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夜色缱绻, 霓虹寂寞。
静静伫立在[极光]门口,黑发蓝眼的青年低下头、默然无语地凝视着手里那根比之白天多出了不少泛白折痕的纯黑色吸管。
——为什么那个时候的自己,会抬手接下它呢?
在过去的数小时里,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底质询着自己。
他分明知道答案是什么。
他分明知道自己最期待得到的结局是什么。
但……
太多次的失望, 足够将一个人全部的精力和热情全数消耗殆尽,足够将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彻底压垮。
三年……
一百五十三万七千多分钟的等待,一百五十三万七千多分钟的折磨。
自从在警视厅内部见到那一则属于矢目久司的讣告之后、自从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在居民信息数据库里被附加上[死亡]的后缀之后, 矢木雅人没有一天能够安稳入睡。
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当他躺在警视厅分配的宿舍大床上闭上眼,眼前总会纷纷扰扰地出现很多无厘头的画面碎片。
在那一帧帧的画面碎片里, 有漆黑冰冷的审讯室,有那间曾让他绝望、最终又带给他希望的安全屋,还有那张击碎了他全部的愚蠢的坚持的、昭示着白川雅人的死亡的旧照片……
然后——
天旋地转,画面崩碎。
最终,霍然睁开眼,印刻在矢木雅人脑海深处的最后一幅场景,就只剩下面容俊美的青年微微弯腰、动作轻柔地将掌心搭在自己头顶, 说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黑方”的记忆。
——从那一刻起,「白川雅人」才彻底被自己亲口宣判了死刑。
也是自那一刻起,名为「矢木雅人」的浪子, 终于寻求到了一座崭新的、可以恒久停靠与依赖的海港。
所以……
那样一座巍峨坚固的海港,又怎么会凭空会消失呢?
它可以在岁月的磨损下泛黄、陈朽,也可以在收容越来越多的船只靠岸后变得破败、混乱。
但。
海港就是海港。
除非陆地塌陷、海水倒灌, 将一切过往的痕迹全部吞噬,否则它就会永远伫立在凶悍危险的大海身畔, 听凭风吹雨淋,却依旧巍然不动。
所以……
——他的海港又怎么可能会消失呢?
隐隐有着裂痕的蔚蓝色眸子缓缓闭阖, 矢木雅人沉默地伫立在[极光]招牌的正前方,思绪却在街道上渐渐稀疏的喧嚣声里、渐渐穿梭回了三年以前。
那原本该是矢木警官平静却忙碌的一天。
但最后……成为了矢木雅人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天。
——一开始察觉到不对劲,是他在听说刑事部那边最近风头正盛的两位警官先生,竟然不约而同地请了事假的时候。
虽然很少与总务课以外的警视厅同僚打交道,但矢木雅人对于那两个疑似和冰酒相交甚密的警察,私底下还是有过不少关注的。
他原本想着——就算是看在冰酒那么眷顾他们的份上好了,于是自作主张地将系统内部,对方那绝对会扣考勤的[事假]、给修改成了[病假]。
他原以为那两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上班。
但……
对方这一消失,就是接近一个月。
等到那两个刑事警察再次重新回到警视厅内工作的时候,矢木雅人抽空去看了对方。
——那样苍白又憔悴的脸色,他从来没在那两个自信又坚定的人脸上看到过。
于是他忍不住地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然而,那个平日里最喜欢往自己身边凑、最喜欢用自己擅长的那些不着痕迹的话术来试探自己的半长发警察,却第一次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满含悲戚与微妙的怜悯的复杂眼神,静静地瞥了矢木雅人一眼。
随后转身走开了。
停留在原地的卷发警官盯着矢木雅人的脸,沉默了好一阵。在临走之前,他淡淡地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警察陵园D9区23排7号,有空去看看他吧。”
他这样说。
在一阵催人发狂的、静寂的不安之中,许许多多矢木雅人曾经怀疑过的、试探过的、追寻过的东西,在这一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像海港的所属究竟归谁,对于急需靠岸补给的船舶来说显得无足轻重一样,这一刻,在他的心里,对于冰酒身份曾有过的无数猜想,都不如一封平常又普通的联络邮件来得更令人踏实和心安。
所以……
哪怕亲自出席了「矢目久司」的葬礼。
哪怕亲手给信息库里、属于「矢目久司」的那一条加上了[死亡]的后缀。
哪怕眼睁睁看着联络人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名字从此灰掉、不再亮起……
矢木雅人都拒绝接受[冰酒已死]的这个事实。
就像相信海港恒久存在、永远不会崩解一样,他也那样固执地相信着,那个宛如神明一般温柔又强大的人,绝对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三年……
在这难熬的一百五十三万七千多分钟里,他积攒了好多好多想要传递给冰酒的情报,他也酝酿了好多好多曾经没有勇气开口、但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娓娓道来的话,想要亲口说给冰酒听。
船舶永远等候着属于它的那座海港。
离家的流浪犬,也始终在期待着那一声来自主人的呼唤。
吱吱——!
指尖用力过大、导致纯黑色的习惯再次被折出了一道丑陋的泛白痕迹。
合拢的眼皮一点一点被撑开,在矢木雅人那双蓝宝石一样破碎而澄净的蔚蓝色眸子里,很罕见地漫上了一抹胆怯。
但……
矢木雅人没有试图驱逐它。
捧着蔓延在心尖上的,令人止不住想要战栗、逃离的胆怯与惶恐,沉默了不知多久的矢木雅人终于鼓起了一丝勇气,上前一步,轻轻推开了未曾上锁的、[极光]的玻璃制大门。
嘎吱——
在一阵仿佛触电一般、酥酥麻麻的痒意袭来之后,大门应声而开。
微垂着眸子,矢木雅人沉默了一阵之后,步履缓慢地踏入了这处承载了他不该抱持的微薄奢望的领域。
哒……
哒……
一如意料之内那般,漆黑的一楼大厅里一片空旷静默,在昏暗的光线里,只有矢木雅人自己沉闷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缓缓扩散回荡。
没有第二道呼吸声。
没有陌生的心跳声。
——在这片死水一般缄默的空间里,就好像只有他一个尚且苟延残喘的活物一样。
握着吸管的手止不住地开始收紧。
半晌之后。
蔚蓝色的眸子里,那一道道隐晦的裂痕开始一寸一寸蜿蜒、扩张,矢木雅人闭了闭眼,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的心里,究竟是失望、还是释然。
纯黑色的硬质吸管被他狠狠捏成了一团,随后,就像对待一团不受人待见的不可回收垃圾一样,被矢木雅人面无表情地丢弃在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浪费时间。”
漠然转身,他举步朝向被自己推开的店门口的方向快步行去。
——明早还有早班,今天不应该熬夜的。
哒、哒、哒——
就在他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即将跨出店门的一瞬间。
下一秒。
砰——!!
无人控制的玻璃门,忽然无风自动,就这样在矢木雅人瞳孔地震的注视之下、在他眼前狠狠合拢。
浑身寒毛瞬间竖起,矢木雅人下意识回手、按住了别在后腰上的配枪,随后脚步迅速后退,将自己的脊背牢牢贴在了附近的一处承重柱上。
“——谁?!”
他厉声喝问,锐利阴狠的眼神很快就锁定了一道静静伫立在不远处的黑影之上。
“谁在那里——?!”
他再次发问。
然而……
令人失望的是,这间空荡冰冷的咖啡屋大厅里,依旧是那样冷清寂静的模样。
枪口迅速上抬,“咔哒”一声、矢木雅人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配枪的保险:“我只警告一次——放下武器、配合检查!否则我就——”
“哦?”
一片死寂一般的昏黑之中,矢木雅人听见了一道低低柔柔的哼笑声。
“——你就怎么样?”
在神经高度紧绷的情况下,矢木雅人很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陌生的气息正在飞快向着自己靠近。
“停下!”
矢木雅人厉喝,同时,扣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快速用力。
然而……
事情的发展,却有些超乎了他的想象。
——扳机后方狭小的空间里,不知何时,被硬生生地挤进了一根冰冷细腻的手指。
已经完全来不及弃枪闪避。
几乎就在下一秒——
一道含着笑的低语,裹挟着冰冷潮湿的吐息,忽然猝不及防地在矢木雅人的耳畔响起。
“三年不见,矢木警官的气势看上去更足了啊~”
矢木雅人:“……”
几乎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地,他紧绷的神经、还有蓄势待发的手臂肌肉,都在听见那道有些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调笑之语的同时,转化为了无力的软弱。
人是可以被驯养的动物。
在巴浦洛夫实验里,被培养出了条件反射、进而被生物的本能驯化了的,不仅仅只有那条参与了实验的狗,还有那个每天定时定点摇铃喂肉的心理学家。
此时此刻。
在下意识的警觉、以及生物本能的条件反射之间,早已被驯化了的、时时刻刻都渴望着归家的流浪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眉眼间的敌意和狠色瞬间消散,为人向来冷肃刻板的矢目警官,在这一刻柔和了面部肌肉。
在一片昏暗之中,他迅速抬起头,蔚蓝色的眸子微微亮起,冲着身侧之人、露出了一个堪称柔软的眷恋微笑。
“——我等到了。”
他说。
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人低低地闷笑了一声。
很快。
咔哒——
光线骤亮。
在暖黄的壁灯映照下,那个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倚靠在饮品区吧台边的修长身影,显得那样熟悉又陌生。
唇角微弯,千野幸撩起覆落在额前的黑白混色碎发,挑起眼尾、望向那个维持着先前那个别扭动作、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呆呆的西装革履的青年。
“[极光]的规矩是——得到了「钥匙」的人,可以向店主提出一个不过分的请求。只要你支付得起相应的报酬,我就会为你满足心愿。”
仿佛灵魂在瞬息间被恶魔抽离身体,矢木雅人怔怔地望着千野幸,蔚蓝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亟待喷薄而出的暗潮正在他的眼底汹涌。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用几乎贪婪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直勾勾凝望着千野幸那稍显陌生的面容与身影。
披散着一头漂亮的黑白长发,在盛夏之季扔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店长先生屈起指节,“笃笃”地轻轻叩击了几下台面。
等到确认矢木雅人回神之后,他这才似笑非笑地继续道:“你来这里,是想要得到什么呢?”
“……”
蔚蓝与青紫在暖黄的灯光下交融。
片刻之后。
目光紧盯着千野幸的眼眸,西装革履、一副职场精英打扮的冷肃青年缓缓屈膝,随后单膝跪在了对方的身前。
一阵短暂的沉默。
半晌之后,喉结耸动,矢木雅人听见自己微微。有些干涩沙哑的声音,在这间冷清寂寞的大厅中响起。
“我的主人……之前弄丢了一条小狗。”
湿漉漉的蔚蓝色眼眸一瞬不瞬地仰望着千野幸,这一刻,矢木雅人的神情显得那样虔诚又热烈,好像迷失在黑暗中的信徒、终于等来了自己所追随的神明的垂怜。
他轻轻开口,每一个字眼都仿佛经过了斟酌再斟酌、酝酿再酝酿。
“现在它找回主人了——请问,您还愿意要它吗?”
一秒……
两秒……
短暂的静默对于此刻的矢木雅人来说,不啻于凌迟处决。
所有信誓旦旦的渴求和期待,在这分明不算漫长、却莫名叫人揪心的等待之中被迅速消磨。
一直到心头那片疯狂燃烧、弥漫的野火彻底被绝望的冰雨浇灭的前一刻……
终于。
他等来了那一声迟到了三年的神谕。
“——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