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雪恨·三
三千多块比赛场地,紧锣密鼓进行了半个月的赛程,终于出了结果。
比赛广场一望无垠,中央积分石碑高耸,异常醒目,最顶端赫然是季回雪与殷回之的名字。
二人的积分数目完全一致,恰好是小组内除去自己后的人头数乘二。
——换句话说,这俩在上旬赛中,没有过败绩。
压倒性的强势。
下旬赛赛制不同,赛量相较上旬大大减少,所以中间直接空出了三天的休整时间。
但青瑾会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这三天的停歇而变凉,反而愈加热火朝天。
无他,历届青瑾会,一骑绝尘者不少,两骑绝尘却罕见,所有人都在猜这两个对上,究竟谁输谁赢。
有人说那还用问,一个元婴初期,一个至多金丹后期大圆满,完全没有可比性,殷回之必输无疑。
还有人说那可未必,当初殷回之还在观澜山时,这二人可是亲如兄弟。
几年前殷回之尚在观澜宗时,外界甚至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只知道季回雪有个关系极好的师弟。
后来殷回之叛出宗门,投靠鬼域闹得沸沸扬扬,这个名字才闯进了大家的视线。
殷回之的形象也从寂寂无名之辈,成了阴险狡诈的杀人叛宗之徒。
但从未有人怀疑过这二人的情谊——据说殷回之叛逃下山后,季回雪可是在宗主殿前生生跪了七天七夜的。
因此有人认为,季回雪会在这次青瑾会故意相让,与殷回之打成一个平手。
这么说的人同时遭到了季回雪支持者和殷回之支持者的怒唾:“简直胡扯八道!”
“季回雪可是观澜宗的首席大弟子,日后是要镇山的!你把他当什么?耽于小情小义的窝囊废吗!”
“就是,季回雪当初待他好,不过是看在师兄弟情分上,如今他们连师兄弟都不是了,又立场相对,季回雪并不会心慈手软。”
——这是支持季回雪的。
“脸真是大得很!殷回之十八岁结丹,比当年最负盛名时期的谢殷还要惊世骇俗,灵隐真人年轻时更是没法与之相提并论——他要季回雪让?”
“我也觉得殷回之未必会输,他上旬赛与组内对手交战时并未用全力,但怎么看也知道绝对不是金丹初期,谁又敢断言他只有金丹期的修为?”
——这是支持殷回之的。
有眼尖的一眼发现了其中倒戈者:“等等,半月前你不是还骂那殷回之是纸糊的‘药人’吗?!”
被指出的人恼羞成怒,认出拆他台的是观澜弟子,故意刺道:“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以前所有人都还说他修邪门歪道呢,现在我看他的道行比你还纯!”
那观澜弟子气得满脸通红:“那又如何!如今观澜已经没有这号人了!说到底不过是魔物养的禁——”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失了声,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围人都以为是被议论正主过来了,听见他们背后嚼舌,吓得背脊一凉。
尤其是也说了殷回之的那几位,慌张左顾右盼,胆战心惊地找殷回之的身影。
只有那被迫噤声的观澜弟子惶然看向了远处的江如谂。
江如谂眉目冷漠,并未看向这边。
但他作为观澜弟子,再清楚不过,刚刚那是观澜峰主们才能对小辈施的噤声咒。
周遭只有江如谂。
–
另一边殷回之对此一无所知,他刚抽完下旬赛分组的签。
旁观者看了他抽到的结果,又跑去比对了季回雪的,无不扼腕叹息又是大半场王不见王的比赛。
备受瞩目的殷回之本人却无所谓——小组赛过后,他和季回雪早晚是要见面的,之后的大秘境他也势必不会放过季回雪。
他在一处空四角小亭里,坐着懒散小憩。
金桂很香,在乾阴鬼域两年,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一时有些困倦。
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殷回之瞬间睁开了眼,站起身冷冷看去。
来者是个乌发黑须的长者,穿着富贵,脸带笑纹。
殷回之对他略有印象:临遥安氏的亲家,也是这次青瑾会的投资者之一,还创办了一个自己的门派。
可惜论财力比不过四世家,论实力不如大宗门,地位始终停滞不前。
结合这两天的经验,殷回之转瞬便猜出他凑过来的目的。
果然,这人开口就是寒暄:“殷小道友在此休息?那是老夫叨扰了。小道友这些日子的表现当真是惊才绝艳,青瑾会后必定名声大噪——不知你有没有重回修真界加入正派的打算?”
殷回之看了他两秒,忽然对着他身后的空气恭顺问道:“师尊,您怎么来了?”
对面那长者笑容顿时消失,脸色惨白,看起来要当场死过去似的。
谢……谢凌来了?!
殷回之见他这副表情,实在没忍住,翘唇笑了起来:“前辈同我师尊好好商量,晚辈静候佳音。”
说完,那长者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了,自己心头一瞬闪过无数念头,甚至连跪下求饶都准备好了。
结果一回头,只看到了空气。
“……”
他腿脚一软,坐到了地上。
殷回之在园子里绕了半圈,颇觉无聊,正要打道回府,身后却突兀响起枯枝被踩断的轻响。
还来?
殷回之连耍人的耐性都没了,头也不回地说:“问我没用,去问我师尊。”
“要问哪个师尊才作数?”背后传来带着淡淡调侃的熟悉声音。
殷回之松松垂着的手一蜷。
他克制着没有立刻回头,而是顿了一下,转身朝了谢凌行礼,语气自然地回应了那句玩笑话:“师尊又捉弄我。”
也许这一句就已经够了,毕竟只是个玩笑,但殷回之还是加了一句:“我只有一个师尊。”
说完,他又匆匆笑着撇开话题:“看来背后果然不能说人,我刚狐假虎威完,师尊就来了。”
谢凌眉梢微微挑了下:“狐假虎威吗?我看他也挺怕你,在远处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敢凑过去。”
殷回之愣住。
他听到的不是那个长者有多么踌躇。
而是……他在打盹时,谢凌原来一直隐在旁边看着吗?
金桂的香气被风卷入鼻息,撩过谢凌的发丝、他的袍角,浸润了周身每一团空气。
有那么一瞬,殷回之很愿意时间就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后走了。
他以为谢凌来找他是有话要叮嘱他,于是静静等待。
但谢凌没有说话。
于是殷回之有些不太确定地想,谢凌是专程来看他的吗?
这样想着,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起谢凌的脸,只可惜看不出答案。
谢凌走进了他刚刚坐的四角亭,在靠座上坐下了,语气很随意:“我跟知晦来这边办事,知晦受伤了,在附近疗伤,所以顺路来看一眼。”
“嗯。”殷回之点头,平静应声。
这里环境似乎属实催人欲眠,殷回之看见谢凌也微垂着眼露出了些倦意,并淡淡嘱咐他:“秘境里小心行事。”
“嗯,”殷回之又点头,“师尊什么时候继续动身?”
谢凌搭在坐槛上的手活动了一下:“两天后,知晦伤得有点重,右手断了,在休养。”
殷回之垂眸:“好……沈护法一人顶那么多活,师尊怎么不再设一位护法。”
谢凌饶有兴趣地问他:“还有谁?”
殷回之:“我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位叫巧色的心腹,他不可信吗?”
谢凌哼笑:“你下次最好当着知晦的面这么说。”
殷回之也笑了:“我就是随口一问,师尊不要告我的状,不然不知道要给沈护法带多少烤羊排才能好。”
沈知晦喜食烤羊排,这在乾阴鬼域不算是秘密,但除了他跟谢凌送的,旁人讨好送来的一口都不会碰。
谢凌睨了他一眼:“背后编排人家倒是不心虚。”
殷回之还是笑:“那怎么了,谁让我脸皮厚。”
谢凌也弯了一下唇,然后就陷入了安静。
有些令人不自在的安静。
殷回之垂睫:“那师尊,我先走了。”
谢凌没问他去哪,而是抬指,随即有东西瞬间落到了殷回之的手腕内侧,皮肤传来一阵灼烧感。
殷回之愣了一下,抬起手腕,低头看见了一块深黑色图纹:“这是什么?”
谢凌:“魇。”
殷回之蓦地想起之前那枚自己偷偷藏了两年多的、然后在地牢里被谢凌亲手捏碎的魇戒。
呼吸颤了颤,殷回之按住那一小块灼烫的皮肤:“谢谢师尊。”
谢凌“嗯”了声,说:“走了。”
殷回之躬身:“弟子恭送师尊。”
谢凌从亭内消失了。
而另一边,青瑾会的主场外围一家客栈的天字房中,多了一个玄衣人。
沈知晦原本在棋桌边自弈,屋里突然多了人,他忙搁下指尖墨玉棋子:“尊主。”
谢凌抬手止了他的礼,捡起一枚黑棋落子,在他对面坐下。
这步棋走得莫名其妙,不像谢凌的水平和风格,倒像是随便落下的,沈知晦疑其中另有门道,执子端详良久。
谢凌等他落子。
但沈知晦这子终究是没落下去,他看着谢凌:“您既然放心不下,为什么不直接去陪着少主?”
谢凌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今天话很多。”
沈知晦难以置信:“我今天统共就说了这一句话。”
谢凌不睬他。
沈知晦叹了声,委婉建议:“您要是怕少主多想,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那样反而还——”
“啪嗒。”
棋子扣上棋盘,发出一声宛若骨碎的寒声。
“知晦,”谢凌看着他,平静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沈知晦蓦地一寒,噤声了。
谢凌温和垂眸,抬指替他落了白子,语调毫无起伏:“那只是个容器,知晦,别自找麻烦。”
“——也别给我找麻烦。”
沈知晦手中的子不慎落地,他直愣愣看着谢凌,怀疑是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