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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大凡世界上的事前,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的。76号的人先是找上了文盛,因为是沈先生的便宜弟弟,并不好十分发作,只是关了一整天,问出了他和邓金一起的行程。期间文盛讲到邓金死前一晚,讲他要约一个戏子去吃饭。

第38章

  大凡世界上的事前,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的。76号的人先是找上了文盛,因为是沈先生的便宜弟弟,并不好十分发作,只是关了一整天,问出了他和邓金一起的行程。期间文盛讲到邓金死前一晚,讲他要约一个戏子去吃饭。
  “邓老哥和我讲戏子,隐约里是很对那些人有……兴趣的。先头也经常带我到百花苑去看戏。上面唱着,他后面去和一个人讲话。”文盛全盘的讲出来,只求快点离开这个血腥之地:“我远远的看到过一眼,是个小白脸,讲起来也姓邓,是同乡。”

  “那晚上邓金是和那个姓邓的去吃饭的吗?”

  “大概是的吧……我看那小白脸不是个安分的,他杀了邓老哥也有可能。可怜我邓老哥,我还请他去我家里做客人。”

  这76号的监狱简直是个炼狱,黑蚩蚩的一方天地,隐匿着世上所有吃人的鬼怪。这些警卫特地叫收尸的拖尸体从他眼前过,果然是立刻吓破了他的胆。文盛只求是邓月明是凶手,且立刻叫人查出来杀头枪毙,好永远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76号的人立马去百花苑,开两辆黑汽车,白日间带着枪就往里边冲。一人站在戏台子下面朝空放一枪,吼一句:“全他妈给老子出来!”其余的几个人,往后台一扫,赶鸡似的把人都赶了出来。一群人惊恐而茫然的站着,余老板立刻开始淌虚汗,哆哆嗦嗦的站出来哈腰:“诸位大人!诸位大人!这是……大热天的辛苦了,老燕!先端一箱冰过的汽水过来!”

  “谁他么是来喝汽水的,你们这有没有个姓邓的。”这人问话,嗤笑着:“是个小白脸。”

  邓月明犹豫着走了出来,十足恭谨敦厚的模样,几个黑西装立刻抓了他,擒着他的脑袋把他往外边押。他吓得一阵哆嗦,下意识挣扎起来,却力量薄弱,在黑西装的手劲低下全然没用,反而为此挨了一个巴掌。“啪”的一声,亮亮堂堂,清清脆脆,他一愣,脸立刻肿了起来,睁大了眼,竟是连哭都吓的忘记了。余老板登时慌了神,还是燕伯胆子硬,扶着余老板大叫起来:“我们月明是个体面人!是沈文昌先生的朋友!是给唐瑞生将军唱过戏文的!”

  “嗳!嗳!”余老板回过神哭到:“我那庆哥还在南京给诸位太君唱戏呢!不然怎么能叫小师弟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拉走!”

  庆哥这两天又去了南京,给谁唱戏不得而知,但那句太君分量十足,谁也保不准一个貌美的戏子会不会爬上日本人的床,去吹一阵对付本国人的枕边风。

  几个黑西装立刻放松了些,邓月明却没了支持,软着腿跪到了地上。

  “你说他是谁的朋友?”为首的黑西装问道。

  “是沈先生的朋友。”燕伯也是提心吊胆的回着,怕76号做内部斗争,这个“沈先生的朋友”,反而要叫月明吃大亏。幸好沈文昌并未卷入派系斗争,名声尚好,谁都愿意卖他一个人情。这个黑西装立刻扶起月明笑道:“怎么不早说!我看这个小兄弟也是个安分守法的良民,主要是我们死了兄弟,实在是伤心,想请这位邓先生提供一些线索。”

  “请吧,邓先生。”着黑西装看邓月明跪坐在地,面色煞白,也知道是个没胆子没力量杀人的,但是还是得走遭程序,于是立刻变得十分绅士,扶起了邓月明,请他上了车。

  邓月明一走,叫月明哥哥的小女孩就打了电话去路晓笙办公室,可实在不巧,路晓笙陪着一个导演吃饭去了,接不到电话。小女孩偷偷掏了几个别人的角子,要跑出去叫黄包车,想亲自跑一趟大亚影视公司。她这举动落在别人眼里,顿时成了一种痕迹,有人骂道:“偎灶猫偷东西!”一喊俱惊,纷纷看过来,要来捉她。她立刻就逃,奔到炽热的街道上,遁入弄堂里。

  她不了解76号,直觉那是个和宪兵队巡捕房一样的地方,都是有去无回,尸骨不存的。戏文里唱文人进诏狱,是肝胆两相照,是忠义两齐全,是千百年后唱起来也要叫人道声好的。可她的月明哥哥不是读书人,是个下九流,再久也生不出一片丹心来。她只想教这个平常三言两语维护她的哥哥好好的活下去。

  幸而“沈先生朋友”这个名头还是管用的,邓月明除了被一巴掌打破嘴角外,并未很受作践,身上的零件也完好无缺。他被推进审讯室里,按在一张铁椅上。这张椅子锈迹斑斑,夏天里也自动的散着寒气,像是被血多的鲜血魂灵泡出了凶性,能叫人一坐上去就失了稳性。邓月明颤抖着摸了一把锈迹,立刻被染了手。他像是太天真,竟然要说:“这椅子是不干净的……”

  “那你要不要换一把?”一个警卫笑问他,他竟然也点头,点了两下又拼命的摇起头来,惊慌的抓着铁椅把手不放松。这个警卫失笑,以为他是想起了著名的老虎凳。这76号的特产声名远播,像那最不好糊弄的南京泼皮破落户,还没显出影来,已经响起了笑声——“哈哈嗤嗤”有人在那上头疯了。

  邓月明一张脸惨白,不敢看那卫士,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那个卫士倒是客气,叫人给他到了一杯水。

  “不要怕,等一下我门小队长过来问几句话,你如实作答就好了。”他把水杯往邓月明手里塞,邓月明颤巍巍的谢他,刚要喝,那外边又响起惨叫来,他一个激灵,水全洒在裤裆上了。

  外头叫:“我什么都说!”又叫:“我什么都不知道!”全部的前言不搭后话。

  这边的警卫也出去吼:“把嘴他妈的给老子堵上!这边问话呐!哟!队长,人已经请来了。” 一个和气的矮胖子走进来,穿一卡其色件立领的中山装,用一块鹅黄丝绸手帕擦汗。他红光满面,热汗津津,礼教倒是很周到,过来和邓月明握手。邓月明像是全然的失了心智,一点西方礼仪都不顾及了,两手紧握着扶手,半分不肯放松。这个警卫对队长笑道:“我和邓先生开玩笑,讲‘要不换把凳子’,邓先生就吓到了,都不肯松手。”这个队长也听得有趣,“呼哧呼哧”笑着,一身肥肉抖起来,整个仿佛一粒吸足了血的跳蚤。

  他在邓月明面前非常亲和,自己拖了凳子坐到对面,叫另一个警卫做笔录。

  队长道:“邓先生的情况呢,我了解的。我们都是很受沈先生照顾的人。但是呢,邓金兄弟也是个好的,和我们感情也很深,实在是不忍看着他那样惨死!”

  “我们这里都是讲程序,讲证据的,不会冤枉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该死的。”他这“该死” 的讲的轻声轻气,是鼻子里悠悠然冒出的一股烟。

  “邓先生啊,本月26号,你见过邓金吗?”他翻开一本记录,看着里头的时间线问邓月明

  “见过。”邓月明开口声音哑了,自己清了清嗓子,又答一遍:“见过。”

  “什么时候?哪个地方呐?”

  “那天……呃咳咳……那天,金大哥来接我去吃饭。”

  “几点?哪里?”

  “我叫他五点来我家接我,他来接我,去容清堂吃饭。”

  “吃的什么?”

  “一个猪肚,一个猪脚,一个三丝,一个鸭子。”

  “记得这么清楚!”队长赞叹着一笑,也是一种例行的怀疑。

  “因为有个鸭子,老也不上来。我们一直催,催个猪肚和猪脚出来。”邓月明这时候回了一点稳性,也知道补充点答着,希望早点问完。

  “几点吃完饭呢?吃完你们去哪边呐?”

  “我原本叫他送我去余老板那里的。几点吃完也忘记了……我给喝醉了。后来他送我去余老板那里,我坐了一会,就九点钟了。”

  “一个饭吃四个钟头!”队长又问:“这么高兴致啊?喝这么多酒?”

  邓月明忽然低了头,咬着嘴唇,在想该如何作答。他是非常为难,非常痛苦的模样。那队长也不催,只是用两个手指头敲着桌子。那边警卫把这些都记下来了。

  过了两分钟,邓月明像是下定了大决心,红着眼抬起头,哽咽着道:“我怕沈先生生气……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般……”这队长立刻停了敲打,竟然又掏出块新手帕给月明。月明摇着头不接,只用手背擦了眼泪。

  他沉默着,睫毛颤抖很厉害,像是垂死的蝴蝶。

  “邓先生?”

  “嗯……”他吸了吸鼻子,道:“他叫我喝酒,说菜上的这么慢,我又不喝,太不给他面子了。我本来也不会喝,一喝就醉。他把我带上车,把我带到个没人的地方……我真是……不知道该这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你现在是很安全的,这里是76号。”这队长说着,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恐吓。

  “我真是……我就把他给打了……我摸到一个雨伞,就打了他的眼睛。”他这个时候,面容竟然有些凶,是太过害怕,又太过痛恨:“我跑到车外面,听到他在后面叫我,我也不敢再回去看……只知道跑,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就见到个黄包车。”

  “我自己去了余老板家。”

  他哀求的看着队长,歪着脑袋流着泪:“我该怎么办呀……沈先生不喜欢我和别人交朋友……他要是知道我还惹上人命官司……”

  “不要怕不要怕!”队长抚着邓月明的手,邓月明吓一跳,立刻缩了回去,但是那汗的痕迹,已经落到了手上。

  队长也不尴尬,笑着说:“暂时就问到这里吧,还要请余老板来问两句话。只是这个案子我们很重视,不得不请邓先生在这里委屈一天了。”

  邓月明垂着眼,抿了嘴,不置可否的沉默着。队长和做笔录的警卫走了, 又来两个警卫,把他带去一间单人的牢房。这间牢房只有一张木板床,靠着墙壁放着。墙壁上都是干枯的褐色,幽幽然散着腥气。他坐到木板床上,梗着背,十分紧张的模样,面上却又是疲惫的。

  怕是不至于的,他在地府什么的罪都受了一遍;累却是真的,半天的演下来,腹中饥饿,口渴难耐,唯一送来的一杯水,也临时发挥泼到了裤裆上。

  “这人杀的太亏了”他心想:“剐时累,剐完还累。不值当。”

  六点钟有人来送饭,一个铝的餐盒,上面装二两白饭,一小捧咸菜。邓月明做戏做全套,一动也未动。

  七点钟,牢里的灯忽然全开了,想起许多脚步声,又渗出许多魑魅魍魉一样的影。

  “王处长,这边这边!”那队长的声音又响起。

  “小邓老弟呢?人呢?!你们居然把人关这里!那是沈秘书长的朋友!是电影明星白梅小姐的朋友!那么文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剐人?”这个王处长快步走到牢门前,看着被灯光刺痛眼的邓月明,骂道:“还不快请出来!啊呀小邓老弟!看看……这可怜见的……你们居然打人?!谁动的手?!”这王处长激动非常,也不管是谁真下的手,直接反手一个嘴巴抽了身边的警卫。

  清脆响亮,邓月明假装被吓一跳,又跌回了床板,等着王处长亲自来安抚他。

  四十二

  路晓笙与白梅亲自到76号门口接人。邓月明像是太过惊吓,重获自由无惊无喜,对待恩人形容也淡淡,很快就不声不想的钻到了车里。车里还有一个小女孩,立刻抱住了邓月明。车厢细小而黑暗,小女孩温热的身体散出一层又一层交叠的汗的酸气,教这一整块的空气浑浊,敦厚,人像是重回了母的体,又生出了安稳无惧的主心。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想问月明有没有受到欺负,却一句话都不敢问出口,怕听到月明真的遭了罪。

  “没有,没有。”邓月明拍拍她,教她坐好:“你都大了,不好再和人搂搂抱抱了。”

  “月明哥哥不要紧的。” 小女孩笑道。这时候路晓笙与白梅外头寒暄完,进到车里来。现下路晓笙开的车,白梅坐在副驾驶座上,直径向后车座扔出一张名片,道:“王处长给你的,把你当我姐夫家眷。哼,你倒是运气好,正巧我和王处长吃过饭,能一个电话打通人,不然管你什么沈秘书张秘书的朋友,通通不给上报,你死在里面都不知道。真是唱戏不好好唱,惹弄是非本事……”

  “杰西卡!好啦,月明现在也是后怕,都不知道里面对他怎么样。”路晓笙维护月明:“要是我那天拦下他,也不见得会出这么多事情。”

  “我出人出力,倒不许我抱怨一句吗?!”

  “那你冲我抱怨吧,我可以……”

  “谢谢白梅小姐!”邓月明这时候立刻说。

  “哦,光谢我,你听听,你这个四处奔走找人的倒是一点都不谢哦。”白梅哼笑一声,一点都不受邓月明的谢:“我还不是怕我姐夫,要是被他晓得我有这一层关系,又视而不见,还指不定怎么对付我。不然因为我乐意要帮忙?”白梅早年香港的时候痴心赌马,落下许多亏空,家里不敢说,又拉不下颜面去男人手里弄钱,最后还是沈文昌去香港出差,晓得了这件事情,给她补上了。她既承沈文昌的情,又怕沈文昌用这件事做把柄拿捏她。可她从那时起,就把自己划到了沈文昌的阵营里,平常甚至还替他介绍过女朋友,是属于为虎作伥一类的人物。

  “我是一点都不用他谢的。”路晓笙开着车,看着路,幽幽然讲到。到底是被白梅的话伤了心,有些赌气。

  “你是个好痴情的,可又不是对我,我不乐意见。”白梅斜一眼路晓笙,道:“恶心。”

  邓月明和小女孩也不好插话,沉默的坐在后车座。小女孩把车窗摇下来,夜风立刻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发。这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天空是湿而淡的墨色,像一方湖水,印着更为浓重的梧桐树的剪影。这一带商铺都少,零星的几栋房子伫立在暮色里,全都是黑灰的色调,全都是寂静萧条的。大约猛兽的周遭,都是这样的。

  路晓笙讲究活跃气氛,这时候找起话:“小春今天来找我,毒太阳底下站了大半个钟头等我,鞋都跑没了,脚上全是全是水泡。小春是个顶忠义的。”

  “哼。”白梅嗤笑一声,但也没有非常言语。

  邓月明这时候看小春的脚,见她穿了一双男人的木屐。这大概是路晓笙的。

  “你跑什么?”邓月明问她:“打个电话叫个车子,跑坏了脚怎么办?”

  “我拿了别人的角子要坐车,别人看到了,要捉我。”

  “那你和人讲呀,到时候还回去,要么和你燕伯讲。”

  “余老板被吓死了,燕伯看样子也走不开。其他人……月明哥哥,你太忠厚了……他们那时候一定很怕和你搭界的。”

  白梅听了大笑:“他忠厚!哈哈哈哈!天底下没有忠厚人了!戏子忠厚!”

  路晓笙无奈着安抚她:“好啦好啦!什么戏子长戏子短的,京剧也是艺术的一种,我是最看不惯你和你姐夫似的叫人戏子。”

  白梅一瘪嘴,提起沈文昌,倒是不再讲了。因为他有时叫她戏子,她也恨。

  月明问起来:“我听到他们要去问余老板,不知道有没有去。”

  “王处长是讲,到百花苑去问一下好了,不必非要把人提到76号来。”路晓笙笑说:“他讲‘全把人当贼!牢里来牢里去的,真当警力充足吗?’”他学着王处长这样尖锐的男人的音,自己先“扑哧”一声了笑了出来,却是谁都没有随着他笑。于是自己笑个一两声,也不笑了。

  邓月明搂着小春,把头靠在她的头顶,疲惫的想,这个事情算是了结了;又想,她是个忠义的,自己却不是忠厚的——平常不过随口一帮,并不上心,却要叫人家冒着连坐的风险来搭救。想到这里又想到路晓笙,想他口上说着,不想叫自己谢他,可自己到底是受了他的恩惠。

  他忽的开口:“路先生,我欠你一个人情,哪天你要什么,我来还你吧。”

  “不用了,朋友之间随手一帮罢了。”他笑着讲:“何况其实是杰西卡出了大头,帮的大忙。”

  邓月明其后也没有再言语,因为那所谓的报,所谓的债,时间一到,都会连本带利的自己找上门。他永远都没有那个“贪”的运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个说话不算话的23333,看到情长还有点后续,打算混更一下

  一

  李鸣柳从洛阳坐上火车,拎一只皮箱,要到上海去。火车驶出站,拖一条长烟,行到一片落雨的天地中。这一片天地里没有山,雨不大,可以让人朦胧的看到外边的田地,田地中的细小坟头。火车行的生冷,仿佛是这一马平川中唯一的活物,于是一车乘客满怀各自心思,最后却都落到了孤寂的手中。

  鸣柳在这流感般的孤寂中思念他的女友们。他想她们或许是更好,或许是更坏,原地踏步几乎是不可能的–年龄简直是她们事业的坟冢。于是算起来,他到河南也有五年了,先头年夜的鞭炮一点,初一拜个年,马上就要三十岁。三十岁,以前想想真是吓一跳,可真的到了这个门槛,反而又安心了。是亡命徒逃到天涯海角,终于落网的那种安心,今后是杀是剐,都逃不过了。然而毕竟曾经寻过欢,弑过命,于是怪不得谁,只能怨自己。倘若可以重来一次,却又不见得愿意走另一条路。

  火车穿过田野,穿过稀树,鸣柳突然想到李宋宪曾经对他讲,说是海南的火车要从芭蕉林下穿过去,打开窗户就有蚂蝗落进来。那时似乎还是三几年,他躺在李宋宪身边,枕着月光,当做奇闻听。李宋宪每夜都和他讲些天南海北的东西,待他睡熟后,便又回到办公室去–河南已经没有第二个花园口可以再决堤了。有一天夜里,他开灯起来弄水喝,看到李宋宪睡在他的身边,面容埋在枕头里,鬓角已经生了白发。他几乎是立刻便惊恐起来:他那暴君一般不可一世的哥哥,他那今生今世的仇敌,仿佛是在一瞬间,便丢盔弃甲的老了。他永远都没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第二天他没有再和李宋宪例行吵架,只是沉默的去了矿上了,去了银行,查了这些年的支出入账。看着是面容平静,心里却是天翻地覆的,愁没有上眉头,是立刻入了心,缠了五脏六腑。别人都道李宋宪去了河南做了土皇帝,党国管不住他,日本人压不了他,李家是真正的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境界。可鸣柳自己明白,哥哥要在两方势力的胶着下白头了。何况还有八十万的水下亡魂。

  鸣柳在整个三十年代中,从李公馆二楼的游魂,慢慢出落成李大少爷房中的艳鬼,又从艳鬼,不知不觉的脱变为李军座身后的伥鬼。他一路的成长,仿佛永远都伴随着不甘不愿,却又无处不在的阴气。在他窥见大哥鬓角的白发后,便悄无声息的对矿业与倒卖生出了莫大了兴趣,常常一连数日住在洛阳李家的矿上,筹划着去外省找专业的练矿工人。李宋宪气他躲着自己,夜里扒了他的裤子,捏了腰带便抽他的屁股,可他稍一求饶,李宋宪便心软了。他常常是把面容埋在臂膀中,低着嗓子对他讲:“军座,饶了我吧。”服个软比硬要强来的有用的多,况且服软里似乎又有勾引的意味:他的声音像龙须糕下的碎落的细酥,总让人想躲到无人之处去,把碎酥全部倒入嘴中。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快乐。鸣柳不看李宋宪,却永远晓得李宋宪的面容。他想他的大哥此时一定是隐忍的,一定是恨的,恨自己落到了他的生命里。后来李宋宪请了工程师,拨了人满省的勘探地质,又把犹太军火商乔治罗森博格介绍给了鸣柳。李宋宪懂得该做什么,并且比鸣柳更懂得循序渐进。或许这也有保护的意味:他的圈子阴冷而晦暗,陈列着许多饮鸩止渴的生意,鸣柳不该走进来。可鸣柳在圈外徘徊一阵,又义无反顾的冲入了–他成了他大哥的管家,伥鬼,大太太。

  火车驶过鸣柳的整个回忆年代,孤单闯进一九三九年的上海滩。鸣柳拎起他的皮箱,带着十几个便衣的卫士下车,回到了租界红十字医院附近的公寓。他还是医生时,李宋宪为他置办的住处,多少有些金屋藏娇的意味。许多个夜里,他都在这间公寓中与李宋宪纠缠。屋子里积了薄灰,早已断电断水,机灵的副官劝他住到酒店,他笑着摇头,自己去开窗换风。副官连忙去卫生间取了脸盆拖把,又叫人去办理水电,选兵点将的安排下去,要把公寓收拾出来。鸣柳掀开沙发的白布罩子上,坐在上面想事情,想了一刻钟,便叫副官去找一个人。

  “洁妮秦?”副官握着扫帚,把边角的灰尘都扫了出来。

  “侬晓得,先头侬向我大哥报告的伊。”鸣柳歪在沙发上,笑着翘了二郎腿,黑裤缩上一小节,露出一点黑呢的袜。

  “伊和孙敬之要好,干爹又多。我要找她……现在倒像是我出卖色相一样。让我想想这个生意怎么做……”

  副官倒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仿佛有些局促。

  “先把上海的人叫来,新世界定一桌酒,年底了,也辛苦的。去约乔治罗森博格明天中午吃咖啡。”鸣柳略微的低了头,指节敲着膝盖。副官握着扫把,不知该继续扫下去,还是去找洁妮秦。鸣柳也不催,只是仔细的看着指尖,倒像是有大兴趣。屋外渐渐有人敲门回来,进门便无声无息的进卧室换了床单。副官立刻安排了人去定酒席找人,又用眼神与手势指挥屋中的打扫,一切都沉默而有序,李鸣柳却突然如梦惊醒般讲起:“是了!我想起来了。把自鸣钟拿去修修,它不动了。大概是没有电池了。”随即他起身要进卧室,边走边讲起来:“以前整点报钟点,现在也不叫了。上海这头人的到了叫我,西装拿出来烫掉。”

  鸣柳走回卧室中,房门一关,隔绝了屋外不做声响的忙碌。屋中一个东阳雕花的衣柜,很古的样式,却是黄梨木。打开柜门是一面等身的镜,镜中人穿着一身呢子灰西装,黑色的高领毛衣,发略微有些长。他的面目依然年轻,眉远而长,眉头微微蹙着,眉尾却一路飞到鬓发中去。是略微忧郁中的英俊。

  “还没老。”他侥幸的想:“还可以见见人。”于是他轻轻笑起来,侧低下头去,额发落下来,成了个时光眷顾的浪子。

  二

  下午四点钟,天已经有黑的迹象。洁妮的小公寓门窗紧闭,拉着窗帘,外头的光亮透进来,竟也有点晨光微露希望感。然而洁妮是半分没有希望的,她倒在床上,眯着眼烧日行的鸦片。床上铺了暗红的床单,床顶垂下了孔雀绿的纱幔,纱幔上是铁锈色的绣边–原本是金色的,却长年累月的被大烟熏的变了色。她所有的色彩原先都鲜艳而光亮,只是在时光与大烟的折磨下,都透出了一份的穷途末路的气息。几乎要奄奄一息了。她偶尔也会回忆起原本的光景,只是回忆徒增伤心,于是不得不放眼未来,在大烟中构筑一个金红赤绿的世界。五点一刻,她从大烟的世界中醒来,屋外的天色已黑,屋中自然也是黑,可她仿佛可以看到袅袅的鸦片烟。每每此时,她总后悔不已,决定第二日一定要戒掉鸦片,并且无比悲伤的恨起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他拥着她闯进这个绝望的世界,可她爱他,于是在他走后,依然忍受着他留下的痛苦。她在床上哭泣了一小会,便摸黑起来收拾头面,为自己搽上略微深色的粉,画上细而长的眉。她知道买春客们猎奇的心思,便更为强调自己的淡棕皮肤,深邃眉目。她不能走东方美人这一套,她要在岁月将她完全榨干前再挣扎一次。

  六点一刻,洁妮坐电车去黑猫舞场,在还剩一站路时下车,吹着冷风走去舞场。到舞场又是照例的冷板凳,看着跳舞皇后姗姗来迟,又看着拖车为她一笑折腰。迟到是一种特权,是一种声明,是可以引起所有人关注的。她曾经也是迟到的女郎,带着珍珠黑色网纱,露出一个丰满的红唇,口红的颜色要暗,才会让男人觉得拥有是一种征服。

  冷板凳一座便是两个钟头,随后一个矮个子男人请她跳舞。男人有些手足无措,大概是第一次来舞场。洁妮一低头便能看到他早秃的脑顶,然而她永远对男人是一视同仁的,于是眉目生情,讲话亲真意切,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其实不过是为了赚得一张能分四成的舞票。她和男人谈天气,谈黑猫舞场。

  “这里真是奇迹,让人快乐。”她笑着讲到,却从未因此而感到愉快:“外面总让人不快乐,到这里就好了,跳跳舞舞,出一身汗,去洗个澡。”

  “对。”男人依然是紧张。

  “我该怎么称呼你?”

  “敝姓徐。”

  “米斯特徐。听声音不像是上海人?”她需要急切的问出他有没有太太,需要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原本湖北人,来上海厂里工作。”

  “米斯特徐风度这么好,来上海做的工作一定也好。”她无不羡慕的讲到:“人有一技之长,是走到哪里都不会怕的。”她几乎有些自嘲的讲,讲完便后悔了,怕他听了不舒服,于是又无关紧要的夸奖几句。其实她对他一无所知,不过是捡着常人爱听的讲。

  “现在这个时光回去要晚了,太太要生气的。”她试探着问起,男人只是摇摇头,讲自己没有太太。于是她真心的笑起来,微微的挺起了胸膛,在他眼前若有若无的起伏着。

  舞池的正中央是跳舞皇后,公子哥搂着她,想要亲她,她却尖叫着跑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轻侮,自有无限的委屈。公子哥破口大骂,是毫无悬念的污言秽语,然而皇后是不必害怕的,她有的绅士般的追求者,将她当做落难的闺秀。于是有人跳进舞池,与那公子到道理,最后却又扭打到一起,跳舞皇后梨花带雨往外跑。

  洁妮远远看了他们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对男人讲:“如果你要亲我,我是允许你亲的。不过不要被人看见,免得另外收钱。”她想还是脸红比较好,仿佛处子含春,然而本身又是洁净的。

  舞池中越发混乱,是跳舞皇后的众多追求者彼此不满,于是浑水摸鱼,都想在此处让对方破了相。皇后哭泣着飘到舞厅入口,春风拂面般跌入一个人的怀抱,仿佛一个不经意间的罗曼蒂克的开始。然而开始仅一瞬,她便被粗暴的拉出推到地上,五只枪齐齐对准了她。这次她倒是真心实意的叫了起来。

  枪手们围着一个灰色西装的人,那人挥手退去枪手,抱歉着扶她起来。

  “手下人不懂事,这样的举止行动,我真是非常抱歉……”他略微的低垂眉眼,睫毛长而黑,是温柔的带了艳色。她沉浸在他的惊艳里,几乎是有些痴的看着他。他却是不合时宜的绅士礼貌,柔声细语的向她问一个人:“有一位秦小姐,我想请她。”他依然笑的歉意,因为请的不是怀里人。

  跳舞皇后伤心的为他指明方向,他抬头去看,看到洁妮已经站在五光十色的舞池边,垂着手,望着他,落下一滴混了脂粉的泪。

  三

  鸣柳买了洁妮的出街钟,让她风光无限的出了舞厅大门。洁妮没有笑意,面上悲伤而痴情。痴情不见得是真,悲伤却是肯定–鸣柳这位绅士而阔绰的老主顾,勾起了她太多的往昔回忆。她的回忆像是这夜间的霓虹,五光十色落下来,扑出一个浓黑的影子。影子悄然无声,罩在落了烟头与口香糖的马路上,是无可破解的藏污纳垢,是她永生永世的跟随者。

  “鸣柳……”她挽着他的手,想对他诉说思念与情爱,腹中打满了稿子,准备了天衣无缝的谎言,可出口却只是低低的叫了他的名。她在上海的夜色中见到了鸣柳的眼,于是一瞬间忘记了谎言。

  “孔雀绿很衬你。”鸣柳只是笑着对她讲:“上海的小姐们,很少有穿的好看。总觉得一穿,皮肤就泛了黄色。味道不对了。”

  “我一定也泛了黄色,下次不穿了。”洁妮低下头,露出长而细的一段脖颈。肩上却披着橙红的狐狸披肩。这样相冲而又刺激的颜色,她却穿的服帖,令人恍惚觉得,她定然是风月场中的性情中人,是愿意守着百宝箱痴等穷苦才子的。

  “你穿倒是好看。”鸣柳笑笑讲,见到了洁妮眼尾五光十色的岁月痕。

  鸣柳也不讲要去哪里,只是挽着洁妮走着。今夜的月光有些昏,像个剥出来的鸭蛋黄,黄外一圈模糊界限。洁妮透过梧桐的枝干看月亮,鸣柳便与他一同看。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看着月亮讲起:“别人告诉我,你去了河南。后来河南打起来。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你能平平安安,我让我改信耶稣也无所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回来了。”

  “恩……你回来了……”

  “可还是要走。来做生意,有一批药要转码头,转好了,就要回去了。”夜里起了风了,鸣柳把洁妮搂到怀里,长而冰的风衣的下摆贴到洁妮的小腿上。

  “一批药,怎么要亲自来转……”洁妮心里想:“或许不是药……军火……应该是大买卖。”

  “天太冷了,找个地方坐坐。我请你喝粥。”鸣柳依然搂着洁妮,并未察觉洁妮片刻的走神。

  她略微有些吃惊,以为他会请她喝咖啡。她想他这样一等一西式的人,居然会在夜里请女人喝粥。

  “夜里吃点好克化的东西。”他解释着讲起来:“以前不讲究,会在夜里喝咖啡赶论文。后来就不行了,到了河南,胃不好躺了好几天。再也不敢这样伤了。我大概是老了。”

  “怎么会。”她并不多讲,只是握住了鸣柳的手,轻轻的靠到他怀里去了。

  “这次来做生意……也想见见你。”鸣柳笑着讲:“这些年不踏实,总觉得愧对一些人。现在好了。”他回握住洁妮手,讲的很随意,却是一种不经意间吐真言的效果。他感到洁妮的手轻轻颤抖。洁妮似乎有话对他讲,他却装作不知。

  他希望洁妮在这一瞬间爱上自己,然而是否爱上,他都要当做不知,当做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单恋。这样才能让女人心欢,又心碎。

  他请洁妮进一片广东人开的粥店,要了靠窗的位置,点了艇仔粥。粥店里人不多,讲音色滚转的广东话。天花坠了松木的电扇,是时下流行的样式,下面垂着绿色的玻璃灯罩。灯光有些幽,墙上却贴了红色菜单,散出一股长年累月的烟火气。

  洁妮要了一壶茶,替鸣柳烫了碗筷,又给他倒了一杯。鸣柳也不道谢,是惯了下人为他斟茶。卫士们也进了店,坐在另一桌,沉默着等粥冲上来。

  鸣柳不经意间讲起河南,讲开封,讲洛阳和郑州。

  “郑州边上的山里有温泉,很是多。大哥在那里修了公馆,专门后半年去泡温泉。”粥上上来,他讲究女士优先,于是又捧给了洁妮。

  “往往是外面下着雪,里面泡着温泉。”他笑着讲起来:“后来日本人来,倒是便宜了他们。”

  “现在局势真当是乱的”洁妮专注的听他讲起。

  “所以有些生意倒是要自己做,不放心给别人。”鸣柳为自己捧了粥,拾了调羹,沿着碗壁舀一勺,慢吞吞的吃起来,咽下又慢吞吞的讲起:“可又不好做,上海变化太快,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他自嘲的摇头笑笑,洁妮立刻宽慰起他来。

  “大哥叫我压货,转五泽原码头。这片码头不太平,我都不知道该和孙敬之打交道,还是和青帮去谈。或者日本人?”他有些烦忧的搅着粥,微微的皱着眉。

  “不会的,传到桥头自然直,一定会没事的,”洁妮抚着他的手,心里却想起一个人–干爹孙敬之。

  “啊……我这样大倒苦水,真是让你为难了!”他舒开眉头,歉意的笑了笑:“我不适合做生意,我应该是个医生。”

  “你怎样都很好……我遇到过很多人,你是最好的。”洁妮低头看粥,耳旁一点红,仿佛是少女初恋。可她已经老了,老的不再相信爱情,于是心中定下残忍的计划。这句话从来不是恭维,不是宽慰。这句话是她残存的歉意。

  你是最好的,我只有你了。

  邓月明其后也没有再言语,因为那所谓的报,所谓的还,时间一到,都会连本带利的自己找上门。他永远都没有那个“贪”的运道。班子里余老板倒是因为他的“惊吓”,给他放了两天的假,夜里的台零时的叫人顶上。也是幸亏他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还好在台上周转着换人。 他夜里回家去,坐在电车上,边上是一对一起去看完电影的夫妻,太太穿一件椒盐点子的竹布旗袍,梳着爱司头,抱怨道:“侬偏要看电影,留琪琪一个宁在屋里头听跟家教学,看我不再否听家教话,个两个钟头学费白废了欸。”

  这先生带一个银边的眼镜,穿着短袖衬衣和西裤,很好脾气的敷衍着:“今朝结婚周年嘛,看场电影而已,学费白废就白废咯。”

  “侬年年是周年!”这个太太也笑道:“去年吃什么德国菜,两根香肠多少钞票喽!今年看电影,现在哪有什么电影好看?”

  “呐!去年十一周年,今年不就十二周年?当然年年是周年!”先生很正经的解释着:“你否要当我不晓得,侬一早上起来就搽那个,那个‘蜜丝佛陀’的口红。那么我当然要安排一点活动的喽。”

  太太没料到被将了一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对,竟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侧开脸不去看她先生了。

  邓月明艳羡的听着,嘴角也带一点笑。这样的夫妻相互扶持,前几年不太平,一起熬过来,太平一点,又一起好好的过着,十来年的相互扶持着。他和沈文昌没有婚姻,没有共患难,没有扶持,只有一种单纯的肉体的关系。他除了叫沈文昌在肉体上欢愉一点,简直什么都办不到——痴了每一世都定死了命格,每一世都是个行凶做歹的,被人咒着“不得好死”。他从来不在乎他的大和尚品格好不好,他的大和尚也如他所愿,每一世都作践他,折辱他,时时刻刻的给他罪受——也是给自己报了仇。

  转两趟电车,走一段又到恒仁路。那月亮是个剥出来的咸蛋黄,带一点子红色,遥遥的缀在他身后,冷眼看着今世的他又是个什么模样。“我千百年的见你,你都是这么个叫人讨厌的。”邓月明心里想月亮:“可你见我,是不是见我这年年的讨厌都不同呢?”公寓里的门房也讨厌他,起先也是笑脸相迎的,然而太多次的被小费失望以后,他就省下了笑容,只是慢吞吞的给邓月明开电梯。“嚓啦”的掀开菱格子的电梯铁门,又“嚓啦”的合上,电梯“咯噔咯噔”向上爬,那月亮的光便从铁门里探进来,也被切成了格子的模样,散落到地上。他踩着一地月光的碎屑,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去。

  邓月明用钥匙开出一片浓重的黑,随行的月光进不来,叹着悲气徘徊在窗帘外。卧室里洋铁皮闹钟“咔哒咔哒”的响着,时光之马也踏着蹄子,“咔哒咔哒”的从卧室走进客厅来,穿过他的身躯,远远的离去了。 他这应该打开点灯,到厨房去弄点东西喂一喂自己和小梨花,也应该去洗掉那几只存了两三天的碗。到底两天还是三天,他其实也记不清了。 可这黑暗是一片牢笼,困得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屑做。

  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他才挣脱了一点黑暗的禁锢,摸过去接起电话来。电话里没有言语,电流“呲啦啦”响着,似乎那一头有很重的呼吸声,潜伏在电流音里。他试探着问一句:“沈先生?”

  那粗重的呼吸的音顿时没了,却又响起一阵极为克制的,深远的叹息声,接着立刻恨恨的挂掉了电话。邓月明被那“咯噔”一声的音,惊到一抖。那是沈文昌,他知道了这个件事情。谁告诉他的?怎么说的?他该怎么想他和邓金?!该怎么想他和路晓笙?!

  “他都不愿和我讲话!这么气!”邓月明在黑暗里咬着指节:“我该怎么跟他讲……我都不知道电话号码……我得到南通去!”他立刻就跑到门口去,路中撞着茶几,竟也无知无觉。那碰撞的巨大声响吵到了小梨花,“喵喵”叫着跑出来,邓月明也不理它,颤抖着用钥匙对孔开门。钥匙一滑摔倒地上,“哗啦”一声惊醒他,他又想:“没有钱,也不知道他在哪……”于是钥匙也不捡了,跌跌撞撞的跑到卧室去,轰然推开门,整个的人钻到床底下,拉出他的藤箱子来,倾着一倒,各种杂物天女散花,滚得到处都是。那卜卦的铜钱叮铃作响,不知道隐匿到哪里去了。他简直忘记了开灯,只摒着气在地上摸找着。摸着摸着,就哭了。

  他伏在地上,头抵着地,两手摊在耳边,听不见他的哭声,只能看到那肩膀颤抖着,背影起伏着。

  有许多细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去了又能怎么养,他都不愿意和你讲话。你不过是和人吃个饭,又认识一个年轻的,他就气成这样。”

  “那不是因为爱你而气,那气你不过是为了折磨你,好叫你提心吊胆。”

  “他那是作践你!”

  “他恨你,很不把你当回事。他不要你啦!”

  “他不要你啦。”

  “他不要你啦……”

  “你自由了……”

  “啊!!”他惊叫起来:“闭嘴!”却又立刻惊恐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悲痛的喃呢着,轻声细语,压着自己的声音,仿佛怕皇天后土给听见:“那是大和尚呀……怎么能……能……”他甚至不敢说出“自由”两个字来。

  可那细小的声音依然存在,贴着他的胸口,告诉他的心:“那可不是大和尚,那是沈文昌。”

  “大和尚可不会这么下作!”

  “……你看,他去南通那么久,都不理睬你!

  “打个电话,只为了搓磨你!”

  “你自由啦……”

  “自由啦……”

  白珍的母亲因为犯湿气,所以上海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叫她回宁波去。沈文昌去了南通以后,白珍就从南京去了宁波。她这样新式的一个人物,云鬓鬅鬅,穿本白牛津衬衫,卡其色网球短裤,搽“桑子红”口红, 回宁波也要换一身行头——梳回爱司头,换一件鸭蛋青软段长旗袍,上头闪一粒一粒的珍珠梅。只因她这样的一只蝴蝶,也脱胎于一枚古旧的蛹。

  这蛹里沉沉的黑絮浸在水里,一个动作,黑絮就要扬起来,这是一种遗迹的残骸,也是一种缘于过去历史的警告——都是叫人恐惧的——曾经也不是没有出过蝴蝶,只是一只死在日本人手里,一只外界传言是白老爷子亲自杀的。白珍是知道缘由的,可惜一个疯了的自杀的二哥哥,不可为外人道,宁可叫人猜是因为政治上的间隙,教父子俩动了手。也是因为这样,白家在亲日一派里站定了脚,即使家里没有人去做官,也不至于教人嫌疑“守节”。

  洋人来了以后,“白”姓立刻摩登起来,称为“怀特 姓,然而这怀特府邸还是旧时大户的样貌,层层的厢房游廊隔着遮着,引水修山,种芭蕉又放竹子,依旧是盛产悲剧的迷宫。白珍坐一天的汽车,夜里到宁波,车灯照在雨里,像照在许多金色的细小飞虫里。门口立刻有佣人打了伞和美孚灯上来,外面一个人喊着:“三小姐回来了!”声音一层一层传到迷宫里头去:“三小姐回来了!”

  “回来了!”

  最后只留下:“阿……啦……”的音,连着几只惊醒的狼狗的叫声。 白珍无端的有些恐惧,一脚踏在一个浅坑里。

  “啧……”她一皱眉,打伞的男仆立刻道:“三小姐仔细鞋子!”

  这白府沉沉的大门“吱嘎”开出一扇,迷宫的入口已经为她打开。夜雨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断了人的退路,看准了时机,狠而准的把人困回了蛹里。那另一旁一个瘦小老妈子踩着木屐过来,“咯登咯登”小跑着,特地来讲:“三小姐,大奶奶已经睡了,明儿再去请安吧?我叫厨房做索面上来,窝个鸡子,好不好呀?”这是一个白珍的奶妈。

  “桂妈妈。” 白珍笑着挽住了她的手,她也很坦然的叫她挽着:“你别忙了,也去睡吧。妈妈夜里起来还得你给伺候着,趁现在去眯一会。”

  “我呀现在简直睡不着。年纪大了,觉就少。”这抱怨像是一种炫耀,因为大奶奶日夜里离不得她,叫她有了功绩。

  “上次我来不见你,你到乡下去,去了一整个月?”白珍随口问道。

  “唉唉,家里舔了个小的,回去看看。那边也是,坐月子抱小孩,一刻都离不得人。我呢也这么老了,力量有限,只能多看待点。”又是一份功绩:“上次姑爷也来啦!你是突然的来,姑爷也是突然的来,我要是晓得你们都来,我就不走。”

  “走就走,我来有什么!”白珍笑道。

  “三小姐要紧,三小姐要紧!”

  白珍踩着高跟鞋,“唰唰”的淌过浅坑。贵妈叫道:“啊呀三小姐!仔细鞋子呀!好好的鞋子!”

  “反正也过了水了,不要了,避来避去怪麻烦的。”白珍不在乎的笑笑,忽然压低了嗓子问贵妈:“真是湿气?”

  贵妈努着嘴,似笑非笑:“那头小公馆说有喜了,后来又说诊错了。这么个事情!造孽,老爷特地回家来找大奶奶吵了一架。”

  “关妈妈什么事情?”白珍嗤笑。

  “也是因为想起二姨奶奶的事情,特地来撒气的。”

  “爸爸怎么吵得过妈妈?”白珍满不在乎。

  “当然吵不过,当场头晕了过去,家庭医生一检查,血压立刻就高这边来吵架,那边立刻派了一个家庭医生过来!”贵妈也是笑。

  “那叫我来做什么?”

  “怕老爷给你打电话,叫你到小公馆去。”

  “年纪大了小孩子一样。”白珍怨一句:“难不成我还被那边笼络去了?一个电话就叫我过来。我是真不愿过来,上次也是不得已……”

  桂妈叹道:“也是气你上次一回南京就往小公馆去。”

  白珍惊笑:“那她有办法对付唐瑞生吗?!正经事情上都来怄气!这会子两人闹口角,一个电话就叫我过来。又不是太太平平过来看看,是针锋相对叫我做肉垫子!我是真不愿过来……”

  桂妈立刻唬一跳:“三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天底下哪有爹妈为难自己孩子的!再说了,哪有女人……”

  “好啦好啦!”白珍不耐烦的讲到:“哪有女人不回娘家看看是不是?我这不是回来了?我早说了我不喜欢这院子,这么多年一点都不变!白日间想打个羽毛球都没地方!满坑满谷都是人!现在还有谁里头人睡着外边人还叫人时时刻刻听着的?”

  桂妈哼笑一声:“年轻人面皮薄,我们都这样过来的!什么时候没有人过?”

  白珍也不再理她,心里最讨厌这一点,这群时代的遗迹。

  白珍也不再理她,心里最讨厌这一点,这群时代的遗迹。她夜里住的还是做姑娘时候的西院,盈盈一洼池塘,窝着假山,山后一个两楼的小院。院子曾经的正房耳房全都拆了,她两个哥哥连带一个学过建筑的初中数学教员,一同重新规划过的,给她造了这还算新式的居所。

  夜雨不止,千丝万缕笼了天地,小楼姜汁黄的灯光倒影在颤颤的池塘里,昏昏沉沉,如烟如雾的晕出去。后罩房里发电机的声音“哒哒哒踏踏踏”响着,像是一列残喘的列车要奔出旧的时代。

  楼下踢踢踏踏响起脚步声,一个嬷嬷,一个粗使妈子,两个小大姐,一起抱着被褥痰盂进来,哄哄的睡了一整个一楼。楼下隐约传来讲话:“三小姐还不叫人上去阿?

  “他们新式的人……嗨……”桂妈一样不屑的口气:“奶奶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还不是都生下了少爷。”

  白珍把蚊香踢进床底下,自己摔进了床里。床惊天动地的一响,楼下立刻闭了嘴。“一点隐私都没有。”她好笑的想。

  第二天她七点钟起来去见母亲,要一块在正房里吃早饭。白老太太起来,穿着一套老银斜襟的绸睡衣,半躺在烟铺上,嘬着烟干子,杆子下面点着烟灯。白珍并不惊奇,这两年她母亲吸上了大烟,因为平肝静气,当作一种保养。她见到照例是要说的:“一大早旧吸这种东西!现在医生只有之止痛的时候给人喝点鸦片酒!”可也不回避,坐到另一旁给她烧烟泡。

  白老太太抬起一只眼睛,眯着:“防着你跑到那边去。”

  白珍微怒:“我什么时候往那边去过了?你一个电话,我就巴巴的得从上海过来。”

  “上次不是一到立刻就去了?你们姓白的,只有你两个哥哥是好的。”白老太太把烟枪一掷,摔在白珍面前,自己起身来,一个候着的小大姐立刻捧了一件藏青闪祥云的软缎袍子过来,点着脚尖要给白老太太披上。白珍也是经历过,并不十分生气,自顾自的把烟枪收拾着,心想:“因为死了,所以万般都是好的。”嘴上却不回对,因为哥哥是这个家的禁忌。

  外边候着的老妈子见到白老太太起来了,就叫几个大姐把早饭上来,另有人小跑着出去叫二姨奶奶。这二姨奶奶是大少爷没了以后白老爷子纳来的,眼看着二少爷也要不好,预备着要再养个男丁。白老太太面上淡淡,却叫二姨奶奶连着小产了两次,伤了根基,再也怀不上了。后来二少爷也没了,白老爷子也彻底和白老太太断了感情,一度的扬言要离婚,后头到底是没敢,只是搬出去成立了小公馆。

  白珍每每想起,都觉得悲哀而恐惧,因为她父母的爱情整个的是一个闹剧,一个悲剧,而两人的仇恨源于子嗣,波及了其他的女人,还几乎要波及她!她那老一辈的几人间的情仇关系毫无逻辑,冤债混乱,完全是一种当事人相互间肆意的迁怒。

  现在白府里当家的是白老太太,留一个当初小产了两次的二姨奶奶。两人都为白老爷子历史的遗留,没了相互厉害关系,倒是称起了“姐妹”。这二姨奶奶看着倒比白老太太还老,全部的头发后梳着,已然秃了。她穿一件檀色对襟的宽大旗袍,袖口滚着暗绿的边,肋下系一条邹沙洋布手帕,一对吊梢的眼笑望白珍,点着小脚微颤颤走过来道:“三姑娘来了?”可见年轻时候也风流过,是个懂得俏皮的。

  白珍淡淡的打个招呼,迫使自己热情一些,却还是失败了。

  二姨奶奶是白老太太的手下败将,是历过折辱的战俘,如今白老爷子撒手遁出,她才刑满释放,并对这典狱长感恩戴德,连带着对典狱长的女儿也小心翼翼:“三姑娘最近好呀?”

  “还好。”

  “哎呀,好好,好就好。”她驼着背“黑吃黑吃”的笑着:“好,是要好好的,要好的。”说着挪到白老太太地下坐了,捡一碗粳米粥喝。“呼哧呼哧”的,两耳一闭,只是喝。

  这里吃着饭,那外头一个小厮传话过来,道:“老爷那边请三小姐过去,汽车已经开过来了。”

  “消息倒是灵光。”白老太太嗤笑一声:“你说我应不应?”

  这候着的小厮也机灵,谄笑着:“当然不能够,已经打发回去了。估摸着老爷是要来的。”

  白老太太一手立刻抓住了白珍手腕,恨恨道:“叫他来!我等着他来!那边有个风吹草动都是我的罪过……没有整个道理!没有这个道理!”又转向白珍,凄苦的盯着她:“你看你妈妈被欺负的,你爹爹是个没良心的!不讲道理的!”

  白珍顺着她的背安抚她,心想:“你也是个不讲道理的。”

  作者有话要说:

  能追到这里的小天使都是英雄!谢谢大家!我这里写的无聊又痛苦,但是又不得不写,因为这样白老太太才会跟着白珍到上海去,才会对小狐狸恨之入骨……一个剧透——by痛苦的羊