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魔宫终章
在魔宫紫微殿忽明忽暗的灯影中, 将军铁器加身,甲胄冰冷,俊美的侧脸竟如此狰狞。
他单手持刀登上台阶, 身影拉长、扭曲, 最后映衬在黑石砖墙之上,手臂抬起,扬刀。
本应浑厚的钟鸣,刺耳似兵戈。长刀映衬灯烛的影,一声呼啸,好似将过往撕裂。
他没有劈下去。
赫连景再度逼视那位垂着眼眸,看不清晰容色的君王,杀意明明刺骨, 但眼底是看不懂的复杂涟漪, 他声音嘶哑:“陛下,不杀我?”
照理说, 他们存在境界天堑, 殷无极只要认真起来,他就无法对身为至尊的陛下造成任何威胁, 他甚至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
陛下却如雕塑般寂静, 眼睫也不抬起, 好似不愿看他一眼。
质问、憎恨、失望,什么也没有。他只能从寒灯之下, 窥见他面上空白疲倦的神情。
魔君玄袍逶迤如浪, 膝上置剑,却不出鞘,乌色长发披散两肩,如丝缎, 面容苍白如雪。面对杀意,他甚至连一根指尖都没有移动,犹如安静的雕塑。
黑金色的王座边,荆棘缠着王座攀爬,如同禁锢。蔓延,蔓延。
君王垂下疲倦而虚无的眼睛,好似被岁月凌迟,声音也如同被刀锋刮过,哑的厉害:
“赫连将军若是认为,本座指点的方向,不该是北渊洲的未来。那么你的刀,为什么不落下来?”
他身上的神性越发浓重了,好似他就此化作一个无情的符号。
面对这样平淡的,甚至不能称作质问的话语,赫连景执着刀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好似拿不稳这利刃。
不同于安排刺客,构陷同僚,掀起叛乱。他怎么能亲手弑杀自己保护几百年的神?
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深入思考过“弑君”这个选项。
殷无极淡淡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弑君,会让你得到这最高的权力,再去实现你的理想与正义。时过经年,魔道已经整合完成,也度过了最难的时间,本座的存在,已经可有可无。你若想做什么,忠诚或背叛,但凭本事,为什么还在犹豫?”
在赫连景执着刀接近的一瞬间,他厌倦权力到了极致,活着都是负累,他只想要永久的安息。
“弑君?我为何要弑君?”已经偏执到疯狂的信徒顿住,他似乎意识到了面对非暴力不合作的殷无极,刀刃无法威胁到他。
弑杀殷无极这样的君主,风险极大,成功率不高,他不愿,时局也不会允许。他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弑君而来的。
他缓和下声音,道:“……陛下,一切条件都齐备。您只是短暂地走错了,很快就能回到正轨……只要您愿意让步。往后,您依然是魔道的君王,这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话,对殷无极来说已经很远了。他阖上眼眸,让心底棺椁的黑烟溢满了识海——心魔快关不住了,它在叫嚣着血。
“叛臣,叛臣,杀了他——”
识海里逐渐凝固成型的心魔,发出古怪的尖啸,“你寄予厚望,却又让你无比失望的人,这些面目全非的人,杀,杀,杀。”
“北渊洲最不缺的,就是想要一步登天的魔修,杀了,再换上足够听话的人,于你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君王自毁的情绪,一声磅礴如惊雷的怒喝,自殿外响起,声震层云。
“——从陛下身侧,滚开!”
紧接着,昔年大破坚阵的红缨枪脱手,自赫连景身后飞来,枪尖斜刺入他面前的地面。
枪杆横亘,腾起的罡风,将叛臣与君王清晰地分割到两侧。
萧珩进殿后他一步,站在长阶尽头。他依旧维持着投掷的姿态,逆光时的面容看不清晰,压迫感沉沉。
他从浓稠的黑暗里走出,铠甲残损,披风染血,长发被血迹黏成一缕一缕。可见他鏖战至今,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
萧珩原本还在迟疑,重伤时贸然接近君王之所,无疑是自投罗网。面对心思幽沉,且有足够理由卸磨杀驴的君王,他的本能在报警,提醒着他逃,不能做风险这样高的事情。
但是见逆贼逼视君王,口口声声说着“憎恨”,他已经刻入骨髓的赤胆忠心又占了上风。
萧珩冷沉沉地笑,气死人不偿命:“喂,开什么玩笑?窃国之贼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开口那股傲慢的上等人味儿,都要把老子熏晕过去了。就你,嗤,什么玩意儿,还敢对陛下说什么‘恨’——你他娘的配吗?”
“萧珩!”赫连景回身视之,唤他名字时的杀意溢散,一字一顿。
他那狰狞的神情,寒意森森。这是真正的狼顾。
锋利的杀意如锥刺骨,而百战浴血后的将军不畏不惧,又往前重重踏了一步,琥珀色瞳孔近乎竖起,如同如真正的狼。
“赫连景,你算什么东西?弑君,你也配?”他张开雪白的利齿,好似随时都会咬断敌人的脖颈。令人心神震颤的威压。
两头嗜血的狼狭路相逢,结果唯有厮杀。
萧珩显然被车轮战耗尽了魔气,与全盛的赫连景对上处于劣势。
陆机那一笏板,为他争取了一炷香的喘息时间,也让他利用春秋判构造的地形风筝赫连景,等到了陛下带兵回援。
殷无极既然来了,他这样重的伤就不该现身,合该等到尘埃落定时再出现在自己麾下的魔兵面前,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
但他见殷无极表露出一二自毁的念头,萧珩还是忍不住,一步踏进紫微殿内。
“喂。”年长的将军甚至都不愿再喊赫连景的名字,满眼的轻蔑,好似看着什么脏东西。
萧珩一抬手,那枪杆震颤,再度飞回他的手中。
“知遇之恩的重量,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压根不懂。”
萧珩无论与君王有何龃龉,但遇到这种时候,他又像个真正的大哥,最是不讲道理,最是护短。
他如狼一般窥看着敌人,沉下身体重心,执着枪,好似随时都要发起惊艳的一刺。
“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信任你,你背叛他,你凭什么?”
赫连景见他摆出了杀人的预备,也登时刀势起手,浑身紧绷,与他周旋着,寻找负伤的狼王最致命的破绽。
他不肯在老对手面前说实话,冷冷道:“陛下走错了路。我不得已发动兵谏,固然会委屈陛下,但这是为了北渊洲!为了魔道……我的苦心,我的忠义,你懂什么?”
“操,你他娘的再敢逼逼一句,老子弄不死你。”
“为了北渊洲,忠义,骗鬼呢?恶心老子是吧。”萧珩啐了一口,眼神尖锐冷峻,“谁家忠义之士,是能持刀上殿,忤逆犯上,逼君王就犯的?你要是算忠臣,那老子不得把忠孝仁义的美谥都加一遍……”
都是百战之将,胜负本就在毫厘之间。
可赫连景毕竟是以全盛的姿态迎战负伤的狼王,不过金铁交接数十次,他就从萧珩凌厉的枪风中,窥见了一丝空隙。
长刀狠戾,擦着他的肩膀过去。萧珩打架时混不吝,也不顾及仪态,就地一滚,好险避过。但是侵略性极强的魔气还是从他肩头爆裂,连环撕开血肉,甚至炸开了他半身的铠甲。
萧珩也是个狠人,他用魔气直接烧灼半身,哪怕伤口被烧的血肉模糊,他也用最快的方式止了血。全程,他就没从唇角溢出半声痛字,好似支撑他的是一具钢筋铁骨。
他再执着枪时,仍然站得稳,但肩头的伤势让他暂时废了一只手,只得垂在身前。他单手持着抢,气势仍然不落下风。
“陛下,该醒醒了。”萧珩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也没有蛮干,而是提高音量,尝试唤醒王座之上明显不对劲的那个人。
殷无极自方才开始,就断绝了对外界的反应。
他咬着牙关,却是笑了:“……陛下,就算是生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心魔,也得看看场合吧。不想管这片你亲手打下来的江山了?还指望别人看顾,谁能比你行?殷老弟,殷别崖,你晃晃你那聪明的小脑瓜行不行,积水了?生锈了?掉链子了?”
君王眼睫轻动,漠漠的目光投向战场,好似给出了些许反应。
“……头好痛。”殷无极按着额头,心魔在侵体时,他几乎没有了外界的感知,直到被兵戈声唤醒。
除却紫微殿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殿外的碑林已经成为扭曲的、赤红的黑红色旋涡。
那样诡谲的景象,让人心头发寒,他果真是生出心魔了。
魔君微微倾身,长发如鸦羽垂下,遮住疯癫的血色瞳孔。他的玄袍鎏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长袖擦过,无涯剑被他握在了手中,剑光出鞘。
血浪在他宛如滚滚黑雾的袍角处翻涌,他走近。
“心魔?”赫连景顿住了。
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步,即使随行于君王两侧,殷无极也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心魔的存在。
“是啊。你小子真该死啊。你唤醒了不该唤醒的东西。”萧珩简直是要被他气笑了。
他格开他的刀,杀意四溢,“真想把你剁了。”
可惜不成。他半身浴血,能保命就不错了,实在手上没劲。
“陛下的情绪一向稳定,就如同这不变的秩序,怎么会有心魔?”赫连景嘶声,他的眼睛中好似有血丝,显然也不怎么正常。
萧珩低哑的声音响起,好似怕惊动了什么存在:“魔这条道途,往上修的,哪有不疯的。心魔,陛下原本压的好好的,你想死就自个抹脖子,找个干净的地方埋了,你逼他做什么?”
“闭嘴。”赫连景眼神一戾,显然有所动摇。
他向后疾跳,与萧珩拉开距离,一边关注那提着剑走近的玄袍身影,一边戒备着随时会攻上来的敌手。
他并不怕自己会死,不如说他策划了这一切,操盘着整场魔宫之变,想要奔赴的就是这样的终局。
于他而言,死如归程。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又犯下了背叛之罪,实在对他不起。唯有死在陛下手中,才能得到审判。
萧珩的阻挠让赫连景十分厌烦,他冷峻着脸,反噬的狂信徒我行我素,却不知自己神情有多疯狂狰狞。
他手臂紧绷,周身凝起淡蓝色如电光的魔气,重刀劈下之前,他甚至失言道:“萧珩,别碍事,只要陛下杀了我,今夜的一切都能结束。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萧珩一怔,似乎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呼吸一时粗重。
就在那短暂的三息沉默里,他想透了来路和因果,心里大骂他疯狂,额头青筋却根根暴起,当真急了:“……你逼他杀你?你有病?有病就治,发什么疯?”
若说刚才还是谨慎的周旋,意图拖延时间,现在萧珩的攻势更猛,好似发了狠,要在殷无极动手之前杀死他。
总之,不能死在殷无极手上。绝对不能。
萧珩枪风刚猛,用上了压箱底的最后一点魔气,刺透他的右肋。可赫连景皮糙血厚,他难以一击致命,只得又后撤,道:“他娘的,你不知道陛下有多重情义,逼他杀你,赫连景,你怎么不上天呢?你给老子滚过来,头伸着,老子剁不碎你——”
钟声又响起了。狼与狼撕咬相争的声音被吹起的罡风湮灭。一切都归于扭曲的寂静。
在血雾消散之前,殷无极不知何时,从王座上一步步走下来。
他玄袍临风,提着剑,苍白手背青筋暴起。很难说他如今是清醒还是疯了,他的眼中是再也抹不尽滔滔血狱。
“萧珩,退下。”
简简单单的一句命令,如同扼住了狼的咽喉。
毕竟是魔道的至尊,境界低于他的人,都很难反抗这种命令。
言出法随,银铠朱袍的将军握紧的长枪,明明快要攻破敌手右肋的破绽,此时竟然难以再往前刺半寸。
萧珩手臂和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似乎还要和他博弈:“不退。”
“……你太累了,休息吧。”他的语气略低下来,明明没什么波澜,却因为叹息,而显得温柔几分。
殷无极漆黑的身影擦过他身侧时,略略抬手,放在了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渡出一缕含着“道”的魔气。
“滚,你小子,别抢……老子人头……”萧珩似乎还想反抗,但他身体沉甸甸的,眼前被血雾模糊,勉强往前走了两步,像是坠了千斤顶。
他抹去眼帘流下来的血,一阵红一阵黑,看不清晰了。
魔气缭绕在他身侧,弥合着他的伤口,也限制了他的行动。
萧珩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只得勉强以枪撑住身体,半跪在地上,将军仰起头,看着一切不可避免地滑向最糟糕的地方,无奈地道:
“……有这样令人操心的君王,算哥倒霉。”
萧珩与赫连景,随着他从最初走向最终的两名将领,在惊变的这一日到来时,却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萧珩固然与他存在龃龉与利益冲突,两人的关系还一度僵硬到极点,哪怕在九重天见面,君臣两两相望,无话可说。
但在大是大非之上,萧珩脑子清晰,总能审时度势。在私交方面,他重情义,守承诺,肯为兄弟两肋插刀。
他哪怕心中怀着猜疑,面对死生大事,他永远挡在君王之前,守着最初的承诺。一切的矛盾皆可以搁置。
而赫连景,在九成的时候,都是实践着他绝对的忠义。
他甘心作为君王的刀刃,百分百地完成着他的愿望,如此热烈地狂信,视他为全知全能的神,并且认为只有君王才能带来黎明。
可是臣子只要有一次的不臣,过往的一切都会被推翻。忠诚会被认为是隐忍不发;服从会被认为是枕戈待旦……没有什么天衣无缝的伪装,能够披上一辈子。
在赫连景策划了风波海弑君案,哪怕他并不觉得会成功,是为了寻找魔宫的缝隙,达成撕裂魔宫、煽动叛乱的目的——但他始终是对君王,下了杀手。
凡事,论迹不论心。
除了逼反了大魔世家叛乱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呢?
中央禁军在他麾下,其叛乱也有他在其中挑动。他想要一并清除掉盘根错节的根系,毁掉全部的利益网,所以只会疯到点炸所有的暗雷,让殷无极心忧卧榻之侧,再也留不得他们。
他甚至想要除去萧珩这名对手,将地方清理一遍。可是他选择忠义,在这样危机关头仍然不背叛陛下,这件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这样,或许就能找回一个干干净净的魔宫,没有混杂着多重势力,能够再度起航,向着失落已久的梦想前进。
赫连景对外说着“清君侧”,实则清楚得很:兵谏之后,殷无极是留不得他的。他的人头,是平息这场叛乱的最佳祭品。
但他心里十分平静,因为事情,真的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殷无极现在的模样太异常了,他如同从赤练血海中捞出,又在烈火中淬过,走出无边浓深的黑暗,鸦羽色的发无风飘荡,绯眸如血,平静中带着疯癫。
他们很难分得清,他是往日那个喜怒波澜不惊的君王,还是被心魔所控,成为杀戮的代名词。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并说完吧。”君临的帝尊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叹息。
此时连伤悲都褪色。
“……唯有血才能平息这叛乱,已经,没得选了。”
“那就,请陛下自取之。”赫连景听罢,并未露出畏惧之色。
他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看着玄袍魔君扬起的剑锋,露出了“总算如此”的平静神情。
“看在为臣三百余年的份上,臣有话,想对陛下言明。”他扬起头颅,道,“臣忠于陛下,并未改变。”
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他导演了这一切之后,又要殷无极杀了他的真正目的。
“风波海一事,臣在背后谋划,今日供认不讳。”
他想说的很多,但是当他真的面对动了杀心的殷无极时,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了。
“悖逆如臣,辜负陛下期待与栽培,陛下不必留手。”
在这段短暂的空白之后,他收拾了思绪,轻声道:“魔宫大狱,将会是历史上……罄竹难书的一笔。陛下之名清清白白,不该沾染这些罪,臣死之后,修史之时,自当全部归结于臣……祸乱魔宫,意图谋反,弑君犯上,勾连党羽……”
“陛下唯有以臣的头,平今日之叛。以臣之名,肩负接下来的血债。这样,魔宫弊病皆除,哪怕死伤无数,至少……接下来的几百年,魔宫还会正常转动,前路,也没什么阻碍了。”
赫连景根本不在乎这场叛乱中会死去多少人。生为魔修,鲜血为河流,人头为舟楫,他只要结果。
“……臣殉道以后,请陛下把臣,葬在启明城。”
“碑上,不必烙下罪臣的名字。”
殷无极阖着眸,并没有说话,他在聆听。
罪臣用沉重的执念压上他的双肩,这让本就在血与火中煎熬的君王踉跄着。这生命的重量,换做旁人,足以将他摧垮。
罪臣看着他,眼里却有着热忱的星芒,那是信仰,他道:“只是希望,臣的血,能够唤醒陛下尘封的那个理想。等到实现的那一天,请陛下再去启明城的英雄碑下,告诉战友们吧。”
赫连景说到这里,也觉得其中的期待太过苛刻而沉重了。
他以最残忍的方式唤醒了君王尘封的伤痛。他近乎是把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用血强行绑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去践行,去探索,去实现。
金吾的盔甲沉重冰冷,他摘下头盔,单膝跪在地上,甲胄敲击地面。
他长叹一声,觉得没有什么没说完了,道:“陛下,请动手吧。”
殷无极听罢他的想法,沉寂了片刻,最终沙哑地开口道:“以魔道为见证,我答应你。”
见他誓言落下,化为道之禁锢,萧珩陡然变了脸色。“陛下,你疯了,这你敢答应?”
可他现在阻止,已经迟了。
无涯剑扬起,剑光一闪,罪臣头颅落地。
鲜血不规则地喷溅着,染满肃立的君王半身,烫热、猩红、炽烈,如同熔岩烈火。
臣子无头的躯干还维持着跪地的姿态,似乎是因为这一剑太快,他并未被那膨胀的力量碾为灰烬,而是保留于世。
殷无极半身染血,目光迟缓地,看向落地的那颗人头。
他屈身,抓住刚才还活生生的臣子的发,提起了他的头颅。
“好轻……”他提起那头颅上染血的长发,用手拂过他的眼帘,慈悲地合起了他不曾瞑目的眼睛。光泽再度消失了。
头颅的皮肉迅速失温,还鲜活的皮肤泛着青,滴答的鲜血从断口落下来,一捧血落在玄袍的帝尊身上。
“你,唉……”萧珩站起身,端详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然不敢近身。他分不清,杀了赫连景的那一刻,是心魔做出的决定,还是他自己。
“陛下,你现在,是心魔吗?”萧珩问道。他心里却不切实际地希望着,回答他的是暴戾疯狂的心魔了。
魔君寂静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道:“亲手杀了友人的滋味,原来是这个样子。”
“……看啊,热血未凉呢。”他五指间都是血迹,烫热的。
殷无极转过身,微笑着的倾城容色上,染着狰狞猩红的淤血,又勾勒出深刻皮肉中的鲜红魔纹,直直蔓延到他的脖颈深处,好似某种跗骨的病变。
萧珩心里一凉,心里苦笑:这下可没救了。
他想说些这位死去前同僚的坏话,可是无论是宽慰还是抹黑,都已经什么用也没有了。
他果真了解君王的性格,连死后的一切都算计到了,也是求仁得仁。
木已成舟。他死前近乎偏执的愿望,得到了殷无极的首肯。
等价交换。
赫连景早就打算好了,用自己的头重置一切,开启新的魔宫,新的时代。无人流血,他来流血,一劳永逸。
这每一滴留下的血,都是有代价的。
萧珩还站在原地,看着罪臣头颅的君王走到那无头的尸首面前,微微弯腰,好似要把他的脑袋放回脖颈上,再最后一次告别。
他或许是抱有细微的幻想,这位跟随他许久的臣子,还能再睁开眼睛,作些不夹杂冰冷算计的温情告别。
可是殷无极刚刚把断口放上去,头颅没有睁眼,依旧是惨白无生命的皮肉,他却想起了当年也是在九重天上,最初跟随他的战士们挡在他面前,骸骨森森的躯体了。
殷无极的眼瞳微微睁大,像个骤然被打开尘封记忆的孩子。永远经历着那一场噩梦。
萧珩似乎忍耐不了这种,他咬紧牙关走上前,想把他强行带出这里。
可是,他站在三步远处,身影凝固着,再也无法接近了。
那位近乎于北渊真神的存在,竟然跪倒在地。他太痛了,魔纹蔓延在苍白的皮肤上,艳绝而冰冷。他却抱着那头颅,如同失路穷途之人,又似纯真稚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悲泣着。
今夜的惊变之后,在魔宫亘古不变的相似月光下,故人的熟悉的面容,还能留下几个呢?
他的声音嘶哑,垂着头,眼睫阖起,血泪却蜿蜒着,止不住地流下来了。“萧珩,你,还有陆机、程潇他们……”
“你们,也是如此恨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