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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意来(二更)

第37章 意来(二更)
管事引着他们进了正厅,奉好茶便请稍作片刻。
直到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俞思化才对谢逢野说:“时间应该足够,冥王若有要紧事,便去吧。”
谢逢野正盯着窗边那盆素玉色海棠出神,听了这话嗤笑道:“现在又知道我是冥王了?”
说罢,还是将魔爪伸向花茎,揪得一窗台瓣叶飘零。
他嗑瓜子似的捧着花瓣,自顾自嚼起来。
“我没什么事,就想跟你来凑凑热闹,也顺便看看你这小少爷是如何长袖善舞地游走于权贵之间的。”
俞思化抿了抿嘴角:“这好像,不是个什么很好的词。”
谢逢野挑眉反问他:“难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一记秋风肃杀穿堂而入,吹帘掀帐,厅内再也无人说话。
俞思化转过脸来,心道:再管这个神仙,自己就是有病。
直到外面脚步声渐近,俞思化率先站起身来,谢逢野就嚼着花瓣坐在原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门边。
见来人不过三五个,在最前面的是个眉目英朗的中年男人,眼底挂着乌青疲色,但脸上又隐隐能见红光。可想管事所说那“仙人”的到来,确实给了这个父亲不少希望。
又瞧他嘴上挂了一排修理齐整的胡子,显然十分在意仪容整洁。但身穿墨色直坠长袍,打眼瞧去好似道家人,还用玉腰带收了身,脖子上还挂着菩提子。
病急乱投医,情急乱拜佛。
看起来信仰有些复杂,想来也是因为自家公子之事,怕是哪路神仙都求过了。
听俞思化朝他喊了声伯父,谢逢野就晓得这便是如今的百安城城主,良叶。
谢逢野还想接着往良叶身后瞧,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假扮当年的山蛮子后代。
奈何良叶身量太高,谢逢野只能瞧见一团被粗棉布巾裹着的发冠。
“这位是?”
谢逢野的目光太过直白,很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良叶倒也不是个会拿权势压人的,不去强行要求定要对他毕恭毕敬,这点倒和他们族上先家主很像。
见有人坐着打量他,想来应当是跟自己这个小世侄一道过来的,所以朝俞思化和煦发问。
“他是……”
“是城主你请我来的呀,让我来给你家小公子办冥婚。”谢逢野站起身来。
良叶稍稍做愣怔,去看身旁的管事。
这谢掌柜不是拒绝了吗
管事的也是一头雾水。
俞思化也转头看他要怎么说,见谢逢野一改常态地轻松笑起,好似全然不记得当时曾冷脸拒绝城主家仆的事情。
“当日是我糊涂了,才醒过来贸然见着有人上门相谈,还以为是拿我取乐,这不,听到是城主亲自有求,我这不就巴巴地过来了。”
只要他自己不别扭,他就不在乎。
“冥婚呐。”谢逢野边说便绕过几人,看向良叶身后那个人,“我很熟的,帮帮你呀?”
他挑着眼尾往那人身上一通乱扫,再热络地问:“这位如何称呼?”
管事的说得还是太过含蓄了些,此人实在貌丑,像是□□成精之前被按扁脸。
眼睛嘴巴眉毛敷衍地铺在脸上,乍看去好似个年岁已高的砧板。
那人有些本事,但不多,面上约莫觉察出身前这个或许是同行中人,面上和善稍隐去一瞬,才重新笑起来。
“贫道法名光如。”
*
“那是个熊妖。”俞思化平静地说,没有加半分询问的意味。
毕竟那圆耳腥臭实在遮挡不住。
谢逢野说起冥婚,那光如道人立时抢先说需要等午后阳气正好,借姻缘为道,以冥婚之名给公子冲喜。
连着做法三日,定能有大收效。
他轻飘飘几句话,就把冥婚说做冲喜,然只是在公子身边摆些红绸喜烛,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有过大损害的事情。
且他言之凿凿地保证定能让公子醒转过来,良叶自然同意了。
末了又问俞思化和谢逢野可能一道相助,也得了答应。
之后光如才说还有时辰方位需要去按时定下,当下忙不得闲聊。
全然已经端上了城主祖父的救命恩人后代的姿态。
谢逢野更是大度地向他摆手,“你且去吧,这里不用你陪着了。”
良叶:……
到底谁是家主。
如此定下三日做法,从明日午后开始,良叶询问二人可要在府中休息。
谢逢野只说之后再看,今日想逛逛城主家宅。
又拿出先前在俞府中那套说辞:自己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儿,没见过这般大的宅院,想切身行走其间。
甚至考虑到城主如今的心态,不忘拉扯了一波感情。
“想来,公子同我该是一般年纪,正是年华尚好的时候……好在有光如道人相助。”
这话说得良叶很受用,自然应允了让他好好逛逛。
俞思化在心中感慨,谢逢野是晓得如何一招吃遍天下的人。
但他还是跟着谢逢野一道出来了。
“说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妖怪。”谢逢野背着手在良府上闲庭散步,时不时转头到处看看。
俞思化明白他如今还是不愿意跟自己好好说话。
“他也不是城主的恩人。”
更不是祖母等了多年的那人的后代。
俞思化自认在冥王面前无用,可他听过英雄事迹,怎好眼睁睁看着英魂受辱。
“他是个骗子。”
谢逢野顿了顿脚步,转头去问他:“你用不着这么在背后跟我告状诉委屈,我何时在你心里成了扬善除恶的人?”
“你既然这么清楚,又正直,为什么不自己去跟城主说?”
俞思化明白他这是又开始恼了,尽量将声音放轻:“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你觉得。”谢逢野嗤笑道,“只要你想了,就能说,说过我便要去做?”
就算,老怪物说过,俞思化和成意不能一概而论,但他实在做不到将这两个人分开对待。
每每稍有矛盾,他总是难以自抑地想起当年情劫之后疯魔一般上天入地去寻的时候。
虽然神仙信仰另一个神仙本就是极其嘲讽的事情,但他曾经也虔诚地信过姻缘神。
他也曾狼狈而谨慎地迈上姻缘府的仙阶。
可得到的结局是什么。
“幽都冥王情劫出了纰漏,成意上仙已代为补过,砍断了您的命缘线,此后孽缘可了。”
浮念台上,姻缘府的小仙倌是这么同谢逢野说的。
当日彩云无言缭绕,荡下死寂昏色,轻柔又残忍地拂落谢逢野心头最后一丝希冀。
他像是听不懂了话,明白不了道理。
问了再多遍都是这样的结果。
代为补过。
孽缘。
就记得重复不变的回答如同枯藤垂枝,给天地万物缀上一层灰败。
此后这句回答钝刀割肉一般划了谢逢野多年。
现如今,那人就在面前,还是这般喜欢先入为主。
谢逢野从来都没有过好脾气。
“你不过是俞家收留的一个小乞丐,不过是异于常人能鬼神罢了,不敬神不惧鬼的,真把自己当个少爷了?”
“你告诉我,凭什么凡事都是你觉得就可以?”
百年怨愤积攒溃堤,尽数发泄于此时,冲破这院凉秋。
待谢逢野意识到时,话已出了口。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怔然一瞬,然后强行压下那些不该出现的悔意。
俞思化只觉得像是被冰水从头到位浇了个透,凉到肺腑里,衣衫鞋袜全都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把他所有藏于心底的不堪通通勾勒出来,无处遁形。
风过回廊,卷起片片落叶擦地而去,气氛凝滞。
管事寻了过来,打破这般不悦。
“家主询问二位公子可要留下来用饭?”
俞思化长睫遮住了瞳孔中破碎的情绪,嘴巴不知所措地扬了扬,才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来。
“我就不了。”俞思化轻声道,“劳驾管事同伯父说一声,我明早再来。”
谢逢野却不肯如此让人逃走,他此刻心中满是恶劣的快意。
难受吗?
难受就对了。
可如今你这些不堪,连我当年的万分之一都没有。
“说不了几句就要红眼,既然喜欢上赶着做那主持公道的人,就要受得起这些委屈。”
俞思化缓缓抬脸问他:“我何曾主持过什么公道?”
他略张了张口,缓解了些嘴里的苦涩。
“我只是一个人,有血有肉不懂规矩,会犯错的人,我只是觉得遇见不对的事,若是自己解决不了,就该去找更厉害的人。”
“我没有因为认识你而沾沾自喜,更没有想要让你去做什么来耀武扬威,我甚至都怕说错话,至今不敢问一句祖母和银立。”
“你说的这些,何曾有人问过我可愿意!”俞思化眨了眨眼,压下许多酸意,“如果叫我来选,我宁愿看不见你们,更看不见你。”
管事被他俩吵得愣怔了,无措地在原地问:“两位公子……这是。”
俞思化匆匆朝管事说:“告辞。”
他没顾得上看谢逢野是什么神色,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城中的平定祠前了。
夕阳放着血色,赤红刺目,地平线上一丝云都没有,空荡荡的叫人心慌。
他抿着嘴一步步往回走,到了岔路口,心知再往前就是俞府。
里面有大哥二哥,还有父亲,但那是俞家。
还有新来的白迎瑕。
昨日见他同谢逢野吵了一架,俞思化便寻了借口让他在家中整理银立留下的府务。
一则为了让他俩少见面,免得白迎瑕再出什么性命之忧。二则……冥王近来时常透着心里憔悴之感,他好像为了寻找那个爱人什么都能做。
如今行人归家,人潮嚷嚷,剩着他留在原处。
神仙是会唾弃凡人的呀。
那么,被唾弃的那个人该有多糟糕啊。
俞思化抿着嘴巴,不愿再想下去。
小安找到他时,地上的草已经被踢得零碎不堪了。
俞少爷家也不回,就在风口里拿着路边野草泄愤呢。
“小少爷。”小安过去问,“您看到我们尊上了吗,我寻不着他的灵气了。”
“看不见。”俞思化低着下巴,“约莫是死哪条道上了。”
小安听得脸皮一僵——这得是闹了多大的别扭。
又是多么深厚的缘分才能让月老失了记忆还能和冥王如此剑拔弩张。
俞思化忽地转头问:“是不是做神仙的就是很讨厌我这样的凡人?”
小安笑容惨淡:心说冥王他是对您有意见,这事三界都是知道的呀……
而且,他苦于昆仑君下的封口咒,无法当面告诉上仙他的真实身份。
就算能他也不会去做的,这样岂不就破了上仙的劫吗?
上仙若是此劫伤了神魂,他们这些小仙可万死难辞其咎。
但是……上头的人发火,向来是下头的人遭殃。
尊上可不能这么气下去,那就只好先从小少爷入手了……
小安好一番思量,没来得及多说。
俞思化看他艰难地摇摇头,便不再问下去,只说:“反正,冥王是恨我入骨了。”
他说完还自嘲地笑笑:“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呢?”
小安只觉得面前这个成意上仙十分陌生,想当年不世天灵云深处,他跟着道君去老祖灵殿听禅路上,也曾远远地见过一回成意上仙。
彼时光照玉台,上仙独身步入清云高风之中,一袭青衫流转如寒霜。
他就站在那,融不进热闹天光,像是叫人不忍打扰的短暂朝露。
小安现在当面瞧着,仙人落入红尘,有了嗔痴喜乐。
好像上仙才鲜活了起来。
他之前太冷了,像是万般缘法里最克制清醒的一根钉。
那般活着,该有多孤独呀……
“其实吧……”小安努力地组织语言,“尊上他不是讨厌你 ,是有个叫成意的神仙,尊上可能是把你当做他了。”
小安暗自骄傲:我不能拆破上仙的身份,但我能当着他的面说他的故事。
连造口业都不算!
聪明!
*
“既然尊上的心就在此处,要不我们硬抢吧。”梁辰靠着墙,止不住地揉额心。
他被匆匆招来不说,还是用的血召。
尊上从未用过如此诏令,以血为祭,向来只发生在生死攸关之时。
谢逢野怀里攒了一堆各式各样的叶子,不耐烦地嚼着说:“现在就是生死攸关。”
成意的法障稳稳地罩在良府上头,将里外一分为二,谢逢野在外面时,尚且能够动些灵力。
如今人在里面,揉揉指头,烟气都搓不出来一丝。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出不去了这个问题。
“你以为我不想直接抢?”谢逢野说,“他把参归收在密室里,那密室外面还有层法障呢。”
“护得那么严实。”他说得沧桑非常,“我真的不晓得成意是有多恨我。”
可不论谢逢野再如何回忆,他都是没见过这个月老的,更别说结仇了。
梁辰面无表情地听完,总结道,“所以尊上只是在放血玩?而且,您若真想要抢,有什么法障拦得住您?”
谢逢野不回答。
“听闻早些良家同您有缘,您是怕损了他们家宅。”
谢逢野:……
“您是在恼火自己对俞少爷撒气了吗?”
他说的是“俞少爷”并非“成意上仙”,谢逢野认识他多年,自然明白话中道理。
谢逢野忍不住了……
猛地说:“有些事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非要说非要说。”他动作大了些,抖落好多叶子下来,“你怎么不干脆赶一批灵笺出来,发往三界上下?”
梁辰对于挨训这件事早已习惯,默声听完,才接着问:“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要破法障就要拆了良家,不拆良家……俞少爷似乎不太可能回来接您,我要回幽都帮孟婆煮汤。”
“小孟婆,你们现在连理由都不找了是吧。”谢逢野抓起一把叶子塞进嘴里,嚼着嚼着就停了动嘴。
“我只是不明白,真的会有一个人,明明素未谋面,他恨毒了我,处处针对我,最后……最后我还是只能耐着性子等他。”
等他历劫归去,等他一个缘由。
都说情劫出了纰漏,谢逢野自然比谁都清楚。
他问过所有能问的人,也尽数撒气回去。
唯独月老,他越是在不世天上针对姻缘府,就越是忐忑。
成意是所有人里面,唯一一个做了什么,还未现身说明的。
三界都知冥王恨极了月老,可谢逢野明白,柴江意消失之后,月老才砍断的命缘线。
这事说一千道一万,如何都怪不到姻缘府头上。
但好像绝望之境中,还有一个人没有解释,那仅存的希冀就还能有个寄托之处。
只要月老不做解释,冥王就还没到万般无奈那步。
谢逢野怕极了他现身,又怒极了他不说明。
就为了那个提心吊胆的“有可能”。
梁辰默了半晌,突然说:“江意、成意……都有个‘意’字。”
谢逢野正大口大口地嚼着叶子,听了这话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吃痛地捂着脸侧,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你是疯了是吗?”
梁辰圆不上来这话,往尊上身后看来了两个良府家奴。
谢逢野循着法障绕了一圈没找到个可以出去的地方,又嫌来来往往打招呼的人麻烦,干脆找了个僻静角门招来梁辰一道同甘共苦。
这两人约莫是来此处守夜的,一般主子不会来这,瞧着是份清闲差事,所以有说有笑地过来。
“哎,昨日来的那个俞家小少爷,今天又带了个俊俏男子过来!你瞧见了吗?”
“瞧见啦瞧见啦!”回话的人压低了些声音,“我可告诉你啊,外面都传着呢,约莫这个俞家老幺是他们家主的私生子。”
“啊?”另一人惊讶非常,“当真?”
“你想啊,哪有金贵少爷被赶出家门来做这种生意的,而且听闻当时那张家人堵在门前说他晦气,这小少爷都没吭声的。”
“你要这么说,我想起另一件事了。”
“什么啊?”
“前面那段时间俞家一直在找儿媳,而且特别着急,甚至不论地位贵重,看那势头便是丫鬟侍女都行的,好像就是要指婚给这个小少爷。”
“哎,看他面上常常带笑的,实际过得也不好啊。”
“可不就是嘛,也不知他那些笑可是真心的,下午出门去还让我遇着了,都不拿眼睛看人的,胡乱就冲出去,没教养得很。”
“嗐,私生子哪来的教养?要我说……哎!怎么那么冷!”
“啊对啊对啊!……啊!俞少爷你……唔。”
俞思化跟着小安指的方向一路寻到这个角门,恰好听着了最后一句话。
他倒是没做什么反应,不想那人竟然噗通一声扑跪到了他面前。
俞思化连忙将人搀起,和善说:“尚未到年关,行此大礼还早了些。”
“哎……少爷说的是。”家奴本就背后嚼舌被逮了个正着,如今自然不敢什么话都得应着。
谢逢野靠着墙看他,嘴角牵起一抹笑,绽在秋夜里,凭添几分颜色。
而梁辰在他身后看着尊上顺手将施法过后还在漏血的手指囫囵往身上一抹。
陷入了沉思。
谢逢野懒洋洋地说:“我是嫌他们吵着我休息了才收拾他们的,你莫要多想。”
几步之外,俞思化立于水青波纹之前,任微风轻轻摆弄他鬓边发梢,含笑道:“我也是忽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城主府上才来的,你也莫要多想。”
爱也好恨也罢,只该各有渡口,遇到归舟。
心事清明,水天自然澄静。
俞思化先说:“我知道你生谁的气。”
“哦?”谢逢野目光往旁边搜罗一圈,逮着藏在墙后的小安,再收回来投到俞思化身上,“所以你可怜我,这是来接我回去?”
俞思化:“嗯。”
谢逢野:“……嗯。”
玉盘高高悬在夜空,不见繁星璀璨,但惊觉秋里长出花树一棵,斑斑驳驳烧起火来,亮堂堂地缀在少年眸光里。
“我听说啊,人间不兴有隔夜仇。”谢逢野一把扬了剩下的叶子,再多此一举地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俞思化摇头笑道:“我可没听说过。”
“那你现在听说了。”谢逢野朝他扬扬下巴,“事已至此,先吃饭吧。本座赏脸请你去一回酒楼?不下药,不骗你。”
冥王玄衣泛着清辉,脸侧染了月光,露出明朗酒窝。
没心没肺,一如此夜秋意浩荡。
俞思化微微一笑,掩盖下许多少年孤涩,优雅舒展嘴角:“行啊,暂时吃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