这像是拐了个大弯。

又有兵部左侍郎开口:“为马。”

甸新有精兵良马,尤其后者。

也是趁着左近守军措手不及时狠狠杀了一场。

连他们事后复盘都惊觉楚王的行踪,更别说那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有多少人能捕捉到楚王这兵行险着?

附近的守军不能,甸新的守将亦不能。

甸新破,将死兵降,获马数千匹。

“三月二十八,楚王放出风声欲袭真东,主力却直奔棱台,鏖战三天三夜终破城……”

连福王再听到这里,仍是难以置信。

棱台之重要,不必多言。

这是通往各处的要道,更有最重要的辎重粮草,楚王拿下这地方,就已经有了真正威胁到京城的可能。

他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喉咙,几经努力,终于才能开口。

“……诸位爱卿,该如何处置楚王这个乱臣贼子?”

有一说一,福王最初的应对并不算错。

他是没有调动全国的兵马齐齐压向楚王——若不是眼下这战绩,谁能想到楚王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可福王还是及时命令了祁东附近数城形成掎角之势,以楚王区区千人的兵马怎可能突破重重钳制?

哪怕庞泽废物,被夺了兵权,可祁东那地方的兵马也不够精良,顶多数千士兵,又是怎么滚上加滚,到了这等震天骇地的威势?

十七城。

对比泱泱国土而言,甚至没有十分之一,福王本不该如此心惊。

但这是楚王拿几千人打出来的结果,区区数千人!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大殿一时沉默,有金吾卫大将军出列,严肃道:“大王,以楚王叛军的攻势凶猛,且不能等闲视之,烦请大王召集翁志虎,宋留群,梅亦涵等人……”

“万万不可,翁志虎坐镇西北方才能震慑剌氐,轻易调动……”

“那便舍翁志虎,再召南部邰子仓……”

“区区叛军,何至于举全国之力?”

“楚王于军事上的天赋实属罕有,若是再有轻敌之心,今日失十七城,明日便再失十七城,十七又十七,如何能挡?”

文武百官吵得不可开交,于福王而言像是几百只鸭子嘎嘎叫,无名的压力迫得他想发火。

可他清楚现在他的威严还不足以压下这群朝臣,要是轻易发怒,定会失去他们的支持。

“朱爱卿说得有理,李将军也是……”

忍耐。福王内心呕血,面上却露出一副和善从容的模样。

他不会再轻敌了。

他要狠狠斩断楚王的连胜!

噗呲——

长刀划破喉咙溅飞血水的声音,在听习惯后,就变作某种熟悉的噪音沉入背景,既不会被忽略,也不会过多在意。

阿蛮用大拇指抹去唇边的血,那腥味叫他皱了皱眉,随手挥掉长刀上的血。

“头儿,都清点完毕,”一个年轻士兵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全都死透了。”

阿蛮:“不要这么叫我。”

“头儿,不这么叫你,要叫什么?郎君?那忒是文绉绉,不是我们的习惯。”士兵笑嘻嘻地说,“我说头儿,我们这回可是立了大功。”

阿蛮的目光默然扫过地上的尸体看向远方,最终沉沉叹了口气。

是啊,立功。

全歼敌军千余人,这的确是赫赫战功。

可对阿蛮来说,意味着他要完蛋了。

这是阿蛮随军的第……算不清楚多少天,不算了,总之,楚王在外征战的时候,确如他之前所言,将阿蛮带在了身旁。

这是一个荒唐,怪诞的行为。

若楚王真爱阿蛮,怎会将他置身险境,可楚王要不爱阿蛮,又为何会叫人将他层层庇护?

军中带着自己的小情,这说出去着实不好听,尤其楚王在干的还是掉脑袋的事情,懂不懂什么叫声誉?

可楚王不在乎。

他麾下的这些人也不在乎。

无一人敢于楚王面前提起此事,而最初属于楚王的那批精兵也忠心耿耿,更无二话。

到了后来……

行军打仗打的范围广了,便偶尔有分兵之举。

楚王向来敢为人先,每每打仗都必是身先士卒,故而将阿蛮留在后方大本营,也是偶有为之。

这一次便是如此。

留守营地的,是一位叫史路的小将。

此人是祁东军出身,以楚王对他的信任,史路或许一开始就是楚王的人。

一想到这,阿蛮就不免叹息。

楚王看着没心思皇位吧,可这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在皇帝的忍耐边缘暴踩?

这史路对楚王的确忠心耿耿,对于阿蛮这种尴尬身份的人从无懈怠,每日都会将前方的情报送往阿蛮处。

只是史路到底年纪轻,性格飞扬,便也容易冲动。

昨日探子称西北方向有营数千人,似是追击的先遣队,史路点了小队兵马出营追查,在确信无错后,他当即下了决定,带了营中一半的精兵趁夜出击。

这本无过错。

阿蛮听着营地的沉寂,却是有些睡不着。

既是睡不着,他便掀帘外出,两个亲兵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后。

阿蛮踱了几圈?

许是八圈,许是十圈,忽而觉得不对。

那是一种没来由的警惕。

没有原因,也没有征兆,就那样疯狂刺痛着他的神经。

——那是生死一瞬息才有的敏锐。

“敌袭!”

阿蛮暴喝一声,抽出腰间的刀。

寂静营地里,这嗷地一嗓子将原本睡下的士兵吵了起来,有人慌忙钻出来,有人鞋子都掉了,有人忘记拿武器,也有人举着火把照亮昏暗。

咻咻——

那些莫名其妙被叫破了存在的敌军被迫显露身形,奇袭完全失去了效用。他们不得已拉弓射箭,仓促应战。

……这局面颠倒了吧!

明明他们是来偷袭的啊!

阿蛮一刀砍下冲杀过来的敌人,忽而想到了什么,转身薅住身旁的亲兵,“刘副将在何处?”

亲兵:“左前,我方才看到了。”

阿蛮:“快让他带人去盯着粮草,切不可有失!”

亲兵肃然,立刻趁着敌我还未合拢冲杀了出去。

阿蛮杀了多少人?

五人?或者十人?

他杀得越来越顺手,杀得越来越干脆,不知不觉间,营兵竟是形成了以他为首的阵仗。

他们将这奇袭的千余人,全留了下来。

轻点战场的士兵们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竟开始叫阿蛮“头儿”,嬉皮笑脸的,却也远比之前要敬重得多。

有本事的人,总会得人尊敬。

这比之前要心甘情愿得多。

这看起来是一件大功。

所以营地里的士兵们看起来都很高兴。

只阿蛮却有担忧。

在副将找上他后,这种担忧变得更重。

黎明时分,是人最放松,也是最难保持清醒的时候,这些人趁着这个节骨眼来袭击,定是摸准了这营地空虚。

……那史路去的方向,是真是假?声东击西?

副将更是一脸庆幸:“多亏您提前预警,这才护住了粮草。他们果然是奔着辎重来的!”

阿蛮皱眉:“这几日,烦请安抚军心,莫要轻举妄动。且看史将军回来,再看如何。”

副将连连点头,甚是听从。

等这堆不知不觉缠上阿蛮的事务——说起来在这之前根本和他没关系啊——都解决完后,他才软倒在架子床上一动不动。

……完蛋了。

阿蛮慢吞吞捂住自己的脸。

之前楚王要揣着他外出行军,把十三吓了个半死,连夜联系了暗线,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硬是给阿蛮榨多了几个月的解药出来。

之后阿蛮就被楚王揣出门,已经连着两三月不曾回祁东。

现在更是完蛋加完蛋。

他居然还帮少司君打了个仗。

这要是传了出去,他焉有命在?

阿蛮呜呜咽咽地抱着被褥翻涌,将自己蛄蛹到最深处,然后又嗷嗷了几声。

沙沙——

他忽而停下。

咔哒——

是重物放下的声音。

噼里啪啦——

盔甲卸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最后一个护心甲丢下的时候,蛄蛹成一团的被子里露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一手搭在腰带上的少司君停住动作,低头看他,继而露出一个纯粹平静的微笑。

“抱抱我。”

阿蛮坐起来张开双臂。

男人投入他的怀中,阿蛮不仅抱得死紧,他还亲了少司君一口,两口,三口……很多口。

仿佛把这些天欠下来的亲亲都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