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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盛极

第37章 盛极
谢燃提着酒壶与他一碰,竟真就承认了。
他玩笑似的说:“是谢某阴魂不散,借尸还魂。贺兄,快想想我生前你是否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这才死了也要回来找你。”
贺子闲却没有笑,他看着酒瓶,面色红晕,神情却黯然。
“生前……”贺子闲喃喃道:“你真的死了吗?刚才有一会儿,我以为你会告诉我,你其实没死,那是金蝉脱壳的计谋。谢兄,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谢燃低头笑了笑:“记不清了。但应当死的尚算平静,也没什么太遗憾、放不下的。”
贺子闲捏着酒壶,抬头望着他。贺帅像是醉了,他的眼神晕着朦胧的水光。
贺子闲道:“谢兄,你为什么非要死呢。”
这既像是一个问题,又像是一声叹息。
谢燃无话可说,只好无声地低头笑了会,道:“大半夜聊我的死怪瘆人的……说些别的吧。我记得你最爱清闲,怎么跑到这里来吃沙子?”
贺子闲抬起眼睛,或许因为酒精的原因,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红:“你忘了吗?许多年前,我许诺过你——在十年前,你设计剿匪那次。”
许诺?谢燃一开始真的没反应过来,直到贺子闲提到剿匪。
那时候,谢燃还是锋芒毕露的侯府公子,意气风发地拔除了国舅爪牙,其实自己的事情尚且分辨不清,劝起人家倒是头头是道。
那时,他曾对贺子闲说,知道太多,便做不了富贵闲人。
贺公子当年也是个嘴上没忌讳的公子哥儿,直接回他:“若有一日,国势动荡,你不幸殉国辞世,我再力挽狂澜,岂不更显英武?”
当年的一句玩笑,结果一语成谶。
贺子闲做了前半辈子的潇洒公子哥,自以为参透人生,潇洒躲在山雾缭绕的仙境中度日。有一天抬起头,却发现雾散了,走在前头的人都没了。
于是,他只好背起那人遗落的行囊,遵守承诺,帮他走完剩下的路。
人一辈子的确就像站着去望远方的路,终点看起来清楚,坦坦荡荡。
等真的走起来,有些人的确一帆风顺,有些人却临到岔路口才发现,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时候,而那少年时觉得抬手可摘的星辰,其实远在天边。
他是后者,谢燃也是。
接着,他们又饮了许多酒。
如果说李小灯这具身体给了谢燃什么惊喜的话,那就是酒量竟然不错,至少比他本来的身体好上许多。
至少贺子闲喝的手舞足蹈了,他还能十分体面地坐在对面数棋子玩。
其实,谢燃今晚与贺子闲下棋——或者说,他找到这里,甚至贺子闲发现的那些身份疑点,都不全是巧合。
谢侯已经早过了一时冲动便会掏心掏肺、泄露秘密的年纪了。
赵浔已经怀疑他的身份,他需要助力,才能与赵浔周旋,才能毁了尸体,得以往生。
只是,人终究不是机器,不是铁石。
酒能拉近距离,能助兴……也能浇愁。
又或许,先前和赵浔的冲突,并非真的对他毫无影响。
于是,原本应该正襟危坐的商议谋划,如今却变成了两个酒鬼喝了一整夜的酒,讲些七零八落的往事。
半醉半醒,故人魂归,贺子闲一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于是,他问出了一个他之前一直好奇、一直隐有猜测,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他问:“谢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用’明烛’的字了?”
谢燃手下一顿,缓缓放下酒壶。
夜深了,风更大了,沙尘纷起,呜咽如同鬼魅。
烛光被吹的明灭不定。
有一瞬间,他看起来极为阴郁。
真是巧得很,刚才他和赵浔争执,最后一段对话竟也是关于“明烛”这个字的。
方才,他对赵浔说,你是认定了我是谢侯吗?没关系,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最初那瞬间,赵浔的眉心似乎皱了一下。
但接下来,帝王按着谢燃的脖颈,面上神色更冷:“我不信——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起怀疑你身份的吗?”
谢燃当时没有说话。心里却想,无非是巨鼎那时自己心神激荡,拔剑指了赵浔。
没想到,赵浔却说:“很早很早,早在寝宫中时,我便开始怀疑你了。因为一个细节,恐怕你自己都不一定注意到了。”
赵浔道:“谢燃,字明烛。常人称呼不熟悉的人或是尊长,常以姓氏加字,而非以姓加名。但你称呼谢燃,要么直呼其名谢燃,要么称其谢侯……”
“会刻意回避他的字明烛的,除了少数几个非常熟悉他的人,”赵浔轻声道:“……就是他本人了。
说来讽刺,与赵浔寝宫重逢时,他其实尚未恢复记忆,对自己姓甚名谁,怎么死的都没印象,却本能地排斥这个常出现在史书中、看上去寓意甚是不错的谢侯之“字”。
谢燃,字明烛。
明烛。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镇国长公主之子,定军侯府的少帅,先皇亲自取字,仿佛蕴含了无上的尊荣祝福。
他少年时,从未想过另一个寓意。
烛光绚烂,燃尽之时,便是死期。
——金尊玉贵,权势鼎沸,盛极而衰……这说的可不只是谢明烛一人。
*
庆利年间,定军侯府。
时已初冬,天气冷得很,镇国长公主下了令,许府里下人冬天都可以晚起一个时辰。
但今日不太一样,天还没亮,老管家依旧带着两行奴仆起了床,进库房清点堆积而山的礼单,还有最近要采买的东西。
因为三天后,便是府上世子、定军侯独子——谢明烛的十八岁生辰。
按理说,十八岁尚未弱冠,并不是值得大过的生辰,即便家世显赫,也不至于这样多的礼物来客。
只是因为,谢明烛,或者说谢家,如今实在特殊。
两年前,谢明烛尚且十六,便以智计抓盗,少年气盛,打破了盛京多年来谁也不敢出头的局面,真成了将那国舅拖下马的引子。
明烛如晖,璨然昭世。一时名声大噪。
一年前,谢明烛十七,连中三元,入翰林。帝破例使其随侍,常誉之赞之。
同时,随着皇后国舅一党的倒台,从前向来低调的定军侯谢家……因为谢明烛这个惊才绝艳的独子,终于被众人注意到了。
盛京权贵仿佛忽然恍然大悟,意识到无论是血统尊贵,还是手握虎符的重权,谢氏岂不远胜先前那商贾出身的外戚?
盛京的风向总是变得很快,没多久,便再没人提起前国舅,诸权贵以与谢氏沾亲带故为荣,谢明烛随手涂的一幅折扇,可卖万金。
不过,卖贵点倒也有些道理,因为谢公子现在可不比从前,没那么多涂鸦作画的时间。
这会,天才刚刚亮,这位盛大生辰宴的主人便已在御书房中。庆利帝这段时日早朝前都会召谢明烛聊些时事,已成习惯。
庆利帝上旬刚过五十岁的寿辰。他年轻时身体底子很好,做皇帝前还和江湖人学过武艺,刚登基时也御驾亲征过边塞外族,也是在那几年受了伤。
开始没什么,后几年便越来越差,渐渐便只长居宫中了。
帝王早已享受厌了人世间最好的东西,过了中年,便像看破了尘世似的,忽然安静超然起来。
如今的庆利帝对政事不算非常热衷,反而更关心求仙问道。
这几年做的数得着的大事,也就是据谢明烛陈情,顺手推舟着处理了国舅一行。
御花园中新种了一批松柏和菩提,据说这些植物更有佛性道心。
今天政务结束的早些,庆利帝便和往常一样带着谢明烛在御花园里走走。
年过五十的帝王步伐稳而慢,谢明烛便落后半步跟在他身侧。后面遥遥缀着一行抬着帝王仪仗车撵的太监侍从。
“明烛啊,你这性子真是好,胸藏锦绣,”走了好一会儿,庆利帝忽然道:“若是换了你那几个兄弟,跟朕走上这么久,恐怕要么上蹿下跳地明示暗示些什么,要么做贼心虚,战战兢兢。”
谢明烛脚步微微一顿,没有答话。
他虽然年轻气盛,却也是通读经典,学过为臣为君之道的。自然之知道利帝这话古怪,自己不合适接。
道理很简单。君臣之道,素来逾越一切。
虽然从镇国长公主的血脉来说,庆利帝的皇子和谢明烛算是表兄弟。但帝王家不比其他,皇子承嗣大统,怎可和臣称兄弟。
更何况,此刻太子未立,正是敏感时刻,这种议论的话庆利帝说得,谢明烛却知道自己接不得。
见他沉默,庆利帝却反而笑了,他神情慈爱地看着盛京城中美名如玉的少年,笑道:“明烛这两年又沉稳了许多。对了,又快生辰了吧?”
帝王抚着胡须:“朕记得是……后天初三,是不是?”
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居然记得自己生日,其他臣子或许会骤然惊喜,感激涕零,谢明烛却很平静。
因为自他记事起,每次生辰,庆利帝都会到场。
他一直以为这是谢氏煊赫的荣宠。
“明烛想要什么?”庆利帝笑呵呵地回头望着他:“哦,过了生辰便要十八了吧,不小啦,你爹娘开始给你议亲了吗?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说来也是奇特,按理说盛京贵族,男子十五六岁定亲婚娶也非少数,想以裙带联合定军侯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然而,谢明烛的婚事在家中,却仿佛一个被人遗忘的话题似的,镇国长公主和定军侯鲜少提起。
谢明烛乐得轻松,当下也如家里一样回禀庆利帝道:“臣修身治国尚且稚嫩,不愿分心婚娶,也无意中人。”
庆利帝微微眯起眼睛,却说了句奇怪的话:“明烛啊,这话是真心话,还是你爹教你说的?”
谢明烛一怔,道:“家父不管我太多私事。”
庆利帝打量他一会,只笑道:“孩子话。修身齐家治国,哪能真让你不婚娶?只是娶妇重品性,不用挑家世太好的,反而不利管束。和你爹娘也说说。”
庆利帝说这话的语气,仿佛真的只是闲聊家常,以示荣宠。
也因此,当时谢明烛也并未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年少成名,还是少年心性,又从来过的顺遂。在朝谋政时,尚记得谨慎周全。但一旦下了朝,办完公事,便只惦记着哪里的酒好喝、曲子雅致,马匹骏美了。
最近又临近他的生辰,更是呼朋引伴。
谢公子包下了盛京最大的酒楼。
酒楼三层,红绸覆梁,舞娘国色,环佩玲珑。谢公子摆了流水宴,曲水流觞,击箸为歌。繁华有了,风雅也有了。
这样一席宴会,银子自然是流水似的往外淌。
但在盛京,多得是比银子更值钱的东西。谢明烛出身尊贵,自小对钱财便毫无概念。
他甚至不用问家里拿钱,随手画个扇面丢了,便有多少意图攀附的人千金哄抢。
他更年轻一点时,镇国长公主还记得提醒。自上了朝,家中也管不住他了。
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从来只会觉得父母管束是因为老迈谨慎,杞人忧天。
后来谢燃回想,自己那段少年荒唐,其实用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来形容也不为过。
与宴之人以百计。谢公子少年时爱纵情爱肆意,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唯一有点不巧的是,他酒量不够好,喝点便会双颊泛红,神智不稳。
但毕竟已入朝为官,知道酒后胡言易招祸端,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因此并不会喝太多,最多只到微醺程度。
微醺却还是有点后遗症,谢公子渐渐有点想找人聊天。但他环顾一圈簇拥自己的这群人,发现大部分他竟然叫不出名字,只知道许多人是所谓朋友的朋友
——只是可能这第一重“朋友”甚至可能脸熟都谈不上。
于是他随手拉住身边一人问道:“贺子闲来了吗?”
边上那人陪笑道:“您问谁?”
谢明烛道:“贺家次子,贺适——贺子闲。”
对方想了会儿,回他:“贺二公子去岁便离京去西川游历啦,谢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在下也可代劳。”
谢明烛这才想起,自从入朝为官,已经很久没见贺子闲了。
自从谢明烛入仕,身边人便渐渐改口叫他“谢大人”,大人这两个字牢牢将他绑在了官位上,他那时年轻,只看到了荣耀,摩拳擦掌想整顿天下,却没想到这把椅子要捆他一生一世。
那人话音落下,一批新来的舞女飘然而至,她们也唤着“谢大人”,目光如秋水盈盈,只往谢明烛身上勾。
谢明烛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只是他当时还不知道,少年时人是不会累的,因为有使不完的力气,做不完的雄心壮志。
当人开始觉得累了,说明在理性之前,直觉已经率先感到了异样。
他将酒杯放回案上,起身离席。
谢明烛令下人不许跟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了一会,盛京繁华,但看久了也会厌倦。他自为官后便以方便为由买了个宫门附近的院子,独自居住,已有月余未归家。平日里即使回了家,也容易和谢赫冲突,因此很少说话。
今日,却忽然有点想回去住上一晚。
当时天还不算冷,定军侯府距离这里一个多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索性打算走回去,全当醒酒。却没成想,刚走到半路上,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谢明烛发冠都被打湿。这一带又没有路人摊贩,连把油伞都买不着。只好狼狈地跑了一段,才找到一处青石拱桥。
他一边低头拧着袖子上的水,一边矮身入了桥洞,准备暂避会儿雨。
桥洞里灰尘密布,谢明烛用衣袖掩口低咳了几声,却看到里面已经有了个人。
是个少年人,粗布麻衣,宽袍窄腰。像是附近平民,脸上涂着油彩,皮肤苍白,唇色却极红,分不清是原本的颜色还是朱砂,却不知为何丝毫不显女气,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谢明烛认出,这少年做的是伶人打扮。
谢明烛也认出,这竟然就是两年前,他在土匪地道中救下的那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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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回忆,同样不会很长~大概几章
这章是不是很长~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